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隆隆的雷聲穿透了他的夢,搖晃著他,讓他活了過來。他的頭垂在自己胸前。在他麵前,通往門廊的門大敞著,空氣中充斥著煙味。雷電肯定擊中了附近某處。

之前歐洛夫把沙發拖過來,這樣他就可以看閃電劃破河流上方那浩渺的天空,等待永遠不會降臨的雨水。

一道“閃痛”從他頭骨底部躥起,躍動著穿過他的頭部。歐洛夫想起母親管這種疼痛叫作“閃痛”。下雨時她的關節也會這樣痛。她就像個人形天氣預報儀,隻有陽光不會引發疼痛。

他四處張望,尋找那條狗。他以為那狗或是跑到哪個角落睡覺去了,或是偷偷溜出去了。在雷聲最響亮的時候,那狗曾坐在他的腿上,顫抖嗚咽,而歐洛夫則拍拍它的背。

他從來不怕打雷。他喜歡看閃電劃破天空的奇觀,一邊數著“一比爾森,二比爾森……”,計算閃電和雷聲之間的間隔時間,以此推算出距離。他父親告訴他,一秒鍾比他想象的要長,因此要加上“比爾森”,以防自己數得太快。另一個原因是這樣聽起來挺好玩。然後你再除以三,就知道雷電距離你還有多少公裏。這是魔法,仿佛他擁有可以操控暴風雨的超自然力量。暴風雨慢慢逼近,讓人覺得興奮。他們以前會坐在一起,數數,計算——暴風雨現在是在帕拉茨蒙嗎?還是更靠近尼蘭?直到後來天空被點亮,一陣突如其來的炸響讓窗戶“咯咯”作響——歐洛夫總是在等待這一刻,這一刻來臨時他會大喊大叫。

可是周圍一片寂靜。顯然,夢中的雷聲隻是存在於他腦海中的記憶。那條狗到底跑哪兒去了?

他最終站了起來,他的身體在抗議。不停地徘徊往來構成了塵世的生活。他不知道這話是哪兒來的,隻是從他心裏冒出來。塵世的生活,閃痛,用“比爾森”計數——再也沒有人那樣說話了。

歐洛夫走出去,來到門廊上,透過欄杆的縫隙撒尿。雲層依然厚重,煙霧讓夜空暗下來,仿佛殘夏已經來臨。之前他在地下室找到了幾瓶啤酒,在閃電劃破蒼穹的時候,吞下了三罐罐裝熱狗。他心想:等到明天,等到他的軀體把酒精排出,他就要開車離開,朝著夕陽前進,像個該死的牛仔一樣。不過當然了,現在太陽幾乎不會落下,而他也無處可去。

房東給他發了語音信息,讓他把東西搬走,本周是最後期限。“我可不想警察來找麻煩。”

那些人去過那裏,問了關於他的問題。他們揮舞著一張紙,那張紙授予他們翻找他東西的權力。

老板也打過電話來了,尖叫聲從電話另一頭傳來。他說歐洛夫偷了他的車,如果不趕緊把車送來他就要報警。那是在前天。不過老板的下一條信息是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歐洛夫。警察肯定也去找他了。

歐洛夫再次呼喚那條狗。他聽不到狗吠,聽不到狗爪踩踏青草的聲音,也聽不到暗示狗正在幹壞事的低吼聲。隻有一輛重型貨車在遠處駛過。是輕微的“嘎吱”聲嗎?聽起來像是落在礫石上的腳步聲,就在房子的另一側。或許是狐狸,或許還是那條狗——它還是沒弄清楚誰是主人。

他走進屋內。房屋正麵牆的窗簾拉上了,因此他也看不到外麵是否有人。就在那一刻,窗戶炸開了,玻璃碎片在空中飛濺,窗簾一起一落,仿佛是慢鏡頭。與此同時,某樣東西落在他腳邊——是石頭嗎?接著又是一聲響亮的撞擊聲,這回是在廚房。他看到一團亮光,火焰從門口衝進來。歐洛夫暈頭轉向,忙著尋找可以撲滅火焰的東西——一條毛毯,他父親的舊夾克。到處都是火焰,在過道的鏡子裏,在窗玻璃上,他已經不知道火焰到底在哪兒了。火焰在他四周,包圍他,舔舐他的腿。

他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廊的門,跑下窄窄的階梯,一頭栽倒在草地上。又一扇窗戶被打碎了,火焰追著他。他滑下陡坡,爬起來,腳上隻穿著襪子——一對厚厚的舊襪子,他在屋裏找到的,聞起來像是他父親的氣味。倒下的樹木將他絆倒,泥土沾在他臉上,進入他的口中。他吐唾沫,拍打自己的臉頰,想要擺脫這可怕的泥土氣息。

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陰影,她正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麵前,擋住了光亮。她就是樹木,是雲彩,是坍塌的天空。

你這個惡心的渾蛋!你想什麽呢?你以為我會親吻你這樣的人嗎?你有口臭,你刷過牙嗎?

