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室時代1

女人似乎非常興奮,唾沫橫飛地衝著“我”滔滔不絕。不過想起來,她也有莫名安靜的時候。“我”想:她的情緒真不穩定啊。

“我”開口詢問得知,女人似乎是集體自殺的幸存者。她和自殺網站上認識的人一起去了深山裏的廢舊房屋。那裏有給每個人準備的一杯水,杯子裏放了烏頭堿、氰酸鉀或者河豚毒素。然而其中一個杯子裏沒有下毒,而是放了安眠藥。

“嗯,你明白是怎麽回事嗎?”女人說,“隻有一個人會活下來。”

是這麽回事,“我”想。

“而喝下安眠藥的人就是我。”

看起來很明顯,“我”想。

“真是的,事情麻煩了。我本來打算和大家一起和和睦睦地死掉,結果現在卻在這種生意蕭條的店裏喝咖啡。”

“這不是挺好嗎?”“我”說,“生命很寶貴啊。”

女人抿嘴一笑:“你竟然會說這種話?”

“我”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難喝,雖然是我自己泡的。看來“我”似乎沒有泡咖啡的才能。

更準確地說,我隻擅長一件事。

製造密室。

“總之,我活下來了。”女人說,“所以來見你了。”

女人指著“我”的臉。

“來見你,密室操縱師。”

“香澄,吃百奇餅幹嗎?”

我望著車窗外的景色,坐在對麵的朝比奈夜月遞過來一盒百奇餅幹。我說了一句“要吃”,從她手裏的盒子中抽出一根。我把餅幹叼在嘴裏,視線又轉向窗外。十二月的景色配合列車行進的速度在不斷後退。雖然沒有積雪,但草木都枯萎了,入眼一片淒涼。我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厭倦的情緒。

夜月邊吃餅幹邊說:“怎麽了,厭倦了嗎?難道你的目標是成為詩人,每天睡覺前在本子上不停地寫下自己的作品?”

總之,我聽出了這家夥看不起詩人。

我敷衍地說:“詩這種東西,初中以後我就沒再寫過了。”

“原來你初中時寫過啊?”

“普通初中生都會寫吧。”

“我不知道你的普通是什麽標準。不要拿你的標準和大眾的標準做比較。”

不知為什麽,我被她訓了一通。順帶一提,香澄是我的名字,我姓葛白,葛白香澄。所以上小學時,我有一段時間被叫作“人渣”[1]。和木村拓哉被昵稱為“木拓”是一個用法,意思卻完全不同。老師甚至在班會上訓斥大家:“你們不要再把葛白同學叫人渣了。”那次班會上我非常傷心,還把這件事告訴了夜月,她的鼓勵方式讓我不明所以:“你的名字裏有‘葛’還有‘香澄’,聽起來就像俳句裏的季語[2]哦。”

夜月是我的青梅竹馬,二十歲的大二學生——比在上高二的我大三歲。她有一頭蓬鬆柔順的齊肩長發,染成了淺褐色,五官非常端正。“一天內有七個星探找上我”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事情,雖然其中四個是夜總會的人,兩個是請她去當美容院的發型模特。不過她堅持表示:“剩下的一家可是正經的娛樂公司啊,真可惜。不過我的性格就像反複無常的貓,果然還是不適合娛樂圈那種有很多條條框框的工作。”

確實,夜月是一隻反複無常的貓,恐怕不適合娛樂圈。更準確地說,她就不適合工作。她有一個特技,不管在什麽樣的地方打工,都能在一個月之內被炒魷魚。

這隻如此反複無常的貓,此時正吃著百奇餅幹玩手機。然後,她發出了一聲驚叫。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說:“喂,香澄,好像又發生密室殺人案了。”

“誒,真的假的?”

