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色的卷式遮光簾放下來了,這意味著她不知道現在究竟是早晨還是夜裏。自然本身仿佛也犯糊塗了:戶外永遠都是亮的,而她躺著的地方卻沉浸在濃厚的黑暗中。

埃拉摸索床頭櫃上的手機,手機落在地上。屏幕亮了,出現一個名字。

“抱歉,把你吵醒。”

這個聲音。她無法擺脫這聲音對她的影響。

“什麽事?”

“你相信天譴嗎?”奧古斯特問道,“一個報複心強的上帝?”

他聽起來挺興奮,氣息有點急促,仿佛他正在跑步。這就是為什麽昨天她見不到他的原因:他在上夜班。她對他最後的記憶依然是手腳舒展著躺在克萊姆酒店的一個房間裏,一絲不掛。

“你在淩晨三點吵醒我,真的是為了討論宗教問題?”埃拉踢開被子,太熱了。

“昨晚有幾處遭到雷擊。”他說。

“我知道,我在廣播上聽到了。”她說,“在鹽湖附近,還有瑪麗堡某處。你想說什麽?”

“可不止這些。”她聽到他在吸氣,嘈雜的風聲灌進電話裏,遠處傳來咆哮聲,“我正站在斯凡·哈格斯特洛姆的家外頭。”他說,“或者說,他家的遺骸。”

“什麽?”

“我們已經控製住火勢,我猜你可能想知道。”

埃拉掀開遮光簾,讓潮水般的陽光湧進來。她拾起椅子上的衣服,煮了一保溫壺的咖啡,這樣克裏斯汀就無須擺弄電器了。直到她駕車開上桑多橋時,她才想起那個被他的電話打斷的夢。

那是她從小時候就開始做的噩夢。在夢裏,隨著水流漂往下遊的浮木變成了屍體,卷著白沫的怒濤將它們拋來拋去。她走進水中,想要抓住衣服,或一隻手,可是卻一腳踏空,被拖到水底,在死人之間遊泳。

或許這夢魘是在莉娜那件事發生後開始出現的,或許更早。在埃拉出生時,木材水運業已經成為過去,不過河裏還是有不少沉木,或是陷在淤泥裏,或是落在岸邊。在春洪肆虐的季節,這些鬆動的沉木,可以將一個孩子敲暈。這也是為什麽不能獨自遊泳的原因。

當她聽說桑多橋坍塌的故事,得知屍體當真會被水流卷走,這個夢魘變得更加恐怖。1939年,人們計劃建一座橋橫跨大河,取代最後一條渡船,將這個國家的兩部分連接起來——從最南端一直到位於遙遠北方的哈帕蘭達。那將是世上最大最現代化的拱橋,以蘭德為起點,爬升到五十米的高空,巨大的橋拱橫跨桑多和斯萬諾,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海濱。這樣的橋簡直是前所未見。然而在八月最後一天的下午,橋坍塌了。鋼筋水泥落入下方的水中,二十多米的大浪驟然升起,出現在桑多上空。十八人死亡。第二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把媒體關於這次災難的報道完全湮沒。不過對於住在當地的人來說,屍體如同洋娃娃被拋上空中的印象一直留存,環繞在最終建起的大橋周圍,如同攝影中的二次曝光。

遠在幾英裏之外就能看到煙。埃拉在郵箱後頭的草地靠邊停車,給急救車輛留出車道,然後走完剩下的路。

首先看到的是燒焦的雲杉。她扯起套頭衫,遮住嘴,以免吸入煙霧。其中幾堵牆還立著,不過屋頂已經塌陷。焦黑的煙囪柱體伸入空中,落下的灰燼如同灰色的陣雨。她看到一些物件的遺骸,燒焦變形,已經融化,沒人能指著其中的一件說“我記得這玩意兒”。

即使是戶外建築也沒能逃過一劫。

那輛龐蒂亞克還停在屋外。

奧古斯特朝她走來。

“他在裏麵嗎?”她問道。

“不知道。等到消防員來的時候,整片地方都燒起來了。消防員在鹽湖一帶忙不過來,隻派出了一輛消防車。他們沒法闖進屋。或許他沒有及時醒來。”

他們沒有看向對方,他們的臉都轉向了房子那焦黑的遺骸。某些地方還有火苗,消防員正忙著撲滅餘火。一處火焰滅了,另一處火焰又冒出來。

“我不信。”埃拉說。

“不信什麽?”

