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風中的桃花1
林如冰將行李寄存在了車站,她不願像難民一樣背了行李再回到校園。感覺離開學校很長時間了,回到校園,一切又都是那麽熟悉,一切的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前麵那棟九號樓,就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宿舍褸;旁邊的八號,當年住了男友牛元慶。褸裏有學生進進出出,他們是誰,她一個也不再認識。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她們畢業,就有新生住入。想好了要找牛元慶,林如冰又有點猶豫不決。離開學校就再沒和牛元慶聯係,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他現在怎麽樣,在不在學校,是否有了新的女朋友,一切都是未知。
還沒到下課休息時間,校園裏顯得有點安靜,林如冰感到更加孤獨。她真切地感覺到,這個校園已經不再屬於她,校園裏已經沒有了她的席位,她已經成了旁觀者局外人,已經成了流浪者閑散客。她突然又怕見到熟人,她真想找個角落躲藏起來。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畢業時,包括牛元慶在內的許多同學都去考研究生,她卻財迷心竅跟著那個所謂的老板去掙大錢,結果錢沒掙到,卻慘痛到了今天的下場。
她恨死了那個豬老板。事先不聲不響,突然老板領來一幫人,說要破產,將所有的豬能殺的殺,能賣的賣。她感到有點突然,也覺得這樣做有點盲目和可惜。她是豬場的技術員,這麽大的決定怎麽也應該和她商量商量,聽一下她的意見。但她清楚,老板是地地道道的小農,天生一副鬼鬼祟祟小肚雞腸,勸說也不見得有什麽效果。她想,反正豬場是完了,由他去吧。她冷眼旁觀到中午,和老板一家一起吃飯時,她提出結算工錢,說清了賬她就走人。誰知老板卻突然黑了臉,咚的一聲將碗撂到桌上,說還有臉要工錢,都是你害的,來的時候你說你會科學養豬,我還指望著你發財,結果沒一點真本事,手不能拎,肩不能扛,連我老婆都不如。讓我虧了老本,還欠了銀行十幾萬,這十幾萬我不讓你賠就是好事了,你還要工錢。她當時驚得張大了嘴。大學畢業前半年她開始跑工作,有幾家公司願意要她,但工資都低得讓她失望,這時老板來學校招聘人才。老板說他原是村支書,落選後就自己幹—番事業,辦了一個豬場。老板說不懂科技不可能致富,他要請一名學畜牧的大學畢業生去當技術員。沒有誰願意到村裏去養豬,但城市長大的她卻願意去,因為她看中了月薪三千外加提成的優厚報酬,當然她也相信自己的能力。沒想到豬場仍然不景氣,幹了一年多,隻斷斷續續拿到三四千塊錢。她急了,據理力爭,沒想到老板娘一下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她的衣領,邊拉扯邊罵她是婊子,整天勾引她的丈夫。她簡直氣暈了,一時竟沒了反應,愣在那裏任由老板娘扯來扯去。拉扯一陣,老板娘將她的被褥全部扔到門外,在院子裏大喊大叫說她勾引她的男人。她明白了,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是老板一家精心謀劃好的,目的就是要賴掉工錢,把她趕走。
林如冰看看表。如果牛元慶去上課,下課還得半個小時。她隻好找個台階坐了。
慘重的打擊讓她無法平靜,但像這樣的打擊已經不是一次,這次的痛心讓她再次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場心痛。那場心痛像無法愈合的傷口,讓她的心時時隱隱發疼。
母親是毛紡廠的工人,毛紡廠倒閉後,母親到處找工作,今天這裏幹一陣,明天那裏幹一陣,最後還是決定自己幹,便在街邊擺了個賣釀皮的小吃攤兒。那年暑假回到家,林如冰打算好好幫助母親幹一陣,讓母親輕鬆一下,也想些辦法把生意搞得紅火一點。她熱情周到,笑臉相迎每一位顧客。顧客落座,她就敬煙遞水,問寒問暖,客人如果穿了皮鞋,她就拿起鞋刷,幫客人把鞋擦淨。生意果然就好了一些。一天,一位女客人吃出了一個蒼蠅。她急忙向客人賠禮道歉,但客人不答應。客人要求賠償精神損失。她剛要和客人理論,沒想到客人一揚手,將那碗釀皮潑到了她的臉上。一向善良的母親卻突然像護崽的母狼,勇敢地撲向了那位客人。母親和那位女客都臉破血流,最後拉扯到派出所。派出所說打架先罰款,各罰五百元。那位女客毫不在乎,拿出手機便叫人送錢來。母親卻嚇得臉都變了顏色。警察說不交罰款就送去拘留。母親急中生智,一下躺在地上邊哭訴邊求饒邊耍賴,而那位女客卻一臉冷笑,一臉鄙視,一臉得意。女客的那副神情,母親的驚慌和卑微,像雕塑一樣刻在林如冰的心裏,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拿來了錢,那女人便走了。這一幕讓她明白了錢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錢不但可以保護人,也可以代人受罰,也可以將道理擠到一邊。這就是她要去豬場掙大錢的直接原因,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母親不再蹲街頭賣釀皮。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她的心縮成了一團,讓她喘不上氣來。
其實早就該離開那個豬場了。她到來不久就感到不可能把豬場辦好。老板以為大學生就有靈丹妙藥,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不肯花錢買好飼料,也不肯花大價改良豬種,就靠傳統的粗糧爛菜,卻要求養出膘肥體壯的豬來。世上能有這樣的好事嗎?