“嗯,在青森。說是縣警刑事部門的密室科正在搜查。”

我拿出自己的手機確認消息。看起來的確是真的,這個國家的密室殺人案一如既往地泛濫。

“真是個奇怪的時代啊。”夜月邊吃百奇餅幹邊說。

千真萬確,我心想。以一起殺人事件為開端,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年前,日本發生了第一起密室殺人案,從那以後,這個國家的犯罪類型就一直圍著密室轉。

我們下車的地方是無人車站。我和夜月在空無一人的站台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關節嘎吱作響。三個小時的車程,姑且還算是一段長途旅行。

“那麽,我們今天住哪裏?”

“嗯。”聽到我的問題,夜月一邊走一邊看著手機回答,“從這裏坐車坐到半山腰,後麵的路車就不能走了,好像隻能步行。”

“車隻能開到一半嗎?”

“對,要走一個小時左右。”

“挺遠的啊。”雖然有益健康。

我們兩個穿過檢票口,來到車站前的環島,坐上一輛出租車。

夜月把目的地告訴了出租車司機。

“麻煩開到雪白館。”

雪白館現在是一座酒店。我們之所以利用寒假來到這裏,是因為一個月以前,夜月來我家拜訪。說是拜訪,其實她來得挺頻繁的。不過那天,夜月確實是帶著目的而來。她喝著我泡的咖啡,開門見山地說:“香澄,我要去找夜帝。”

我當時的想法是,她終於還是腦子不正常了嗎?

“那個,你說的夜帝……”

“你不知道嗎?是一種UMA(未確認生物體)哦。大大的,毛茸茸的,簡單來說就是雪男[3]啊。”

不是,我知道雪男是什麽,問題是她打算怎麽找呢?

“你看啊,我不是特別喜歡UMA嘛,從懂事起就開始買超自然雜誌《MU》了。”

說到這裏,我好像確實看見過夜月讀《MU》。

為了吞下快到嘴邊的歎息,我含了一口咖啡。

“總之,請你努力吧。”我真誠地說,“我想尋找雪男會很難,不過我會為你祈禱,祝你平安歸來。”

希望這不會成為我們最後一次見麵。要是青梅竹馬因為去尋找雪男而失蹤,那可太讓人傷心了。

結果,夜月看著表情真誠的我,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你在說什麽呢?香澄,你要和我一起去哦。”

說什麽呢?我想。

“你是說我也要去喜馬拉雅嗎?”

我對青梅竹馬的愛還沒有那麽深。結果夜月又帶著無可奈何的表情對我說:“你在說什麽呢?香澄,我們要去的不是喜馬拉雅,是埼玉哦。”

我覺得她終於還是腦子不正常了。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她的臉上充滿自信,看起來是認真的,雖然我希望是哪裏弄錯了。

我認認真真地詢問:“嗯,為什麽要去埼玉找雪男呢?”

“當然是因為雪男就在那裏啊。”

那語氣仿佛在說,因為山就在那裏[4]!

“埼玉不會有雪男吧?”

“有的哦,因為叫埼玉雪男嘛。”

“埼玉雪男。”

聽起來像日本職業足球聯賽裏的球隊隊名。

“冰河時代,日本是和大陸連在一起的哦。”夜月得意揚揚地說,“所以當時日本和喜馬拉雅之間是連通的,可以步行前往。”

“你是說,雪男在冰河時代從喜馬拉雅來到埼玉了嗎?”

“對,這是有可能的吧。”

絕對有可能。

“就是這麽回事,香澄,和我一起去埼玉找雪男吧。”夜月探出身子說,“一定會留下終身難忘的回憶。”

去埼玉找雪男這種回憶,確實會終身難忘吧。

……

我思索片刻後下了結論。

嗯,我是不可能去的呢。

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然後夜月死纏爛打地懇求我。

“拜托了,香澄,一起來吧。你想讓我一個人寂寞地旅行嗎?”

“不是,你和朋友一起去就好了。”

“你在說什麽啊。如果我說要去埼玉找雪男,朋友肯定會大吃一驚,不是嗎?”

“你還保留著常識這一點反而讓我大吃一驚。”

我甩開纏著我不放的夜月。她大叫了一聲,最終癱倒在**有氣無力地歎著氣。

“聽我說嘛,香澄。”

“好。”

“這次去找雪男對你也是有好處的。”

我懷疑地歪了歪頭問:“對我有好處?”

