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教授還年輕1

上大學時,金達就養成了早晨鍛煉身體的習慣。早年是跑步,現在是打網球。說起身體,金達就拍著自己的一身肉說,胖是胖了點,但都是肌肉,一大塊一大塊的。今天一早剛進網球場,何老漢就氣喘籲籲地跑來放聲喊,金教授,金處長,不好了,實驗田的玉米被牛吃了,你快去看看。

過幾天就要開科研鑒定會,鑒定驗收幾年心血培育出的這種飼料玉米,請柬已經發出,怎麽偏在這時候出這種事?金達愣一下,急步走出網球場。金達虎著臉問何老漢怎麽搞的,被吃了多少?何老漢低頭吞吞吐吐,一臉哭相,支支吾吾半天不說究竟被吃了多少。

何老漢是金達雇來種玉米的農民,老漢不敢說被吃了多少,看來問題是嚴重了。玉米在校園實驗田區,金達短衣短褲,拿了網球拍,像早晨跑步一樣,一會兒就跑到了實驗田。

看一眼玉米,金達渾身一下就涼了,本來不累的他大口地喘起了氣。

玉米田有二百多平方米,正是玉米成熟期,牛專揀好的吃,所有的玉米棒子都被啃去,連吃帶糟蹋,滿地狼藉,滿地牛屎。玉米棒子沒有了,專家來了怎麽鑒定?更糟的是還請了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金達一肚子怒火,見何老漢怯生生地走了過來,金達大聲問,怎麽回事,哪來的牛?!

何老漢專種這一點玉米,幹活不多,掙錢不少,一月五百塊錢。老漢掙這麽多很感激金達,見了金達就問家裏有沒有苦活兒累活兒。老漢也知道自己是在種科研田,就很小心,很神聖。套袋,授粉,除草,他都按金教授教的去做,甚至連姿勢都不敢有所變。看到老漢拿腔作勢地幹活,人們就笑,老漢仍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搞科學研究哩。沒想到玉米就要成熟了,卻出了這麽大的事。老漢哆嗦結巴了半天,才說清是動物場的實驗牛吃的。金達問牛哪去了,老漢說,我趕回動物場了。金達一跺腳喊,你傻了,你能幹成個啥?為啥不把牛扣住?見老漢哭了,便轉身去找王啟能。

還不到上班時間,牛圈裏靜悄悄的,十幾頭牛吃飽了,悠閑地臥在那裏反芻。牛圈磚牆鐵門,牆一人多高,鐵門也很結實,隻是鐵門隻有掛鉤沒有上鎖。金達細研究鐵門,如果將鐵鉤掛上,牛自己是絕對出不來的。金達看看表,喊幾聲沒人應,想給王啟能打個電話,又不知道號碼。金達惱著臉找個幹淨地方坐了,靜等王啟能到來。

王啟能不相信牛會跑出去吃玉米,金達拉著王啟能就走,說,不用嘴硬,你看看就知道了。

玉米稈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事情確實嚴重了。金達說,你看著辦吧,我十幾年的心血,就培育出這麽個品種,這下好了,一粒籽都沒給我留下,真正的斷子絕孫,你給我想個辦法吧。

金達是學校的科研處長,掌著全校的科研大權,誰搞研究都得讓他管,人們巴結都巴結不過來,牛卻把人家的玉米吃了,這牛也真是瞎了眼,專摸老虎的屁股。王啟能走進田裏,找一陣喊,金處長,這裏還有一棒完整的。又找一陣又發現一棒。金達也下到田裏找,一共找到了六七棒。王啟能說,真是謝天謝地,金處長,你也消消氣,革命的火種還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黨在初期也就那麽幾個人,比我們這幾棒子少得多,說發展,很快就紅遍了全國。

金達不理王啟能的油嘴滑舌,仍惱著臉說,過幾天就要鑒定驗收,這幾棒子能說明個屁,通不過驗收,你得給個說法。

王啟能賠著笑臉說,你是科研處長,鑒定時請幾個哥們兒,吃喝一頓,再發個紀念品勞務費,你讓他們說啥他們就說啥,肯定沒一點麻煩。現在的問題是怎麽保護剩下的這幾個棒子,防止讓學生煮了吃掉。你看是不是拉個鐵絲網圍起來,如果圍起來牛也不會跑進來。

王啟能是牧醫係的教授,養了牛用來搞奶牛不孕症的研究實驗,因為這個實驗的經費是校長助理高佳玉搞來的,所以真正的老板和主持人是高佳玉,王啟能隻是個負責具體研究的。高佳玉不好惹,王啟能也不好得罪。王啟能無官無職,但學術上有點成績,是校學術委員會的委員,誰評教授他都有一票權,金達是副教授,馬上就要升教授,過這一關,這時更不能得罪這些評委。但出了這麽嚴重的事情,王啟能竟嬉皮笑臉毫不害怕也不檢討,還埋怨沒拉鐵絲網。金達氣呼呼地說,反正我是再沒別的辦法,我也再不管了。你說得輕鬆,後天的鑒定會你也來參加,到時你給我解釋清楚,不然咱們就找校領導,讓學校出麵解決。

正是金秋季節,又是周末,王啟能給金達打電話,說今晚我請客賠禮道歉,順便咱們哥們兒也聚一聚,再請誰,請處長大人指示。

反正玉米已經被吃了,吵鬧也於事無補,金達正等著王啟能主動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在飯桌上解決也是一個輕鬆而有誠意的辦法。金達說,客隨主便,你請誰都行,能請個省長市長更好。

高佳玉是辦公室主任兼校長助理,學校的車隊就歸他管,高佳玉打電話叫來一輛三菱越野說,郊區清靜,到西郊的逍遙酒家。

坐到桌前,金達仍繃著臉不說話。王啟能說,達兄,事情已經沒法挽回了,再生氣也沒有用,今天我不但請你,也請來你要好的同學,不但向你道歉,也向你的好同學道歉,如果需要,我再給你磕個響頭,請求你的寬恕。

在座的隻有五個人。王啟能和高佳玉是老鄉加同班,高佳玉又是不孕牛研究的老板,今天實際是他們兩人請客。賀小梅和劉立中是夫妻,兩人和金達是同班,算是請來的同學。其實大家都是七七級的,往大了說都是同學。金達歎口氣說,正在關鍵時刻,你害我一把,這回你可把我害苦了。

高佳玉說,雞巴,不就是啃了幾個玉米棒子嗎,乂沒把你大腿根的棒子啃掉,你犯得著這麽小題大做嗎?

