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喬喬看起來也沒睡好,他的眉頭比以往更灰暗,皮膚暗淡無光。埃拉決定對他襯衫上的汙漬絕口不提。她不想知道他晚上幹了什麽。

“我們不是要去教訓他們。”兩人剛在車裏坐定他就說,“本地巡邏隊過了二十四小時才聯絡我們,可我們不會為此生氣。”

埃拉本可以取道桑多橋抄近路,節省幾分鍾的時間,不過他們又不趕時間,隻是去喝杯咖啡,和幾個願意與警察合作的人聊幾句。於是她選擇開往上遊方向,取道漢默橋過河,如此一來她就無須原路返回了。本地巡邏隊由一群誌願者組成,他們晚上駕車巡邏,留意任何不同尋常的事,不過他們自己卻不會卷入。多虧了他們,埃拉阻止了一起入室盜竊,抓住了盜車賊。

“距離太遠了,如果沒有他們的耳目,我們毫無勝算。”喬喬繼續道,“不過問題總是在於,我們到底注意到了什麽,我們觀察某樣事物時究竟看到了什麽。”

他們在一棟磚房外停下車。花園裏有幾個侏儒和精靈的玩偶,還有一尊小鹿雕像,欣欣向榮。一看就知道花園被精心打理過,傾注於此的嗬護顯而易見,令人動容。

真的有人選擇在此處定居,埃拉心想,在全世界範圍內選擇了這個地方。他們並不是偶然流落此地,不是那種出生於此或因各種原因最終待在這裏的人。

兩個男孩在門廳裏立正站好,一本正經地和警察打招呼。後來他們的父親打發他們去做點別的事。

咖啡,總是咖啡。

“我們當時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埃裏克·奧林凱訥說著,將一撮口含鼻煙塞到嘴唇底下。他的年紀在三十歲上下,身材已經開始發福,身上的T恤印著某個品牌的水泵廣告。“我是說沒什麽特別的。”

“我們要當心的是任何不同尋常的事,吸引我們注意的事,知道吧?”年紀更大的鄰居接過話茬。他名叫伯爾傑·斯托爾,住在大路另一側——他說著指指那邊,就是那棟森林邊上的白房子。當天晚上兩人一起巡夜。“所以說你們要怪就怪我們倆好了。”

當天夜裏,一場雷暴將所有一切攪得天翻地覆。沒什麽雨水。或許這是氣候變化的征兆。

是不祥之兆。

“不管怎麽說,等到海平麵抬升的時候,我們住在這麽高的地方,還算幸運。”奧林凱訥說。

雷電擊中了鹽湖附近,他們一看到煙霧出現在樹木上空,就立即拉響了警報。接下來幾個小時裏他們忙得團團轉,等消防車並指引他們開上正確的林中狹道。在午夜前後,他們完成了社區的例行巡邏。再次回到那裏時,看到火勢已經被控製住了。之後他們把車停在路邊,拿著保溫杯喝咖啡。因為經曆了過去的幾個小時的忙碌,他們又來了點能補充能量的東西,開始分享食物,打開收音機聽音樂。那段時間如同雷暴激烈爆發後的安寧一刻,隨後路上變得熱鬧起來。

“我們認出了那車子。在大多數傍晚的時候,那些孩子都會開車出門玩,有時深夜裏也開車出門。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我們也做過這種事,就是當你得到第一輛‘經過環保署認證的拖拉機’時——你也知道吧,就是那種改裝的小貨車,十五歲就能開的那種。”

“我們從來沒報告過這種事。”年紀較大的男人補充道,“我們甚至都不會注意他們。”

“那是什麽讓你們改變了主意?”

“當我們聽說發生了那件事,我們想……老實說,我們和警方協作,不願讓任何人說我們不盡責,即使這算不上什麽大事。這份工作就是這樣。我們報告,你們決定采取什麽措施——這話我們聽了一遍又一遍。”

“你們看到了什麽?”

兩人交換一下眼神。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點點頭,另一個繼續說:“有三輛車,一輛沃爾沃,兩輛改裝車,他們往貢格爾登跑,總之是往那個方向跑。當然,也可能是去索萊夫特奧,又或者是經過漢默橋去尼蘭。我們也說不好。”

“什麽時候?”

“剛過午夜。我已經說了,我們沒有在工作日誌上記下來,不過當時我們正在搜索廣播電台。我們總是聽P3廣播秀,一直聽到午夜時分,所以應該是在那之後。”

“當時我說那些小子或許會惹出點事,那樣我們早上就有的忙了,還記得吧?”

