第十四章

埃拉停下車,前方是一輛沃爾沃亞馬遜的車殼,鏽跡斑斑的。

這片宅地上遍布著報廢的車輛,有的深深陷入泥土裏,仿佛已經紮根於此。啤酒花藤鑽進一輛老舊的福特車的車窗。有幾輛車看上去還行,如果馬上有人把它們修好或許還能發動。不過埃拉不確定到底會不會有人幹這事兒。這些廢車殘骸如同宣言,宣告著無論誰住在這裏,他都是這片領土的主人。

克拉姆福什的市政委員會代表曾經試圖開啟一場辯論,討論諾爾蘭郡大量廢棄車輛的處理問題。他希望能說服議會重新引入車輛報廢基金,以便將車輛拖到廢棄車場這項工作值得一做,而不是隨意地丟棄車輛,同時也允許地方政府為此開罰單。他還提到“有礙景觀”的問題。

對此裏卡德·斯特裏蘭德或許有不同的說法,或許他會稱之為“權力”。在這裏他可以隨心所欲,至於別人認為那是美是醜,是合法還是非法,他才不在乎。那些跑來這裏的人隻能怪他們自己。

埃拉立馬認出他那懶洋洋的步態,大大的步子,如同風中蘆葦般微微搖晃的姿勢。還有那微笑,還是那麽迷人。

“嗨,埃拉,好久不見。”

裏肯在幾米外停下,往後撥撥頭發,在陽光中眯起眼睛。

“聽說你回來了,你是過來辦警察的公事,還是單純來打個招呼?”

“我要找到馬格納斯。”她說,“完全是私人的事。”

“好吧。”

他往後揚揚腦袋,示意她跟著他。裏肯的名字出現在當地已知的輕罪的犯人名單上。喬喬要把名單上的人叫來問話。他的案底當然很多——盜竊、毒品,還有一次攻擊他人的指控,那發生於諾爾菲肯某次仲夏節派對上。她沒能把他從名單上剔除出去。

裏肯在屋角停下來。“貢格爾登那個老頭被殺的事,”他問道,“抓到什麽人了嗎?”

“還沒有。”

“那個該死的渾蛋!對一個孤零零的老人家下手。如果我知道是誰,我一定把他的屎都打出來,把他大卸八塊後裝在一個銀盤裏。我和你那些兄弟們也是這麽說的。”

我知道,埃拉心想,我知道你說了什麽。

她再次跟著他往前走。他那瘦削結實的身板,永遠穿著同樣的緊身牛仔褲,還有那不可動搖的自信。她已經查看過他的詢問記錄了。如果裏肯卷入其中,事情就會變得複雜。男女關係就是男女關係,哪怕是好幾年前的也一樣。哪怕他作為她的夢中情人、她早已長大且遠離了無窮久遠的過去,也還是一樣。

第一個總是第一個,無法改變。

盡管她明白自己不應該吐露一星半點,可她還是說:“我們已經有嫌疑人了,現在隻是時間問題。”

“哦,該死!是誰呀?”

“我當然不能告訴你。”職權的輕微濫用,微不足道,但不能做。她已經不是為愛癡狂的十七歲少女了,她是一個警察,是暴力犯罪小組的辦案警探。

“當然不能,我明白。”裏肯說。

在房屋後頭,馬格納斯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張搖搖晃晃的花園椅上。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可並沒有起身擁抱。

“媽媽怎麽樣?”

“不太好。”

“發生了什麽事?”

馬格納斯穿著牛仔短褲和背心。他皮膚黝黑,金發披在肩上,身旁的草地上放著一罐打開了的啤酒。埃拉對此不發一言。她以為自己能聞到大麻味,即便聞到了她也決定不置一詞。或許那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或許那隻是記憶中的氣味。他沒在名單裏。埃拉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次記錄是五年前攻擊他人——一次普普通通的鬥毆,而且他並沒有因此被定罪,所以把他剔除出名單也不算玩忽職守。

“一直以來她變得越來越糟糕。”她說,“你也知道,得了老年癡呆的人是不會恢複的。”

她在一張老式日光躺椅上坐下。她小時候就喜歡這種椅子,就是一個木架子上繃著一塊布料,坐下去會越陷越深,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椅子上坐直。

“我去的時候她看起來還好。”馬格納斯說。

“那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大概是一周前吧,我們喝了咖啡。”

“她沒有提過這事。”

“或許兩周前。夏天嘛,很難記清楚時間的。”馬格納斯伸手拿啤酒,喝了幾口,點燃一根煙,“你現在是在度假還是什麽?”

