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禪定寺剃度
(1)
此後的數月內,我遊曆了戶戶朝陽、家家流水的大研古鎮,古樸自然的束河古鎮,景色迷人的拉市海,玉龍山景區內的雲杉坪、白水河、甘海子、冰塔林、犛牛坪,濤聲震天的虎跳峽,並在上峽口看玉龍山巔,酷肖天國城垛。我還遊曆了被當地摩梭人稱為母海的瀘沽湖,可以見到玉龍雪山倒影的黑龍潭,以及有著奇峰異石、密林繁花、高山草甸、冰峰奇峽的老君山。我朝拜了束河街附近的北泉寺,玉龍雪山南麓的玉峰寺,白沙村附近的北嶽廟,拉市壩西部山麓的指雲寺,永寧的紮美寺等。
出家修行一定要選擇一個與自己有緣的寺廟,然而我所見到的寺廟都與我無緣,我對它們都不感興趣。我所遊曆的寺廟,有些位置不好,我不想去;有些是喇嘛寺,不合漢族傳統,我也不想去;有些雖是漢族風格的寺廟,但商業氣息太濃,寺廟的和尚不念金剛經,隻念生意經,說是和尚,實為奸商,完全違背了佛法的真義,不是正道寺廟,我更不想去。我不反對和尚經商,但我反對在寺廟裏經商。古人說求官到朝廷,求財到街市。做生意就應到街市上,寺廟是道場,哪能當成生財謀利之地呢?佛殿裏都有幾尊慈祥的佛像,一介和尚白天在佛殿裏和虔誠拜佛的香客討價還價,竭盡所能讓香客把錢往功德箱裏塞,讓菩薩做收銀員,晚上在佛殿裏數錢,還讓菩薩站在一旁陪笑,像話嗎?
沒找到皈依處,我又回到麗江古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秋上午,我坐在石階上,靜靜地看著眼前潺潺的流水。麗江到處都是水,它們來自雪山。這水好像耐不住雪山的寂寞,一路小跑著來到古城看熱鬧,它們有的活躍,蹦蹦跳跳大大咧咧的,嘩嘩啦啦的見到人就和人打招呼。有的文靜,在悠長的小巷裏無聲的行走,身姿款款,含情脈脈,那透明的眼神不知浸潤了多少人的心。
水讓麗江具有了靈性、靈魂,而此刻它正滌**著我的心。
一坐兩個小時過去了,我起身到四方街溜達,眼前突現一道獨特的風景: 一隊整整齊齊的行腳僧,頭戴鬥笠,身披衲衣,手捧黑瓷缽,踏著穩健而安詳的步伐,目不斜視的走在大街上,在他們托缽化緣途中,淳樸慈善的大研居民和各方遊客,慷慨解囊,虔誠布施。不論信眾布施何物,布施多少,行腳僧看也不看,依然目不斜視,毫不在意,一切隨喜。那種淡定、安然的樣子,感動了十方善男信女的虔心。
看到此情此景,我雙眼一亮,這樣的僧人才是我心目中正道的僧人!這樣的僧人所在的寺廟肯定是正規的寺廟!寺廟就是學校,和尚就是教師,僧袍就是校服,像這一隊和尚規規矩矩托缽行腳,才叫為人師表!像這樣的寺廟才是正規辦學單位,穿這樣的校服才叫帥!要當兵就要加入正規軍,要入寺,就要入正道的寺廟!
我連忙上前問其中一個僧人:“高僧是哪座寺廟的?”
“禪定寺。”托缽僧輕輕的回答。
“禪定寺,離這兒多遠?”我問。
“二十來裏。”僧人邊走邊答。
他們正在行腳,我不便問那麽多,我想禪定寺當是名不見經傳的廟宇,要不我怎麽沒聽說過呢?可是,廟大廟小,有名無名,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否合乎佛教正統!