她再次想起臨別那天牛元慶說的話。得知她要去養豬,牛元慶一直和她爭爭吵吵,吵鬧到最後,見無法阻擋,牛元慶也徹底死心了,對她的愛也變成了一種恨,臨別,他像位指點江山的聖賢,又像一個巫師預言家,說,我告訴你,在有錢人堆裏混你才可能成為有錢人,在窮人堆裏混,你想掙他的錢,他還想掙你的錢,到頭來你不但掙不到錢,你也會變成窮人,如果你不聽勸告,總有一天你會窮困潦倒一文不名。那時她竟以冷笑相對,現在看來他還是有點頭腦的。現在她突然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上了四年大學,達到了一個較高的層次,那麽就應該到更高的層次去競爭,這樣才可能有更大的進步,可自己竟跑到一個農民的小豬場,林如冰真的後悔得腸子都疼。
同學們考了研究生,仍要上大課,可見現在的研究生要比過去多許多。他們三五成群地湧了回來。幾位同學一下看到了她,喊一聲都圍了過來。這讓林如冰有點尷尬。她本想悄悄找牛元慶的。隻能怪自己失魂落魄,沒細想見麵的更多細節。
考上母校研究生的同班同學有八九個,女同學也有四個。突然見麵,大家表現得有點驚喜。打量一番,自然要問林如冰的近況。林如冰知道無法隱瞞,但也沒有勇氣說出真相。林如冰歎口氣說,鄉村養豬確實沒有出息,也幹膩了,我想回來,重新換個工作幹幹。
研究生樓是棟大筒子摟,男女都住在這裏。牛元慶還沒走到跟前,有同學就喊,牛皮,你看誰來了。
牛元慶一下看到了林如冰,愣一下,然後快步走上來。來到麵前,卻不知該問什麽。大家不管這些,說,老朋友重逢,破鏡重圓,牛皮,今天你得請客,要不然,就把你們的好事攪黃。
牛元慶高興地說,請客沒問題,多大點事呀,把所有的同學都叫上,好好請你們一頓。
正是吃飯時間,發一聲喊,同學們就聚到了一起。
八九個男女擠一桌吃飯,說笑聲,爭論聲,鬧成一片。高小玲卻一直冷眼觀察著林如冰。林如冰發現高小玲目不轉睛盯著她時,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覺得不大對勁。高小玲的目光並無善意,好像有什麽問題隱藏在裏麵。大學四年,她和高小玲同住一個宿舍,關係還算不錯,今天見麵,也沒說更多的話,更談不上哪裏冒犯了她。她敏感地感覺到,這裏麵肯定有什麽瓜葛,很可能與牛元慶有關。
從林如冰的穿著和氣色看,怎麽也不像發了財,倒有點像落了難,有點窮困潦倒。見林如冰始終不說話,高小玲故意說,大家難得聚在一起,難得同學中出了個掙大錢發大財的,今天就讓林如冰請客,大家不要客氣,好好吃一頓,解解饞。
林如冰本能地想避開這個話題,說,發什麽財呀,給人家打工也是沒辦法的事,哪裏能發財。
高小玲嗬嗬一陣笑,然後說,發了財的人反而不敢說發財,這叫真人不露相,露了相,咱們一幫窮學生,哪個不想借個三百五百。
一年來,不知為什麽,牛元慶總隱隱約約覺得林如冰到鄉下養豬不會有好結果,很可能會一無所獲。現在,他一眼就看出她有點落荒而逃。牛元慶急忙說,大家都別爭,今天我請客,我給林妹妹接風,你們盡管吃。
高小玲一下冷了臉,然後衝了牛元慶說,我倒忘了,這裏還有個傍富姐發了財的牛皮,多危險,差點把一個英雄埋沒掉。
大家一下表情豐富,各自一臉神秘,然後有的暗暗偷笑,有的低頭不語。
林如冰真切地感覺到牛元慶確實有了問題,很可能是真傍了什麽富姐。那麽高小玲又為什麽吃醋,難道她倆也有什麽關係?林如冰一下覺得雲山霧海,撲朔迷離,高深莫測。見許多人偷眼看她,林如冰想,現在情況不明,可以說錯綜複雜,還是裝傻閉嘴不參與的好。
高小玲問林如冰回來有什麽打算。一股惱恨湧上林如冰的心頭:你窮追不舍,我也不能一再軟弱。她迎了高小玲挑戰的目光,說,我這次回來,也是來考研究生的回來不走,事情更加麻煩。高小玲說,你的想法不錯,但考研究生並不比掙錢容易,也不是說考就能考上。
林如冰不僅長得漂亮,學習成績也名列前茅,她要去鄉下豬場時,大家都為她惋惜,覺得她把錢看得太重,為了錢要犧牲自己的前程。現在高小玲這樣不客氣潑冷水,確實有點過分。大家都說考研確實是個高明的選擇,高明就高明在先實踐,有了經驗再考研究生搞研究,理論結合實踐,前途肯定一片光明。
高小玲感覺林如冰在硬撐,鴨子死了嘴硬,她想讓她服軟。高小玲說,林如冰發了財,今天怎麽也得表示表示,大家要求也不高,吃點山珍海味,喝點茅台小酒,大家覺得怎麽樣?