“我在工作。不是說現在,是其他時間在工作。”

“那算我們走運。”他笑道。埃拉一直都喜歡他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燦爛,仿佛能貫穿整個房間。當馬格納斯笑的時候,其他人也會笑。“不過管他呢,妹妹,現在是七月呀。他們當真把你壓榨得那麽厲害?”

“我喜歡我的工作。”埃拉說。

他揚揚一側眉毛。她正等著他說句損人的話,又或是進行一番說教,指責警察把時間都浪費在追捕輕罪——沒殺人的——犯人身上,卻任由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任由那些金融大鱷和腐化的政治家製造混亂。可他沒來得及說。裏肯透過廚房窗戶大叫,問她想來點咖啡還是別的什麽。埃拉說來點咖啡,再要一些水。

“我要開車。”她加了一句,仿佛是為了解釋為什麽自己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優哉遊哉地在這個夏日裏喝啤酒,以及為她一直以來的謹慎和無趣找借口。

“你在的時候媽媽盡力撐著。”她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她不想讓你發覺有什麽不對。”

“那你想讓我怎麽做?我總不能就這樣闖進去說:‘嗨,老媽,你病得比你想象的要嚴重。’這也太差勁了吧。”

蜜蜂圍繞著他們“嗡嗡”地飛舞,在裏肯那雜草叢生的花園裏怡然自得。斯特利涅賈德是河流的一條窄渠,在兩個村子之間蜿蜒。裏肯那片草坪沿著斜坡向窄渠延伸,草坪上長滿了盛放的野花。

埃拉告訴馬格納斯,克裏斯汀曾經走失,告訴他有時候她糊塗得厲害,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一個普通人對她來說也充斥著各種危險。埃拉把所有一切都告訴了他。

馬格納斯往啤酒罐裏彈了彈煙灰,然後把煙頭扔進罐中。煙頭熄滅了,發出“噝噝”聲。他再次往後靠,或是漠不關心,又或是在放鬆。他抬眼看著天空。頭頂的雲彩緩慢挪移,如同一條條銀帶。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回來。”他說,“媽媽也不明白。她說你總是盯著她,好像她不能照顧自己似的。”

“她是不能照顧自己啊。”

“你應該待在斯德哥爾摩,媽媽就是這麽想的。你應該成就自己的事業,你讀書讀得那麽好。”

“停下,你根本沒在聽我說。”

“我聽著。”

“你才是她追問、打聽的那個,一直以來都是。”埃拉後悔坐在這張椅子上。她想站起來,靠近她哥哥,讓他明白情況如何,或者抓住他的手,掐他,讓他清醒;或者把他推翻在地,在草地上跟他打一架,撓他癢癢;又或是做一些二十年來他們都沒做過的舉動。然而,她隻是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你經常去那裏嗎?有多頻繁?每個月去一次?”

“你不能逼她搬離自己的家,不能違反她的意願。”

“是我們。”埃拉說,“我們兩人得一起應對這個問題。她已經無法做出那種決定了。”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他們自己的事。”馬格納斯說,“直到最後一秒都是。任何人都無權剝奪他們的權利。”

“有時候她會尿失禁;當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時,她會驚慌。”

“或許她不想和一群老頭老太太混在一起,一起觀看電視上的《跟我唱》節目。如果那裏的情況很糟糕呢?如果我們已經把房子賣了,根本無能為力呢?老天爺!你沒有看過那些報道嗎?關於那種地方的報道?他們把老人鎖起來,讓老人穿著屎糊糊的尿布,不讓他們出門。”

“那是其他地方,不是這裏。這裏不一定會這樣的。”

“你能保證嗎?能嗎?”

“她喜歡《跟我唱》節目,每周二我們都看。”

“當真?”