高佳玉雖說也是正處級,和金達平級,但高佳玉是近臣,又是校長助理,整天圍著校領導轉,有時能代校長批個文件,就格外牛皮一些。金達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要真把我的雞巴啃掉,我也沒這麽慘。馬上要評教授了,接著就是調工資,咱們都是同學,你們小兄弟一個個都是教授了,我這個老大哥還是個副教授,把我一個人晾在這兒,你說我難受不難受?這次我就指望這項研究了,結果還出了這麽個意外。

其實劉立中和賀小梅也是副教授,劉立中的年齡最大,大學時和金達又一個宿舍,兩人關係一直不錯,請劉立中來時王啟能已經說了,要劉立中到時勸勸金達。當王啟能安慰說玉米還殘留了幾個棒子,也能說明點問題,也可以鑒定驗收時,劉立中說,啟能說的也有道理,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就這樣鑒定也有好處。達老弟搞的是飼料玉米,牛舍離實驗田有幾百米遠,牛硬是聞到了伺料玉米的香味,香味讓牛要死要活,就像吸毒者聞到了海洛因。牛不顧一切,拚命跳槽,硬是衝破了高牆鐵門,奔到了玉米地裏。飼料是給牲口吃的,牲口的鑒定更具權威,牛這麽愛吃,說明達老弟培育出的伺料玉米是最好的。牛都做了肯定的鑒定,專家還有啥話說?

大家都大聲地笑了,都說別看老立老實,其實很會幽默。賀小梅說,他幽默個屁,他是搞食品的,整天不是色味就是口感,他能說出這話,也是三句不離本行。

劉立中留校後,又讀了食品科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畢業後就轉到了食品係任教,一心撲在了食品研究上,但這麽些年沒有一點進展。高佳玉問這次的研究怎麽樣了,劉立中說我想這次也應該成功了。賀小梅說,他是常敗將軍,每次都說快成功了,到最後又是一個失敗,這世上屢敗屢戰的人還不多,所以我們的老立也很可爰。

這樣一說笑,氣氛輕鬆了許多。高佳玉對金達說,你看,這就叫因禍得福。啟能是畜牧方麵的專家,老立是食品方麵的專家,小梅是農作物方麵的專家。啟能代牛寫份推薦報告,就說這飼料玉米多麽好吃,營養又多麽高,吃一斤能長多少肉,是世界上最好的飼料,然後蓋個牛蹄大印;老立再作個證明,證明吃了這飼料的牛肉有多麽好,營養有多麽高,口味有多麽香,做成牛排有多麽誘人,然後再讓小梅作個科學鑒定,鑒定這玉米產量多麽高,適應能力多麽強,生長期多麽短,抗寒抗病抗旱能力多麽好,這一來,肯定轟動世界,說不定還能獲個諾貝爾獎。

金達隻好也露點笑,他說,但願如此,不過,不管咋樣,這次評教授,啟能和佳玉兄得給我出把力,扶老兄一把。這次評不上,我就沒臉當科研處長了。

王啟能雖是教授,但是個官就能管他,更別說科研處長了,現在科研處長開口求他關照,王啟能禁不住有點高興。王啟能說,舉手之勞的事情,你評教授投票時,我舉雙手讚成,一人頂兩票。你實驗田的玉米,我明天就找人買鐵絲網給你圍起來,免得讓人偷吃了你再怨我。

高佳玉教的課不多,但科研課題很多,成果也不少,都是他跑來項目經費,然後批發給別人研究,他做研究主持人,現在正在研究的項目就有三四個。科研成果多,又是領導,當然就當了教授。高佳玉一副領導的樣子高聲說,好了,好了,金達的事情圓滿地解決了,到此為止,再不提玉米的事,現在開始喝酒。

事情就這麽輕描淡寫地算了,金達心裏又一陣不滿,想說什麽又不知怎麽說。王啟能倒一杯酒說,我敬達兄一杯,感謝達兄的寬宏大量。不管怎麽說,咱們都算老同學,我常常想,同學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互相照應,形成一個整體力量。不打不相識,今天咱們就來個桃園三結義,以後誰有了困難,咱們就互相通個氣,沒有事也應該定期聚一聚,有問題就解決問題,沒問題就熱鬧熱鬧。我認為,紮紮實實幹工作,快快樂樂過生活,應該是咱們這代知識分子的新形象,你們說我這提議怎麽樣?

賀小梅說,熱鬧快樂當然都是好事,但必須得有那個條件,咱們學校不行,人家其他院校的教授好多人都有自己的車了,我們窮光蛋拿什麽去快樂?如果你每天都能請客,快樂熱鬧當然沒有問題。

王啟能說,我也是窮老百姓,佳玉達兄都掌握著公款吃喝,以後想吃咱們就找他倆。

高佳玉看著王啟能心裏一陣鄙視。王啟能沒權沒勢又想搞出點名堂來,就少不得要巴結點人,奶牛不孕症研究就是從他手裏軟磨硬泡搞去的,現在又想搞結義巴結金達。高佳玉說,走,轉移戰場,上二樓跳舞喝酒去。