學校裏的小飯館,別說山珍海味,家常便飯也檔次不高。但林如冰身無分文,隻好低了頭裝傻。
牛元慶隻好再次說,說好了我請客,大家都別爭。
有位男同學有點打抱不平,說,要說發財,我看最大的財主就是高小玲,你們想想,高小玲認識劉市長,劉市長什麽人物?別說親自動手給小玲謀點私利,就是輕輕動動嘴,對那些死活要將禮金放下的人說,我這裏沒處放,放到高小玲那裏去,高小玲一下就數不清有多少鈔票了。
想不到高小玲卻一臉得意,說,狗屁,劉市長你也認識,你去跪了伸手要去,看人家有沒有錢給你。
髙小玲戴了白金項鏈黃金戒指,衣著打扮也很華貴,可以看出她過得很富有。也許髙小玲不知怎麽攀上了市長。但一個學生怎麽能和市長有關係,林如冰不敢想象。林如冰的心還是寬鬆了一點:如果高小玲真和市長有關係,就不可能再和牛元慶有關係。和牛元慶沒關係,和我也就沒關係了。林如冰端起酒杯說,今天見到大家很高興,我借花獻佛,敬大家一杯。
大家紛紛起身碰杯,隻有高小玲坐著不動,一臉皮笑肉不笑,也不知她心裏想的是什麽。畢竟是同學,這樣也太過分了。林如冰身邊的一位男同學大聲向林如冰解釋說,林如冰你不知道,劉副市長是咱們學校畢業出去的,現在又在咱們學校讀在職博士,是咱們小玲的親師兄,真正的親如一家,所以小玲才如此牛。
牛元慶一直沒和林如冰說話,和林如冰碰杯時,他說,回來讀研究生是對的,考研報名時間快到了,還得抓緊複習,明天我給你找點複習資料,不知你聯係好導師了沒有,如果還沒聯係好導師,我也可以幫你聯係一下。
不少人便看著牛元慶笑。高小玲的醋壇子終於打翻了,但她卻用大度的口氣說,你們別他媽的幸災樂禍,我胸有成竹。為什麽?我養狗就知道狗的毛病。不錯,我們牛元慶天生就是個情種,還有點喜新厭舊,和流氓差不多。但流氓有流氓的好處,就是會侍候女人,我就看中這一點,這就叫男不壞女不愛,你們誰也別眼紅。牛元慶,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髙小玲明顯地是在發表聲明,聲明牛元慶已經是她的了。當然也有點警告林如冰的味道。大家一片怪笑。牛元慶急忙紅著臉打哈哈說,高小玲一貫喜歡正話反說,表揚人也用反語的手法,我知道我是個好人,但哪有那麽多優點,你還是實事求是一點,小心把我誇成唐伯虎。
看來牛元慶和高小玲確實走到了一起。這一打擊林如冰一時無法承受,她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還是止不住鼻子發酸。大二時,她和牛元慶就一起租屋吃飯。出租屋在校門外,是生意人專為學生們租住蓋的。房間被隔成牛棚一樣的小格,麵裏放一套簡易灶具,也擺一張床。因為租金便宜,為了省錢又吃好,就有不少同學湊一起租了搭夥做飯吃。如果一男一女搭夥,時間長了大多要睡在一起,這是公開的秘密。她和牛元慶同居的時間比較長,有一年多,人們差不多把他倆當成了夫妻。見高小玲一臉得意,林如冰覺得決不能示弱,她想回敬幾句,但一下覺得控製不住眼淚。她強忍著將淚逼回,但想回敬的話也咽回了肚裏,伴隨而出的,卻是巨大的傷感。是呀,你有什麽資格和人家再爭,你是什麽,逃難者?無業遊民?盲目流竄?都是,都不是,什麽都不是!和人家稱同學也有點勉強。現在和人家坐在一起,明天到哪裏?明天怎麽辦?別說明天,今晚到哪裏住也是問題。已經落魄到如此地步了,還和人家計較什麽,計較又有什麽意義。林如冰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她急忙轉身去找衛生間。
玩笑開到這個份兒上,就有點過了。大家都說吃菜吃菜,便不再做聲。
菜點得不多,基本都見了底。林如冰還不回來,牛元慶有點心神不寧,想借上廁所去看看,又有點不好意思。高小玲啪的一聲將筷子拍到桌上,說,牛元慶,你他媽的也真薄情寡義,老情人相會,一頓飯你都舍不得好好請,還要拈花惹草睡女人。也罷,你占女人的便宜占慣了,幹脆我成全你,今天的飯我買單,讓你再在我身上占點便宜。然後一副俠肝義膽說,難得一聚,大家想吃什麽就點什麽,都不要客氣,誰客氣誰是孫子。
都看出高小玲的醋壇子鼓成了核炸彈。但大家都是含苞待放到處尋覓愛情甘露的年齡,這種互相吃醋亂挖牆腳的事,多了去了,見多不怪,有人甚至故意要引爆這顆炸彈,便拍了桌子說競爭絕對是個好事情,競爭才有活力,競爭終於爭出個肯出血的富婆,終於讓同學也沾一回光飽一回口福。大家一下又興奮起來,接著就喊服務員,然後爭著點菜。
高小玲也恢複了慣有的牛氣,把玩著酒杯,一言不發,一副施舍的模樣欣賞著大家的貪婪。林如冰知道高小玲在向她示威。在衛生間,她已經想通了:沒什麽,已經這樣了還計較什麽,跌倒了就要自己爬起來,沒必要遮掩,也遮掩不住。她下定決心也考研究生,考上了給你們看看。林如冰將所有的委屈和不平全都壓下,決定與人無爭,自己幹自己的,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去,牛元慶愛和誰好就和誰好去。
突然有人吃出了一條花蟲。花蟲的個頭不小,被攔腰切斷還有半個手指長。這一來弄得大家直想嘔吐。拍桌子敲碗喊來服務員,服務員說換一盤就是了。說得輕鬆。大家當然不答應。髙小玲一下站起,將一個碗摔在地上,喊,叫你們老板來,告訴你們老板,一桌菜全部退掉,再重新上一桌,然後賠禮道歉寫個檢查,不然就打官司,賠償精神損失。
老板是個精痩的中年人,過來看一眼蟲子,笑了說,誤會了,誤會了,這是我們的特色菜,綠菜炒青龍。這麽好的龍肉,你們不吃我吃,然後一口將蟲子吃掉,然後拱手說聲謝謝,便走。
大家一時目瞪口呆。眼看老板就要走進裏屋,一個同學才喊出聲來,說不行,絕不付款。於是大家都說不付款並站起身要走。
老板氣勢洶洶地折了回來,虎了臉問為什麽。大家七嘴八舌和老板吵。高小玲突然又將一瓶啤酒猛地摔到地上,咚的一聲炸響把大家嚇一大跳。高小玲撥開眾人來到老板麵前,揪住老板的領帶,說,你叫什麽名字,還想不想混下去了,食品監督局就有我的同學,一個電話打過去,就罰你個傾家**產。
老板一聲冷笑,說,食品監督局都是我的哥們兒,你的同學是誰,我打電話把他叫來,咱們一起喝幾杯酒怎麽樣?
高小玲一時語塞,但她很快也冷笑一聲,說,要付款也好,拿賬本來,我打個條子,你讓劉市長來付。
老板顯然不知道劉市長在學校讀博士,也沒把這些學生放在眼裏。飯店是老板個人開的,但在學校開飯店,就不可能在學校沒有後台。老板說,劉市長算老幾,他認識我,我還不認識他。你知道這飯店是誰開的,告訴你嚇你一跳。你們如果故意搗亂鬧事,我動一動嘴,就能給你們一個留校察看。
高小玲說,看來你也是井底的蛤蟆屁股裏的蟲,劉市長你不認識不要緊,馬校長你總該知道吧,拿賬本來,讓馬校長給你付款。
馬校長主管後勤,說一句話就能讓飯館搬出校園。老板細看高小玲,高小玲衣著高貴華麗,不像普通學生。老板說,馬校長是我的親戚,你是他的什麽人。
高小玲說,我是他的親人,怎麽樣,你還想往下問嗎?