裏肯走出來,拿著一個崩口的馬克杯,裏麵是為她準備的咖啡。他的到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他忘了拿水來了。

“我聽說今早你們那些家夥在樺樹幹區抓了好些人。”他說著話的同時,把一罐新的啤酒扔給馬格納斯,自己隨後也開了一罐,“我聽說你也到那兒去了。”

“別提這茬。”馬格納斯說,“你知道埃拉不能說警察的事。”

裏肯在旁邊的草地上坐下。昆蟲仿佛不出聲了,所有的一切變得安靜。埃拉看到一條劃艇掠過水麵,駛入海灣。她哥哥從沒發現他倆的關係,整件事都是秘密進行的。

“我敢肯定你們這些人已經下定決心了。”裏肯不理睬馬格納斯,繼續說道,“一旦某個人做過什麽錯事,那就意味著他在另一件事上也是有罪的。你們就是這麽想的。”

“你用不著告訴她,她是怎麽想的。”馬格納斯說。

“那些白癡到處亂吹,說他們燒掉了那棟房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會抓住他們的。他們太蠢了,都不知道把嘴閉上。不過他們並沒有想要殺他。我認識其中兩個人的老爹,他們隻是些臭小子罷了。”

“如果你當真想告訴我什麽。”埃拉說,“那我最好和一個同事一起過來,或者你也可以打電話到警局裏。”

“我們沒有忘記歐洛夫對莉娜·斯塔弗雷幹了什麽事。”裏肯說,“如果幾個小子想要把阿達倫從他手裏拯救出來,我也不反對。不過一碼歸一碼,公平即正義。”

“打住!”馬格納斯將半罐啤酒扔向他。沒有打中他朋友的腦袋,不過還是灑了他一身啤酒。“當埃拉坐在這裏,她不是警察,而是我妹妹。”

裏肯將啤酒罐砸回去,沒打中。他蠢兮兮地舔著自己身上的啤酒。

埃拉笑了。她喜歡馬格納斯站在她這邊,強調說她是他妹妹。裏肯想要告訴她什麽消息也讓她開心。所有一切令她心裏暖洋洋的,令她想要和他們分享一罐啤酒,追憶過去的時光,被愚蠢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靠坐在那東倒西歪的椅子裏。那該死的椅子!她最終勉力站起來時,那椅子幾乎要塌了。

“好吧,我得走了。”她說著把杯子放在草地上。杯子倒了,剩下的咖啡灑在了她的鞋子上。

“明天我會去看媽媽。”馬格納斯在她身後叫道,“或者後天。我保證,我會做得更好。”

“讓我們梳理一下我們已經獲取的所有信息。”喬喬說。他背對窗戶站著,身後是天空和那個濱海城市。他身後的樓房有八九層高,一排排公寓樓如同階梯,沿著山邊向上攀升。

不知為何,他們當天在鬆茲瓦爾開會。喬喬沒有解釋,埃拉也沒問。

她隻是鑽進車裏,駕車過來。

“‘我們已經獲取的所有信息?’”博施問道,“你是說關於謀殺案的,還是關於縱火案和謀殺未遂的?”

“全部,事關所有牽扯到哈格斯特洛姆這個姓氏的案件。我們應該集中人力,為無須在不久的將來同時應付兩起謀殺案而祈禱。”

“看起來有那麽糟嗎?”西爾婕從她的筆記本電腦上抬起眼睛。

“什麽?”

“就是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情況。”

“沒有變化。他身上還插著管子和器械,全套設備什麽的。一個在於奧默的同事今早上去看了。”

“他們怎麽說?”

“想讓我翻譯一下嗎?”

“翻譯醫生的語言?請吧。”

手術之後歐洛夫被注射了鎮靜劑,插上呼吸機。在他被困在森林中的那段時間裏,他的腦膜出血呈現輕度凝結,不過他們已經盡力解決了最糟糕的問題。肺出血的情況也是一樣。他們還發現他的肝髒有少量出血的情況。醫生也說不準損傷有多嚴重,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過來。

“那些孩子否認把他趕進森林。”喬喬繼續道,“他們聲稱著火時他們嚇壞了。他們看到他衝出房子,然後就離開了。”

“可他們還是顧及著那條狗。”博施說,“別忘了。”

那條狗不知道是從哪裏躥出來的,它看到著火便發了瘋。不過其中兩個孩子還是把它抓住了。其中一個的手臂被咬傷,現在還有狗的牙印。當時他還頗為自豪地擼起袖子給他們看。

“‘我們不能讓它跑掉。’”博施照著詢問筆錄的原話念道,“‘它會被車子壓死的。’”

“好體貼啊。”西爾婕說。

其中一個男孩回家後給緊急情況中心打了匿名電話,但沒有告訴他的同伴們。當問及是他們中的哪一個用燃燒瓶砸破窗戶時,他們的說辭出現了巨大分歧。隻有那個十三歲少年宣稱是自己幹的,其他人都推說是別人幹的。