逍遙酒家是個餐飲娛樂場所,二樓是歌舞廳,高佳玉提了酒瓶,讓人將桌上的涼菜揀幾個端了,一起來到二樓。

要了一個包廂,幾人邊喝邊看。不少男女摟在一起輕搖慢晃,讓人看著心裏癢癢。高佳玉站起離桌,賀曉梅也起身跟了上去。兩人如魚入水,很快就沒人舞廳不見了蹤影。舞廳的燈不僅暗,而且旋轉變色,就是麵對麵,也難辨認出真正麵目。大家都感覺到高佳玉和賀小梅也摟在了一起,也在輕輕晃動。金達和王啟能都下意識地去看劉立中。劉立中抓起酒瓶,猛勁給自己倒酒。金達說,咱們不跳舞了,來,喝酒,劃拳喝,每人十二拳過關,喝醉一個就散夥。

劉立中起身走了出去。王啟能以為劉立中是去衛生間,等半天不見回來,王啟能笑著說,老立會不會鑽進舞池監視小梅?金達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王啟能一臉迷茫問什麽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金達歎口氣說,今天你就不該把老立和賀小梅都請來。

王啟能問為什麽,金達故意猶豫半天說,佳玉和曉梅的關係有點過於密切,這事立中已經知道,心裏正鬧不痛快。

這種事情可不是胡說著玩的,像金達這樣的人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害。王啟能細看金達,不像是開玩笑,王啟能輕聲說,能不能給我細說一下,是猜測的還是證據確鑿。

金達說,這種事又不是你搞實驗,要證據。我們在一個教研室,佳玉有空就去找小梅,小梅沒空也要擠出時間去找佳玉,兩人見了麵那臉色,一看就能看出。這事我看除了你,全校的人都差不多都知道了。

憑感覺,王啟能也覺出小梅和佳玉之間不一般。王啟能覺得這事還是有點沉重,心裏不由得為老立叫屈。沉默一陣仍不見老立回來,王啟能說老立會不會幹出啥事來,我還是去找找。

金達拉一把王啟能,讓他仍坐下。金達又喝一杯酒說,你不了解老立,他已經修煉到了很髙的程度。他和我說過,隻有得到女人的心,那才算真正得到了女人,武力和吵鬧都不能征服女人,他絕不要武力和吵鬧,隻有實力,才是最好的武器。老立說小梅已經和他攤了牌,小梅說我是個知識分子,不是三從四德的家庭婦女,我活著就要有所追求,追求我的人生價值,追求我自己獨立的快樂,如果能忍,我還是你的妻子,如果不能忍,那就悉聽尊便,你愛怎麽就怎麽。老立思考了幾天,決定忍。但畢竟是男子漢,忍起來也費勁,忍不住就來我家裏訴訴苦。立中有時竟為賀小梅著想,說賀小梅也想忍,有時忍得很苦。立中說賀小梅有次哭了對他說,立中,我也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但很痛苦,也壓不住,一天不見佳玉,心裏就如著火,聽到對方的腳步,就激動得心往外跳。佳玉,也許這才是我真正的初戀,你就讓我過過初戀的感情癮。也許過一陣子,我們的感情就會消退,就會習以為常或彼此厭倦,那時,我再和你過平靜的日子。

金達說完一陣大笑,笑過又說,知識女性,真他媽複雜,你說這是啥事,讓世人笑掉大牙。

王啟能笑不起來。金達和小梅在同一個教研室工作,又是同學,互相有點矛盾在所難免。人們都說同學不能在一個部門工作,工作在一起就要互相攀比,互相競爭,導致互相嫉妒,互相拆台。金達和小梅年齡差不多,留校後金達處處占有優勢,先是教研組長,又是係副主任,直到科研處長。金達處處壓小梅一頭,小梅處處要在金達的領導下工作,心裏肯定窩火。王啟能突然想起來了,好像是誰說過,說金達處處大權獨攬,小梅想獨立搞個研究課題,金達就是不同意,不給經費,不讓用設備。小梅沒有研究項目,講授的課也不多,有時不開設這門課,小梅就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王啟能想,小梅在感情上另尋寄托,也是金達長期壓製壓抑的結果。如果小梅忙於事業,哪裏還有閑心去發展額外的感情。不過金達的話肯定有點添油加醋,即使小梅真的向老立攤了底,也不會說得那麽白,那麽明目張膽。王啟能不由得對金達有點反感,他說,達兄,我怎麽聽著你好像在開玩笑,好像在故意編故事貶低人。

金達也感到自己的話傾向性太明顯,有點幸災樂禍,便正經了臉色說,這種話我怎麽能胡說,我和老立啥關係,上下床睡了四年,無話不說,他老婆身上哪樣東西好,他也從沒瞞過我。再說,當初兩人結婚就有點勉強,你看看老立現在的模樣,再看看佳玉現在的風度,天上地下,小梅能不紅杏出牆?

王啟能不由得又有點相信。上大學時,劉立中和賀小梅的事就是全校的一大新聞。老立從工廠考來,入校時,已有了四年工齡。年齡大,就顯得老成有主意,再加上經濟也寬裕,穿得也好些,就比別人優勢大些。那時的小梅二十出頭,天真爛漫,像隻小鳥,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小梅漂亮活潑,成了許多男生追求的目標,但在這方麵,老立的成熟占了上風。老立懂得女孩的心,每天老立都要給小梅買點零食,打飯洗飯盒也不讓小梅動手。班裏的女生說,賀小梅啥時來例假,老立也算得很準,到那天就給買來了衛生紙。後來鬧出了麻煩。麻煩的起因是同學們發現老立經常洗褲衩,褲衩的顏色各種各樣。有次看到老立洗的褲衩上有許多血,吃一驚,以為老立有了病。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立即給予揭穿。那時同學們還年輕,還封建,還不能接受男生給女生洗褲衩,於是就攻擊老立,就報告了老師。那時也還沒有開放,學校認為事件嚴重,就找兩人談話,就嚴厲批評教育,差一點給個處分。這一鬧,打擊和孤立了他倆,也把他倆推到了一起。撥亂反正後的高校需要大量的教師,老立和小梅同意留校就留了下來。然後兩人迅速結了婚。待同學們都成熟起來後,老立就失去了優勢。老立沒走仕途,而是一心撲在了科研上,他說咱們國家以後要靠科技立國,抓住科技,就抓住了女神的小手,可他還是沒抓住。高佳玉又教書又研究又做官,三條腿走路,在生活上事業上遠遠地走在了他的前麵。出門坐專車,是領導;身背電腦包,是教授;出人學術場所,是科學家。領導教授科學家三位一體,想不風光也不大可能。人有精神權壯膽,本來就英俊高大的高佳玉更是渾身自信,灑脫大方,骨子裏透出一股英雄氣。而老立,整天鑽到實驗室,人愚了,頭禿了,背駝了,眼睛近視了,連門牙也掉了幾顆,四十幾歲的人看起來有五十七八。小梅站在老立和佳玉之間,無疑佳玉的引力要大得多,小梅偏向佳玉一邊也屬自然。王啟能忍不住一聲歎息。

