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騎象逃命

(1)

屏氣凝神的念咒已持續了兩個小時,賓館經理上來了,咳了一聲,然後示意僧人停下來。

唱咒聲停止。

經理說:“就在各位高僧念咒時,第二輪海嘯已經過去了,海水已退出了賓館。我得到消息,說第三輪海嘯馬上要到來,考慮到這幢樓有可能被衝倒,大家趁這個間隙,趕快下樓,把房間裏的重要東西取出來,然後站在主樓前麵的空地上,手拉手組成人體鏈條,以防被海水帶走。”

與會的各國僧人和施主迅速下樓,到了一樓,眼前一片狼藉,淩亂不堪。整個賓館猶如一個垃圾場,賓館旁邊是一家服裝店,從那裏飄來幾十個展示服裝用的塑料**模特,全是女體,個個**豐臀,形態各異:有的爬在地上還張著嘴大笑;有的仰麵朝天,手還在托著下巴作沉思狀;有的斜靠在牆上,含情脈脈的看著前麵的石獅子;有的光花花的倒掛在樹上,臀部翹得老高;還有兩個嘴貼著嘴,身上沾滿了泥巴。雖是塑料人,我還是不好意思看,但不看也不行,因為太多了,觸目皆是,眼光不知放哪裏好,真的無法逃避。經理看到我難為情的樣子,就令服務生把這些塑料**撿起來,送走了。

水沒有完全退盡,有一條小黑狗掙紮著從水裏爬出來,跨過幾個橫躺著的塑料女模,來到賓館大堂,抖了抖身上的水,向四周看看,一臉的狼狽不堪。

我到自己的房間取行李,打開房門,裏麵被海水泡得不成樣,行李又髒又亂。李星塵有個公文包在房間裏,裏麵進了水,非常沉。他本人不在,我替他帶走,等見到李星塵時,再交給他。

賓館裏兩百多個來賓,在賓館主樓前的空地上,一起手挽手組成人鏈,等待第三個大浪,賓館也作最壞打算,每人分一箱巧克力,綁在身上,以備被衝出海漂流時充饑。我身上也綁著一箱巧克力,我想到那條小黑狗,怕它被海水衝走,我把它放在巧克力箱上。小狗倒挺乖,趴在箱子上一動不動,就是有一樣不好,它的長舌頭老是舔我光光的後腦勺。在它看來是給我按摩,我也感覺挺舒服的,但那畢竟不雅觀。

第三個大浪終於來了!從外麵帶來了許多雜物,第一批漂來的是充氣的皮玩具,可能是附近某個玩具店的賣品,肥肥的豬、粗壯的牛、瘦瘦的羊、駿逸的馬、威猛的虎、凶悍的豹,都浮在水中,有的四腳朝天,有的頭插水底。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王大胡看著這些,跟我說:“大師,他們都是海歸,從海外歸來。”

聽大胡說話,我想笑,但不是笑的時候。

後來又漂來一些家俱,有許多人被家俱撞傷,但隻能忍著劇痛,一動不敢動。

賓館原有的什物再度漂浮起來。

大家一個個屏氣凝神,都在直麵死神的宣判,那情景恍如拍電影一樣。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了――

海浪衝來了一具屍體!那屍體隨著海水緩緩地向賓館飄來,有幾個女賓客大叫起來。

死者看起來好麵熟,我細一瞅瞅,正是早上出海的李星塵!這家夥玩心太大,老是不在房間裏呆,現在可好,被海水扭送回來了。確實奇怪,這海浪似乎認得凱得賓館,準確無誤的把李星塵送回來了!

海水還在上漫,生死關頭,屍體近身,人們也不敢動,一動,就有可能被海浪卷走。

有幾個人看到李星塵的遺體,淚流滿麵。

新加坡好像就來了李星塵一個人,我看在和他同房的份上,對所有的僧人發出倡議:

“各位高僧,麵前的逝者是新加坡學者李星塵先生,和我同住一房,他被海嘯奪去了生命,我建議所有的僧人就此為他超度,大家齊誦六字大明咒,好不好?”

“好!”僧眾齊聲應道。

嗡、嘛、呢、唄、美、吽――

僧人開始誦經,采用男女混聲的方式。

誦經聲中,彼此的手握得更緊了,大家任憑海水襲來,泰然自若。

慶幸的是,那海水隻淹到肩頭,便不再上漲,開始回落了!而且賓館的房屋並沒有倒塌。

所有的人都舒了口氣。

水退到腳跟時,大家鬆開手,經理安排幾個服務生把李星塵的遺體抬到附近一座寺廟裏停放。

三輪海嘯都已過去了,水也退盡了。天空晴朗,陽光燦爛,抬頭看天,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賓館經理說:“據預測,今天應該沒有海嘯了,現在大家到賓館三樓浴池裏把潮濕的衣服換掉,然後吃點東西,完了,還是到這兒集合,我們組織你們撤離海灘。”

來賓一個個裹著滴水的衣服往樓上爬,到浴池更衣處換上自帶的幹淨衣服,然後匆忙竄進旁邊的小餐廳,胡亂的吃點東西,像打仗似的跑下樓來,在門口匯集起來,人們議論紛紛,都在擔心會不會有更大的餘震和海嘯。

(2)

經理發話了:“大家安靜了!我得到消息,這次海嘯是印尼蘇門答臘島八級地震引發的,東南亞和南亞多國受災,目前已有數千人死亡。這是全球40年來最嚴重的地震,是普吉島400年來最大的災難。而普吉島受災最嚴重的就是我們所在的巴東海灘,現在雖已暫時性結束,但海灘依然是危險的,我們必須轉移到離海遠點的普吉鎮去。可是海灘上的許多汽車都被毀壞,能用的車輛有限,我們賓館聯係了幾支大象運輸隊,部分人乘車,另一部分人乘大象離開這裏。”

大部分人都要求乘車,很明顯汽車比大象快,可盡快到達安全地點。

我向來偏愛大象,他對馬局長說:“我們中國人喜歡象棋,我們就騎象吧。”

馬局長說:“那是那是!現在普吉島就像一盤棋,人人都在和大自然進行博弈,人家走車,我們走象,看看誰贏誰輸。”

我最重,一個人騎一頭象,其他幾個兩人一象,七個人用了四頭象。

騎上大象,王大胡說:“下棋吧。”

金大嗓一拍象背,道:“下棋!”