“對,有好處。”夜月坐在**說,“不需要護發素的洗發水[5]。”

這個梗有點老了啊。

她豎起食指,得意揚揚地抬頭看著我。

“這次住宿預約的酒店可是那個雪白館哦。”

“雪白館?”我微微側了側頭。那是什麽?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啊呀,就是你喜歡的那個雪城白夜。”

“啊,是那座宅子啊!”

夜月看著突然興奮起來的我,得意地笑了笑。我看著她那副可惡的樣子有些火大,佯裝冷靜地咳嗽了一聲說:“原來如此,計劃要住在雪白館嗎?”其實心裏已經興奮得不得了。

雪城白夜是一位真正的推理作家,尤其擅長寫密室。作為一位人氣作家,雖然他在七年前去世了,但是如今在書店依然能看到不少他的作品。

我也是他的忠實粉絲。大眾普遍認為他的代表作是《密室村殺人事件》或者《密室館殺人》,不過粉絲們的意見很統一,他真正的代表作並不在其中。他真正的代表作不是小說,當然也不是電視劇、漫畫或者電影。

而是實實在在的案件。

十幾年前,雪城白夜邀請作家和編輯來到他的宅邸中,舉辦了一場家庭派對。美食美酒和白夜的獨特魅力讓那場派對非常熱鬧,可是派對上發生了一件事。

事情很小,甚至可以說是惡作劇,沒有人受傷。隻是,在宅子中的一間屋子裏發現了一個被刀刺穿胸膛的法國人偶。

那間屋子是一間密室。門從房間內上了鎖,可以打開房間的唯一的鑰匙也在室內發現了,而且不僅僅是發現,鑰匙裝在玻璃瓶裏,瓶蓋蓋得很緊。

俗稱瓶裝密室。

事情發生之後,白夜嘴邊一直帶著詭異的笑,任何人看到都會恍然大悟,明白製造那次事件的人就是他,這是派對的主辦者之一白夜設下的推理遊戲。

既然如此,有什麽理由不接受挑戰呢?

在場的作家或者編輯都是同行,所有人對密室都有獨到的見解。於是大家立刻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漸漸發展成了即興推理大賽。

參加派對的人都表示“很開心”,而且最後一定會加上一句,“不過要是能解開謎題就更開心了”。

密室詭計沒有被解開。

這就是雪城白夜真正的代表作——“雪白館密室事件”。當然,因為不是刑事案件,所以不需要審判,不過那件事比三年前日本的第一起密室殺人案還要早七年。

十年都沒能解開的密室。

那間密室如今依然是推理迷之間的談資,雪白館作為現場,成為推理迷無論如何都想去看一看的人氣朝聖地。盡管雪白館如今已經轉手給其他人,還被改造成了酒店,不過據說隻有那間密室還保留著當時的狀態,為了實現詭計而留下的痕跡也保持著原狀。

於是這一次,夜月是想用雪白館當餌把我拉上。雖然有些可惡,不過我還是中了她的計。雪白館的規矩有些奇怪,隻允許客人常住——具體來說,就是必須在館內逗留一周以上,若要留宿,則注定要花一大筆費用。我不知道這次夜月從哪兒湊出了這麽多錢,不過要是能免費去一趟雪白館,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順便小小地助她一臂之力,幫她找找雪男也未嚐不可。

下出租車後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一座五十米左右的木質吊橋出現在我們眼前。一條深深的山穀仿佛將森林截成了左右兩半,這座木橋連起了山穀兩端,看起來不太結實。從橋麵到穀底的深度大約有六十米,兩岸都是懸崖峭壁,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沿著崖壁爬上或爬下。

夜月探頭看了看穀底,發出一聲驚歎。

“哇,掉下去肯定會死吧。”