一曲終了,高佳玉和賀小梅回來人座。高佳玉說,老達,你們怎麽不跳?是不是老能舍不得掏票子請舞伴,沒關係,花多少我報銷。

王啟能說,今天咱們老同學聚在一起,還是熱鬧熱鬧,多喝幾杯酒好。來,咱們再劃一陣拳,把這瓶酒喝完就散夥。

倒好酒後,高佳玉問老立哪去了。金達和王啟能沒有馬上回答,高佳玉臉上一下有點不自然。王啟能說,老立到衛生間去了,這麽長時間不出來,是不是喝多了,我去看看。

來到屋外,並不見劉立中。王啟能來到停車的地方,也不見人影。返回時,突然看到老立在遊戲機房玩遊戲。王啟能來到劉立中身後,見立中咬著牙,瞪著凶狠充血的雙眼,正讓一個武士拳腳並用,猛擊另一個小人,劉立中的表情,就像那個武士一樣威武凶狠。王啟能眼睛一熱:可憐的老立,你想象再豐富,你也變不成那武士。看半天,王啟能拍拍劉立中的肩說,立中,走吧。

劉立中嚇一跳,見是王啟能,笑一笑問,回?王啟能說,再去坐一會兒。劉立中說,今天我有點頭疼,不想喝酒。我很愛玩遊戲,你們喝,我再玩一會兒。

也好,坐在一起佳玉和小梅都不收斂,也丨上立中難堪。王啟能一個人往回走幾步,劉立中趕了上來,他說,還是舍命陪君子吧,別掃了大家的興。

多善良的老立,這時候還考慮的是別人,還給別人留著麵子。對高佳玉,王啟能打心眼裏看不起他,但又不能離開他,不巴結這些不學無術的權貴,別說沒錢搞科研,安安靜靜當個教書匠也難,老立就是最現實的例子。王啟能一把拉住劉立中的手,半攙著劉立中進了酒店。

再坐到一起,金達說,老立中途當逃兵,幹啥去了?應該罰酒三杯,說著就倒酒。劉立中自己端起酒說,我正想喝點酒,罰酒等於獎勵我。高佳玉拉住劉立中說,算了算了,喝多了傷身體,咱們還是以熱鬧為主,喝酒為輔。

劉立中很聽話地笑著放下酒杯說,你們看,還是佳玉兄心疼我,怕我喝多了傷身體,那我就不喝了。

金達笑著用眼瞟王啟能,意思是我沒瞎編。王啟能本能地將目光避開。

賀小梅和高佳玉臉上極不自然,隻有劉立中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王啟能想,老立這家夥真是修煉成仙了,也許老立拚命研究想有所突破,很大程度上就是要爭一口氣。好樣的老立,有這樣的大誌在胸,生活上的事又能算得了什麽?王啟能舉杯和劉立中碰一下一口喝盡。王啟能好像一下理解了劉立中,覺得老立這樣大智若愚是對的,因為老立全身心地愛著小梅,如果大吵大鬧,隻能把小梅徹底推到高佳玉的懷裏。世上的許多事是沒有辦法的,也是沒法解釋清楚的。王啟能什麽也不再說。

劉立中還是喝多了,劉立中不說不鬧,就是站立不穩。回到學校,把劉立中扶下車,王啟能和高佳玉要扶劉立中上樓,劉立中說,我不回家,我要到實驗室,有個實驗必須八小時測試一次,我得去測試一下。說著掙脫出來,踉蹌著往實驗室方向走。

賀小梅也喝多了,但她還是對劉立中說,你喝得糊裏糊塗,怎麽去測試,快回屋做你的大頭夢去。劉立中掙紮著往前走說,我就是閉了眼,實驗也做得不錯。

王啟能攙著劉立中說,你們不用管了,我扶他到實驗室。說完扶著劉立中往實驗室走。賀小梅對高佳玉說,不管他了,走,進屋坐坐。

王啟能扶劉立中走幾步,回頭,見賀小梅和高佳玉正雙雙上樓。王啟能看劉立中,劉立中也回了一下頭。隻回了一下頭,劉立中就再不回頭,他邁著更大的步子往實驗室走,眼裏卻充滿了淚水。王啟能也禁不住鼻子發酸。

金達弄了五輛小車一早就去接人。因要接的人多,有專家,有科委的官員,有新聞記者,忙到近十點了,才將一幹人接齊。大家被請到逸夫館會議室,金達簡單說幾句,就給大家發資料。按金達的意思,先給大家看資料,讓大家對他的科研有個初步認識,然後再到實驗田裏實地觀看,中午到賓館招待一頓飯,下午開會討論,解答疑難,寫出專家鑒定意見。資料是金達精心準備的,這項科研的所有資料都包括在了裏麵。厚厚的資料用專門定做的羊皮包裝著,每人一份。誰知剛開始看資料,有人就說,你這研究不對吧,怎麽把病態變異的玉米當成科研新品種,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發問者舉起了一頁紙,金達趕忙接過來,看幾行,臉就變得鐵青。字是計算機打印的,標題是《知情專家的幾點說明》,內容說金達搞的這個飼用玉米,是他偶然的發現,他發現大片綠田裏有一株玉米提前枯萎發黃,掰開又瘦又小的玉米棒,看到裏麵有稀稀拉拉的幾粒玉米籽。金達認為這株病變的玉米是一個早熟品種,就當做一個新品種繁育研究。其實這是典型的病害枯萎現象,這種枯萎有遺傳性,再次種植,仍可表現出枯萎早熟性狀,但這種遺傳極不穩定,殺菌和生長條件的改變都可改變其遺傳特性,沒有絲毫的科研價值。