“我不信上帝或報應。我認為雷電不會選擇被擊中的地方。這棟房子建在高地上,屋頂上還安裝了老式的電視天線。”

她想靠在他胸前,不過她還是忍住了。

“隻要條件許可,他們就會衝進去。”奧古斯特說,“到時我們就知道了。”

還要過幾個小時當地大多數居民才會起床,於是埃拉開車返回蘭德換衣服。

克裏斯汀醒了。她已經把報紙取回:“噢!你真臭!你跑哪兒去了?”

當埃拉告訴她火災的事,她的目光立刻開始遊移,搜尋一個堅實的落腳點。

“你不應該整個晚上都待在外麵。”

“我是一個警察,媽媽,我已經不是十五歲的孩子了。”

“這我明白。”

埃拉把麵包放進烤麵包機,心裏納悶兒母親到底是不是真的明白。這時母親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報紙的訃告欄,她自言自語,輕聲嘟囔:“哦,不是她,不是他。哦,真讓人難過。”她也把信件拿進來了——看來昨天沒有取信。克裏斯汀現在還能做這件事,埃拉也由著她,不願將這種瑣事也奪走。一張賬單,一封銀行來信,一份養老金收益的說明。當她拆開信封,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安全處,一個想法冒了出來。

或許一個人不需要手機或電腦,甚至無須知曉“穀歌”是什麽意思,也可以做到。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可以翻看鄰居們的信件。”幾個小時後她對博施·林恩說。此時他們正駕車返回貢格爾登。

七點的時候,她給喬喬打電話,把自己找到的關於特裏格夫·奈達倫的一切告訴他,像是**罪的性侵罪判決,以及他試圖抹去自己的身份。

“把他帶回來訊問。”喬喬剛到克拉姆福什就跳上一輛警車離開了。

於是對付這一家子的任務就落在了埃拉和博施身上。現在他們正為了這事前往該處。當天早上,一輛警車帶走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這導致整個家庭四分五裂。現在他們正要上這一家去,昨夜大火的氣味透出一絲災難的意味,在空中飄**。

埃拉從偏僻小路轉入,從這裏走一小段上坡路,爬上崎嶇的階丘。其他車道已經被消防車堵住了。

“郵箱排成一排。”她繼續道,“他隻要從奈達倫家的信箱偷一份賬單——就是那種寫著全名的正式信件,他就能知道特裏格夫也叫亞當。他甚至可能偷拆一封信,查看他的身份證號。”

“可這裏至少有二十戶人家。”博施說。此時他們找到了那條小路,正往山上走。“你是說這老頭去翻看了所有人的信?”

“或許當他在跑馬場聽到流言時,他已經疑心某個人了。那種年齡的人,原本是從派特河穀一帶來的……”埃拉和特裏格夫說話時並沒有發覺他帶有北方口音,或許是因為他盡力遮掩。或許三十年前他剛搬到南邊時口音更加明顯。顯然,現在他的口音還不時地冒出來,例如在五金店的時候。

“如果他跑去和奈達倫對質。”博施接過話茬,“如果他讓奈達倫想起以前的事……好吧,想想看,對於一個近四十年來一直試圖隱藏自己真實身份的人來說,那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

他們來到樹木蔥蘢的山頂。那棟宅子顯得很安靜,看不到任何人。

埃拉注意到幾個塑料玩具在戲水池裏飄**,看到兩輛車中的一輛不見了。

“不知道他老婆是不是知道這事。”她說。

“人們總是知道的。”她的同事答道,“即使是你還不知道自己知道。”

瑪姬恩麵露倦容,上衣腹部的一顆扣子沒有扣上。她塗了睫毛膏,畫了眉,可似乎沒有注意到那顆扣子。

一個想要維係家庭的女人,埃拉一邊想,一邊關上廚房的門。隱約還能聽到帕特裏克那激動不安的聲音,他和博施待在起居室裏。兩個警察分工,這樣奈達倫家的人就不能串供、相互影響、暗示另一人保持沉默或者改變說法。一瞥,一聲歎息,一次呼吸或許就已經足夠了。在應對一家人的時候,切斷忠誠的紐帶是最大的挑戰。這些紐帶根深蒂固,即便是對那些卷入其中的人來說也具有不確定性。他們彼此之間既愛又恨,在感受到保護欲的同時又想要背叛。

索菲不在房子裏。早上警察出現後不久,她就帶著孩子離開了。

“她去哪兒了?”埃拉問道。

“回家,回斯德哥爾摩。”瑪姬恩看向別處,仿佛在端詳一扇櫥櫃門,端詳那刻在鬆木上的手工雕花。她們正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麵前放著一保溫瓶的咖啡。瑪姬恩並沒有要為埃拉再倒一杯咖啡的意思。“或許這樣也好。”她說,“你們當著孩子的麵,把他們的祖父塞進警車,還拒絕說出原因。”

“對於你丈夫的過去,你知道多少?”埃拉問道,“在他搬到這裏之前,他在北方的曆史?”