“他或許是看了油管(YouTube)上那些‘真正黑幫小子行為準則’之類的視頻。”西爾婕說,“把罪名攬下,讓比自己年齡更大的朋友免受牢獄之災。”

“或許他隻是想讓他哥哥對自己刮目相看。”埃拉嘟囔道。

以前她也曾多次來到鬆茲瓦爾的警局,不過並不是以現在這種身份來的。現在她是探案組成員。當她走進大樓,她仿佛看到自己留在這裏,申請暴力犯罪小組中的一個職位。上下班隻有一小時車程,在她處理好母親的事情前,兩頭跑還是挺容易的。

“或許當真是他幹的。”博施說。

房間裏一片歎息,四個偏離正道太遠的少年讓人心裏覺得沉甸甸的。

“可是在歐洛夫的林中的遭遇方麵他們說了實話。”喬喬繼續道。他朝一個犯罪現場鑒識技術人員點了點頭——他邀請了這個人參加會議。

無須在各自的電腦上搜尋檢測結果讓人鬆了一口氣。現在他們可以隔著桌子相互對視——這種事可不常有。

“不得不說,這是不同尋常的犯罪現場。”考斯特·阿德裏恩一邊將自己的筆記本連上係統,一邊說道,“每天都能學到新東西。”

倒地樹木的影像填滿了牆上的屏幕。昨天夜裏晚些時候,他們找來一個護林員查看倒地大樹的情況。那是自然的修複,因為枝幹缺失,再加上重力導致的。考斯特解釋說,最粗壯的枝幹和樹冠已經被鋸掉。有人在搜集木材,在強有力的春季風暴中倒地的其他幾棵樹木上也出現了類似情況。這也意味著均勢被打破,而歐洛夫絆倒時的重量也給了一臂之力,讓這棵倒地的樹再次立起。

部分樹木已經被挖掘出來,送去進一步檢驗了。

“顯而易見,這種事情曾經發生過。”考斯特說,“至少造成了一起死亡,那是2013年在布萊金厄省發生的事。一旦最後一層地麵的霜解凍,春季雨水就會讓泥土鬆動,這種情況下尤為危險。”

“你還想投入自然的懷抱嗎?那你肯定是瘋了。”博施說。

“是這棵樹造成他頭部受傷的嗎?”喬喬問道。他不小心踢到桌下埃拉的腳。她把腳縮回來。喬喬好像沒注意到。

“有可能。”考斯特說,“法醫說他頭部的傷勢是被一根沉重的枝條的有力一擊造成的。血跡檢測顯示那可能是根盤,他們在傷口處也發現了樹皮。”

在接下來的短暫沉默中,埃拉發覺自己正在掂量裏肯說的與火災和那幾個少年有關的話。看來物證印證了他們的說辭,這意味著她不用提起這事。她可以把生活中淩亂複雜的部分和她的職業生活分割開來。在她的職業生活中,所有一切都清晰而純粹。

她往後靠,舒展雙腿,在那之前還得先確保沒有其他人的腳擋道。

“無論如何,”喬喬說,“現在我們也做不了更多,隻能等待。等待檢測結果,等待歐洛夫醒來。假如他還能醒來的話。那些孩子已經認罪,無論如何,他們當時就在現場,他們將麵臨縱火罪的指控。”

“這事真是撲朔迷離。”考斯特說,“同一犯罪現場的兩起罪案調查,卻如此不同。父與子,一棟房子,一片廢墟。”

“毋庸置疑。”喬喬說。

他們就此把注意力轉向謀殺案。

還有二十四個小時。時間一到,假如他們還想繼續拘押特裏格夫·奈達倫,檢察官就得提出延長拘押時間的申請。

“這意味著得開車跑去哈納桑,從頭走一遍那煩瑣的安檢流程,還要解下皮帶,把口袋裏所有鋼鏰都掏出來,才可以開口問問題。”

“現在誰口袋裏還有鋼鏰啊?”西爾婕說。

而且這樣做的前提是他們得找到充分的理由繼續拘押他。

犯罪現場已經被燒成平地。之前他們在房子裏找到了指紋,證實特裏格夫曾經進過那棟房子,不過無法證實他留下指紋的時間。法醫能說的都說了,他們已經發還了斯凡的遺體。

特裏格夫依然堅持自己是無罪的。他或許是個壞人,可他和自己的鄰居之間沒有爭端。

“好吧,現在我們找到了什麽?首先,一個可能的動機。斯凡發現他的鄰居是個被定罪的性侵犯,而奈達倫想要讓他閉嘴。”

“我們發現斯凡當真威脅他了嗎?”西爾婕問道,她還沒有時間看完所有資料,“我沒看到任何可以印證這一點的信息。”

“我們所能肯定的是,”喬喬說著轉向埃拉,“斯凡知道那一帶住著一個性侵犯,他試圖挖掘更多的信息。不過他真的這麽做了嗎?”