看來這個人確實知情,也確實是個專家,就像一個捕蛇人,最清楚蛇的七寸在哪裏。除了賀小梅,再沒有人這樣知情,更沒有人深知怎樣置人於死地。專家們都在小聲議論,賀小梅一臉沉著坐在那裏。憤怒讓金達胸中冒火,也讓他失去了理智,金達一把將紙拍到桌子上,雙眼逼視了賀小梅高聲道,卑鄙下流的東西,有膽量你當麵站出來說,給材料裏塞這種東西算什麽本事,賀小梅!你有膽量就給大家解釋一下,這個陷害材料寫得太虛假太簡單了。

賀小梅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一下慌了神,愣了一陣才厲聲問,你什麽意思?你有什麽證據懷疑是我幹的?今天你得給我說清楚。

金達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低了頭不再做聲。賀小梅哭了,她站了起來哭嚷著要金達給個說法。記者們知道有了新聞,擁到金達跟前要金達說說這是怎麽回事。金達感到事情確實嚴重了,他緩了口氣解釋說,前天有人把牛趕進了我的實驗田,把我的實驗玉米糟蹋完了,今天又出了這張捏造陷害的小材料,我心裏麵難受,一時著急就說了不該說的話。

賀小梅更加不饒,一定要金達說清楚。記者也一頭迷霧,也要金達詳細解釋。到會的一位副校長出麵勸阻,答應過後處理,賀小梅才坐了下來,事情才得以平息。

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金達滿腔悲憤欲哭無淚,紅著眼坐在那裏喘粗氣。該他介紹研究經過時,他簡直就想放棄這場科研鑒定。在大家的勸慰下,金達開始介紹,但心煩意亂的他常常前言不搭後語,許多地方說得顛三倒四,最後隻好說許多東西在提供的材料裏做了說明,就再不多說。

一行人來到實驗田,被牛吃過的早熟玉米滿地東倒西歪,沒棒少葉,一堆堆牛屎還堆在地裏,給人的感覺隻有一片狼藉。許多人笑了。專家很不高興,說怎麽不整理一下,這個樣子請專家來驗收,簡直是拿大家開玩笑。金達隻能心裏叫苦。何老漢提出清理一下,他覺得還是不清理為好。原樣擺著讓大家看,誰都能看出確實是被牛吃了,並沒一點造假,如果清理幹淨,人家還以為就長出這幾個棒子。真是人倒黴沒一樣順心事。金達知道徹底完了,便不做解釋,站在那裏閉著嘴一句話不說。

剩下的那幾個棒子上拴了紅布條,倒很顯眼。專家們看了這幾棒,都說就這幾株試樣太少,不能說明問題,也缺少產量、品質、抗病、適應條件、遺傳性能等關鍵數據,還不足以證明是一個新品種。

專家建議再種植一年,有了可靠的數據,再鑒定不遲。

鑒定材料裝了幾十份就放在教研室裏,誰都可以再塞一份東西進去,根本沒法查。如果抓不到賀小梅搗鬼的證據,賀小梅肯定不饒,這事將會十分麻煩。牛跑到實驗田可能也是她幹的,如果在那裏找到點證據,事情就相當好辦了。金達一晚沒睡好。先下手為強,一早起來,金達就裝作跑步鍛煉來到動物場。

沒想到王啟能來得更早,已在牛舍裏忙活。王啟能穿著白大褂,戴著乳膠手套,把手伸進牛**裏一個個摸索。若是平日,金達一定要笑話王啟能一番,今天心情不好,自然笑不起來。見王啟能發現了他,就裝了笑臉說,幹啥哪,怎麽有點像鄉下老太太,每天都摸摸雞屁股,看裏麵有沒有蛋,怎麽樣,摸出點東西來了沒有?

金達科研鑒定沒通過的事王啟能已經知道了,這事已經傳遍了全校,現在金達來,很可能是找麻煩算細賬的。王啟能心裏一陣不安,但他還是用玩笑的口氣說,我在裏麵放了許多好東西,是個百寶箱,你要不要也來摸摸,摸一摸你的運氣就更好了,去摸女人一摸一個癡情,去摸彩票一摸一個大獎。

金達說,你這純粹是對牛**,小心你老婆吃醋和牛打官司,把你和牛告上法庭。

王啟能解釋說,還是奶牛不孕症,裏麵放了溫度計和采液器,每天都得看幾次,檢驗各種激素和微量元素對牛生殖係統的作用。你看,我們幹的盡是這些下賤活兒,你大處長也不給我們記個功評個獎,鼓勵鼓勵我們。

金達說,鼓勵個狗屁,你算是把我害苦了,你說,這事該怎麽辦?