“我和特裏格夫之間沒有秘密。”

“傑弗裏德爾這個地名對你來說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原來是為這事。”

“什麽意思?”

“你們想知道關於那個女孩的那件事。”瑪姬恩說,“那幾乎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可在你們的數據庫裏,一個人永遠不得自由。你以為看到白紙黑字的記錄,就能了解一個人。”

“特裏格夫熱衷於保守這個秘密嗎?”埃拉問道。他妻子知道性侵案這一事實讓她愈發好奇。知曉這樣的事,還要生活下去、愛下去。

“你那個鷹鉤鼻朋友是不是正在把這事告訴帕特裏克?”瑪姬恩站起來,朝門走幾步,然後轉回頭,仿佛她正考慮要衝出去,“抱歉,不過他看起來有點像黑社會。”

“所以帕特裏克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你覺得呢?”

“是我在問你問題。”

瑪姬恩繼續踱步。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她走五步就得轉身,低頭躲過一條橫梁。

“帕特裏克最愛的是他的孩子,可現在他老婆把孩子帶走了。索菲來自一個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在那個世界裏,家庭不是被放在首位的,人們更看重的是自我和舒適。帕特裏克之所以決定留下,是因為他不想拋下我一個人。他對我和他父親忠心耿耿。”

“你知道這事多久了?”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要把這件陳年舊事挖出來,特裏格夫已經服滿刑期了。”

“如果你能回答我的問題,我會謝謝你的。”

瑪姬恩頓了一下,僵僵的,撇開臉,不再麵對埃拉,而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刺繡畫。那畫上繡的是本郡的郡花野生三色堇。她那花白的頭發看起來很雅致——有些女人就是可以做到這點。

“我們第一次見麵後的六個月,他請我去野餐。”她說,“那是在奧斯陸的阿克胡斯城堡旁邊,在那裏你可以看到海的另一邊。我以為他是要求婚。他看上去很緊張,想要好好表現,還帶來了酒和所有東西。然後他要和我分手,告訴我他找到了一份石油鑽台上的工作,而他經常不在,我們的關係不會長久。‘肯定不會有事的。’我告訴他,‘沒事,我等你。’你不知道他當時有多帥,可是他依然很謹慎。”

瑪姬恩轉過身,與埃拉對視,毫不退讓。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如果真有人了解他,那人肯定是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埃拉心想,尤其是那些一直聲稱自己沒有秘密的人。

“開始時我以為自己才是問題所在。”瑪姬恩繼續道,“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我會和這麽帥的一個人在一起。可是問題不在我,他對我說了一次又一次。我問他那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願放手。最後他把整件事都告訴了我。他覺得一旦我知道了這事,我就不願和他在一起了。就是這麽回事,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想逃到北海中央的石油鑽台上。”

“可你還是願意?”

“我懷孕了。”瑪姬恩說,“當時我還不敢告訴他,生怕他不想要那孩子。可我別無選擇。‘我不能成為父親。’特裏格夫對我說。當時我哭了起來,我可不是那種輕易哭鼻子的人。我說:‘你當然可以,你會是最好的父親。’然後我提議我倆結婚,這樣他就不會有顧慮了。”

“他對你說了什麽?”

“看樣子你們已經知道了。”

“我已經看過庭審記錄了。”

而瑪姬恩的說法卻有所不同。埃拉不知道那究竟是特裏格夫的說辭,還是她為了自己更容易接受而進行的修正。

“有一次他傷害了一個女孩。”她說,“不過特裏格夫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他以為她喜歡這麽做。當然了,他當時喝醉了。”

“他是這麽說的嗎?”

瑪姬恩再次坐下,坐在沙發床的遠端,盡可能遠離埃拉。

“當時他是個不同的人。”她說,“法庭裁決和在牢裏度過的那段時間讓他醒悟了——他甚至為了重新做人而改了名字。開始時的一段時間裏,我叫他‘亞當’,不過我向來更喜歡叫他‘特裏格夫’。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他幾乎不敢碰我。不過你也不喜歡一個男人笨手笨腳的,對吧?我告訴他我不是玻璃做的,當時他很害怕。”

“怕你嗎?”