老板將親人聽成了情人。還從沒遇到這種情況。現在的事,漂亮女人往往都有通天的手段,如果沒有通天的手段,她也不敢如此蠻橫。久闖江湖的老板被眼前的小女子鎮住了。和為貴,和氣生財。老板看看高小玲,再看看大家,口氣軟了許多,問高小玲叫什麽名字。高小玲一把拉過老板的手,掏出筆很瀟灑地在手心上寫下了她的名字。
同學們一邊笑一邊起哄,說老板耍流氓調戲女學生,把女學生的名字寫在了手心上,侵犯名譽權,鐵證如山。
人多勢眾,眾怒難犯,老板紅了臉不知怎麽辦好。大家要走時,老板拿來了賬本要高小玲寫欠條。高小玲接過賬本,認認真真寫了欠炒小青蟲半條,價值三百,由馬校長付款。
出了飯館大家就說笑成一團。因為高小玲潑辣大膽,從不饒人,更不服輸,同學們平日都叫她高人。大家都說高人就是高,不服也不行。高小玲有些得意,說,狗屁,我就這麽個活法,想怎麽幹就怎麽幹,不受委屈,活得自在,不像你們,瞻前顧後滿嘴虛情假意仁義道德,結果一個個男盜女娼,一個個受累受委屈活得像狗,你們算白活了,沒救了。
大家不再亂吵,不少人若有所思。
林如冰心裏一片茫然,甚至有點恐慌。大家馬上要分手回各自的宿舍了。大家都有宿舍,都有歸宿,這個學校是他們的,他們也是這個學校的,隻有她,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地方也不屬於她。她沒有組織,沒有歸宿,像斷線的風箏,像無巢的小鳥,無所依存,無處可依。她一下感到徹骨的寒冷,寒冷讓她渾身縮緊。她從沒感到今天這樣恐懼,從沒感到今天這樣渺小。她不自覺地落在了後麵。好在牛元慶站下等她。他小聲問:今晚你準備到哪裏去住?
身上的錢當然還可以在招待所住一晚,但想想要花幾十塊錢,她有點舍不得。望著牛元慶,她又有點感動:總算還有人關心她。麵對此時的關心,她真想說出心裏的一切,但一切又無法去說。她突然有點怨恨自己的軟弱。和高小玲比,自己確實是瞻前顧後,確實是受委屈活得累。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死要什麽麵子?林如冰說,我沒處可去,你們這裏有沒有住的地方,能不能找個地方湊合一晚。
牛元慶急忙說,女生有不少外出搞實驗的,空了不少床,隨便找一個就能住。
男女生雖然同住一棟樓,但女生住在三四層。牛元慶叫住一位女同學,問她們宿舍有沒有空床。便有同學和牛元慶開玩笑,要牛元慶到外麵開間房一起住。高小玲說,你們他媽的怎麽一個個都是色狼,見女人就想占便宜。林如冰你跟我走,我那裏寬敞,難得一見,今晚咱們好好說說話。
高小玲心直口快,嘴不饒人,但講義氣,再說畢竟一個宿舍住了四年,和高小玲聊聊,也了解點情況。當高小玲過來拉住林如冰的手時,林如冰隻好跟了高小玲走。
高小玲竟然住了兩室一廳,而且是在校園的家屬樓。高小玲說,都是劉市長的麵子,劉市長說需要找個房子午休一下,學校就給找了這套房子。其實劉市長一年也來不了幾趟學校,到考試時才來做個樣子,人家有車,來了也不住,我就住了進來。
看來高小玲確實傍上了市長,哪裏像自己,竟跑去養豬。人比人氣死人。震驚和悔恨讓林如冰頭腦一片空白,隻有機械地跟著高小玲看房子。
房子雖是舊房,但裏麵粉刷一新,家具也擺了不少,大多是新的,還真有居家過日子的味道。林如冰特意看了眼床,果然是雙人床,而且兩個枕頭。也許劉市長在這裏睡過。那麽牛元慶呢,牛元慶睡過沒有?劉市長一般不來,那麽這裏就成了高小玲和牛元慶**的絕好地方。她一下有股說不清的難受。什麽東西,簡直像個妓女。她覺得這張床是那樣惡心,可自己今晚也要睡在這張**,真是肮髒,真是滑稽。她真後悔來到這裏。高小玲問她要不要洗洗,林如冰說,今晚我住在這裏,劉市長會不會來。
高小玲並不惱,曖昧地笑笑,然後說,他跑來咱們三個人睡,你放心,保證擠不壞你。
不難看出,高小玲把傍市長看成了榮耀。林如冰心裏不免又有點吃驚。離開學校才一年,怎麽一下就變得如此之快。她的大腦一片茫然,不知是自己落了伍,還是別人變得太快。
兩人睡了,高小玲並不提劉市長,而說的最多的卻是牛元慶,內容都是她和牛元慶一起生活的一些事情,從字裏行間能夠聽出她對牛元慶的幫助,以及牛元慶對她的依賴。林如冰雖努力不往心裏去,努力在心裏一遍遍默念人家的事與我無關,但還是止不住心裏的酸楚,也止不住想多聽聽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麽。可以判斷出,高小玲是愛上了牛元慶並想結婚過一輩子。林如冰覺得這是高小玲的想法,她想知道牛元慶的態度。高小玲問她是不是睡著了時,林如冰說,研究生結婚也是允許的,你現在什麽都是現成的,房子有了,錢財有了,瓜也熟了,水到渠成的事,你們怎麽還沒結婚一起過日子?