在王啟能心目中,金達一直往仕途上混,基本是個政客,科研隻是一塊遮羞布,搞一搞研究,評個教授,往自己臉上貼點金,多撈一點政治資本。老天是公正的,不是真正搞科研的人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成果,如果是真正搞科研,實驗田就應該圍起來,上麵再罩上細紗,防止異種傳粉,而金達什麽措施都不采取,本來就是鬧著玩的。但這些話王啟能不能說,更不能惹惱人家。王啟能想半天說,你搞研究不就是為評教授嗎,我的研究很快就要驗收了,我和佳玉說說,給你掛個名,評教授時我再投你一票,到時保你過關不就行了。

金達長歎一聲說,也隻好這樣了,據說很快就要開始評職稱,我這缺科研這一條,你得快點搞,不然就把我耽誤了。

王啟能相信自己的研究會產生一定的影響,獲個大獎也有可能,高佳玉掛主持人一直讓他耿耿於懷,現在又平由無故添一個金達,王啟能心裏一陣難受,就像自己的兒子突然被鑒定出摻了另一個男人的骨血。王啟能說,我的這個研究不容易,高佳玉已經掛了第一主持人,我必須得掛第二,我的助手也得掛個第三,你隻能是第四主持人,希望你能夠理解。

也隻能這樣了。金達說,第四也行,但再不能靠後,評教授有規定,過了第五名就沒用了。

金達轉了話題說,啟能,還有個麻煩事,我和賀小梅之間出了點麻煩,事情你可能知道,我還懷疑這牛也是有人故意趕到玉米地裏的,你看,你這圈門很結實,隻要關上掛住,牛自己是弄不開的,我想細看看,找點痕跡,看有沒有可疑的腳印什麽的。

牛跑出去王啟能也懷疑過,如果不是忘記關圈門,牛是絕對跑不出去的,而忘記關圈門的可能性極小。但這種時候再說這些就是火上澆油,弄不好就會弄出更大的麻煩。王啟能不知該怎麽說。好在金達已經開始找腳印,王啟能便繼續他的工作。

牛圈是潮濕的泥土地,到處是牛糞和亂糟糟的牛蹄印,人的腳印留在上麵倒很清晰,但搞破壞的人不可能滿牛圈亂跑。王啟能不知金達憑什麽來判斷壞人的腳印金達問牛圈裏有沒有女人來過,王啟能一下明白了,說不會有女人來。金達便滿牛圈找得更細心。王啟能覺得好笑,便忍不住說,這都幾天了,哪裏還有啥腳印,你快別瞎費心思了。

金達走過來說,我想報個案,讓公安來找一下。王啟能說,這回你得考慮清楚,報案事情就會鬧得更大,就是公安肯出麵,也不一定會有結果,如果沒有結果,你就沒辦法收場。金達歎口氣又說,聽說好多牧民會觀蹤,牲口跑了順著蹄印就能找回,還有獵人能辨出百種野獸的腳印,你搞畜牧,認識不認識這樣的人,給咱介紹個。

王啟能說,你盡胡思亂想,那都是文學裏描寫的,真有這樣的人,也在深山荒野,我到哪裏去找?我看你也不要白費心思了,就是有她的腳印,也不能說明她一定趕了牛。畢竟是同學,你主動向她說明一下,道個歉,我看小梅也不是那種得理不讓人的人。你若硬鬧,肯定會把事情鬧大,人家告到法院,事情就麻煩了。

金達說,你不知道她的好勝心有多強,自從留校後,她就不服我,一直和我較勁,這回我若抓不住她的把柄,她決不會輕易罷休,肯定會鬧下去。

看看已到上班時間,王啟能說走,到我的實驗室坐坐。

金達一肚子心事,機械地跟王啟能來到實驗室,這時,劉立中已經等在了門口。

劉立中背了個帆布大挎包,裏麵鼓鼓囊囊。劉立中一臉不好意思,不說話對兩人笑笑。金達說,送禮來了?怎麽不給我送一份?王啟能說,他能給我送禮,少給我添點麻煩我就謝他了。

實驗室到處都是瓶瓶罐罐,滿屋子化學藥品的味道,金達說,你這裏怎麽像化學實驗室,整天鑽在這裏,熏不死也熏成了麻辣燙,怪不得你身上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

劉立中將挎包放在實驗台上,一臉愧疚說,我又來麻煩你了,這個還得化驗一下。

劉立中一直想搞出一個新型保健飲料,辦一個超過娃哈哈的大公司。但搞了多年,試搞了多種飲品,無一成功。有回試驗出現了很好的征兆,劉立中喜不自禁,見人就講,驚動了全校,但飲品髙溫罐裝存放後,卻發生了化學反應,色味都有了變化,試驗失敗。私下同學們都說立中運氣不好,也有人說立中心太狠,起點太高,新型飲料不是說搞就能搞成的。有次劉立中的試驗發生玻璃瓶爆炸,劉立中被炸傷。在醫院,大家看著頭禿齒脫老態痩弱的劉立中,都動了憐憫之心,勸他放鬆一點,想開一點,說科研隻是教學工作的一部分,能搞成更好,搞不成也罷,沒必要這樣折磨自己。劉立中聽了哭了。他說,研究是我唯一的信念和支柱,放棄研究我活著也就沒有了意義。大家覺得劉立中是愚了,但想到立中的家庭情況,大家也理解了,都覺得娶了好女人,特別是年輕漂亮的女強人,對丈夫來說是一種壓力,甚至是一種壓迫。好在劉立中也有福氣,一片玻璃炸到臉上,離眼睛隻幾毫米,卻沒傷著眼球,而且留下的月牙疤痕襯托在眼下,使他不笑像笑,倒有了一點生氣。這回劉立中又搞西瓜原汁飲料。這項研究難度也大。西瓜汁滅菌後才能裝罐貯存,問題是高溫滅菌瓜汁就變味,臭菜湯一樣難喝,所以沒有人把西瓜煮熟了吃。劉立中翠解決的問題是,用什麽辦法滅菌後瓜汁保鮮不變味。如果成功,想想看,寒冬臘月有無皮西瓜吃,這是怎樣的一場食物革命?這次研究劉立中又看到了曙光。他用紫外線照射加草藥水滅菌,取得了初步成功,現在要做的是弄清罐裝密封後的貯藏時間和口味色澤的變化,這就要做一些分析化驗。劉立中那裏一是沒錢,買不起檢驗藥品,二是沒有化驗設備,隻好借同學同行的光,常來王啟能這裏白蹭,而王啟能又沾了前輩的光。在這個實驗室,原先有個一流的教授,也就有了這個一流的實驗室,一流的儀器設備。老教授去世了,現在王啟能說了算。劉立中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金達說,你就不能少弄點,弄幾個代表樣品就行了,弄這麽多,不是多花冤枉錢嗎。