“怕他自己。”

“這裏還有誰知道這事嗎?”

她是顫抖了一下嗎?她的肌肉是不是過於緊繃了?埃拉也拿不準。這一停頓不到一秒,可埃拉還是把這當成了猶豫的跡象。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覺得特裏格夫也不會說的。我們沒理由這麽做。因為我們正在過自己的日子,好日子。”

她焦急的目光射向門外。帕特裏克的嗓音已經聽不到了,博施必定是想法讓他冷靜下來了。

“對特裏格夫來說,不讓人知道那起性侵案是不是很重要?”

“如果你堅持要那麽說的話,是這樣的。我肯定你也知道人們有多喜歡議論紛紛,對其他人評頭論足。事情發生時特裏格夫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他對女人沒有經驗。如果你想的是那方麵的事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沒有任何問題。”

庭審記錄給出的多個細節仿佛給埃拉的雙眼裝上了濾網:七個人,**壁撕裂。開誠布公地問問題,她提醒自己,仔細傾聽。讓那女人說話,這是關鍵所在。

“假如帕特裏克從其他人那兒得知此事,你覺得他會怎樣?還有你的兒媳,你的女兒?”

“怎麽了,你們也給她打電話了?”

“還沒有。”

瑪姬恩看向別處,嘟囔了幾句。

“你能重複一遍嗎?說大聲點,這是要錄音的。”埃拉說。

瑪姬恩站起來,擰開水龍頭,喝了一杯水。埃拉試圖解讀她的舉動,緊張、憤怒、震驚——或者三者皆是。她想知道更有經驗的詢問者接下來會問什麽問題。她眼睛酸痛,煙氣依然留在她口中,縈繞不去,像是苦味;煙氣沾在她的衣服上,籠罩她全身上下。她忘了自己幾乎沒睡覺。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埃拉最終開口了。

“怎麽?”

“特裏格夫有沒有說過曾經和他聊過?比如說,在五月或六月的時候。”

“或許吧,我不知道,你不是已經問過了嗎?”瑪姬恩仿佛在思考,想要記起當時說過的話,“他們聊的是道路光纖之類的,就是鄰居會聊的話題。”

“我們覺得斯凡可能聽說了性侵案的事。”

“所以你們就是為這事來的,把所有一切弄得天翻地覆?”瑪姬恩毫無征兆地跳起來。當她抓住桌子時,杯子“哢嗒”作響。“特裏格夫為市政府工作,為他們打理財務方麵的事。你們當真是瘋了!”

“斯凡有沒有威脅說要告訴其他人?”

“不知道。”

“你能告訴我當天早上你們在幹什麽嗎?”

“我們不是說過了嗎?說了一遍又一遍!”瑪姬恩拿起杯子,還未喝過的咖啡灑出杯沿。她將咖啡倒進水槽,說道:“我認為當時特裏格夫在幹疏通浴室水管、劈柴之類的活兒,為帕特裏克和他一家準備好所有的一切,這才是最重要的。索菲有點挑剔,說實在的,可不止一點。雖然她隻是來做客,可她總想讓所有一切照著某個樣子來。”

“你親眼看到你丈夫做了這些事?”

“整個早上我都在兩棟房子之間忙來忙去,在廚房裏幹點雜務。如果他離開了,我會注意到的。”

響聲讓兩人有所反應。那是門廳裏的腳步聲、人聲。透過窗戶,埃拉看到博施走到院子裏,帕特裏克在他身後狠狠地關上門。瑪姬恩瑟縮了一下,仿佛那響聲是對肉體的真正一擊。她上回是怎麽說的,“我們想在這世上建起自己的小巢”?

當埃拉走出來的時候,博施正要鑽進車裏。他揮揮手,讓她快點。

“怎麽樣?”她問道。

“點燃哈格斯特洛姆房子的不是雷電。”

焦黑的廢墟和周圍的夏日美景形成鮮明對比。陽光落在河麵上,閃爍不定,提醒人們任何事物都不能長久。

火已經被完全撲滅了。幸運的是,大火隻波及最靠近宅地的樹木,燒焦了幹燥的草坪。鑒識技術人員在燒毀的房子裏緩慢挪移,在廢墟中仔細搜尋生命體的痕跡。

“你們找到他了嗎?”埃拉問道。

負責犯罪現場調查的警探走來迎接他們。這人的名字是考斯特,她忘了他姓什麽了,不過她記得那個姓是羅馬尼亞語“森林”的意思。他來自特蘭西瓦尼亞,曾經告訴她這兩地的地貌——包括山峰和峽穀,是有關聯的。

“屋裏沒人。”他說。

“你確定?”

