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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老板這幾天格外不順,本來以為上一次大陸之旅雖然以失敗告終,自己蹲幾個月小號作為代價總算是扯平了。肉體的傷害不嚴重,心靈的創傷倒也沒什麽。本來自己就沒安好心,到頭來害了自己也很正常嘛。幾個月的牢獄生活也還算不錯。有人說沒做過大牢的人不是完整的人,應該說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歲月的長河裏。幾個月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瞬間。

雖然幾個月,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五十年的隔閡似乎一夜之間就徹底打開了。除了政治以外,一切都透明了。回台灣一個星期不到,家裏的煤氣後付費就被取消,接著電話也要繳納一定數額的保證金,信用卡不能透支了,房屋貸款手續被退回……唉,事到如今,稽老板開始對自己的錯誤產生了逆反和厭倦心理。其實,這才是開始,當他的一雙兒女哭紅了眼睛吃早晚時,他才感覺到傷害遠不止這些。自己是犯罪分子的事實一夜之間就家喻戶曉。害的孩子們都太不起頭,真是痛苦。還在老婆還能理解。算是一種慰藉吧。他曾有過死了的心,可一家老小何以為生啊。最好,老婆經營的很好的武漢鴨脖子店也沒有了供貨商,被迫停業了。唉,要不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天地啊。於是,他經常坐在臥室的窗子前喝酒。外麵,就是台北第一高樓的“101”大廈。一柱擎天。當初自己就是建設者之一,看著大樓一天天的長高,總覺得這不但是一座大樓,而是一座豐碑,一座被人稱道的不朽的神話。

“還是去大陸打工吧,大陸畢竟是社會主義國家,畢竟是不會餓死人的。好人也罷壞人也罷總得有碗飯吃,有張床睡,有個家庭。”他想,台灣太小,僅僅是彈丸之地,資源少,消費指數又高,無論如何也養不起著二千多萬人,出路一定是在大陸。上次大陸這行基本就了解這這一點,應該是沒錯的。趁著在大陸還有一幫朋友,辦個就業證應該不是問題。

說辦就辦,手續一遞交。當局一查資料,這種下三濫走得越遠越好,於是,當天就核準。他也來個更利落的,僅代換洗的衣服當天就經香港到了鹿城。

鹿城正直開發初期,到處是拉土的車輛和林立的腳手架。先是通水通電通路通郵,之後是基礎建設。這是一項程巨大的投資,需要大批批勞動力。所以,來自全國各地的車輛蜂擁至此,到處是人流車流。出了飛機場,就被人流擁到了城北。城北的變化可大了,尤其是北門路,更加熱鬧。在最北端的路左,有一幢四層的大樓,這就是廟涇招商管理中心。稽老板上了三樓,在一個寫著“副主任”的名牌前輕輕敲幾下,然後很有禮貌的進去打招呼。副主任姓鄭,可偏偏是個副主任,人們覺得叫“鄭副主任”不順口,就索性叫“主任。”稽老板就是屬於上當一種,他以為主任是這裏最大的官了。因此直奔主題,門上的名牌是簡體字,他不認識。

“鄭副主任”很熱心地和他握手寒暄,一邊叫秘書沏一壺茶送上來,茶是正宗的台灣日月潭的雲霧茶。味道純正。

“想不到大陸還有這麽好的茶。”稽老板無話找話的說。

“現在是小三通啊,什麽口味的都有,這不。最近又有文件,放開一批台灣水果的進口許可。”副主任意味深長的又說,“我們和台灣同種同源,就是一對親兄弟嘛。所以,優先放開台灣市場,對你們來講可是一件好事啊,我聽說台灣的水果吃不了又運不出去,每年都要在大山裏深埋一大批,可惜啊。現在好了,可以毫無阻攔的送到大陸,你知道大陸的購買力有多大。我告訴你,隻要一個星期,就可以銷完台灣全部的水果。”

“是這樣啊……鄭……副主任。”稽老板一時還沒搞懂這個稱呼。

“別那樣,我是姓鄭,鄭義。可我是副主任。我上麵還有一個主任,一個書記。我是三把手。並且我還兼任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分局的局長,這樣吧,就叫我局長好了。”副主任笑嗬嗬地說。

政法委是幹什麽的稽老板不清楚。可公安局這三個字他可是聽得真真切切。當時就覺得腦袋一麻,差點摔倒。於是,他不敢多問了,留著張名牌,就匆匆的下了樓。

出門就是北門路,這裏是城鄉結合部。他原來的工地離這裏不遠,也就一百多米。強烈的好奇心使他不由自主的就轉過身體,朝西走去。沒多遠,就看見一個規劃完整的現代化小區。曾經灰天黑地的工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幾棟高層建築,牆體的灰白色的,門窗卻是統一的紅色。由於是晚秋季節,新植入的植物大多是黃色,死氣沉沉的。自己作為辦公室的三層小樓還在,隻隻是外表一晃然一新。幾十條紅色的綢帶從樓頂直垂地麵。到了近前仔細一看,竟然是“928”娛樂總會。