馬局長說:“下象棋!”

我撲哧一笑,說:“我真佩服你們幾個,狼狽到這個地步,還油嘴滑舌的,真是高人。”

大象出發了。

王大胡騎在象上,回頭問我:“你現在想不想行腳?你來的時候不是行腳嗎?”

我笑笑,說:“現在輪到大象行腳了。”

我在當地人引導下向普吉鎮進發。有人打電話給金大嗓,說什麽普吉機場、港口皆已關閉,橋梁被衝毀,泰國政府正在組織救援――我知道,我們已經成了難民。

我騎的象走在最後,發現那條黑狗也跟來了。黑狗不聲不響的尾隨身後,大象走快點,它就跑快點,大象走慢了,它就坐在地上東張西望,等拉開了一段距離,它就小跑著趕上來了。

大象走到一個山腳處,一直安安靜靜的狗突然狂吠起來,我回頭一看,隻見它兩個前爪抓住一個黑色皮包,我一看,是李星塵的公文包,從我的行李袋中掉下去了,我毫不知曉。

我下象取來公文包,為安全起見,我把包放在行李袋的最裏麵,這包是李星塵的遺物,他已仙逝,看來我要替他永久保留了。

大象繼續趕路,黑狗繼續跟著。沿途都是逃難車輛,泰國人大都帶著家當逃跑。大部分地段的水已退下,海灘上處處都是垃圾和瓦礫:地上散落著無數缺胳臂少腿的沙灘椅;有的汽車掛在樹樁上,像一個螃蟹被吊起來;很多樹被連根拔起,歪倒在沙灘上,把國王的畫像砸碎了;一艘艘遊艇傾覆了,像搖籃一樣在海上打晃晃;平常船裏裝滿了人,這時船裏裝滿了水;海灘邊的水泥地基被掀起,遊客不見了。

沿海灘一線本是普吉島最繁華的地帶,滿布著酒吧、飯店、超市,就在刹那之間,這裏成為一片廢墟和瓦礫場,真是觸目驚心。

我在路上也見到了幾個雷人的場麵。在某處,幾十輛不同類的汽車――有轎車有貨車有泰國獨有的嘟嘟車,被海水卷到一塊,整整齊齊的呈螺旋狀擺放著,定是漩渦狀的海浪所致,可見海的力量有多大啊!它可以玩轉一切,不論多重的物體!忽一處,竟發現幾個金發碧眼的西方人在遊泳!也太不把死當回事!這幾個人體格健壯,可他們的膽子更健壯。在一海灣處,我竟看到一個身著泳衣的西方美女,和泰國的一條白豬躺在一起,顯然,美女和豬都已死去,如果不是海嘯,西方的大美女和泰國的大白豬怎會躺在一塊呢?海嘯讓一切都變成了可能!――也是一種緣分吧。

大象緩緩行走,我對著她倆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為死去的人祈禱,也為死去的豬祈禱。在佛看來,生命是平等的,生命也是不滅的,此生結束還有來生,別看它現在是一頭死豬的皮囊,說不定來生它就投胎為人,而且是個白麵書生的美男子,是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呢。

大概走了一半路程時,四頭大象突然轉向,瘋狂地朝著山坡跑去,我不知怎麽回事,因為這時沒刮風沒下雨,海上也是風平浪靜的。

當地向導極力製止大象,但大象根本不聽,依舊馱著我不顧一切的往山上跑,兩隻大耳像扇子一樣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到了山頂,大象跑不動了,停了下來,這時,我回望後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嘯來了!湧起的海浪足有十米高!海水已經淹沒了山腳!我幾個都嚇出一身冷汗。大象的確有預知洪水的能力。

大海的脾氣真是變化莫測,剛才還是平波展鏡,柔情款款,眨眼間惡浪滔天,說變就變。

馬局長說:“那些乘車的人這下肯定出事了,大象會預感地震,汽車就不行了,再說汽車也不能爬山,看來我們騎象騎對了。”

金大嗓說:“這要感謝釋我法師的提議,要不是他提議,我們極有可能選擇乘車。”

金大嗓的讚許,並沒有讓我高興,我的心情很複雜,我逃出一劫,那些乘車的人呢?他們有沒有及時發現海浪,棄車逃走呢?我希望他們和自己一樣平安。哎,死生一瞬間!世間無常。

我在普吉鎮呆了一天。這天,我跑了許多寺廟,感覺寺廟設施沒受什麽影響,隻是裏麵很亂,停放著許多遇難者遺體,政府正在組織DNA專家對他們進行身份識別。

晚上得到消息,普吉機場已經開放,國內將派包機到普吉島接我一行人,還是祖國親人好。

次日早上,包機來了。我們拿出所剩的全部泰銖,共幾萬元,捐給當地災民,然後作別普吉的海灘、椰林、古寺和象群,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