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混血兒談麗江
(1)
翌日上午,凱得賓館五樓會議廳,國際南傳佛教研討會正式開始。
“各位高僧,各位學者,上午好!我的學術報告題為《南傳佛教在中國》。大家知道佛教起源於印度,後來向國外發展,分成兩大係統:向北方流傳的,經過中亞傳到中國內地及西藏,然後由中國傳到韓國、日本、越南等地,屬於北傳大乘佛教;向南方流傳的,傳到斯裏蘭卡,然後再傳到東南亞的緬甸、泰國、柬埔寨、老撾,及中國雲南等地區,屬於南傳小乘佛教。北傳佛教包括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兩大塊。南傳佛教又叫上座部佛教,因其三藏及注釋使用巴利語,故又稱巴利佛教。這是從世界範圍看佛教的傳播情況,下麵重點談談佛教傳入中國的情況――”
此時站在演說台上侃侃而談的正是李星塵先生,就是和我住一房的那位。我未能在房間裏和他見麵,卻在會議廳裏見到了他。睹其相貌,當是三十來歲,國字臉,臉黑齒白,混血兒,是中非合作的結晶。他有個習慣,就是說話時不停地眨眼,眼睛很白,很像非洲人的眼睛。在他之前,我已領教了好幾個人的學術報告,但報告內容空洞,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且都與中國無關,說的都是南傳佛教占統治地位的國度,諸如斯裏蘭卡、緬甸、泰國,沒有在我的腦中留下什麽痕跡,印象寥寥。而李先生的學術報告不僅提到中國,還提到雲南,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還有一點特別的是,別的老外都是用英語宣讀論文,他不,他用漢語宣讀,隻是在後麵的大屏幕上現出英文來。所以我聽起來,注意力格外集中,我想聽聽自己的同房,非洲裔混血兒,對中國佛教有什麽樣的高見。
“印度佛教傳入中國的路線,一般認為有三條,即西域的傳入、南方海路的傳入、南方陸路的傳入。關於從西域的傳入,我想糾正三個傳統的觀點。第一個觀點認為中國佛教從西域傳入,開始於漢武帝獲得休屠王的金人,當時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征伐匈奴,敵人多被斬首,虜獲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金人長一丈有餘,漢武帝以為神物,供奉於甘泉宮,對之燒香禮拜。後人認為這就是佛道傳入中國之始。這個說法來自中國的《魏書》。竊以為這個觀點甚荒唐!因為據《史記》和《漢書》的記載,休屠王的金人是祭天的金人,不是佛像!按匈奴的風俗習慣,每年正月、五月、九月的吉日,在龍城舉行祭祀天神的活動。再從印度佛教史來看,公元前的印度佛教界尚未塑造佛像,隻以法輪、菩提樹和獅子座、蓮華座等來象征和尊敬佛,或者以佛的遺物,比如缽,特別是收藏佛骨的覆缽形的塔來表現對佛的懷念尊敬之情。所以霍去病獲得金人的時候,印度還沒有製作過佛像。況且當時的匈奴並不信佛教。這是我要糾正的第一個錯誤觀點。”
這個老外話語中不時的露出一兩句文言,什麽“竊以為”、“甚荒唐”……令幾個中國聽眾聽來別具一種趣味。
但要指出的是,這次研討會的主題是南傳佛教,他的報告題目也叫《南傳佛教在中國》,可他在台上大談特談北傳佛教,顯然有跑題之嫌,可當他眨著眼抖出自己的論點時,的確令人耳目一新,他的報告裏還真有點“貨”。不管是大路小路,隻要有風景,就是好路!——我想。
台上李星塵泯了口茶,眨巴著眼睛繼續說道:
“第二個錯誤觀點,就是有人據《魏書》記載,認為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時就已知道印度的佛教了。其實這是後人對《魏書》記載的誤解。《魏書》的原意是這樣的:朝廷派張騫出使大夏國,張騫回國後說在大夏國的旁邊有一個國家叫身毒國,也叫天竺國。《魏書》作者補充了一句,說這個天竺國就是那個有浮屠之教的國家――當時人稱佛教為浮屠之教。後人把作者的話當成是張騫的話,說張騫認為天竺國有浮屠之教,這是大錯特錯的。實際上張騫隻知道有天竺國,並不知道天竺國有何宗教。我要糾正的第三個觀點是認為對於中國而言,從北線傳入佛教比從南線傳入佛教要早得多,也就是說先從北線傳入佛教,後從南線傳入佛教。這也錯啦!我們知道,佛教從北方絲綢之路正式傳入中國,開始於東漢明帝的永平求法,時間是公元62年。從南線傳入佛法,開始於南北朝時印度的達摩祖師從海路來到中國,他在廣州登岸的時間是公元526年九月二十一日。這樣看來,似乎從南線傳入佛教要比從北線傳入佛法晚了將近五百年。其實不然!梁啟超說,阿育王統一印度建立孔雀王朝,和秦始皇統一中國建立秦朝差不多同時。阿育王統一印度後,立佛教為國教,在華氏城舉行第三次結集,派宣教士256人到國內外傳教。當時中印海路已開,阿育王所遣高僧越洋過海到了中國,這些印度高僧剛開始在中原傳教,便趕上秦始皇焚書坑儒,結果中原儒士和印度僧人都被推下土坑,落得同一命運。所以,我說中國儒家文化和佛家文化的第一次交融,是在秦朝的土坑裏。”
李星塵的一句黑色幽默讓聽眾們都笑了,大家的笑都很苦澀,因為在坐的要麽是儒士,要麽是僧人,僧俗二界的前輩們竟被秦始皇活埋了,隻能在萬人坑裏交流,多慘啊!在至高無上大智慧的佛看來,殺人如麻的秦始皇在六道輪回中定會墜入畜生道,也許在泰國的某個山林中,正被人獵殺的某條豪豬就是當年秦始皇的今生色身。佛教對生命的看法是無比正確的,佛主張生命不滅論,秦始皇沒有死,他墜入了六道輪回,在六道中和別人一起參加生命長跑,隻不過他在第五道――畜生道,以豪豬的身份賽跑。
我在苦笑之餘,驚訝於李星塵這個中非混血兒竟對中國曆史如此了解!而且言前人所未言,真的讓我刮目相看!盡管到目前為止他仍在跑題中,不過他跑得精彩。
你繼續跑吧!和秦始皇一起跑,他在第五道,你在第二道――人道。
“也就是說,早在秦朝南傳佛教就開始從海上傳入中國,遠早於北方的陸路,這點目前沒有史料可查,但沒有史料並不代表沒有史實!”
這句話說得太精辟了!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點了下頭。
“南傳上座部佛教約在7世紀中由緬甸傳入中國雲南地區,這一點有史料可征。最初經典隻是口耳相傳,約在11世紀,泰潤文書寫的佛經經緬甸傳入西雙版納,至南宋景炎二年傣文創製後始有貝葉經文。現在雲南地區上座部佛教分成潤、擺莊、多列、左祗四派。我要糾正的第四個觀點是,一般都認為南傳佛教從緬甸傳入雲南,隻局限於傳入西雙版納。其實也錯了!雲南和緬甸接壤的範圍很大,南有西雙版納,北有麗江,據我考證,南傳佛教從緬甸傳入不光傳到西雙版納,也傳到了麗江。”
什麽?麗江?我就是在麗江當和尚啊!這混血兒的研究離我越來越近了!這樣下去,等會兒就要說到我所在的寺廟神定寺,說完神定寺就要說到我了!這很有可能!你想,他由中國說到雲南,從雲南說到麗江,從麗江說到神定寺,從禪定寺說到我――以他的演說思路和邏輯不就是這樣嗎?哈哈――我興奮了。
(2)
我的聽講興趣越來越大了!神經也越來越亢奮。
說吧,我就在麗江,麗江怎麽了!已經抖出許多猛料來的李先生,還有沒有更大的猛料呢?我期待著。
“其實在唐代,除了玄奘,還有許多高僧都到西竺取法,隻是大部分人都是從北路去,從北路回。有一位中原僧人,他從北路去,但回來時選擇的是海路,不過這個海路不是南中國海,而是孟加拉灣,他從孟加拉灣進入緬甸,再從緬甸到了麗江。然而事有不順,他帶著經卷回中原時,正趕上中原的安史之亂,亂世紅塵讓他厭世,於是他帶著經卷又折回到麗江,妥善處理好經卷後,在一個人跡不至之地入定了。我要指出的是,他帶到麗江的佛法也是南傳佛教。關於這位高僧,沒有多少史料可查,但我到麗江做研究的時候,諸多跡象都表明史上確有此人。”
李星塵終於回到南傳佛教這個正題上來,歧路知返,我替他感到高興。就在李星塵的報告漸入佳境時,一個人站了起來,大家側目一看,是王大胡!