“絕對可能。”埃拉說,“他閱讀過關於那起性侵案的報道,看起來他是在搜尋。他的前女友說他變了。”

她知道這話聽起來不足為信。幾天前,所有一切仿佛都十分確鑿,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或者,那隻是她試圖推斷出來的模式,是她以為自己瞥見真相而看到的景象?

不,斯凡已經知道,不然就太過巧合了。

“還有樣東西我想讓你們看看。”考斯特說。

他按下幾個按鍵,倒地大樹的影像被一把獵刀所取代。那是從嫌疑人槍械櫃中找到的一把刀,尺寸和刀鋒形狀與受害人傷口相吻合。身為技術人員的考斯特滔滔不絕地談論刀子的型號,用皺紋樺木和橡木製成的、添加了皮革元素的刀柄,以及經過打磨的微彎的刀鋒。最重要的是,他提到他們在刀鋒和刀柄之間的縫隙裏發現了幹涸的血跡,而這用肉眼是幾乎看不見的。即使過後對刀子進行清洗,那個部位也可能留存下了證據。

“DNA檢測尚未完成,不過我們敢說那不是人類的血跡。”

“那是麋鹿的嗎?”喬喬說著往後靠坐在椅子裏,“又或是他殺了一頭熊?別告訴我說你們還能追溯日期,判定那是去年九月份留下的?”九月是當地的麋鹿狩獵季,對很多人來說那可是比聖誕節還重要的場合。

“很快就知道了。”

“有沒有可能……假如你在那之後還使用過刀子,然後徹底清洗,那非人類的血跡還會留在那裏嗎?”

“這取決於你說的‘徹底’是什麽意思。”

“怎麽會有人把凶器鎖在自家的槍械櫃裏?”西爾婕問道。

“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注意到那把刀不見了。”博施說,“在那一帶,沒有獵刀的人比有獵刀的人更可疑。”

房間陷入沉默。有人吃下最後的奶酪三明治。在首相奧洛夫·帕爾梅[4]遇刺之後,“凶器”一詞在瑞典語的語境中多了一層不同尋常的含義——跨越數十年之久的、依然在進行的調查。每個警察,以及大多數普通公民都明白,如果能找到凶器,這起謀殺案就能偵破。那是揮之不去的創傷,是瑞典已經改變的明證。在一個刺殺首相後可以逍遙法外的國度,真正的安全已經不複存在。

“那他會怎麽處理那把刀?”喬喬問道,“扔到河裏?埋起來?”

“如果我們沒有抓到那幾個小子。”博施說,“我會說是奈達倫為了毀滅罪證而縱火。不過讓我想不通的是起火的時間為什麽是那天晚上,我們逮捕他的前一天晚上。”

“或許他認識其中一個小子呢?有沒有查一下他們這想法是從哪兒得來的?”

“他們說是臉書(Facebook)。”

“值得一查嗎?”

“這類想法哪兒哪兒都看得到。自從歐洛夫被釋放之後,人們就忙著討論各種相關話題了。”

“誰知道我們正盯著奈達倫?”

喬喬看向埃拉。她思索片刻,深感不安。她有沒有不小心地向某人提起?不,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說漏嘴。她那位老同事是唯一一個聽她提起過這個名字的,而他正蹲伏在自己的小木屋裏,假裝享受退休生活。

“要去到河邊得走挺長一段路。”她最終開口了,“我覺得他不會把刀子扔到那裏。”

“那裏還有一片該死的灌木。”博施表示讚同,“假如他急急忙忙跑去……那是一個工作日的早上,他有可能會撞見某個人。還有,當時他老婆在家。順便說一句,他老婆還是堅定不移地維護著他。”

“關於他們當天早上做的事,兩人的說辭稍有不同。”埃拉說,“不過他們是在不同的房子裏。假如特裏格夫不走經過麵包坊的那條路,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趁妻子不注意時跑出去一會兒,然後跑回來。”