“沒有比林鼠更大的活物。”

他轉向那片廢墟,所有人都轉過去。坍塌的牆壁變成一堆黑漆漆的廢木。頭頂的天空一片湛藍,默然無聲。考斯特是參與斯凡被謀殺一案現場鑒識的技術員之一。對了,阿德裏恩,這是他的姓,森林的意思。埃拉在報告上見過他的名字。

“如果我知道這裏的原貌。”他繼續道,“會有所幫助。”

他們還在繪製火勢蔓延的示意圖,確認起火點在哪兒以及起火的方式,畫出大火在整片宅地中肆虐的路線。他說他們在屋內找到了一些碎玻璃,這些碎片落在地板上的方式表明窗戶是從外麵被砸破的。還有幾個根本不應該出現在起居室中央的破瓶子和一塊石頭。

博施走到一旁,給地區調度中心打電話,詢問諸如火警電話是什麽時候打來以及是誰打來的這類細節。埃拉聽到了狗叫聲,不過她並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幾個好奇的旁觀者在附近聚集,站在封鎖線外。無論在哪兒,狗總是要叫的。不過,之後她意識到那狗叫聲如此之近,並發現了那條狗。它被拴在房子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就是之前那條皮毛蓬亂的黑狗。它正在嗚咽,打轉,啃咬那條繩子。

“看來這狗逃過了一劫。”她說。

“是一個鄰居在樹林更深處發現的。”考斯特說,“更靠近山下的某個地方。它被繩子套著,拴在樹上。有人把它帶走了。”

“知道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在哪兒嗎?”

“他不接電話,手機關機了。兩輛車都在。他父親有一輛舊的豐田車,停在車庫裏,不過那車現在不剩什麽了。”

埃拉踱了幾步,想要思考。她繞著房子走了半圈,走到屋後。門廊上方的塑料屋頂已經塌陷融化,落在焦黑的木頭和灰燼上。

有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歐洛夫幹了這些事。他把狗帶到安全處,然後點燃了自己童年的家。

一片雲彩的陰影落在地上,緩慢挪移。

“我們要去找他嗎?”埃拉剛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便馬上問道。博施告訴她,他們還要等更多人來。

“有個馴犬師要從索萊夫特奧過來,他們半小時就到。”

“我們真的要等嗎?”

森林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埃拉不假思索地低頭躲過低垂的樹枝,躍過倒地的樹木。在她身後,博施自顧自地咒罵著,跌跌撞撞,被樹枝掛住——如果一個人在遠離大山的城市街道上長大,在那種一馬平川、一眼可以看到幾英裏外的地方長大,就會發生這樣的事。無論如何,她猜博施就是這種人。這個同事從來不提起自己的事。和大部分人不同,他不會花費時間談論自己從哪兒來以及家鄉如何。在經曆了喬喬那稍顯過分親密的孩子氣的閑聊之後,埃拉覺得這頗讓人耳目一新。

囉唆躥到一棵雲杉下,把狗繩繃緊。那不過是一堆麋鹿糞便。這條狗在搜尋方麵毫無用處,總是不停地打轉。或許它還在尋找那個老人。把它帶上可能並非最好的選擇。

或許它以為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

她身後傳來電話鈴聲,博施停下來接電話。看起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在同一時間講電話和進行導航。埃拉在樹木之間張望,想要發現任何斷裂的樹枝、被踩踏的苔蘚以及諸如此類的跡象。她希望自己能更好地解讀森林。她認得出植物,可是卻搞不清它們的名字;她能看出不同樹木的樹齡,注意到樹幹上的寄生植物,卻忽略了蘊含在精妙的生態係統中的聯係。在以前的某個時候,當時她年齡還小,林中小徑已經不屬於她了,指認可食用的植物和研究昆蟲生活被可以在家裏進行的活動所取代,例如烘焙和手工。但她父親卻繼續帶著馬格納斯走進森林,因為他年齡更大,他得學會如何狩獵和使用鏈鋸。