王大胡拖著長胡,兩眼盯著李星塵,神色莊肅的發問道:“李先生,看來您是有意抬高南傳佛教在中國的地位,那我想請教您,為什麽南傳佛教在中國從沒成為主流,也沒什麽地盤,直至被北傳佛教擠壓到隻剩西雙版納那一小塊地方呢?”
“這――”李星塵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問難住了,顯然這個問題不在他的學術報告之內,事先他未曾思考過,不曾研究過。剛才還在侃侃而談、旁征博引、揮灑自如的李先生,現在變得神色慌張、神情不安,眼睛眨得更快了。
所有的聽眾都注視著李星塵,看他作何應答。我坐在台下暗暗替他焦急,替他捏一把汗,同時在心裏斥責王大胡:你這個大胡子,人家在做報告,你發什麽問呀!打斷了別人的思路。就是人家要抬高南傳佛教在中國的地位,有何不可?隻要有理有據,礙你什麽事?你這個大胡子,那麽多胡子都蓋不住你的話!
李星塵很快鎮靜下來,他搓搓手,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緩緩的說:“感謝那位飄逸如雲的先生的發問。”
王大胡左手托起自己的胡須,說:“飄逸如烏雲。”
聽眾們都笑了。
“說實在話,這個問題我此前沒想過。但據我對中國曆史文化的了解,我還是想請大家聽聽我的分析,權作拋磚引玉,不當之處,望就正於大方之家。”李星塵掃視著全場,“為什麽南傳佛教在東南亞各國占了統治地位,可在中國沒有占統治地位,直至被北傳佛教壓下去了?究其原因,必須要聯係三個方麵:中國的儒家文化、中國的自然地理以及南傳佛教的信仰特點。南傳佛教的信仰特點是追尋釋迦牟尼的本意,堅守釋迦牟尼當年的修行習慣和做法,釋迦牟尼佛住世時,為持不殺生戒,行腳時不穿鞋,以避免踩死路上的小生物。所以南傳佛教的信徒禮佛時都是光著腳板的。另外,當年釋迦牟尼及其弟子為表誠心向道,都是**右肩,故而南傳佛教的信徒也是**右肩。然而,這兩個做法在中國中原地區是行不通的,為何?大家知道,中原地區氣候寒冷,這和南亞和東南亞氣候大不相同,你讓中原的信眾在冬天光著腳,露出肩膀,會把人凍出病來的!再說了,中原地區盛行儒家文化,儒家主張溫文爾雅、端莊嚴謹,你光著腳丫、露著肩膀就不爾雅了,和儒家文化有嚴重衝突。這些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南傳佛教是小乘佛教,小乘佛教追求自我完善,獨善其身,自我解脫,這種自顧自的思想和儒家文化主張齊家治國、救世濟民的思想相矛盾。但大乘佛教就不一樣了,大乘佛教行的是菩薩道,主張普度眾生,恰和儒家文化不謀而合,故而,北傳大乘佛教在中國得以大行其道,廣為流布,而南傳小乘佛教就隻能退到一隅了。”
好!精辟!太精辟了!李星塵的臨場闡述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可就在人們鼓掌時,金大嗓又站了起來,人們停止鼓掌,看著這個大嘴巴家夥又想幹什麽。