“能看下地圖嗎?”喬喬問道。

有人找到了地圖,投放到大屏幕上。圖像不停地跳動,他們先看到了耶姆特蘭,片刻之後放大,顯示出貢格爾登及其周邊地區。

埃拉拿地圖和她記憶中的地形進行比較。奈達倫家的位置比哈格斯特洛姆家地勢稍高,兩家之間除了一片樹林,幾乎什麽都沒有。雲杉,零星的鬆樹,幾棵白楊,越橘和歐越橘灌木。有些地方岩石很多,但土壤不是很深。從邏輯上看,就丟棄凶器的地點而言,大路可以排除在外。除了大路之外,那裏還有一條雪地摩托車道,再加上幾條被雜草半掩的小徑——那可是衛星地圖上看不到的。

“好吧。”喬喬說,“我會盡力調動人手,有多少就派多少,帶著金屬探測儀在那片樹林裏逛一逛。”

博施將在克拉姆福什與埃拉會合,他們開著不同的車向北行駛。這意味著她可以順路在蘭德停一下,從冰箱裏拿點東西做一頓晚餐吃,而這可以讓她工作到很晚。

桌上有一束花。超市賣的花束,包裝紙都沒拆掉。

“有客人來嗎,媽媽?”

克裏斯汀的臉煥然生輝。

“馬格納斯來過。他過得很不錯,開始做一份新工作,所有一切都重新開始。我告訴他,哪天他得帶孩子們過來。”她的目光移到牆上那些配有相框的照片上。照片上是她的孫兒,是在育嬰室裏拍的。當時孩子們還住在克拉姆福什,後來馬格納斯的前女友在哥德堡找了份工作,搬走了。

冰箱上還貼著幾張時間更近的照片。或許是孩子的母親寄來的。

埃拉拿起那束玫瑰,拆開包裝紙,扯下幾片枯萎的花瓣。至少馬格納斯信守承諾,來探望媽媽了。

她找到一盤千層麵,放進微波爐裏解凍。她拒接了一個陌生電話,然後坐了一會兒。或許他們的生活境況沒那麽窘迫,或許他們齊心合力,可以再堅持一段時間。

“你有沒有看到馬格納斯拿來的那些漂亮花兒?”

克裏斯汀擺正花瓶裏的花。在她們坐下來後那短短的一段時間裏,她自顧自地念叨了好幾遍。之後埃拉得走了。當她鑽進車裏時,她意識到她好久沒見到媽媽那麽開心了。

電話再次響起時她正在桑多橋中央。這回是博施打來的。他已經到了貢格爾登,到了他們計劃碰頭的地方。照喬喬的話說,“去和他的老婆再對陣一個回合”。

他們去那兒是為了說服瑪姬恩·奈達倫梳理一遍當天上午發生的事,並精確到分鍾。他們希望能在她對自己丈夫那頑固不化的維護中找到缺口。

“我十五分鍾內就到。”說著埃拉踩下油門。

“別急。”他說,“沒人在家。我設法通過電話聯係上了那個兒子。他說她去恩斯克爾茲維克探訪一個表親去了。”

“我們得跑到那兒去嗎?”

他猶豫片刻,然後答道:“我用平常那種友好的語氣說‘我們隻是想聊聊。我們並不是要追捕她,這事可以明天再做’。”

埃拉在一片廢棄營地旁拐彎,停車。她要想想自己在哪兒才能派上最大的用場。她可以開回警局,在一台可以瀏覽完整調查信息的電腦前坐下,不然還有什麽人是她可以找來談談的?

那些小木屋向一邊傾斜,黃色的油漆已經剝落,其中幾棟已經倒塌。這個地方透出一股已逝時代(很可能是六十年代早期)的魅力。盡管這片營地的位置不太適宜,正處於一座水泥橋腳下,堵住以前的E4高速路的出口,然而在那時候,人們還是會使用這片營地。

她查看手機,看到兩個未接電話。電話打來時,她正和母親聊天,談論那些玫瑰是多麽美麗。

其中一個是奧古斯特打來的,另一個號碼她不認識。

她打過去。

“我是羅爾。”

哈格斯特洛姆在木材揀選場的老工友,桑茲蘭的羅爾·麥特森。

“你們逮住那渾蛋了嗎?”他問道,“聽說那房子也被燒了。斯凡在墳墓裏肯定也睡不安穩吧,可憐的老家夥。你知道吧,那是他父母的房子,他從他們手中接過來的。對了,他現在還沒有下葬,他可不是一個篤信宗教的老頭,你知道吧?”