高小玲哼一聲,沉默良久,說,男人,你很難摸清是什麽東西,在**,你能知道他想什麽,下了床,你就很難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了。
牛元慶和高小玲不僅常上床,而且還在一起生活,這些看來是肯定了。林如冰和牛元慶分手時,兩人已經徹底談崩,都知道以後要各奔前程了,甚至沒有說一聲再見。但她還是常常想他,更忘不了兩人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甜甜蜜蜜。林如冰心裏一陣陣發痛。但對牛元慶,她自信還是了解的。牛元慶心高誌大,他的人生目標遠不是娶高小玲這樣一個女人,然後生子奔小康。但究竟他要什麽,她也說不準。牛元慶有沾惹女人的壞毛病,和高小玲上床,她覺得絕不是真的喜愛,隻是逢場作戲發泄性欲而已。林如冰相信自己的這個判斷。林如冰明白,高小玲也不是傻瓜,她之所以說這些,都是故意說給她聽的,目的就是警告她,要她不要和牛元慶重歸於好。當然還有讓她知道這些從而厭惡牛元慶。這也許就是今晚高小玲讓她來住的目的,當然也有向她炫耀房子炫耀實力的意思。真是太愚蠢太簡單太可笑了。如此愚蠢如此簡單的高小玲竟然混到如此地步,讓林如冰心裏無法平靜,也讓林如冰心裏重新充滿了鬥誌:你高小玲也太小看我林如冰了,如果我和你競爭,隻要我輕輕招招手,牛元慶就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等著瞧吧,人生隻是個開頭,競爭才剛剛開始,以後的路還很長,再過二十年,不,再過三五年,到那時,咱們再比比看。
高小玲仍然在滔滔不絕,語氣中充滿著炫耀和自豪,林如冰此時什麽也不想說,
也沒什麽好說的。高小玲終於說累了,說聲咱們睡吧,然後就響起了粗重的鼾聲。
林如冰卻怎麽都睡不著。今天給她的衝擊太大了,真是洞中方一日,人間已千年。今天又和高小玲睡在了同一屋內,但此時兩人的境況已不能同日而語。當年,她不僅學習比高小玲好,長相和氣質,高小玲也無法企及。為什麽各方麵都不如她的高小玲混得比她好?這個問題像塊巨石,壓得她心裏發疼。輾轉反側苦想良久,她覺得原因隻能有一個,那就是高小玲謀略更遠,眼光更高,高到敢俯視市長,而且膽大開放,善於抓住一切機會,更善於利用一切機會。
那麽眼下該怎麽辦?她打定主意也攻讀研究生。讀研究生,就又上了一個台階,又高了一個層次,隻有進入這個高層次,才能和高小玲比,才能接觸到高層次的人,才能得到高層次的利益。另一方麵,將自己武裝起來,有了進攻和獲得的本領,才能攻無不克,進退自如。比如高小玲,不讀研究生,就不可能認識劉市長,即使認識,人家也會嫌你層次低而不予理會。
如果考研,隻能一邊掙錢一邊複習,考上了,也得一邊掙錢,才能一邊學習。但,又能掙錢又有時間學習,這樣的工作到哪裏去找?怎麽才能找到這樣的工作?
這一殘酷的現實,像一座大山,再次橫在她的麵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高小玲可以傍權貴,但這樣的事可遇而不可求,遇不到你也沒有辦法。
也許隻能到娛樂場所了。聽說那些地方既能掙錢,又不消耗太多的時間,如果運氣好,遇個大款,大款一_興給你幾百幾千,或者更運氣好點,大款更高興點,說不定還會慷慨資助你讀完研究生。
必須得用生命去賭了。據說,有不少女老板,就是在娛樂場所掙了錢,然後開公司辦工廠。自己不需要太多的錢,當然也不需要賣身,不需要太委屈自己,有讀書的錢就行了。
也許這是唯一現實可行的路。高小玲說得對,瞻前顧後放不開,注定是抱著金碗討飯吃。衣食足而知禮儀,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腥的,等有了錢,有了地位,就可以做一些體麵的事,比如辦實業,比如做善事。到那時,誰也不會再看不起你。林如冰堅定了去歌廳酒吧混的決心。
歌廳老板看看林如冰,再看看她的大學畢業證,說我們歌廳就需要你這樣上檔次的小姐。但林如冰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老板讓一個叫小紅的女孩帶帶她。
小紅年紀要比林如冰小,但穿戴打扮卻很成熟很嬌豔,自我感覺也很優秀,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走路說話都透著一股老練自信。領林如冰進人包廂服務時,林如冰一下覺得像活雞被扔進了老虎籠。兩個男人一下都盯了她,爭先恐後往懷裏拉她。她本能地掙脫坐到一邊,男人又用語言挑逗,然後又動手動腳。林如冰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估計到男人會語言輕佻,甚至會動手動腳占占便宜,但沒想到是這樣**裸,這樣毫無廉恥,毫無顧忌。她禁不住害怕心跳,縮到一角。
小紅一陣開心大笑,然後說,徒弟你先到一邊看著,看師傅我怎麽玩這倆老小子。
說罷,小紅一下騎到禿頂男人的腿上,一手扯了禿頂男人的耳朵,一手將自己的**掏了出來,塞到男人嘴裏,說,老小子是餓壞了,先給他吃飽了,他才老實不哭鬧。
這樣的場麵,林如冰想都沒有想到,她不敢想象人來人往的繁華鬧市竟有人敢這樣肆無忌憚。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另一個男人又向林如冰撲來,將林如冰拉到沙發上。禿頭男人也推開小紅湊了過來。
兩個男人將她夾坐在中間。林如冰的拚命躲閃反抗,更激起了兩個男人的興趣。他們認定林如冰是初人道的處女,便喊了要出大價。然後將手伸到她的懷裏驗貨。林如冰一下急了,危急讓她產生了無比的勇敢,她在男人手上猛咬一口,奮力將兩個男人推到一邊,然後拚命逃出了魔窟。
林如冰一口氣跑了一條街,看看並沒人追趕,才停了下來。
大口大口地喘氣。她不知這是跑累還是悲慟,她幾乎站立不穩。一個念頭在她腦中卻無比清晰:這一次又大錯特錯了。但哪一條路才是對的,也許隻有上天才會知道。
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她又覺得自己真是愚蠢。讀了這麽多年書,竟參與到這樣的競爭行列,她真想給自己幾個嘴巴。
天有點陰,街上的燈火昏黃一片,好像整個天地混濁成一片泥湯。泥湯四麵八方向她壓來,將她緊緊地包裹,而且越裹越緊。一種從沒有過的絕望纏緊了她的全身,她感到自己是那樣渺小,那樣瘦弱,渺小得正在消失,瘦弱得可有可無。抬頭望眼天,天是那樣深黑,黑得不見首尾,黑得難辨東西,黑得如同虎口,黑得如同深淵。她止不住渾身發抖。她緊緊將自己摟緊。在鄉下豬場,晚上常常要去看豬,她覺得鄉下的夜是那樣深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手拿一根木棒,心裏就感到好了許多。現在,無邊的黑暗,她手裏連根木棒也沒有,什麽也沒有,一無所有,有的,隻是一顆滴血的心。
林如冰漫無目的地走著,心裏的痛讓她幾近麻木,她不知要走到哪裏,哪裏才是她的歸宿。
突然有人喊她小姐,林如冰嚇一跳,細看,是一位失去雙臂的中年男子。男子穿一身卓別林小醜服,一臉微笑,說,我看你心情不好,給你表演個節目吧。說完不知從哪裏弄出三個球,用殘存的那點上肢將球高高拋起,然後用肩用頭用腳不停地拋接,那三個球上下翻飛,如同流星。藝人間或還做幾個滑稽動作,讓人覺得樂觀可笑。林如冰被無臂藝人深深地打動了。好頑強的生命力,這樣的生命,這樣的意誌,這樣的努力,是任何東西都摧不垮的。林如冰不由得生出一股佩服和尊敬。她掏出十塊錢遞給他,然後默默繼續向前。
無手藝人卻跟了上來,說,姑娘,你是個好心人,我看你的心情不好,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纏事?