這些僧人沒有一個我看不順眼的,我感覺自己出家的機緣到了!我當即決定就到禪定寺出家,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2)
為了和這些可愛可敬的僧人結緣,我得布施點東西。布施,一般的施主隨便向其中某一個僧人的托缽中放東西就行了。而我,考慮到以後這些人都是同修,我得向每個人的托缽中放東西。實際上,行腳僧化緣所得是不分你我的――他們實行寺廟共產主義,所以你向哪個托缽中放東西都無所謂。但對於我,哪個托缽中都應放東西,這是禮節――見麵禮――和別人向托缽中放東西意義是不一樣的。
我該布施什麽呢?我知道正道僧人都持金錢戒,放錢是不當的。可放物,放什麽品類呢?先看看別人都布施些什麽吧。我利用身高的優勢,掃視了一下僧人的托缽,天啊,裏麵什麽玩意兒都有!有吃的,有戴的,有玩的,有用的。
吃的東西裏竟然有口香糖!施主什麽意思啊,是嫌僧人的口臭嗎?
戴的東西裏竟然有發簪!和尚哪有頭發啊?有也是假發!――都是女施主做的好事!
玩的東西裏竟然有橡皮泥!――哪個小朋友割愛了!孩子性就是佛性,橡皮泥可捏出各種物相來,正好合了“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說法。孩子有預測的天分,說不定哪天捏橡皮泥會代替數念珠,成為打禪入定的流行方式。
提到玩的東西,我看到最後一個僧人的黑缽裏還有一晃動就哈哈笑的木製彌勒佛,又是哪個小朋友割愛了!和尚走路時哪能一點不晃動?所以黑缽裏的彌勒佛就一直笑個不停,引發路人的一陣陣大笑,這可讓那個僧人很是難堪――我在神情莊肅的行腳,你在上麵哈哈大笑,太不協調了!可又不能把它扔掉,一者這是小施主的慷慨布施,二者在黑缽中狂笑的可是彌勒佛呀,能扔嗎?
用的東西就更多了,什麽打火機、指甲剪、電子表、手機套、湯勺、蠟燭、透明膠帶、桃木梳……大部分都是施主們用舊了的東西,他們簡直把行腳僧當成收廢品的。僧人們回去後,大可以開個舊貨店了。
僧人們在化緣時是目不斜視的,根本不知道施主們都給了些什麽,他們回到寺廟發現施主們布施了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時,定當哭笑不得!
我是不可能布施這些東西的,我要給每個僧人布施一個進口桔子――行腳這麽長時間了,該解解渴了。
我迅速跑到前方一個水果鋪前,問賣水果的女商販:“桔子多少錢一斤?我全買了!”
女商販眼皮一翻,驚訝的看了我一眼,問道:“買這麽多幹嘛?”
我手對遠處一指,道:“看到那些僧人了嗎?我要布施!”
女商販笑了,說:“那你就布施吧,這是進口桔子,七元一斤。”
我看了一下,發現每個桔子上都貼著一個小標牌,上寫:tangerine。果然是進口貨,標牌上用的是洋文。
可這九個字母的組合,我還真不知道是何意――
“這什麽意思啊?”我指著標牌上的單詞問。
“這不就是攤子瑞嗎?”商販說。
“攤子瑞?攤子瑞是什麽?”我迷惑不解。
“攤子瑞都不知道是什麽嗎?”女商販白了我一眼,眼眶裏堆了滿滿的鄙視。
“不知道。”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實在的,我真慚愧,大學教授出身,還要向一個小商販請教外語,是該辭職了!