“你在巡邏時總是說各種類似的話。”

“你們有記下車牌號嗎?”

“用不著。”奧林凱訥說。

他們知道那幾個孩子的名字,知道他們住哪兒。其中一個是伯爾傑·斯托爾表親的孫子。他說這話時目光低垂,盯著咖啡杯,慢慢攪動著杯中**。

“他們不是壞孩子,隻是做得有點過火。他們像所有孩子一樣,無所事事時就會這樣。他們沒有壞心眼。”

他的鄰居抬起目光,不過沒有說話。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沉默。不僅是沉默,顯然還蘊含著更多遲疑和苦惱,他們倆等著看誰先開口。

奧林凱訥從嘴唇下掏出口含鼻煙,用手指捏碎。

“然後他們又跑回來了。”他靜靜地說道,把煙荷包放在茶碟上,“開得飛快,比改裝車能跑的速度快得多。不過這也不稀奇,人們總是在更換零件,提升引擎馬力,也沒人說什麽。”

“你們覺得在這之間過去了多少時間?”

“半個小時,或多或少,天知道。深夜時你會覺得累,覺得提不起勁。”

“我們正要巡完最後一段。”斯托爾說,“這時我們看到貢格爾登上方出現煙霧和火焰。我們馬上打火警電話,不過已經有人報警了。”

“這該死的天氣,該死的夜晚。”奧林凱訥把玩著鼻煙盒,“你們確定那不是雷擊引起的?”

埃拉總是把自己為第一輛改裝車存錢時的感覺和自由聯係在一起。那是一輛經過改裝的沃爾沃亞馬遜汽車,後座已經移除,規定限速為每小時三十公裏。但不管怎麽說,那看上去像是一輛真的汽車,更重要的是,她十八歲前就可以開這輛車。七十年代的時候,政府曾試圖引入一條針對改裝車的禁令,然而各個郡的公眾對此發出反對的聲音,這意味著這類改裝車得以保留。

當他們停下車,一輛類似的改裝車就停在車道上——那是一輛梅賽德斯,原本後座所在之處換成了一台平板車,車身漆成黑紅色。

這家的父母正在度年假。他們已經起床,忙著翻修屋頂和四處活動。幸運的是,他們的孩子還是未成年,剛十六歲。

他父親花了半個小時才把他叫醒,讓他穿好衣服。

他穿著寬鬆的牛仔褲和過大的T恤,還在半睡半醒之間,手裏拿著一杯溫暾的巧克力奶。

“他們和很多人談話。”他母親說著為兒子在兩片麵包上塗上黃油,“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在指控你幹了什麽壞事。”

“和他們說實話。”他父親說。

那孩子名叫安德裏斯。他有案底:幾起數額不大的竊案,幾份與他相關的告示。埃拉在等同事的時候擠出了點時間在數據庫裏檢索並查看了一下。現在她的同事正在找其他幾個孩子談話。

“我們隻是開車逛**。”安德裏斯說。

“在哪兒開車?”

“在路上,不然還能在哪兒?”

喬喬在他的平板電腦上調出地圖,放在那孩子麵前的桌上。

“你能向我們指出你們到底去了哪裏嗎?”

“我不知道。”

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安德裏斯的父親失去耐心,對兒子大吼:“說實話!哪怕這輩子隻說一次都好!”

“我告訴你了,我不記得了。”

“早上的時候,你的衣服還帶著煙臭味。”

“那又怎樣?或許我們去燒烤了呢。”

“你覺得我分不清嗎?你覺得我那麽蠢嗎?”那男人向前一步,仿佛要搖晃他的兒子,可他的妻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們總是開車到處逛。”她說,“這裏沒什麽別的事可做,尤其是在夏天不用上學的時候。”

“說得好像在冬天他們就有什麽不同似的。”他父親嘟囔道,“整晚不睡,白天睡一整天。你們究竟在幹什麽好事,你、羅本還有托特森家那幾個?”

“你說的‘幹什麽好事’,是什麽意思?”

“最好還是讓我們來問問題。”喬喬說。

“我看到你借用我的電腦查找的東西,全是下流汙穢的東西,就是這麽回事。”

“好了,別說了!”他妻子說,“和這事完全沒有關係。”

又過去了一刻鍾。喬喬讓埃拉和那位父親離開房間。當她再走進去時,恰好聽到那孩子終於開口了。他對著桌子輕聲說了一句:“總得有人除掉他。”

“除掉誰?”