林如冰苦笑一下,說,這麽晚了,你也該回家了。
藝人苦笑一下說,回家?我四海為家,走在哪裏吃在哪裏住在哪裏,但我有家,有一個老婆兩個女兒,我沒有手,但我不但養了家,還供兩個女兒上學,大女兒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
無手藝人一臉得意充滿了自豪,一點看不出自卑和沮喪。驚奇過後,林如冰一下輕鬆了許多。她覺得真有點像神仙點化。難道冥冥中真的有神靈在保護?她突然覺得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渾身好好的,和無手藝人比,條件不知要優越多少,人家能養家糊口,自己為什麽不能養活自己?四年的大學真是白讀了。
她突然好想母親,好想那個家。她仿佛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夜深人靜,母親才收攤回來,休息一下做點飯吃,然後開始洗麵,洗好麵,再點火上鍋,一邊澆麵湯,一邊涮蒸籠,小屋裏立時蒸氣彌漫,充滿了一股香香的麵味。母親幹得很投入,就像藝術家在製作藝術作品。母親說,做壞一張,客人就有話說,下次就不會再來。母親的臉上也沒有苦相,也許母親明白,她的忙碌在支撐著這個家,在養育著她的寶貝女兒,養育著她的未來和希望。林如冰不禁淚流滿麵。但她立即擦幹眼淚,緊握了拳頭,不由得在心裏一遍遍地喊,媽媽你放心,女兒決不會倒下,女兒是鐵,女兒是鋼,女兒是石頭,女兒永遠是媽媽的鐵蛋蛋。
學校在郊區,要走一段無燈的小路。本以為可以掙一筆錢打車回去,可現在隻能走夜路了。這也沒什麽。路很黑,靜得沒有人聲,但林如冰一點都不怕,渾身充滿了一股奮鬥拚搏的勇氣。但她還是遇上了麻煩,是突然被攔住了去路。林如冰嚇了一大跳。看清是兩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時,她鎮定了許多。兩個流浪漢雖然弱智,但都是高高大大的男人,他們對女人同樣有著很大的興趣。林如冰卻出奇地鎮定。她突然靈機一動,掏出一張五元錢對一個青壯點的說,這是一百塊錢,你把他摔倒,這錢就給你。
雖然看不清究竟是多少錢,但青壯點的還是一下來了精神,撲上去和另一個扭在了一起,林如冰乘機奪路而逃。
逃出了危險,林如冰又覺得好笑。她覺得自己的智力還行,還有點臨危不懼的勇敢。既然有智力優勢,就應該靠優勢吃飯,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去娛樂場的可悲可恨。她覺得自己確實還不成熟,考慮問題確實還很衝動盲目。但她覺得今天也有收獲,收獲了一肚子的感受和經驗。今天一天的體驗,也許今後一輩子也不會再有。
早上醒來,心裏莫名其妙地難受,想想今後的路,又止不住恐懼緊張。林如冰決定去找牛元慶,她知道,找牛元慶也未必會有什麽用,但此時能找的,能說說話的,也隻有牛元慶了。
牛元慶急忙起身,說,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今天我想陪你一上午。
兩人默默地走。牛元慶說,我想向你解釋一下,你還是認真聽聽我的解釋。
牛元慶長歎一聲,說,我不想對你說假話,老實說,我也說不清我究竟要幹什麽。她準備畢業後讓劉市長幫助她出國,劉市長分管全市的外經貿工作,對外合作和對外交流年年都有許多人出去,劉市長讓她出國輕而易舉。她說出去後就想辦法讓我也出去,我和她交往也有這個想法,這是第一。第二是成家結婚對我來說還很遙遠,像我們這種人選擇了事業,就得先立業後成家。我們將來要到哪裏,將來的情況如何,一切都是未知,當然不能談婚論嫁。但我又是個健全的男人,男女生活又是必不可少的,而你又離開了我,我心裏苦悶,隻好任其自然,生活一天說一天。
牛元慶的解釋她還滿意,他倒說了些真話。生活不容易,競爭更是殘酷,競爭如果能彬彬有禮固然是好,但更多的競爭卻需要手段。牛元慶經曆的競爭不少,一步步才爭到今天這個地步。經曆了太多競爭的人當然更懂得如何競爭。想到自己也在苦苦掙紮,林如冰理解了牛元慶。牛元慶利用高小玲和劉市長的關係當然是高招,這樣的手段她能夠理解。何必強人所難呢。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當然沒法再說當年,現在和人家比,已經不在一個層次,更沒法和高小玲一比高低。高小玲能給他很多東西,自己隻能連累了他。林如冰吸吸鼻子,輕聲說,你不用解釋了,我都能理解,一切都是我的錯。
牛元慶說,我想_問一問你一年來的情況,也想知道你今後怎麽打算。
一肚子的心裏話,除了牛元慶,還能去和誰說?