他毫無準備,隻是站在那裏,想要撫摸她。她用力把他推開,讓他跌倒在地,落在叢叢蕁麻底下的泥土上。他掙紮著再站起來,拉住她,可是拉住的隻是她的開襟毛衣。那毛衣脫落了。她踢他,一次又一次,一邊破口大罵。他隻得以手護頭,掙紮著想要跑開。這時她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麵前,手裏攥著一把泥土。她往回扯他的胳膊,把泥土塞進他嘴裏,用衣服的纖維鉤下一些蕁麻,抹到他臉上。“親吻這個吧,你這個該死的變態!”

歐洛夫聽到身後火焰的轟鳴聲,聽到引擎轉動的聲音和尖嘯聲。他知道他要繼續跑,要逃離。森林“嘎吱”作響,枝葉發出“嘶嘶”聲,它們都告訴他有人在追他。樹木變得越來越密,他找不到林中小路了。

他從來沒學會如何在森林裏認路——就是類似蟻丘在樹木的北邊還是南邊,每樣東西的名稱,諸如此類的。他不明白樹木為什麽要有那麽多名字,地衣和苔蘚,上千年的羊齒草。誰會在意這些?地麵上覆滿植被,他已經看不到地麵了。植物牽扯著他的襪子,細枝抽打著他的臉,死樹的殘骸伸出長矛似的枝幹,朝他刺來。森林意味著在采摘歐越橘時爬滿雙腿的紅蟻,看起來有毒的蘑菇,敞著大口可以把你吸進地裏的落水坑。你會就此消失,全身覆滿蒼苔。

他曾經看過一部電影,裏麵有個人被叢生的植物覆蓋全身,整個人都看不見了,不過還是能聽到他的聲音穿透層層纖維狀的厚實苔蘚傳出。

歐洛夫以為他認出了兩棵樹之間的那條小路。然而等他跑到那兒,小路消失了,他踏入某種動物的糞便中。好大一堆,不會是熊的吧?他轉著圈,開始意識到有什麽東西藏了起來。

莉娜那刻薄的笑聲漸漸消散,她已經走了,隻留下那件開襟毛衣,落在泥土裏。歐洛夫的傷口刺痛灼熱。他要清理傷口,以免中毒。他坐在一塊岩石上,盡可能地等了很久,可是光線開始暗淡,蚊蟲飛來了。在當年的蚊蟲季,蚊蟲甚為猖獗,樹林裏長滿樹苗,又靠近水邊,那些小渾蛋喜歡這樣的環境。他無法忍受更多的蚊蟲叮咬,更多的刺癢。他猜測其他人或許已經走了,他用不著麵對他們。在瑪麗堡一帶,森林還沒有那麽荒蠻,那麽濃密,不過卻依然能耍弄他,讓他暈頭轉向。無論他轉向哪個方向,看上去都一樣,但其實又不一樣,讓他原地兜圈子。每回他認為自己找到了一條新路,卻總是又回到同一條路。

大路上很安靜,隻是偶爾有車經過。他在褲腿上擦擦手掌,發現一側膝蓋處的褲子破了個洞。

無論他在哪裏落腳,都會踩斷細枝,仿佛樹木朝著各個方向生長,樹根朝上伸展。樹木抽打著他的臉,可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也看不到自己的腳。腳上的兩隻襪子都脫落了。他想到了蛇,想到了在死樹之間爬行的所有東西。他想到父親曾經將一棵死樹一分為二,讓他看看在樹幹內部不停蠕動的幼蟲和惡心的小蟲子。看到了吧,在死物中也有生命,這是自然的循環。

他們還站在路邊,所有人都在。不知是在等他,還是等著什麽事情發生。他們隻是和自己的摩托車一起立在那裏,無所事事。當你長到足夠大,不再玩耍,卻又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時,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種沉默源於他們圍在一起看的那本雜誌——肯定是裏肯弄到的一本色情雜誌。歐洛夫隻想回家,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離開,有人發現了他。

嗨,“媽寶男”歐洛,你在裏麵可夠久的啊。怎麽了,你碰到一頭熊了嗎?

他把開襟毛衣塞進套頭衫裏,朝他們走去。不然還能怎樣?滿是泥土,髒兮兮的,他的臉在灼燒,火辣辣的。

看看他,老天!真該死!你們倆肯定滾到一塊了吧。

哈哈!看他的褲子。你是不是讓她跪下來?你這個該死的家夥!

他感覺有人拍他的背,看到他們瞪大的眼睛。

哦,該死!裏肯說,那是吻痕嗎?

歐洛夫咧嘴一笑,昂首站著。他幾乎是個子最高的,不過他的年齡卻是最小的。

沒錯,該死。他費勁擠出一句,作為回複。他試著擦擦嘴邊的泥土,然而這樣弄得他的臉更痛了。

莉娜真棒!媽的!她真棒!

他腳下的地麵塌陷了,突然之間隻剩下一片虛空。歐洛夫摸索著,想要找到可以抓握的東西,然而他抓到的隻是一根斷裂的粗壯樹根,讓他頭朝下摔了下去。某樣尖銳的東西擊中他的腦殼,紮在眼睛旁。森林朝他壓下來,某樣重物砸在了他的頭上,之後連空氣也消失了。

隻有泥土的氣味再次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