“那個肮髒的老色鬼。”那孩子抬起下巴,直視警探的眼眸,“很顯然你們做不到,在這裏我們得自己動手。”

“你是在說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嗎?”

“他再也不能幹那事了,反正不能對我們的女孩子幹那事。”安德裏斯怫然不悅地搜尋母親的目光,“總得有人幹點事。你們這群人簡直瞎了,看不到她們正在經受什麽嗎?”

下午,埃拉在正常下班的時間離開警局。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事情。沒人注意到她的離開,他們正在為最新的任務忙活:勾勒四個男孩的行動路線和他們的生活。

除了她和喬喬帶進來的這個十六歲少年外,還有另一個年齡相當的男孩——他駕駛另一輛改裝車。再加上他十三歲的弟弟和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十八歲男孩當晚借用了他母親的汽車。

凝重的氛圍跟著她出了門。四個未成年人受到拘押,其中一個甚至不滿十五歲。這可不是她完成一天的工作後所盼望的結果。她下班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扣押的幾台電腦上查看幾個孩子的搜索記錄。那些暴力色情片的影像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們聲稱是為了保護女孩子。”站在她身後的西爾婕說,“可他們卻在看這些‘垃圾’,如何強奸他人的‘垃圾’。這合理嗎?”

不合理,埃拉心想,人是不可理喻的。此時她正穿過市中心邊緣的一片紅磚公寓區。

她想關注周圍的日常生活,關注所有健康的、活生生的東西,比如院子裏的花、在噴水器旁玩耍的孩子。

在租約協議上簽名的那個女人她不認識,不過那是她哥哥最後登記的地址。她還是沒能查到他最新的電話套餐合約信息。

埃拉按響門鈴,然後被引進門內。

開門的是一個四十五歲上下的美女,穿著單薄的夏裝。那女人名叫艾麗絲。

“不,馬格納斯不在這裏住了,我們在春天分手了。”

埃拉看了看她身後的過道,有不足十歲的幼童留下的痕跡:背包和運動鞋。公寓氣味清新。

“不過我告訴過他,可以把這裏作為登記住址。”艾麗絲繼續道,“直到他找到固定居所再說。你沒有他的電話號碼嗎?”

“沒有他最新的號碼。”

艾麗絲指著過道裏一個五鬥櫥頂上的一小堆信件。

“他有時會過來取信。”

埃拉恨不能一把抓住那些信件,不過她還是忍住了。那些估計是沒支付的賬單,最後的通牒,取消訂閱的威脅——肯定是那種不拆封的時間拖得越長,情況就越糟糕的東西。

“你有孩子嗎?”她問道。

“有啊,兩個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現在在他們父親那裏。”

埃拉鬆了一口氣。至少那不是她哥哥的孩子。有兩個他很少能見到的孩子已經夠多了。艾麗絲對她露出稍顯遲疑卻溫暖的微笑。

“你不進來嗎?馬格納斯告訴了我很多關於你的事。”

“謝了,不過我真的得找到他。”

“你幹警察工作,真有意思,你很勇敢。”

她想要聊聊他的事,埃拉心想,就是因為這個他依然會過來,這讓她開心,哪怕他來隻是為了取信。

“你可以在裏肯那兒找到他。”艾麗絲拿起一張便箋,在邊上寫了個號碼,“不管怎樣,馬格納斯就是這麽對我說的。他說他要和裏肯住一段時間。你認識他,對吧?也就是裏卡德?”

“認識,我當然認識裏肯。”埃拉試圖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波瀾不驚,“他還在斯泰萊恩嗎?”

她想象那棟蓋著水泥石棉瓦的小房子,地下室裏有個娛樂室,裏麵放著矮沙發,配上鬆木鑲板。每回經過埃拉總是會瞥一眼——出於職業原因,或許還有其他原因。她知道他還在那兒。

“沒錯,他和馬格納斯是永遠的朋友。”艾麗絲說,“他們管對方叫兄弟什麽的。”她的手指遊走到上臂,這一無意識的舉動讓埃拉注意到了她的文身。不是花,也不是心形,而是他的名字。那是略顯華麗的漂亮字體,M的一條腿延伸出去,形成一個圈,圈住了其他字母。

“愛情來了又去,不過友誼恒久不變。他們就是這麽說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