王啟能始終不說話,好像還有點不高興。王啟能的心情金達能夠理解,現在是市場經濟,別人來實驗室檢測物品或使用設備都是要掏錢的,劉立中沒錢,檢測的東西又多,不說用來測試的一些化學藥品很貴,單說長時間這樣麻煩人,誰也受不了,更何況王啟能的科研經費也不多,養十幾頭牛,不說別的,光飼料開支就夠他受。當然劉立中也清楚這些,他始終紅著臉,一副虧理的樣子,可見是硬著頭皮來的。金達不由得心裏一陣感歎。

實驗室是套間,裏間放了辦公桌,用來辦公和處理實驗數據。劉立中開始檢測實驗,王啟能便和金達來到裏屋。王啟能拿出三袋牛奶,在微波爐裏加熱後給每人一袋說,我每天的早餐就是這一袋牛奶,我這奶是絕對的純正,絕對的衛生。

王啟能和金達麵對麵喝著奶,王啟能小聲說,我倒有個想法,再怎麽說老立也是小梅的丈夫,你給老立解決一點科研經費,小梅也會感到你的友好,會認為你在主動和解,再讓老立從中調和一下,我想那事小梅也許不會再追究,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出麵和小梅談談,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她也知道再鬧下去讓人笑話。

每年劉立中都要死纏硬磨向金達要科研費,金達畢竟隻是個科研處長,上麵還有主管校長,還要考慮所有的學科和教師,但看到老同學這副可憐相,金達還是能解決就想法給解決一些。金達說,老立的事校領導已經有了意見,已經在會上說不能老把經費用在他身上,讓他白白浪費資金。學校的經費是沒辦法了,我看能不能給他從科委弄點。

金達要起身告辭,王啟能說還有要緊事商量。王啟能起身關死了門,然後說,如果你同意,咱們也大鬧一場。

王啟能說,那天省城的中學同學聚會,聚會是一個發了財的同學組織的,他在工大當教授,設計了一種車床刀具,專利賣了一百萬。這錢雖不歸個人,但歸他繼續搞研究用。他用這錢買了小車,背了筆記本電腦,還聘了年輕的女秘書。席間,手機不停地響,電腦不停地查,女秘書不停地忙,那種自信,那種威風,那種派頭,不是真大款兼真學者還真裝不出來。咱也是教授,可咱就差了很遠。我羨慕人家,也有了許多想法。我覺得咱們也應該搞點應用研究。隻搞基礎理論研究不行,成績多大,個人也沒有經濟收入。我搞奶牛生殖研究時發現了一個現象,用激素人工誘導可讓奶牛增乳,並且效果明顯。我現在搞的不孕症研究已經結束,經費也已經用完,你當科研處長這麽多年,和科委管科研的人熟,我寫個研究立項報告,你拿了到上麵活動活動,批個三五十萬就夠了,到時咱辦個奶牛場。我的兩個兄弟在家務農,人很老實能幹,你也可以安排幾個兄弟親戚,到時奶牛場咱們自己經營,掙了錢咱們兩家平分,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這個想法?

王啟能說,他畢竟和上麵管科研的人沒有什麽交往,在這方麵他沒你有優勢,再說他即使能搞到,也有小梅在前麵擋著,他也不會給我和我合作。

高佳玉已經給賀小梅搞到了幾十萬,賀小梅外出學了些食用菌栽培技術,現在已經和郊區的一個養殖場合作,辦起了種養殖研究所,用麥草和牛糞種孢菇。養殖場給賀小梅配了桑塔納轎車,這幾天賀小梅正在學幵車,開了車滿校園跑。賀小梅都能辦個實業,守著這麽好的條件受窮確實窩囊,王啟能可能也是受了賀小梅的刺激。但這些年的經驗告訴金達,申請經費時,都說自己的研究馬上就能成功,錢一到手,結果什麽都搞不出來,隻寫個研究報告或發表幾篇論文交差。金達說,我弄錢也沒有你想的那麽容易,得花一定的代價,我辛辛苦苦弄來錢,如果你搞不成或效果不顯著,像一般奶牛場那樣,也不會賺多少錢,意思也就不大。

王啟能說,讓奶牛多產奶可以說是到手的技術,進一步研究,我還能讓奶牛不管何時都能產奶。打個通俗的比方,這奶牛和人一樣,不生小孩,不會有奶,再次懷孕,就要斷奶,產奶期也就是哺乳期,所以奶牛一生的產奶期短,價值大打折扣。我的新發現是發現動物產奶並不是因為生子,而是因為生子時母體內多了一種激素,正是這種激素才使母體有奶。我已經知道了這種激素是什麽,繼續研究將這種激素提取出來或人丁合成,就能讓大姑娘和老太婆產奶,如果研究成功了,你說說這樣的奶牛場賺不賺錢?