“我這個攤子是賣什麽的?”女商販戳了我一眼。
“賣蜜桔。”
“這不就對了嗎?攤子瑞就是指蜜桔!這是洋話,懂不懂啊?”女商販甩我一嗓子。
“懂了懂了!給我稱吧。”我悻悻然。
雖然女商販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心,但我還是挺佩服她的,麗江的確開放了,進步了,普通商販都懂得外語,這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不過我要是個沒涵養的人,反她一句也挺簡單的,因為這個女商販臉部疙疙瘩瘩的,像桔子皮。
剛買下了十幾斤橘子,托缽僧正好行至水果攤前,我迅速地依次向每個僧人的黑缽中放橘子,放到最後一個黑缽時,橘子碰到了那個木製彌勒佛,彌勒佛又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引得眾多圍觀者大笑起來,連狗也叫了起來――眾生皆有佛性,狗也懂得布施,它們布施的是叫聲。
布施完畢,還剩下不少桔子,女商販問:“要不要退?”
“不退了!”我甩下一句話,就跟著行腳僧走了――
走出了四方街,走出了麗江古城,又走過一段山路,到了一座廟門前。
(3)
廟門上大書三個鎏金大字:禪定寺。
行腳僧走進廟裏,我是外人,沒有冒然跟著他們進廟,而是站在廟門前四處瞅瞅。
此廟位於崇山峻嶺之中,居於半坡之上。前有青峰,後有碧嶺,左有青青竹園,右是蒼莽鬆林。竹林裏有靈溪,鬆園裏有乳泉,山腳下有一條河石曆曆、秀水潺潺的小河。廟門下有一條碧雲石徑蜿蜒伸至山外。
進到廟裏,發現這座寺廟中等規模,殿堂不是很多,但布局緊湊合理,環境整潔優雅。所有的殿閣皆依山勢而建,最前麵是鍾鼓樓和放生池,然後是主殿,即大雄寶殿,供奉著一佛二菩薩: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兩旁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主殿後麵是觀音殿,再後麵是藏經閣和禪堂,最後就是僧人的生活區――寮房了。
看到大雄寶殿,我心裏冒出一個詞:主教學樓。看到觀音殿,我心裏冒出一個詞:副教學樓。看到藏經閣,我心裏又冒出一個詞:圖書館。禪房不就是教工之家嗎?寮房則是生活服務中心――我想。這跟大學沒什麽不一樣,不一樣的是人!是環境!
好一片山寺樓台!紅牆碧瓦,飛閣流丹,古木參天,清流急湍。景色清幽,遠離塵囂,實在是一塊修身養心之寶地!
好一片清涼地!與鬧市的紅塵滾滾、俗流浩**相比,這裏不是清涼佛國又是什麽!
多美的一片淨土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心中生了大歡喜!在寺中,我靜靜的,默默的,用心的看著裏麵的一切:那琉璃瓦,那宣德爐,那嫋嫋升起的香煙。此時的我已然變成一部照相機,眼睛是鏡頭,心是膠片,禪定寺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樹都在我的心裏感光了,我心裏的每個角落都布滿了禪定寺的倩影。
我沒吃蜜桔,但心裏有著說不盡的甜味!歡喜心油然而生,歸宿感油然而生。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外漂泊了幾十年後,今天終於回家了!
寺裏的香客並不多,兩三個吧。我在佛殿裏燃香拜佛畢,輕輕走出廟門。門口站著一個女香客,三十來歲,齊肩短發,麵容姣好,眼瞼下有一顆痣,這個位置的痣是美人痣還是淚痣?應該叫淚痣吧。
女香客秀逸不群,幽姿玉立,大有嫻雅風韻。可這個氣質女雙眉不展,神情黯淡。
同是在禪定寺,我的心情這麽好,她的心情怎麽這麽沉呢?進廟的最大目的是求解脫道,生歡喜心。進廟不生歡喜心還不如不進。
顯然,這女香客有什麽心事,需要情感救助,我決定上前和她搭訕幾句。
一般情況下和人打招呼,都是問“你吃飯了嗎?”,可這是寺廟,問“你吃飯了嗎”實為不妥,我改為:“你燒香了嗎?”