出入風月場所花天酒地對他來說曾經是家常便飯。今天可不同,他呆呆的看了好一陣子,才無奈的歎口氣,無精打采地往回走。

剛邁了幾步,就是一個小店:台灣糖水店。

“台灣糖水店,大陸居然也有台灣糖水店?”稽老板心裏一激動,腳不由自主地就朝裏麵邁。

門店不大,隻有七八套桌椅。顧客不多,吧台上的音響正播放著台灣歌曲。那綿綿的濃濃的語調,使他感到無比的親切。

店主是個瘦高挑的女性,她正小心地擦拭一個精致的酒杯。一見有人進來,就熱情的打著招呼。

“有芭提雅嗎?加冰的。”

“有。”

“來一杯。”稽老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小手絹擦擦臉上的灰。

“咦,這位先生好麵熟啊。”店主熱情地打著招呼,“是老顧客吧。”

“嗬嗬,我第一次來。”稽老板輕聲的回答。一轉頭,正觸到店主奇怪的目光。頓時心裏一動,是好麵熟啊,在哪裏見過呢?

店主端詳了好一會,才輕聲問:“是稽老板吧。”

稽老板一驚,還是沒想起來對方是誰。

“我說個人你應該認識。”店主的笑摸樣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的凝重。

“汪一彪。”

稽老板這是全明白啦,捧在手裏的水杯“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手下意識的摸了摸前額的傷痕,這塊傷痕是部隊一個叫李雲龍的團長留給他的。李雲龍之所以敢用槍柄砸自己的頭,和汪一彪有很大關係。一段時間裏,他痛恨自己是平腳板,沒有付過兵役,沒有受過正規的軍訓。所以當李雲龍怒吼著舉起手槍的時候自己竟然不知道躲閃。以至於無數次的跟人解釋:是磚頭砸的,是工傷。可能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一想到傷疤就想起那個悲哀的夜晚。這一切,都是因為汪一彪。他也太了解汪一彪了,這家夥是個不要命的家夥,如果沒有他自己可能會騙更多的錢,當然了,也可能陷得更深。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闖進來,隻見他一身戎裝,雙肩上扛著二杠一星,胸前是一塊標著符號的徽章的,大蓋帽……不是別人,正是汪一彪。

稽老板萬念俱灰,木偶一樣呆呆的立著。

汪一彪顯然也是沒有準備,先是一愣,接著也木偶一樣呆了一下。整個身體僵硬的像尊鐵塔。眼睛裏迸射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光。像無數鋒利的劍,從四麵八方射來。稽老板慌了,不算高大的身軀軟軟的堆在椅子上,彎下腰,頭深深的陷在**。雙手伸進了稀疏的頭發裏,一動不動……

空氣似乎凝固了,靜悄悄的很久很久……猛一抬頭,是汪一彪,巨大的手掌帶著雪白的手套,托一杯茶,笑吟吟的望著他說“稽老板,請喝茶。”

稽老板楞楞的一時不知怎麽回答。

“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汪一彪大度地放下水杯,摘下手套,脫去外衣。再從褲子口袋裏裏拿出一包香煙,“來一支長壽如何?”

稽老板顫抖的接過煙,哆哆嗦嗦的吸一口,情緒緩和了許多。

過了好一會兒,稽老板的心才穩定下來,可他不知汪一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又不敢多問。

“稽老板太不仗義了吧,出來也不來喝一杯。怎麽說我們也是老朋友了,恩恩怨怨都過去了。幾年沒見到你,真是有點想你。汪一彪豪爽地說,“因為我你才進的監牢,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本來是你欠我的,現在卻是我欠你的。唉,世態炎涼啊。”

稽老板尷尬的笑了笑:說我的過錯和你無關,我是咎由自取。

“其實,你也挺冤的,錢沒少花罪沒少遭。到頭來一場空。接你工地的那個永達樁基公司,董事長是個女的,人家那才叫腦袋,關鍵時刻從拍賣行買的地,少花錢不說,光是一半的樓座子就省了四百多萬。我們不但都被她留下來,還補發了工資。這不,我就是保安隊長。”

稽老板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啥眼神啊,愣是沒看出來保安服。還以為又是部隊來的軍官呢。

“唉,啥人啥命啊。”稽老板一聲長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遲早而已。商海如戰場瞬息萬變。有人栽樹,有人乘涼。就像常說的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掌握著百分之八十的財富一樣,變的是數字的擁有者,不變的是這一套無懈可擊的法則。就拿我來說。也不是求大福大貴,隻要一個溫飽就滿足了。途徑不對頭是不行的,所以,我這次來就是想在基礎建設上或者機械鑄造領域有所作為。好要吸取上次的經驗和不足,腳踏實地。”

“好哇,果然是完整的人。”汪一彪哈哈地笑,習慣性的吹了吹嫋嫋升起的煙霧。

“說真的,我覺得對不起你們。不過,我真是沒有辦法啊。”稽老板低聲說,“等我過一段時間如果有起色,請大家去吃火鍋。”他忽然覺得話說的文不對題,就又問:“這幾年一直沒回家啊?”