她說了一句廢話。不過掉下去確實會死,所以我們過橋時都戰戰兢兢的。過橋後又走了五分鍾左右,沒有修過的山路對麵出現了一道白色圍牆。圍牆相當高,大概有二十米。

圍牆中央是一扇大門,我們見門開著,便走了進去。門邊有監控,鏡頭捕捉到了我們這兩位客人。

對,我們是客人。圍牆裏是一片庭院,庭院中央矗立著我們這次的目的地,雪白館酒店。那是一座比白色圍牆更加潔白的白牆,“雪白館”正如其名,是一座新雪顏色的建築。

圍牆裏的庭院很寬敞,與其說是庭院,不如說隻是用牆壁圍起雪白館周圍的土地。樹很少,地麵也隻是**的黑土,甚至沒有花壇之類的裝飾。

我們走到玄關前,一個穿著女仆服裝的金發女人正在抽煙。她二十歲上下,長發及肩——不是本來的發色,像是染過的樣子。她長得很漂亮,沒有化妝,給人以清爽的印象。女仆注意到我們的到來,從口袋裏取出便攜式煙灰缸,戀戀不舍地按滅了煙頭。

“請問兩位有預約嗎?”女仆冷淡地問。

“對,我是預約過的朝比奈。”夜月說。

女仆輕輕鞠了一躬,“久等了,裏麵請。”

聽女仆的口吻,會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等我們,總的來說就是不夠熱情。不,或許不是不夠熱情,而是幹勁不足。

穿過玄關大門就正式進入了雪白館。女仆走在從玄關延伸出去的一條短短的走廊上,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照本宣科地說:“我是這座酒店的女仆,名叫迷路阪知佳。不管有什麽事,客人都盡管吩咐我。”

因為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不由得擔心,若是真的吩咐她會不會不太好。

“迷路阪小姐,女仆迷路阪啊。”我聽見夜月在小聲嘟囔,聽起來像諧音梗[6]。夜月有個習慣,在記人名的時候喜歡聯想諧音梗。

從玄關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就來到了大堂。大堂非常寬敞,麵積與中等規模的酒店相比毫不遜色,簡直想象不出這裏本來是一座私人宅邸。大堂裏擺放著幾張桌子和沙發,有幾位客人正在享用咖啡或者紅茶,桌子上還擺放著裝了蛋糕的碟子,看來酒店會提供咖啡館那樣的輕食。牆邊還有一台大電視。

我和夜月先來到前台辦理入住手續。前台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身上散發著一種咖啡館店主的氣質,穩重而成熟,看起來像是一位會幫我們解決日常謎題的美女店主。

實際上,她確實就是這家酒店的經理,整座酒店隻有她和女仆迷路阪兩個人操持。

她的名字是詩葉井玲子。夜月知道後馬上小聲嘟囔:“經理詩葉井嗎?”[7]

詩葉井帶著溫和的笑意說:“朝比奈小姐,葛白先生,歡迎兩位光臨雪白館。請盡情欣賞美麗的大自然,享用美味的食物,以及破解推理作家雪城白夜留下的密室之謎吧。我們雪白館的員工會全心全意地招待各位。”

詩葉井說這段話時有幾分不好意思,說完後敲了幾下前台的電腦鍵盤,應該是在確認房間號。“二位的房間都在西棟二樓,朝比奈小姐住在204號房,葛白先生住在205號房。”

接下來,詩葉井走到前台後麵的房間拿來了兩把鑰匙,鑰匙是銀色的,有十厘米長,形狀纖細,鑰匙頭上刻著房間號。她遞給我和夜月一人一把鑰匙。

我確認了手中的鑰匙,詩葉井半開玩笑地說:“請不要弄丟啊,這裏可沒有萬能鑰匙。”

聽了她的話,我又看了一眼鑰匙,發現鑰匙柄的形狀相當複雜,恐怕真的無法複製。

我把鑰匙放進口袋,嘴裏念叨著自己的房間號“205”,向詩葉井詢問我關心的事。

“請問,西棟在哪裏?”