聽到問話,女香客愣了一下,似是覺得我有點冒昧,但還是開口了:“燒了。”其實我剛才看到她燒香了,她燒了好大一把香,那火焰竄得老高老高的,聽她說燒了,我心裏嘀咕道:沒燒胡吧。
“來許願的嗎?”我又問。
“我爸爸去世了,我想在禪定寺做佛事來超度亡靈,可和尚們不答應。”
“他們怎麽說的?”
“他們說禪定寺從不搞這些。”女香客臉上寫滿了不滿,“自己是和尚,竟然不搞超度亡靈,我真搞不懂他們是怎麽想的,何況我是這裏的常客,又答應給錢的,這些僧人怎麽一點不講情麵?”
我對寺廟一側的石凳一揮手道:“來來,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4)
女香客款款走至石凳,手撫了撫連衣裙,優雅的坐下。我坐在她的旁邊。
我欠了欠身子,說:“不要為超度的事感到不快,禪定寺的做法是對的,這座寺廟是正信寺廟。”
“正信?什麽意思?”女香客問。
“正信就是正確的信仰,迷信就是錯誤的陷入迷霧中的信仰。”我說,“寺廟是清淨道場,什麽叫清淨道場?就是清清靜靜的讓人修心養性的場地。如果寺廟裏整天做些超度亡靈的事,這個寺廟還清淨嗎?和尚們還怎麽修心呢?那樣的話,寺廟跟殯儀館有什麽區別啊?寺廟不是殯儀館,佛教隻教人怎麽修心。和尚來這兒是為了獲得一分清淨之心,我們香客來這兒也是追尋一分清淨之心。你的心清淨了,你就是在拜佛,你的心不清淨,香燒得再多,頭磕得再多,磕頭就像雞啄米一樣,都不是拜佛。”
我邊說邊做出雞啄米的樣子,令女香客忍俊不禁。
我問她:“知道什麽叫佛嗎?”
“佛不就是釋迦牟尼嗎?”女香客輕蔑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問這麽小兒科的問題。
我說:“錯了。佛的意思是覺悟之心,簡稱覺心。拜佛就是追求一種覺悟,求得一分解脫。佛說人人都有佛心,人人皆可成佛,意思是說每個人多少都有點覺悟,每個人都能覺悟。而不是說每個人都能成神!如果每個人都能成神,那天上飄的全是神,沒有雲了,那我們就見不到太陽了!那天上就不會下雨隻會下神了!”
女香客玉麵含笑,很信服的點了點頭。
“信佛一定要有智慧,有智慧你才會區別正信與迷信,正與邪。有智慧的人才是個明白人,明白人才會有正確的判斷。”我說,“香友,你要感謝禪定寺才對,這裏的和尚才是正道的和尚,哪能埋怨他們啊?不但不能怨他們,而且以後要常來這兒。”
“我發現你這個人對佛教懂得挺多的,你這麽懂佛教,怎麽不當和尚啊?”女香客真的完全放開了,竟至很開朗地和我說起玩笑來。無心的玩笑話就是預言,她哪裏想到,她的玩笑話馬上就要變成現實了。
我摸摸自己的頭發說:“我舍不得這一頭不算秀發的頭發。”
“頭發是煩惱絲,有什麽舍不得的!”她說,“你要是當和尚啊,肯定會是個大和尚!起碼你的個子大呀。”
“敢情大和尚就是個子大的和尚呀。”我說,“人老了,個子也會變小,這麽說來,年輕時是大和尚,老了後,反而成了小和尚了――”
女香客啟齒一笑,站起身來,說:“好了,感謝你給我很多開示,什麽時候你在這裏當和尚了,我會經常來敬香的。”
說完,用手撫平連衣裙,對我回眸一笑,走下山門。
(5)
我爬上禪定寺右側的鬆坡,坐在一塊大石上,俯瞰著茂林掩映中的禪定寺。忽然,陣陣梵唄聲從寺內傳來,是僧人們在午誦。僧人的唱誦聲,還有那木魚聲,組合成完美的妙音,令人“如聽仙樂耳暫明”,在這樣的深山裏,在這樣的茂林修竹中,飄**著天籟般的梵音,更增添了一分幽靜,一分寧謐,我心頭的出塵之感更強烈了。以前在大學裏,我聽過許多交響樂團和合唱團的演出,但都不如這深山梵唄深入我心,我認為禪定寺的僧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男聲合唱團!那木魚聲是世界上最好的伴奏!惟佛教音樂能俘獲世上最桀驁不馴的心靈!能穿透世上最堅硬的心靈!