“唉,哪有臉回家啊。”汪一彪搖搖頭,“越南人燒了其麗的家,殺害了她的父母。已經無家可回了。”

“真的?”稽老板一臉驚訝,“怎麽會有這事?”

“是的,好幾年了。為此,我的小姨子和小舅子都當兵上了前線,很長時間都沒有消息了,也不知死活。上一封信到現在有三個月了。急的其麗每晚上都要哭一場,這可恨的戰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啊。”

稽老板不說話了,看著汪一彪,陷入了深思。

不知不覺,北門了路上的路燈亮了。何其麗也燒好了幾道菜。強拉著稽老板上了桌。

要說這台灣人喝酒真是不含糊,一來二去,汪一彪就有點過量了。稽老板先是大吐苦水,之後就黑著臉皮往上湊。嘴裏還講著大道理。把汪一彪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話匣子一打開,兩個人就有相見恨晚的意思。真是不打不成交。既然認作了知己,情緒就高漲了。一邊興高采烈喝酒,一邊勾肩搭背,親兄弟似的。

“稽老板,你知道當時我們私底下叫你什麽嗎?”汪一彪臉像關公,一直紅到了脖子根。打著響亮的飽嗝,“蝦公,你知道蝦公是什麽意思嗎?”

“我……我怎麽知道,哈哈哈,沒關係……別叫老公就行。”稽老板的眼睛像一對血紅的玻璃球子,金利來的領帶也拉到了腰部以下,整齊的頭發有些淩亂,露出一片片的銀白的發梢。

“蝦公就是吃人飯不幹人事的壞家夥。”汪一彪直言不諱,“蝦公就是害人蟲,就是睜眼瞎。”汪一彪放肆的用筷子敲打著碗邊,真的埋怨期稽老板來:“你說你也真是,就相信你那幾個台灣來的小弟,怎麽樣。人家還不是照樣的泡酒吧、玩KTV。給你管個屁了。後來你出事了,那幾個家夥跑得比兔子還快,你說,是不是朋友啊……你倒說說,你們花天酒地,連我們的工錢也不給,還是不是人啊。”

稽老板一拍大腿:“過去了就別提了,有首歌曲不是叫什麽《大不了從頭再來》嗎?咱還有機會……真的,還有……”

“媽的,不談這些掃興的了。”汪一彪拍拍稽老板的肩膀,“一會兒去我的小區看看……怎麽樣?”

“幹了這杯酒,就去,行不?”稽老板小心地問。

“好!”汪一彪義薄雲天的一聲大喝。

天徹底黑的時候,兩個人相互攙扶著歪歪斜斜地出了小店。本來就沒有幾步遠,兩個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小區到了。

果然,這是個不錯的小區。朦朦朧朧的樹影下擺滿了木質的椅子。上麵坐滿了人。小路兩側是鬱鬱蔥蔥的合歡和香樟。二米一下都同意刷著白色的亮光漆,一排排的像整齊的哨兵,中央廣場有個巨大的噴水池,正呼呼地噴著三米來搞的水柱。方明達一邊走一邊介紹,還不是的和熟人打著招呼。在一個拐彎處,意外的碰上了正牽著狗散步的鄭局長。

一看他們的親熱勁,鄭局長一愣:“汪隊長,你們認識?”

“老相識了。”汪一彪大大咧咧地說。

還是老謀深算得稽老板笑臉相迎,眼睛裏頓時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

“這是您的狗啊。”稽老板殷勤地恭維著。還沒等鄭局長回答,他蹲下身,摸摸狗圓圓的腦袋,“英國狗,拳擊手,不錯啊。”

“你認識這狗?”鄭局長有些吃驚,不要說在小區裏,就是全鹿城乃至整個中國,知道這狗的人也不會多。自己牽的是個公主,四歲了,可還沒有談過戀愛呢?這家夥樣子小巧,沒有尾巴,屁股後是個圓圓的球,她有許多不良嗜好,比如吃食要在裝用的桌子上,要用碗盛好,要有紙巾。睡覺還有專門的小床,不蓋被子還不行。室內溫度要合適,不能高也不能低。難怪鄰居們都說,這哪是一條狗啊,分明是一個爹嘛。

稽老板幾乎是沒加思索,就說出了這狗的習性和優缺點,汪一彪嚇得一伸舌頭:乖乖,這是狗嗎?

鄭局長的眼睛也亮了:“你也養狗嗎?”

“是的,我也有一隻,是個王子,五歲了,還是單身?”

鄭局長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他一把抓住稽老板的手,緣分啊。

汪一彪被徹底搞糊塗了,就一條狗,至於嗎?

稽老板於是和鄭局長湊到了一起,好像要給狗辦婚禮一樣,稽老板因為喝了酒,心裏興奮,就隻喊鄭局長:親家。

鄭局長也不生氣,還樂嗬嗬的答應。

他們他的火熱汪一彪就被冷落啦。他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掏出新開包的“520”香煙,點燃一支,不緊不慢地吸著。

這是,幾顆星星慢慢的神不知鬼不覺的爬上了深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