我的房間是西棟205,不過我是第一次來雪白館,隻是在剛才簡單地看了看外觀,並不清楚這棟建築的結構。

“那裏就有示意板。”

詩葉井說著,指了指掛前台後麵牆上的板子,上麵畫著建築物的俯瞰圖,是雪白館的示意圖。

“這座雪白館由四棟建築組成。”詩葉井說,“首先,我們現在所在的大堂位於中央棟,中央棟隻有一層。然後,中央棟的東西兩邊分別是東棟和西棟,中央棟的北側則是食堂棟。食堂棟正如其名,是食堂所在的樓,早、中、晚三餐都由那裏負責。”

根據示意圖可以看出,東棟、西棟和食堂棟(北棟)都通過門和連廊與中央棟的大堂相連,不過東、西、北三棟建築之間並不直接相通,在各棟建築之間移動時,必須經過中央棟的大廳。舉例來說,如果要從西棟前往東棟,就必須經過大堂。

“您沒看錯。”詩葉井溫和地笑著說道,“中央棟承擔著三棟建築連接處的作用,而且雪白館裏完全沒有後門之類的地方。窗子同樣全都是無法開合的固定窗,或者裝有窗格,無法供人進出。唯一能通往庭院的隻有中央棟的玄關,正如我剛才所說,這座建築沒有後門,無法經由庭院前往其他各棟。”

“嗯,挺不方便的啊。”夜月說,“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結構呢?”

“這個嘛,推理作家的想法我不懂。”詩葉井的臉上浮現出曖昧的笑容,指著示意圖繼續介紹,“對了,連接各棟建築的連廊被屋頂和牆壁包圍,因為不是開放結構,所以無法從連廊離開。”

聽了詩葉井的話,我點了點頭。也就是說,盡管是連廊,其實與室內的走廊沒有區別。

我看著示意圖問:“這棟建築是什麽?”示意圖上除了剛才提到的四棟建築之外,還有一棟小巧的建築,從西棟北側突出一塊,似乎通過連廊與西棟相連。

“啊,那是別館。”詩葉井說,“是雪城白夜創作時使用的房間之一,俗稱隔離屋。聽說沒有靈感時,他就會把自己關在那裏吃蘋果。”

“為什麽是蘋果?”夜月問。

“阿加莎·克裏斯蒂有一段軼事。”我說,“一邊泡澡一邊吃蘋果,就能想到好點子。”不過每次聽到這段軼事,我都會心存懷疑。

總之,那是雪城白夜的隔離屋嗎?一定要去看看。

“很遺憾,那裏現在是客房,不能參觀。”詩葉井帶著歉意說,“今天已經有客人預約了。”

原來如此,那真是遺憾。順帶一提,由於別館同樣由連廊與西棟相連,要去那裏必須經過西棟。

“那麽,請各位好好休息。”在前台辦好入住手續後,女仆迷路阪帶我們來到了房間。西棟有三層,我住的205號房位於二樓的最裏邊。一條筆直的走廊旁邊排列著201到205五個房間。將我帶到門口後,迷路阪鞠了一躬說:“晚飯七點開始,請按時前往食堂。我和詩葉井的房間也在西棟,晚上如有需要,請盡管吩咐。”

迷路阪的語氣還是那麽公事公辦,晚上真的可以吩咐她嗎?我感到不安。

我一邊小聲嘟囔,一邊轉動把手打開房門,眼前出現的是一間以白色為基調的整潔的房間。房間打掃得很幹淨,簡直無法想象這裏的員工隻有兩個人。

“酒店裏大概放著二十台掃地機器人。”迷路阪從我身後看著房間裏說,“所以打掃基本上交給掃地機器人做。當然,細小的地方必須親自打掃,由我負責,不過我很擅長打掃的。”

“是嗎?”我總覺得有些意外。

“對,我畢竟是世界女仆打掃錦標賽的決賽選手。”

“世界女仆打掃錦標賽的決賽選手?”