半個小時後,梵唄聲停了。可此音消歇彼音起,梵唄音止了,我肚子裏的聲音大了起來,那是饑腸的轆轆聲。還是清早在麗江古城吃的一碗黃豆麵,又步走了二十多裏路,並義務給一個女香客上課,讓她順利畢業“下山”――做了這麽多事,不餓怎麽可能!現在正是中午,是廟裏開齋時間,我要到廟裏買點齋飯。
進了廟,佛殿裏有一小和尚,坐在門檻上吃飯。這小和尚我見過,就是剛才我磕頭他敲罄的那位。
“小師傅,我想在貴廟買點齋飯吃,行嗎?”
“貴廟?我們廟不貴呀。”小和尚抬眼看著我。
“不是說你們廟貴,是尊重你們的意思。我是教授出身,說貴學校說習慣了,就稱你們貴廟了。”
“說話這麽文縐縐的。”小和尚笑了笑,“齋飯有啊,你直接到後麵吃吧。”
我來到後麵的齋堂,裏麵大概有二十幾個僧人在吃飯,大部分都是上午化緣的和尚,我有點麵熟。和尚們看我來了,都抬起頭看我,我笑問其中的一個胖和尚:“師傅,我能買點齋飯吃嗎?”
“就你一個,是吧?”胖和尚問。
“就我一個。”
“一個行,多了就不行了。”胖和尚說,“跟我來吧。”
這個胖和尚給我拿來一隻和他一樣胖的碗,並親自給我盛了滿滿一碗飯,遞給我,說:“吃菜自己取,我們這兒的菜不好,不知你習慣不習慣。”
“哪裏哪裏,肯定好吃!”我說。
這裏的菜隻有一道青菜炒白幹,然而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其實,此前我雖沒出家,但我身體中的許多部門都提前出家了,比如我的胃,因為一年前我就開始吃素。在學校裏,同事聚餐,或是他人請客,往往是滿桌葷腥,別人大嚼大咽,可我看著一盤盤動物的屍體,根本沒什麽興趣。有時在別人的勸說下,也動點筷子,後來我壓根就不吃肉了。
吃完飯,我問多少錢,和尚們都說算了算了不要錢,我硬要給,他們死不收,我才作罷。
我問剛才給自己盛飯的胖和尚:“你們每天都吃同樣的菜嗎?”
“不不。”胖和尚搖搖頭,“我們吃素,這是原則。但每天的素菜不一樣,今天吃這種素菜,明天吃那種素菜,變著花樣吃。這就是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出家人也要學會生活,出家是清苦的,但是發揮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就不清苦了。學佛就跟念書一樣,要變苦學為樂學。”
這胖和尚的幾句話,讓我刮目相看,不過這些話,我聽起來都有點耳熟,好像都是高中政治書上的。我問:“師傅出家前是高中教師吧。”
“不不,我哪當得上教師呀,我高中畢業後就沒念書了,來禪定寺當了和尚。”
“哦,不念書,來念經,你的想法沒錯。”我說。
我試探性地問:“如果我到你們廟裏當和尚,你們會收嗎?”
“當和尚的人都是七彎八拐的人,你這麽儀表堂堂,怎麽可能呢?”
