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又見千年長發
(1)
這是一家木楞屋,門額上大書四個漢字:女山之崖。
走進木門是一處四合院,院子的四周是木製結構的二層樓,房子的四壁由削過皮的原木壘製而成,俗稱木楞房。房子的建築結構與宗教信仰、婚姻形態和家庭組織相適應,有經堂、祖母屋、花樓、正屋、廚房、客房等組成。整棟房子沒有一顆釘子,從外麵看都是圓木頭堆建的。樓上樓下都有遊廊,踩上去吱吱響,別有一番情調。
瀘沽湖地區是母係社會,家家戶戶都是女人當家,客棧老板都是女老板。女山之崖的老板是一個名叫阿花的少婦,阿花上穿花綢襖,下穿白色裙子,頭發盤起來像一頂帽子,頭上紮著絲花。阿花熱情好客,臉上總是掛著溫暖的笑容。阿花安排我和楊強住在203房,推門進去,滿眼是一片令人驚喜的藍。房間裏有小小的玻璃陽台,透過陽台,看那陽光在湖麵細細碎碎的跳躍著,像在演奏一首夢幻曲。
我問阿花:“是不是你家有古人的長發?”
阿花點頭答:“是的。”
“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可以的,跟我來吧。”
阿花領我走進經堂。經堂很寬敞,裏麵有鏤空雕的小神龕,有漆金佛桌,有五彩經幡,有紫檀木魚,牆上張貼著菩薩像,地上還放著幾個蒲團。左邊靠牆鑲一個齊牆高的木櫃,木櫃的門是玻璃長門,透過玻璃門,可看到裏麵懸掛著一束長發,長發的長度和我的個頭差不多,大約有一米八幾。
阿花指著長發說:“就是這個。”
我仔細地瞅了瞅長發,確認這裏的長發和他收藏的完全一樣,果然是同一人的頭發。
我問阿花:“你們是從哪裏弄來的?”其實我知道的,明知故問而已。
“去年我們從一個新加坡遊客手裏買來的。”阿花說,“當時就是覺得這頭發夠長的,長得出奇,可能是世界第一長發吧,一般的人從沒見過這麽長的頭發,我想買下來,好吸引顧客,滿足遊客的獵奇心理。”
“效果好嗎?宣傳效果?”
“好。遊客明顯增多,還引來了記者采訪呢。”
“看來你這個主意很不錯。”我說,“那――你認得這個新加坡遊客嗎?”
阿花搖搖頭答:“不認識,在我們這兒住的都是匆匆過客,他住幾天就走了,之後就沒有聯係。”
“那你知道這頭發是什麽時候人的嗎?”
“那個新加坡遊客說是古代的,到底古在哪一代,他沒說清楚,我們也沒多問。”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是從哪裏弄來這頭發的?”
阿花再次搖搖頭,說:“他沒告訴我們。”
阿花的回答讓我心頭一冷,我頓時感到失望了,看來,想從阿花這裏獲得一點找尋千年定者的線索,是不可能的了。
我說:“老板,頭發就這麽掛著,時間長了,它會變質的。”
“那該怎麽保護呢?”
我想起了南大孫教授的話,便對阿花說:“頭發要想不變質,必須和氧氣隔絕。你最好用一個密封的容器,把頭發放進去,然後往容器裏充氮氣,就行了。”
“衝蛋氣啊,是雞蛋氣還是鴨蛋氣?”阿花問。
阿花的話讓楊強噗嗤一笑,我也想笑,但我咬了咬嘴唇,沒有笑出。
我一時語塞,阿花不懂化學,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什麽叫氮氣。我支支吾吾道:“不是雞蛋鴨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氣體,算了算了,這這,你辦不到――”
不知是楊強的訕笑讓阿花反感,還是我的支支吾吾的回答讓阿花不滿,她的臉上忽然沒有了慣有的微笑,她以略帶諷刺的語氣低低地說:“你們喇嘛頭上沒頭發,可偏偏關心頭發的事,缺什麽關心什麽,真是的。”
我糾正她說:“我不是喇嘛,我是和尚。”
“都是一樣。”阿花甩下一句,走出了經堂。
從經堂出來,我看見右手的木屋裏,有許多人圍著火塘聽一個花甲女人講故事,這個花甲女人應該是這家的祖母吧。祖母麵容滄桑,但眼神總是歡喜的。
客人們踴躍發問,祖母耐心作答,說的主要是走婚的事,我對走婚已經聽得夠多的了,所以我就沒走進去湊那個熱鬧。
我和楊強走出客棧,信步湖邊。此時風息了,夕陽正一點一點墜下山去。近處,三兩豬槽船橫斜水麵,遠處的豬槽船在鏡子一般的湖麵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痕。山腳下,有遊客騎著馬作環湖漫步,使人不禁想起“古道西風瘦馬”的詞句。縱目遠眺,我想起一個驢友的話,他說:“瀘沽湖似是從天堂裏滾落而下的一滴晶瑩淚珠,為那些疲憊的旅人洗去凡塵。”
一摩梭女子在湖邊碼頭賣燒烤,那烤魚幹的香味飄了好遠,四處挑釁遊人的鼻子。楊強顯然受了**,站在樹下,眼巴巴的看著烤魚幹,就差沒流口水,要不是我在身旁,他早就撒一把錢,買一串烤魚了。燒烤的生意挺不錯的,許多客人,坐在圓桌邊,一邊喝著青刺果酒,一邊嚼著烤魚幹,另加一碟泡梨,生活的味道就是這樣被他們品出來了。
還有一個摩梭女子賣熱飲,紅衣白裙及美麗的頭飾很搶眼。她發現有人對她拍照,大聲叫道:“不要侵犯我的肖像權!”說完竟笑了起來,看來她不是真的不給拍照,和遊客開個玩笑而已。
可那人當真了,忙放下相機,連連擺手道:“對不起!不拍了!不拍了!”並跑到熱飲攤前,說:“來三杯苦蕎茶,放到緊靠湖岸的一張圓桌上。”點茶者正是白牡丹!