金達半信半疑,但科學研究就是這樣,沒有大膽的設想,就沒有重大的成功。改善人們的飲食結構,以動物性食品為主是大趨勢。在這方麵我國的水平還很低,潛力巨大。申請科研經費,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研究價值的大小。這樣的研究關係國計民生,意義重大,到科委活動活動花點力氣,申請點經費問題不大,至於啟能的研究能力,他這些年一直研究奶牛的生殖,理論上有重大成績,很有可能獲得成功。金達說,我相信你的能力,咱們是好朋友,好朋友明算賬。現在是市場經濟,錢最重要,比如說,有錢不懂商業,可花錢雇用經濟學家;有錢不懂工業,可以雇用技術人員開辦工廠。科研也應該一樣,我弄到錢,我就是老板,這種新觀念,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其實金達心裏也並非真要雇用王啟能,他這樣說隻是提高報價,再討價還價。王啟能提出平等也可以了,但上報申請課題要報一個主研負責人,這個主研要負責一切。金達說,咱們是朋友,當然應該平等,但怎麽個平等法,我聽聽你的高見。

王啟能想想說,在研究上我當主持人,辦了奶牛場以及一切管理事務你說了算,你看怎麽樣?金達說,這個研究你在行,也隻能這樣了。

行政事務多,上班時間金達一般都在科研處,鑒定會後,金達怕和賀小梅碰麵,就有意不去教研室。但教研室可以不去,那件事不能不想。想到那件事,金達心裏就慌,也不知道賀小梅現在在幹什麽,心裏怎麽想。賀小梅很可能把這事鬧到學校領導那裏,起訴打官司也不是沒有可能。也不知王啟能和賀小梅談了沒有。金達想給王啟能打個電話,又有點難以張口。放了電話想,事情已經出了,與其求人,不如自己去認個錯道個歉,效果也許更好一點,再說賀小梅這幾天正高興,說不定能把這事私了掉。

賀小梅並不在,等半天她才回來。滿臉笑容的賀小梅見了金達,一下陰了臉。還沒等金達開口說話,賀小梅說,你誣陷我的事你得給個說法,不知你打算怎麽辦?

兩人的辦公桌麵對麵擺著,金達也坐下說,我今天來就是給你道歉來的,那天我氣糊塗了,一時性急就說了那些話,都是我的不對,希望你能原諒我。

賀小梅說,你的意思是就這麽了結了,你為我考慮過嗎?你說那事是我幹的,我竟然幹出這種事,全校都知道了,在人們心目中,我成了什麽東西,我再怎麽見人,這些你為我想過沒有?

金達低下頭,覺得事情確實也是這樣。金達說,事情已經發生了,那你說該怎麽辦?賀小梅說,至少要在全校範圍內公開承認錯誤,公開道歉,消除影響,如果你認識態度不好,我還保留起訴的權利,要求賠償我的名譽損失。

剛才看賀小梅的態度還算平和,金達以為她不會要求太高,結果還是不饒人的本性。金達說,那天會上我並沒有指名說是你幹的,我隻是問問你。賀小梅冷笑一聲說,你不用抵賴,那天人多,他們可以幫你回憶。還有新聞記者,還有錄音,這些都可以給你作證。

賀小梅一下跳了起來,她喊著說,好啊,還真出了反革命了,你趕快報案趕快抓,抓住了你能立一大功。不過,我可告訴你,有證據你最好快點出示,我現在的條件可是變了。第一,要你公開賠禮道歉,消除影響;第二,賠償我的名譽損失十萬元;第三,如果對我的誹謗在報紙等媒體上出現,我將追究你的誹鎊責任。就這三條,你如果不同意,咱們法庭上見。

沒想到事情一下成了這樣,金達一陣懊喪。這些年金達自我感覺不錯,又教書,又當官,在學校是數得著的人物,突然為這事卷入官司,搞得聲名狼藉實在不值。金達苦著臉起身關了門,來到賀小梅麵前低聲說,小梅,咱們是同學,鬧到今天這一步我很痛心。我自認為我一直待你不薄,那次大蔥事件,那麽嚴重的事,若不是我挺身而出,後果你也知道。這麽大的事我都替你遮掩了,我希望你也能饒我一回,如果你不饒我,大蔥的事也有必要重新提出。

那年賀小梅繁殖了一些新品種大蔥種子,作為扶貧項目在一個村種植。種前種子用藥品作了消毒處理,種後絕大部分種子沒有出苗。農民喊上了當,是假種子坑農,要求賠償十多萬。有關部門組織調查。調查當然要專家作結論。按賀小梅自己的分析,認為是藥品拌種時搞錯了濃度。重新核算用去的空藥瓶,確實比應該用的濃度大了十倍。那時賀小梅還年輕。看著嚇壞了的賀小梅,金達告訴她千萬不要自己承認搞錯了濃度。然後金達上下活動,說服了一起調查的專家,把原因歸到了天氣幹旱、地墒不好上,事態才得以平息。今天金達舊事重提,又想要挾,賀小梅止不住一陣悲憤,她顫著聲問,在這件事上,你的文章還沒做夠?你不覺得你的動機卑鄙可恥嗎?我也希望你把那件事再抖出來,同時把你的下流行為也給人們說說,讓大家認識一下你的本來麵目。

金達再次低下了頭,默默地坐了回去。在金達眼裏,上學時的賀小梅活潑可愛,結婚後的賀小梅氣質優雅,更有成熟少婦的魅力。大蔥事件後,金達覺得對賀小梅有恩,就更加主動討好賀小梅,有機會就在她身上動手動腳。賀小梅知道這是為什麽,也從心裏感激金達的幫助,便半推半就讓他幾分。有次做實驗需要暗光操作,在陰暗中,金達一下將賀小梅抱了壓到實驗台上。賀小梅無法接受這樣的非禮,也無法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她無聲地拚命掙紮,不小心將實驗台上的幾個瓶子碰到了地上。響聲驚動了隔壁的同事,兩位同事趕過來時,賀小梅的衣服扣子還沒有扣好,但賀小梅還是紅著臉說自己是暈倒了。同事明顯地看出了破綻,產生了懷疑。如果鬧起來,這兩個同事能給她作證,而大蔥事件十多年過去了,早已沒有了痕跡,她當然不再害怕。金達一陣難過。這些年,自認為混得不錯,在各方麵一直壓她一頭,現在想來,在這妖精麵前,就從來沒占過便宜。低頭想一陣,金達說,算了,我們畢竟是同學,都是有身份的知識分子,鬧下去讓人笑話。我已經知道自己錯了,道歉是肯定的,但你也得給我留一點臉皮,在多大範圍道歉咱們慢慢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