“我說的是真話,我真的想來當和尚。”
“真的想當和尚,要跟我們寺的方丈說,得到他的批準才可,不過我們方丈很嚴格的,他會考你的。”胖和尚說,“而且我們方丈特別善於通過一個人的言談來判斷這個人的內心。”
“我願接受考驗,能告訴我方丈室在哪裏嗎?”
“跟我來吧。”
我跟著胖和尚來到方丈室,胖和尚把我介紹給了方丈,自己就走開了。
方丈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和尚,身材魁梧,方麵闊耳,目光如炬。我對老方丈合十行禮,方丈還禮,並示意我坐下。
“施主有何貴幹?”老方丈的嗓音非常雄渾,聲如洪鍾。
“我想皈依佛門。”
“以前從事什麽?”方丈問。
“是大學教授。”
方丈猛的站起來,怒喝一聲:“大學教授不做,來當什麽和尚啊!”
我一驚,連忙合十低首道:“方丈息怒!我有一顆至誠之心!”
“不行不行!我們不能讓你當和尚!你還是回到外企去吧。”方丈又是擺手,又是擺頭。
方丈的態度似乎很堅決,我的心涼了,心想這下糟了:老單位辭了,新單位不收,跳槽不成,兩頭落空。
我悻悻然走出方丈室,覺得自己灰頭灰腦的。
(6)
走出廟門,我有過一段激烈的思想鬥爭:出家還是回家?猶如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獨白:活著還是死去?哈姆雷特的這段獨白是他猶豫性格的集中體現,以致哈姆雷特成了猶豫性格的代名詞,我想,如果老是在出家與回家之間猶豫不決,那我不成了當代的哈姆雷特嗎?我不能學哈姆雷特,我要學釋迦牟尼。同樣是王子,可王子與王子是不一樣的,釋迦牟尼果斷堅決,他老人家當年拋卻王位,毅然出宮修行,毫無動搖之心,直到得道成佛。想到這,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決不猶豫!決不動搖!決不回家!
“這位施主怎麽不回家?”
夜幕降臨時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和尚關門時,看到我靜靜的坐在寺門前,出於關切,低聲地問我。
“你關門吧,我待會兒就走。”我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輕聲答道。
老和尚哦了一聲,就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就在廟門關上的一刹那,萬千思緒湧上我心頭:今天方丈把我拒之門外,但我相信佛門是不會對我關上的,佛不度無緣之人,同樣佛也不會棄有緣之人!我堅信和禪定寺有緣,堅信憑著自己的正信正覺,能夠跨入堅持正道的禪定寺的門檻,不用走後門,更不用走旁門左道、歪門邪道!我要修行,我要到禪定寺修行,也隻有在禪定寺修行才能修得正果!隻要我真誠地敞開自己的心門,禪定寺的大門定會為我打開!
夜色漸漸彌漫開來,白天一片青翠的山林,在夜色的塗抹下,變成一團黑影。四野一片沉寂,隻有一兩隻夜歸的鳥兒從樹梢上掠過――它們選擇的是回家,不是出家。
佛殿裏燈火通明,我又聽到僧人的唱經聲,這是他們在晚課。晚課持續將近一個小時,然後整座寺廟沉入一片寂靜之中。時序已進入秋天,深山的夜晚真是涼氣襲人,然而我就是在這樣的秋涼中坐了一整夜――真正是學釋迦牟尼當年的“樹下一宿”啊。
翌日淩晨,天還沒亮,寺鍾就響了,大概是起床鍾,那鍾聲在山穀中回**,越發增添了山野的清幽。古人說“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這兒則是“鍾鳴山更幽”。
佛殿裏的燈再度明亮了起來,我又聽到了悠揚悅耳的誦經聲,是禪定寺的僧人在早課。
早課畢,隻聽廟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人又是那個瘦骨嶙峋的老和尚,老和尚看到我坐在廟前的樹下,就顫巍巍的走了過來,小聲的問:“施主沒回去嗎?”