出現了謎一般的頭銜,大概她是開玩笑的吧,當然也可能是真事。

“各位好好休息。”

迷路阪又說了一遍後,向酒店大堂走去。我放下行李,馬上打量起房間。

房間大約有十疊[8]大小,還帶有洗手間、浴室和一個寬敞的洗臉台。家具有床、電視、帶冷凍室的雙層冰箱。地上鋪著米黃色的木地板,窗戶是嵌死的,沒辦法開關。房間很不錯,迷路阪說這原本是一間客房。雪城白夜喜歡招待客人,據說西棟的房間幾乎都是客房。

接下來,我看了看房門。

房門是巧克力顏色的單開門。看起來挺厚重,不過實際重量挺輕,應該是普通人家常用的室內門——中空的平板門。門是木質的,重量在十公斤左右,既然如此,成年人撞上幾次應該就能撞開。另外,據迷路阪說,西棟的房間都用的是同一種門。既然如此,隻要知道了自己房間門的結構,就能同時掌握其他房間房門的結構。順帶一提,這個房間的門是向內開的,西棟所有房間的門都是向內開的。

我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趴在地上看了看房門下方。門扇和門框緊密貼合,不存在縫隙,即“門下麵沒有縫隙”。所以密室詭計的標配——把鑰匙從門下麵的縫隙送回室內的招數就無法使用了。隻是因為這件小事,我這個推理迷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調查完房門後,我便準備離開房間,因為我和夜月約好要在大堂喝茶。我來到隔壁204號房,敲了敲門,夜月探出頭說:“抱歉,我的行李還沒收拾好,你先去吧。”

雖然她這樣說,不過明顯她是在撒謊。夜月蓬鬆柔軟的頭發翹了起來,剛才應該是在睡覺,所以需要時間打扮吧。

見我盯著她翹起來的頭發,夜月有些不好意思,輕輕用手撓了撓頭。

沒辦法,我獨自一人向大堂走去。沿著樓梯走向一樓時,我看到了一個身影,不禁有些吃驚。一個女孩站在走廊的窗邊,靜靜眺望著庭院。她皮膚白皙,一頭齊肩銀發,一眼就能看出是外國人,她的容貌像人偶一樣端麗。

那女孩應該和我同齡吧?看起來像是高中生。

少女看到了我,微微一笑,然後用流利的日語說了句“你好”。我也慌慌張張地回了句“你好”,和外國人說話還是會有些緊張。

和我相反,少女看起來完全不緊張,她笑著和我攀談起來:“這裏真不錯,夏天肯定是很好的避暑地。”

避暑地,她會說很複雜的日語。

“你是來這裏旅遊的嗎?”我接過她的話頭。

“對,我是來旅遊的,因為聽說最近這裏出現了天空魚。”

“天空魚?”我疑惑地問。

少女伸出食指向我說明:“天空魚就是在空中飛的魚。簡單來說就是UMA。”

“簡單來說就是UMA。”聽到這句話,我愣住了。

這家夥和夜月是同一類人啊。

突然出現的夜月氣息讓我生出了戒心。然而一番糾結後,我還是附和著說:“好厲害啊,天空魚,我做過魚在空中飛的夢。”想得到可愛的女孩子喜歡的心情,讓我說出了這番場麵話。

我的附和是有價值的,少女臉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她有些害羞地說:“很厲害吧,天空魚。我為了看它們特意從福岡過來的。”

“福岡?不是從外國來的嗎?”

“我是住在福岡的英國人,從五歲開始一直住在那裏。”

原來如此,怪不得日語說得那麽流利。

我和她聊了幾句,差不多該去大堂了。

“下次見。”我微微鞠躬,她也向我回禮。在我離開之前,她報上了姓名。

“我叫芬裏爾·愛麗絲哈紮德,準備在這座酒店住一段時間,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尋找天空魚哦。”

我豎起大拇指說:“我叫葛白香澄,一定要一起尋找天空魚。”

“糟了,香澄,這裏連不上網。”夜月一邊喝蜜瓜蘇打,一邊衝著坐在對麵的我哀歎。

我坐在大堂的沙發上喝著紅茶說:“下了出租車之後就不在服務區了吧?”

“話是沒錯,可我以為到了酒店就能用Wi-Fi(無線網絡)了啊。”夜月一邊呻吟,一邊叫住了正在用抹布擦旁邊桌子的女仆迷路阪。

“抱歉,這裏沒有連Wi-Fi嗎?”