摩梭女子把三杯苦蕎茶放到圓桌上,白牡丹娉娉婷婷地走到我麵前,很有禮貌地對我和楊強說:“我想請兩位喝茶。”
白牡丹出格的大方,讓我不知所措。我一下怔住了,驚訝的看著白牡丹,說:“你不用客氣!這多不好意思啊。”
白牡丹則說:“沒什麽的,茶都放好了,我退不回去的。”
也是,她既然已經買了三杯茶,又退不回去的,不喝不就浪費掉了嗎?
我和楊強跟著白牡丹來到圓桌邊坐下。
那麽近距離的和白牡丹擁桌而坐,更是受到她那攝人心魄的美的衝擊,如果你的心靈不夠強大,是很容易被她的美擊倒的。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人――沒有定力的男人,被白牡丹衝毀了自己心靈的堤壩,讓情欲的洪水泛濫成災,淹沒了萬頃大好的時光和萬裏錦繡的前程。想到那些個男人,我非常慶幸自己是個出家人,修行中人,早已把皮相之美當成一種幻象,不再為之所動了。猶如世俗之人看到豬肉就流口水,而我看到豬肉就心怵一樣。
相比色相,我更注重女性的氣質,氣質關乎人的修養、學識和境界,是很多方麵綜合的展現。我初步感覺白牡丹的氣質不錯。
白牡丹說:“這是瀘沽湖的本地特產苦蕎茶,飲用這種茶,可以降低高血糖、高血壓、高血脂的發病率,能有效防治糖尿病,並具有一定的抗癌作用。它適合肥胖者、經常在外用餐的人士、腦力勞動者、駕駛員、飲酒過量的人和三高人士。”
白牡丹介紹起苦蕎茶來,似乎不是記者,像個藥販子。她對我笑笑,說:“法師,你身體有點發福,所以我特自要了這種茶。我呢,雖不胖,但我要預防,所以也喝這種茶。”
我雙手合十,對白牡丹說:“謝謝你這麽用心!謝謝!”
楊強對白牡丹說道:“我在讀初中時,地理老師說我們中國地大物博,我師父的身體也是地大物博。”
楊強的一句不乏幽默的話讓白牡丹笑了起來,她說:“這個小弟弟說話挺有趣的嗎,你師父呀,不是地大物博,他是心廣體胖。”
白牡丹摸摸楊強的光頭,親切的問:“多大了?”
“十五歲。”楊強說。
“這麽小啊,在哪裏讀書?”
“我被學校開除了,現在被爸爸送到廟裏學習。”
“那你爸爸放心嗎?”
“肯定放心!”我代楊強回答,“他的父母可不是一般的父母!他父母是大老板,家產千萬,他們決定把才初中畢業的兒子送到寺廟,在別人看來是大退,其實大退意味著大進。你看過射箭比賽吧,射箭時,箭杆往後拉得越遠,箭就往前飛得越遠,這就是大退即大進的有力證明。如果他的父母是沒頭腦的庸常之輩,能擁有千萬資產嗎?他爸爸的選擇無疑是對的,佛是最大的心理專家,佛治心嘛;最大的哲學家,佛教人以全新的思維方式認識事物;最大的教育家,有那麽多的信徒,男的女的,有文化的沒文化的,都聽他的話,可見其教育很得法。因此,把孩子送到廟裏接受心靈教育,他爸爸沒什麽不放心的。”
“他父母的抉擇,的確是非常之舉。”白牡丹說,“無非常之舉就無非常之業,我們當記者的,接觸麵非常廣,這樣的人我也見過很多。”
楊強笑著說:“姐姐,我師父當和尚,也是為了接受一種在他認為很理想的別致的教育,幾年之後,說不定他會還俗回家,你別看他現在落發為僧,幾年後,說不定就蓄發還俗、退耕還林了――”
我一瞪眼道:“別瞎說!”