“或許還得再等一段時間才能舉行葬禮。”埃拉說,“你是為了這事給我打電話的嗎?”

“不完全是。你們想要聯係上本地狩獵協會的主席,不過他在五月裏中風了。他妻子讓我和你們聯係,萬一是要緊的事呢?通常警察來找都是為了要緊的事。”

“你也是同一個狩獵協會的成員嗎?”

“如果他這次中風當真很嚴重,我很可能最終成為他的接班人。”

埃拉打開車門,走出去。營地的青草不久前曾經過修剪。即使業主已經忽略了建築物本身,他們通常還是會在意剪草之類的事。任由雜草瘋長通常被看作放棄房子的最後一步,致命一擊。

“我想問幾個尋常問題。”她開口道,“關於你們在狩獵中使用的裝備。”

“問吧。”

“比如說,獵刀。”

“怎麽了?”

他們尚未透露有關凶器的任何詳細信息。然而像往常一樣,總會有人知道,然後流言滿天飛。即使之前他不知道,現在他肯定也知道了。

“是不是每個人都使用大致相同的刀子?”埃拉知道這個問題聽起來很蠢,不過羅爾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大多數人使用的就是幾個牌子的獵刀,尤其是那些在當地五金店買得到的。

“假如說你的刀子有點鈍了,你會買一把完全一樣的新刀子嗎?”

“不會,老天爺!我會把它磨鋒利。”

“自己動手?”

“要麽自己動手,要麽去尼蘭五金店找哈利。”

當然。

“每個參加狩獵的人用的都是自己的刀子,對吧?”又是一個特別蠢的問題,那還用問嗎?就算你不是在森林裏長大的,你也知道答案。埃拉問了這個蠢問題而沒有遭到責罵,純粹因為她是個女人。

“對啊,沒錯。”他還是很有耐心地答道,“你可不想被困在林子裏頭卻沒法宰殺一頭麋鹿吧?你得給麋鹿剝皮。有人用一把刀對付麋鹿,另一把對付小型獵物,再加上一把在篝火邊用來切香腸的。不過我總是說沒必要,造就獵人的可不是工具。”

“所以說你們得擅長使刀?”

“那和槍法一樣重要。那是出於對動物的尊重。你可不能笨手笨腳地做錯事。”

“特裏格夫·奈達倫是你們狩獵團體的一員嗎?”

幾秒鍾的停頓。

在媒體報道中,特裏格夫被稱為“一名五十九歲男子”,不過他明天將麵臨一場羈押聽證會。假如要對他進行延長拘押,即使他的名字現在還未曝光,也不可能長時間保密了。

“沒錯,沒錯。”羅爾說,“他們倆都是。”

“他們倆?”

“沒錯,他和他老婆。”

“瑪姬恩?”

“別表現得很吃驚似的。我們也讓女人加入。當然了,開始是遇到一點阻力。不過就像我一直以來說的那樣:假如你能讓女人們閉嘴的時間足夠長,她們也可以成為好槍手。”

他為自己的笑話“咯咯”笑起來。埃拉吸了一口氣,聞到了青草的氣味。微風如此輕柔、溫和,可還是讓她打了個冷戰。

“那你記不記得,”她繼續道,“去年秋天,他們兩個之中是不是有誰獵殺到一頭麋鹿?”

“不記得。”他說,“我記不清了。當然了,我們有記錄冊,不過那玩意兒在舒尼家裏,就是中風的那個人的家裏。不過,等等……我在想瑪姬恩是不是打到了一頭麋鹿。還是有人覺得狩獵不是女人該摻和的事,他們被某個女人超過時總會嘰嘰歪歪一陣。是去年秋天嗎?還是前年?我一下子記不清了……”

埃拉為羅爾和自己聯係而感謝他,然後她給喬喬打去電話。

“他們有兩把獵刀。”她告訴他,或許她有點過於興奮了。她把狩獵協會、不同獵刀以及給麋鹿剝皮需要什麽等這些信息告訴他,“所以櫃子裏的可能是瑪姬恩的獵刀。”

“我們會逮住他的。”喬喬說。

她剛想掛電話,他又叫住她。

“下回我們這裏有職位出缺時,”他說,“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