“不好意思。”迷路阪的語氣聽起來毫無歉意,“這裏沒有連網線,所以沒有無線網絡,手機也一直不在服務區。”

“嗚嗚嗚,真的嗎?”夜月一邊哀歎一邊把手機放回了口袋,環顧一圈後說:“這是陸地上的孤島啊。”確實,大堂裏隻有零星幾個客人。

“今天有多少客人住在酒店裏啊?”

“有十二名客人預約。”

“有十二個人,這麽多?”夜月瞪大了眼睛,然後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果然,大家都對雪男感興趣嘛。”

“雪男?”

“請無視她。”我對迷路阪說。

迷路阪歪了歪頭,告訴了我們酒店生意興隆的原因。

“客人們是衝著自製味噌來的,要知道經理做的飯菜特別美味。”

“詩葉井嗎?”夜月說,“飯菜是她做的嗎?”

“對,是創意意大利菜,評價特別高。這座酒店之所以隻接受常住的客人,一開始也是因為詩葉井希望客人可以享用各種各樣的飯菜,才自顧自地製定這樣的規則。不過多虧了她的任性,衝著她手藝來的客人可不少,比如坐在那裏的社先生。”

迷路阪看向在稍遠處桌旁談笑風生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四十歲上下、穿西裝的高個男人,另一個是穿著毛衣和牛仔褲、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社先生應該是四十歲上下的男人。

“對了,社先生好像是某家公司的社長。”

“社長社先生。”夜月說。

“他非常喜歡我們這裏的飯菜,經常光臨。不過,我懷疑他是來追求經理的。”

聽她這麽一說,我忽然有些理解。從外表看,社先生是自信爆棚的類型,眼睛炯炯有神,一副花花公子的樣子。

“另一位是和社先生一起來的嗎?”夜月問。我看向正在和社先生說話的毛衣男,他和社先生相反,外表十分穩重。

“不,那位客人和社先生是初次見麵。”迷路阪說,“兩個人都對手表感興趣,看到彼此的手表後馬上就聊得熱火朝天。他們都是昨天住進來的,才過一天就交上了朋友。”

看兩人之間的氣氛確實不像第一次見麵。而且,戴著能讓當社長的社先生看得上的手表,那個毛衣男大概也是個相當有錢的人吧?

“沒錯,他好像是醫生。”

“醫生啊。”果然是上流階層。

“對,他叫石川。”

“醫生石川。”[9]夜月說。

“兩個人戴的手表好像都要幾百萬日元。戴著那麽高級的奢侈品,我反而覺得挺俗氣的。”迷路阪吐槽道。

她竟是一個毒舌女仆,而且仔細想想,她還會毫無顧忌地泄露客人職業之類的個人信息。所以,她大概是不太注重保密個人信息的。雖然聽她說話很開心,不過這實在不是酒店工作人員該做的事情。

這位不注重保護個人信息的女仆向我們鞠了一躬之後準備離開。我突然想起自己找她有事,於是叫住了她,迷路阪有些不耐煩地看著我問:“您有什麽事?”

“不是,那個,”我喝了一口紅茶潤了潤嗓子,“我聽說這座酒店裏有個房間,從雪城白夜住在這裏開始就一直沒有人動過。”

我說得很含糊。不過迷路阪馬上反應過來了。

“啊,你也是衝著那個房間來的嗎?”

“那個‘雪白館密室事件’的犯罪現場。”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就是過去雪城白夜舉辦家庭派對時,事件發生的那個現場。

迷路阪輕輕聳了聳肩。

“破解密室之謎?我看不出來這有什麽好玩的,不過當然可以參觀。那裏和經理的創意意大利菜一樣,都是酒店的賣點。”

我喝完紅茶站起身,詢問正在喝蜜瓜蘇打的夜月。

“你要去嗎?”