白牡丹不禁一笑,道:“我覺得你們倆說話都挺逗的。”
(2)
白牡丹看了看燒烤攤,問:“二位要不要來點吃的,比如小炸?”
我連忙製止道:“不不不,我們出家人一天就吃一頓,過午不食,最多喝點茶,別的什麽都不能吃的,絕不能破戒!”
“哦。”白牡丹點點頭,“那就算了吧。”
苦蕎茶,顆粒狀,泡出來的水黃顏色,散發出淡淡的香,名為苦茶,其實並不苦。我啜了一口,讚美道:“這茶不錯!我很喜歡。”
白牡丹問:“以前沒喝過嗎?”
“不但沒喝過,都沒聽過。”
其實白牡丹請我喝茶,目的是想和我聊聊,在這樣的湖邊,在這樣的傍晚。人在他鄉,都有求友的原始衝動。
白牡丹問:“看到天下第一長發了嗎?”
“看到了。”
“什麽感覺?”
“驚奇。”我說,“因為好奇,我問了好多問題,把阿花問煩了,她白了我一句,她說我頭上沒有頭發,偏偏對頭發感興趣,缺什麽關注什麽。”
“啊?”白牡丹有點吃驚,“她真的這麽說話嗎?對顧客一點不尊重。”
白牡丹和我談起了麗江,談起了瀘沽湖。她說她這是第二次來麗江,第一次來麗江是四年前,但那次來去匆匆,對麗江隻是驚鴻一瞥,這次來主要是探訪瀘沽湖。
“你以前來過瀘沽湖嗎?”她問。
“以前來過,這是第二次。”我說,“世界上總有些地方,讓人感覺,像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引力指引你前往此地,瀘沽湖就是這樣的地方。”
“來到瀘沽湖,你最驚歎於瀘沽湖哪一方麵的特點?”
“我最驚歎於它的藍。藍得那麽純淨,那麽美。曾有人說,凡是來到瀘沽湖的人,都會在那一片普魯士的藍裏,認為這是上蒼賜予自己的禮物。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那當然!沒有哪個人會對瀘沽湖的藍無動於衷的!”白牡丹雙手握著茶杯說,“不過,對於我,除了它的藍之外,我還欣賞這裏的陽光,隻有這清清麗麗的高原陽光,能把我的心曬幹。”
白牡丹的話語讓我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絲絲憂傷和些許苦悶,這種苦悶我是能理解的,我知道記者都很疲憊,她們總在路上,總在探尋,總在思考。
“瀘沽湖現在的美不及對外界開放之前的美。”我說。
“是啊,現在瀘沽湖開放了,對外界敞開了胸懷。我的心願,正如很多遊客說過的,隻願山外的風不會吹皺它平靜而聖潔的水麵,但願我們的到來不是一種美麗的錯誤。”白牡丹說。
“我也正是這樣的心願,有個詩人說出我的心裏話,他說看到瀘沽湖,不要揉皺它的美,不要驚醒它沉酣的香夢,隻需做一個過客,輕輕的來,悄悄的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我說。
白牡丹的臉上又現燦爛的笑,看著她笑得彎彎的眼線,我不知道瀘沽湖給了她什麽樣的開悟,但我知道瀘沽湖給了自己什麽樣的開悟。
這時,從臨近客棧裏飄來一陣悠揚的古箏聲,白牡丹說隻有這樣的音樂才配得上這一汪藍水。
白牡丹問我能不能贈給她兩句話,一句話也行。
我說:“那我贈你兩句話吧,當一句話看待也行,不管是一句話還是兩句話,加在一起就十個詞:真誠清淨平等正覺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
白牡丹問:“師傅對《心經》有研究嗎?”
“談不上研究,略知一二。”我說,“《心經》全稱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唐代玄奘法師翻譯的,它用260個漢字濃縮了600卷《大般若經》的精華,念誦《心經》可使人茅塞頓開,破解人生真相,洞見人生真境與真理,可謂字字珠璣。”
白牡丹突然身子向我傾了傾。小聲問:“會背《心經》嗎?”
“你在考我?”
“不不,想聽而已,我覺得那是音樂,是智者的叮囑。”
我說:“就衝你這句話,我也要把它背出來,不,是吟誦出來!”
說完,我輕輕的誦起了那字字真言、句句哲理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三世諸佛,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 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啪啪啪――我誦完,白牡丹竟鼓起掌來,說:“你是真正的僧人,我喜歡和真正的僧人交往。”
“關於玄奘和心經,還有一段有趣的傳說呢。”我說。
“什麽傳說?”
“暫時保密,以後再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