金大嗓說話了:“但我還要問,中原地區儒家文化根深蒂固,可雲南遠在邊陲,偏於一隅,古代屬蠻夷之地,天高皇帝遠,儒家文化的影響微乎其微。而且你也說了,南傳佛教傳入雲南很多地方,比如麗江,但為什麽最後隻有西雙版納有南傳佛教,而在別的地方如麗江沒有發展起來呢?”金大嗓不用話筒說話的聲音都比李星塵對著話筒說話的聲音大。
這次李星塵沒有顯得緊張,他嗬嗬一笑,答:“剛才我不是說了嗎,從印度取經回到麗江的高僧很少,我所知道的就那麽一個高僧,可他並沒有在麗江做布道傳教的工作,他一回到麗江就擇一清淨地方入定了。無人傳播,怎麽發展?所以現在麗江隻有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總之都是北傳佛教。”說完,李星塵有意無意中補了一句:“據說那個高僧在麗江入定後,到現在都未出定,禪定一千多年了。”
什麽?入定一千多年還沒出定?這麽說,這人現在還在?李星塵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抖出了最大的猛料!聽李星塵做報告這麽長時間了,我感覺這個人做學問絲絲入扣,環環相扣,論證嚴密,嚴絲密縫,他不像是個說話隨意的人,他既然這麽說了,肯定有所考證。
李星塵的話讓我腦袋轟的一炸,全身熱血上湧。世界上最難的莫過於讓人心定下來!我學佛經年,修的是禪定,但總是淺嚐輒止,從未能進入大定。我知道,要想成就佛道必須能入大定,不入大定就無以洞察宇宙真諦和人生妙相。以前我聽說過許多美麗無比的關於入定的真實故事,給我的觸動很大。先前聽說玄奘去西天取經,途經天山,在大雪覆蓋的石龕中發現一個禪定千年的僧人,此人是釋迦牟尼時人,世尊涅磐後,他在此入定,說是等候下一個佛陀――彌勒佛降世。然而他入定了就不得出來,以至彌勒佛已經降世、涅磐,他竟不知道!還是玄奘搖鈴讓他出定。最近我聽說山西某農村小廟,有一人在民國時期就在裏麵盤坐入定了,到現在還沒出定,不吃不喝卻不會死,那是怎樣的體驗啊!那是怎樣的境界啊!此人氣息猶存,指甲和須發都在生長,當地村民每年除夕進廟給他修指甲剪頭發。這個當年看破紅塵、跳脫苦海的農民入定八十多年,已經讓我佩服得不得了,今天聽說有唐代高僧入定一千多年,那是怎樣的大定啊!而且這個定者就在我出家的麗江地帶,我能不振奮嗎!如果能找到這個定者,請他出定,和我說上幾句話,我死也無憾了。
我想站起問問是不是真有這回事,有證據沒,高僧到底在哪裏入定了。但我抿了抿嘴,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我是出家人,要講究修養,不能學王大胡隨意打斷別人說話思路,再說了,我和李星塵住同一房間,到房間裏慢慢問他不是更好嗎。
接下來我一直處於興奮之中,腦子浮想聯翩,心中雜念翻騰。我的定力就是不夠,我努力克製自己要冷靜,要平靜,可就是不行,台上李星塵還在高談闊論,可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不知他在說些什麽。我腦子裏總是回**著他的那句話:據說那個高僧在麗江入定後,到現在都未出定,禪定一千多年了。
就這樣,我糊裏糊塗的熬到了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