前邊樹林裏有個水泥條凳,林如冰說,我想到裏麵坐坐。
兩人並肩坐了,林如冰如實地訴說了在豬場的一切。林如冰的語調是哀傷的,哀傷的語氣讓牛元慶感到心痛。劉元慶還是流出了眼淚。他攬了她,然後撫摸她的頭,再撫摸她的背。她終於堅持不住了。一年來,受了多少磨難,多少驚嚇,終於有了一雙撫慰傷口的手。林如冰一下伏到他的懷裏,捂著嘴痛哭失聲。
牛元慶無言地撫慰著她。她很快止了哭,但她仍伏在他懷裏,任由他撫愛。牛元慶說,說句真心話,我仍然很愛你,你走後我一直在想你,想我們一起生活的那段歲月,見到你,我不但高興,也感到踏實,感到生活又有了希望。
牛元慶說,昨晚我就想了一夜,左思右想,覺得你還是讀研究生為好。提髙自己,在高水平競爭,怎麽說都符合未來的要求。但考研馬上就要報名了,你沒有時間複習就和人家一起考,很難有把握考取。我想過了,如果有人肯出錢委托培養,考個差不多的分數就能錄取。咱們係的於教授你可能也認識,給咱們上過動物營養課。他現在搞得很大,和一個豬場合作,技術入股,掙了不少錢,現在買了房子買了小車,是學校最富的導師。你養過豬,也算沾點同行,咱們去找找於教授,求他和豬場說說,讓豬場出錢委培你,讓你讀他的研究生。如果這件事能辦成,你的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竟為她考慮了這麽多,這麽周到。他說考慮了一晚,一晚當然是虛指,意思是考慮的時間很長,至少也是大半晚上。他確實沒忘舊情。他的想法,她不僅完全讚同,而且覺得是那樣周密,那樣得當。她最擔心的就是能否考取。她清楚,考研競爭越來越激烈,不隻是報考的人越來越多,考生的水平也一年比一年提高。自己已經荒廢了一年,再考就更沒一點把握。但讓人出錢代培,更不是一件容易能辦到的事情。現在的研究生已經不是那麽寶貴,即使你答應畢業後到人家那裏工作,人家也未必願意出錢來培養你,林如冰說了自己的擔心,牛元慶說,事在人為,咱們的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中國人最講人情,隻要有關係,有人情,什麽事情都可以想辦法去辦。反過來,如果沒有人情,能辦的事也不可能辦到。如果於教授肯幫忙,憑於教授和豬場的關係,有於教授的人情,豬場就不會在乎那點錢,出了錢,也會當成辦了件善事,給了個人情。
也隻有試試了?但和於教授非親非故,讓於教授答應出麵確實有點冒昧。
牛元慶卻很有信心。問他為什麽,牛元慶吞吞吐吐半天,才用玩笑的口氣說,你不知道,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憐香惜玉又是男人的本能,你這樣美麗的弱女子,哪個有能力的男人見了,都想幫助一把。
在男人麵前,林如冰也常常有這樣的想法,沒想到牛元慶竟這樣去說。林如冰佯裝惱怒,在牛元慶腰上扭一把,說,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說,你對我,是不是也是憐香惜玉?
牛元慶笑了將她的手抓住,說,事情到了這一步,理論上的事咱們就先別探討了,咱們先實踐,實踐以後再說。
兩人又商量一陣,決定明天晚上帶點禮物去於教授家,想盡一切辦法把這件事辦成。
於教授住在三樓,抬頭望望於教授家的窗戶,林如冰就感到有點害怕。牛元慶將兩箱牛奶遞到林如冰手裏,說,沒關係,你是他的學生,孔子的學生去見孔子,也要提兩條幹肉的。
林如冰隻好一個人提了牛奶輕手輕腳上樓。如同做賊,林如冰的心止不住狂蹦亂跳,幾次差點讓褸梯絆倒。做幾次深呼吸鎮定下來後,她咬了牙摁響了門鈴。
門開了一條縫,一位中年女人探出頭來。中年女人見是年輕姑娘,很不客氣,堵在門口審問半天仍沒有讓進去的意思,直到於教授過來說是他的學生,才轉身讓她進了門。
在林如冰的記憶裏,於教授並沒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但今天給她的感覺是吃驚。於教授五官周正,臉色白淨,戴一副無框眼鏡,穿著背帶西褲暗格羊絨襯衫,顯得儒雅富貴,風度翩翩。牛元慶說於教授有五十出頭,現在她感覺隻有四十多歲。一股敬畏油然而生。林如冰不由得拘謹起來。
林如冰再一次做完自我介紹後,在於教授旁邊的沙發上坐了。於教授一言不發,林如冰隻好詳細訴說自己的經曆和想法。於教授的妻子始終坐在一邊監視著。也許在她看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有求於男人,這自然是相當危險的事情。於教授妻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還沒等林如冰完全說完,於夫人便對林如冰說,他隻是個教書的,無權無勢,招生歸研究生部管,你的事他根本管不了,你還是去找找領導。
林如冰隻得閉嘴。但她無形中感到時間緊迫,機會難得,不抓緊說,也許就沒有機會了。她馬上又懇求著說,於老師您是名教授,豬場要靠您來發展,於老師說句話,豬場不會不給麵子。
誰知於師母一下不高興了,說,他又不是明星,我們家老於工作忙,還有別的事,你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了,就談到這裏好不好。
林如冰覺得是被驅逐出門的,她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跌跌撞撞來到樓下,就忍不住要哭,但她咬牙忍了。
牛元慶攬住她的肩,問半天,林如冰淡淡地說,不用問了,一切都不可能。
牛元慶止不住仍要問。聽了林如冰的詳細訴說,牛元慶長出一口氣,說,於教授沒拒絕就好。於教授不表態,說明他心裏想答應你,但有夫人在,他才不敢,於是就一言不發。這進一步說明於教授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倒覺得這件事大有希望,明天我們到他辦公室去找,肯定能有個好的結果。
細分析,如果於教授不想管,他就會順著妻子的意思一口回絕。默不作聲,就表明內心想管,至少是內心矛盾。林如冰的心裏也燃起了希望。細想當時於教授的表情,一臉和藹,她說到艱難處,於教授不但一臉同情,眼裏好像還透出了親切和慈祥。牛元慶分析得沒錯,這確實是想幫助她的表情。再說,代培一個學生對於教授來說也不是難事,他努力一下也許就能辦到。林如冰同意明天再到辦公室去找於教授,但卻傷心地說,我覺得我現在成了一條喪家狗,到處挨打到處受辱,你說我活得還有什麽意思?