“回去了,又來了。”我說。
“你沒有走,哪有來!年輕人,你分明在誑我。”老和尚說。
我對老和尚抱手道:“高僧海涵!”
老和尚說:“當年佛祖就是坐在菩提樹下悟道的,你也想坐在樹下悟道嗎?”
我說不是。
“那為什麽坐著不走?”
我說:“如不能出家,決不離此座!”
“原來你是想出家啊。”老和尚點點頭,“當年佛祖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打坐,發下誓言道:如不得道,寧碎此身,不起此座!你的語言很像佛祖,看來你真的是在學佛。”
我說:“不瞞高僧,我生來就有佛緣,長大善根深種,素來一心向佛,出家是我的夢,此夢不圓,我心不甘!”
老和尚問:“那你跟我寺方丈說了嗎?”
“說了,他不答應。”
“哦。”
老和尚背著手轉身回到寺中,過了一兩個時辰,太陽都老高了,老和尚出來了,後麵跟著好幾個僧人,方丈也在其中。
他們來到我麵前,老和尚對方丈說:“就是他,昨夜在這裏坐了一夜。”
方丈問我:“你真的想修禪學佛嗎?”
“真的想。”
“那好,你跟我來。”方丈說。
我,還有別的幾個和尚,跟著方丈來至寺外的竹園中。竹園深處我看到用鵝卵石拚成的幾個大字:竹林精舍。
方丈問:“知道竹林精舍的來曆嗎?”
“竹林精舍是釋尊住世時說法地方的名稱。”
“你說的沒錯,我們就是借用這個名稱。”方丈說,“這是說法的地方,今天我想聽聽你的說法。也就是我問你答,主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信佛、學佛。”
“遵命。”我知道要進行招聘麵試了,且由單位一把手親自主持。想到這,心裏還真有點忐忑。
(7)
所謂的竹林精舍,就是一片竹林,沒有圍牆,也沒有什麽複雜的設施,就是幾個大小不一的石凳而已。
方丈坐在一石凳上,並讓我坐在他對麵。別的和尚也坐下了。
方丈問:“多大年紀了?”
我引用陶淵明的詩句回答道:“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三十歲,是吧?”方丈說,“你不是大學教授嗎,怎麽這麽想當和尚?”
“中國不缺教授,缺的是有正信正覺,走正道正路的佛子,所以我辭職了,決心出家。”
“為什麽要在禪定寺出家?”
“因為你們是罕見的堅持佛教正統的寺廟。”
“你從哪些地方看出我們是堅持佛教正統的?”
“你們的僧人托缽化緣,你們不在寺廟裏做生意,當然了,唯有你們寺廟有這樣一處竹林精舍。而這些都是佛教正統。”我說,“釋迦牟尼住世時,他是怎麽生活的呢?主要做三件事,一是打坐,二是說法,三是托缽乞食。別的事都不做。這就是佛教正統。可是,當代中國,有幾個僧人托缽化緣呢?有幾個僧人說法呢?有幾個僧人打坐呢?我基本上沒見到這‘三項全能’的僧人,直到有緣遇見禪定寺的各位高僧。”
“嗯,有道理。”方丈深深的點了下頭,“那――你隻思考佛教,不思考社會嗎?或者說你隻關心佛教的發展,不關心社會的發展嗎?”
“決不是這樣的!”我說,“從我自覺的學佛那天起,我就把佛教和社會聯係在一起思考。佛教有兩派,一是隻求自己解脫,不想濟世濟民的小乘佛教,二是自己修成正果後,不忘人間大眾,積極化度眾生的大乘佛教。我信佛,信的是心係大眾的大乘佛教,這也是學釋迦牟尼,釋尊成佛後,並不是自顧自的,而是以一顆救苦救難的慈悲博愛之心普度眾生,為眾生現身說法達四十九年之久,為人間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可以說這個人是就為眾生而臨世,為眾生而說法。在許多人的心中,佛教是消極的,無情的,避世的,其實真正的佛教是積極的,深情的,入世的――看看釋迦牟尼就知道了。”
“如果你出家,你打算如何以一個僧人之身為社會服務?”