在童話故事裏,男孩走進森林,學會做個男子漢。可當女孩做同樣的事,她們或是被巨怪綁架,或是被狼吃了。

“等等,他們已經到了。”博施在她身後嘟囔道,“他們帶來了正經的狗。我們回警局去,這樣更能幫得上忙。”

對你來說或許是的,埃拉心想。她剛發現了幾根斷枝,以及出現在他們正前方的一處豁口。顯然有某個人或動物曾經從這裏經過,或許是一頭麋鹿,或許是歐洛夫。埃拉往前幾步,發現地上有隻襪子,半埋在幾根枯枝下,還看到一棵倒地的雲杉。她把狗繩遞給博施,折下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挑起那件織物。那隻襪子遠大於四十碼,腳跟上有個破洞,不過並不是太髒。

“這玩意兒在這裏的時間不長。”

“他跑出來時沒穿鞋?”

她的同事保管了這一發現,而埃拉繼續尋找。她彎著腰,緩緩向前挪移。她回憶歐洛夫的身形,思考他可能會走哪一條路。她不用拽著那條不聽話的狗,行動也變得容易多了。她在樹木之間曲折前行,不再關心她的同事能否跟得上。她聽到遠處有狗叫聲和人聲,那聲音在溪穀溝壑之間回響。她小時候把這種地方叫作“巨怪的國度”,這裏的岩石被內陸冰川侵蝕雕琢,被古樹擁抱。上個春天的暴風雨留下一條“毀滅小徑”,她沿著這條小徑,繞過倒地的樹木,避開敞著大口的坑洞。那些坑洞是樹木倒下時留下的,而它們的根係卻保持完好。

她聽到細枝斷裂的聲音,聽到附近急促的腳步聲。

之後是一聲狗叫,一聲叫喊。

“在這裏!”

警犬從另一個方向跑來,埃拉直到快踩到他身上才發現他。他蹲著,在一棵樹腳下彎著腰。他的狗耐心地坐在幾米之外,喘著氣,吐著舌頭。

“我打電話讓人派直升機來,隨便他們能派出什麽都行。”

埃拉想弄清她到底看到了什麽。一條腿,一隻光腳丫伸出地麵,被泥土塗得黑漆漆的,也可能是血跡。周圍的土地都經過翻動,仿佛有人曾在這裏挖掘,之後又重新填好了那個坑。一個她記不清名字的警察正抓著那粗壯的腳踝感受脈搏。整棵樹相當於長在那具軀體之上,仿佛有人藏在樹根下,又或是被埋葬在此處,蛇一般的樹根纏繞著他們的腳,就如同……

“不可能。”埃拉說。

“什麽?”

“一棵樹被連根拔起,所有人都知道不能躲在那個樹坑裏。這棵樹可能再次立起,封住樹坑——這是人們用來嚇唬小孩的話,我以為不會真的發生這樣的事。”

“他還活著。”她的同事說,“還有脈搏。”

“不可能。”

那人站起來抓住樹幹,想要移動那棵樹。

“如果他還有呼吸,得讓點空氣透進去,透過樹根,穿過泥土……媽的!我也不清楚。我們得將這玩意兒從他身上搬開。”

他們竭盡全力將樹幹往後拉。那棵樹經過部分修剪,最粗壯的枝幹已經不見了,然而它還是抗拒著,不願讓步,仿佛它的根再次深深地插入了泥土之中。

“怎麽可能呢?這棵樹倒地的時間並不長。”

“我猜那是因為形成了某種吸力,某種真空。”

埃拉跪下來,開始挖掘泥土。根據他的腳的角度來判斷,她意識到他正頭朝下躺在那裏。在她身邊,她同事的電話響了。此時他正忙著在另一側挖土。

“他們說什麽?”

“他們說沒辦法把裝載機派到這裏,有什麽禁令……有火災隱患,不能使用任何林業機械,隻要有一點點微小的火星,就能……”

“那就讓他們把消防隊派過來。”

她觸碰到某種柔軟的東西。一隻手,完全癱軟的手。不過埃拉還是抓住它。溫暖柔軟的大手。他的脈搏急促而微弱,不過還能摸得到。埃拉摸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她盡力挖出更多的泥土。

那隻配著嵌入式指南針和氣壓計的手表。

“是他!”她說,“是他的手表!”

他們繼續挖出一把又一把的泥土,直到他們聽到遠處傳來螺旋槳的聲音,聽到救護直升機從頭上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