“我完全沒興趣。”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令我的內心感到非常淒涼。

“雪白館密室事件”的發生地位於東棟二層,與我住的西棟相對。東棟二層的走廊上鋪著長毛地毯,走上去軟綿綿的。走在我前麵的迷路阪停下腳步,指著一間房子的門說:“就是這間房間。”

是這間房間啊,我忍不住在心裏感歎。

我帶著一絲緊張握住了門把手,打開了房門。這間房子的麵積和我住在西棟的那間差不多,有十疊左右,不過這裏是兩間房組成的套房。站在房間入口,能看到左邊牆上有另一扇門,可以進入隔壁房間。而隔壁房間才是“雪白館密室事件”的真正現場。

我走進房間,穿過左邊牆上的門,現在門是敞開的。聽說十年前——事件發生時這扇門也是敞開的。

走進隔壁房間後,人偶吸引了我的目光。不是被刀子刺中的法國人偶,而是一個完好無損的毛絨小熊。大概是因為刀子刺中人偶的畫麵衝擊性太強,因而用這個毛絨小熊替換了。

我回憶起過去在書上看到的事件梗概,大致內容如下。

事件發生在十年前,雪城白夜主辦的家庭派對上。當眾人在中央棟的客廳(現在改建成酒店大堂)享用美食時,東棟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人們嚇了一跳,紛紛趕往傳出尖叫聲的東棟,並在那裏再次聽到尖叫聲,聲音似乎是從二樓傳來的。大家走上樓梯,不知該往何處走時,尖叫聲再次傳來。這一次,眾人終於發現聲音是從哪個房間傳出來的。一名和雪城白夜同時代的推理作家抓住門把手轉了轉,對白夜說門被鎖上了。

“這個房間的鑰匙呢?”

“幾天前丟失了。”白夜回答,“不知道丟在了哪裏,不過好奇怪啊,我昨天查看的時候,這間房子應該沒有鎖門。”

“那麽,有其他人鎖上了門?”

“隻有這一種可能了吧。”

接下來,另一位客人問:“有沒有備用鑰匙?”他是大型出版社的一名年輕編輯。

“沒有備用鑰匙。”白夜搖了搖頭。

“可是,你是有備用鑰匙的吧?我看見你用過。”

“啊,那是西棟的備用鑰匙,西棟和東棟的門鎖不一樣,西棟的備用鑰匙打不開東棟的房門,而且東棟並沒有備用鑰匙。”

“為什麽沒有呢?”

“嗯,為什麽呢?我忘記原因了。”白夜含糊其詞地回答道。

又有別的客人問他:“那麽沒有萬能鑰匙嗎?”這次是一名剛出道不久,年僅十幾歲的女作家。

“沒有,雪白館所有鑰匙的結構都非常特殊,不可能做萬能鑰匙。”

“那麽,要想進入房間隻能破窗了?”

“不,窗子外麵有窗格,人沒辦法出入。”

“那究竟怎樣才能進入房間……”

這時,人們再次聽到了女人的尖叫。大家麵麵相覷,一位以文風辛辣而聞名的三十多歲男性評論家說:“沒辦法了,破門吧,可以嗎,老師?”

“這是緊急情況嘛。”白夜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幾個體格強壯的男人圍在向內開的門前,喊著“一、二”,一起撞向房門。門發出嘎吱一聲,幾個人接著又撞了好幾下,快到第十下時,門總算發出一聲巨響。

被撞破的門猛地打開,室內一片漆黑,有人伸手打開了燈。

被燈照亮的房間中看不出絲毫異常。

“會不會是那間房子?”大型出版社的年輕編輯說著,指向了左邊牆上的門。那扇通往隔壁房間的門此時是敞開的。門位於牆壁中間偏右,因此,從門口看更靠近房間裏側。

大家戰戰兢兢地靠近通往隔壁房間的門。隔壁房間的燈似乎是和主屋連動的,打開主屋的燈後,隔壁的燈也亮了。所以靠近房門後就能清楚地看到房間裏的情況。隔壁房間裏,一個被刀刺中的人偶倒在地上,直直地麵對著房門。插在人偶身上的刀子仿佛要刺穿地板,刀刃有三十厘米長,朝著門口閃爍著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