“我若出家,即使不能像釋迦牟尼那樣成佛,也要像釋迦牟尼那樣修行,也就是要恢複佛教正統:托缽、打坐、說法,做一個有正信正覺的正道僧人。我認為僧人要為社會服務,首先要為社會做榜樣:我們這個社會是個揮霍無度的和會,僧人托缽化緣,就是告訴社會俗眾要儉樸生活;我們這個社會是個浮躁的社會,僧人打坐入定,就是告訴俗眾要淡定生活;我們這個社會是個非理性社會,僧人說法,就是告訴大眾要理**;我們這個社會是個沒有信仰的社會,僧人以自己的修行告訴大眾,我們要做個有信仰的人,有正確信仰的人。我要告訴大師的是,我說僧人要為社會做榜樣,不是做做樣子,而是實實在在的修行,讓自己修得正果,脫離輪回。這樣既利己又利世,豈不是雙贏?”
“除了為社會做榜樣,還有什麽?”方丈很有興致地看著我問。
“幫助大眾去除對佛教的錯誤的認識,也就是樹立正信,破除邪信。邪信的做法很多,邪信的人很多,所以完成這個任務是最難的。”我說,“不光佛教領域有邪信,末法時代,在很多領域都存在著邪信的問題,都需要正本清源,回歸正統。”
“說得很好!”方丈站了起來,握著我的手說,“我現在就答應你到我們禪定寺為僧。”
聽到方丈的話,我萬分激動,我撲通一下跪了下去,說:“謝方丈厚愛!”
方丈把我扶起,說:“正如你所說,我們是正道寺廟,基本上回歸了世尊的做法,所以在我們寺廟修行是很清苦的,僧人們經常行腳,經常出門化緣,而且每天隻吃一頓午餐,過午不食,你會後悔嗎?”
我堅定地說:“永不後悔!我會嚴格遵守戒律和寺規,做一個好寺民。”
半個月的試用期很快結束,我完全適應了禪定寺的清修生活,且和僧人們相處甚歡。
方丈決定要在重陽節那天為我舉行剃度儀式。我說為了表示對佛的虔心,重陽節那天,自己要從麗江古城三步一拜行至禪定寺,作為剃度儀式的一部分,方丈答應了。
轉眼到了九月初八,這天我提前到了麗江古城,在一家客棧住下,初九日清晨,我從木府出發,三步一拜向禪定寺走去,引起許多民眾的好奇,有不少人跟著我一路行至禪定寺。
到了禪定寺,僧人們早已在佛殿裏列隊迎接。我緩步走進主殿,焚香,然後跪在釋迦牟尼佛像前,僧人開始唱經。唱經完畢,我起身走到方丈釋懷法師麵前,行跪拜禮,拜他為我的依止師。
方丈為我摩頂賜福,說:“我收你為徒,從今後,你要皈依三寶,努力修行,早成正果。賜給你法號叫釋我。請起――”
我站起來,坐到事先準備好的木凳上,理發師釋心法師給我剃發,第一刀從頭頂中間開始,這叫下發,釋心法師把剃下的頭發放到盤子中。然後剃一刀,說一聲:“發為煩惱絲,剃掉頭發,拋卻煩惱。”
看到自己的頭發一縷縷掉落下來,我心中頗有感概,心想此次剃發跟以往任何一次意義都不一樣,意味著我的人生將發生改變。
頭發剃完後,我脫掉西裝和皮鞋,穿上僧衣。以前經常穿新衣服,但這次穿新衣服的感覺異常奇妙――這是我第一次穿製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