道理是對的,但具體到哪個人頭上,這種到處碰壁,到處求人的日子也不好過。林如冰心裏又湧上一陣傷感。她默默地走著,什麽都不想再說。
研三的研究生不少外出做論文,昨天牛元慶就給林如冰找了個空床位,林如冰住到了研究生宿舍。也許是心情不能平靜,也許是換了新的地方,林如冰後半夜才睡著,卻又早早醒了。林如冰想精神飽滿地去見於教授,就想再睡一會兒。剛迷迷糊糊,有人急促地敲門。急忙起來開門,牛元慶一下閃了進來。牛元慶聲音有點激動,說,好消息,今天我一到係裏,於教授就來找我,問你的情況,要我叫你去麵談。
林如冰簡直有點不敢相信。意外讓林如冰有點手忙腳亂。她迅速穿戴好,然後讓牛元慶看化妝穿戴哪裏還不合適。牛元慶說,已經很好了,已經很漂亮了,再好,就要出問題了。
林如冰說,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你是不是真覺得我很輕浮,覺得我是靠色相取悅男人。
牛元慶說,你說到哪裏去了,我又不是傻瓜,你是不是沒把我當成自己人,認為我會拿你開玩笑。
於教授的辦公室其實就是實驗室。讓林如冰坐下,於教授給林如冰倒了一杯水,然後也坐了,說,我是窮苦出身,對有困難的人我有一種本能的同情。聽了你的情況,覺得你是一個既不向困難低頭,又有進取精神的好學生。你養過豬,女孩甘願養豬的不多,這很好,也很難得,我覺得可以幫幫你。剛才我給豬場的許場長打了電話,他基本同意代培,但他提出要見見你,先試用考察一下再決定,不知你能不能接受人家的考察?
事情竟如此簡單容易,談話也如此輕鬆愉快。望著於教授,林如冰不知該說什麽。她什麽也說不出,她努力控製自己的眼淚。好在於教授也沒再多說什麽。於教授說,過幾天我有事要去豬場,順便把你帶過去,具體什麽時候走,到時我通知你。
除了感謝的話,林如冰不知該再說什麽,一時也覺得再沒什麽可說。氣氛一時顯得有點尷尬。於教授說他還有事,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出門時,林如冰突然有點不舍,突然覺得於教授就像父親。父親去世後,她一直將父親的模樣記得很清晰,今天突然有點模糊,感覺於教授很像父親,或者說她很想有於教授這樣一位父親。萬千感情湧上心頭。她真想給於教授鞠個躬,然後叫他一聲爸爸。但她隻能回頭深情地看一眼,默默地快速離開。
校園裏的一切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很可能又要在校園裏學習生活了,很可能校園又會屬於她了。林如冰一下感到校園是那麽的親切。校園裏到處都是人,她覺得每個人都是那樣地悠閑和自得,那樣的坦然和幸福。用不了多久,也許自己也可以又和他們一樣了。牛元慶卻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林如冰覺得牛元慶是想和她纏綿親熱。初戀時,就常有這樣的情景:總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但到處都有人。她渾身禁不住一陣發熱。已經一年多沒親熱過了。但她還是忍了,現在兩人算什麽關係?不明不白又怎麽能親熱?他已經有了另一個女人,和他再親熱又算怎麽回事?如果讓高小玲發現,高小玲吃醋鬧起來,丟人掉麵子不說,讓於教授知道了,也不好解釋。還有,如果和高小玲搞不好關係,高小玲在係領導麵前使點壞,事情就更加麻煩。還是小心謹慎為好,免得節外生枝。林如冰說,我今天特別累,可能是哪出了毛病,我想走一走,就回去休息。
牛元慶四下看看,壓低聲音說,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有個牛場的老板要買點肉奶兼用牛的精液配種,你知道,這種種牛的精液是不能隨便賣的。那個老板聰明,就偷偷找到我說能不能給他偷偷搞點,他出大價錢。我當時說可以試試看,現在我搞到了一百多毫升。我給他打了電話,我們說好了明天送過去,我想和你一起去,如果遇到什麽事,咱們兩個人也好對付,不知你願意不願意去?
肉奶兼用公牛是從國外買來的,目的是和現有的幾個品種牛搞雜交實驗。這頭牛的價格不低,一頭就花去了幾十萬美元,據說全國也僅此一頭。牛元慶的導師是有名的牛繁殖專家,在繁殖育種方麵搞出了不少的成果。公牛的精液雖然寶貴,但采集精液這樣的具體工作都要由研究生來完成。林如冰的心也一下有點緊張,說,不會有事吧,在關鍵時刻,別惹出麻煩。
牛元慶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精液是牛的,出多少並沒準數,也不記賬,采多采少由我來定,能拿到手的錢不拿那才是傻瓜。
說得也對,市場經濟了,也應該頭腦靈活一點。林如冰點頭表示同意。
老板的牛場在一個縣城,坐火車要走五六個小時,下了火車老板就將兩人接到了牛場。看看帶來的精液,老板說,我就是牧校畢業的,對這些我是內行,如果精液化驗合格,我立馬付你現金,並且咱們以後還可以繼續合作。
價錢是商量好的,每毫升五十元。這些牛元慶事先沒告訴林如冰,因為他也拿不準老板能不能兌現,會不會討價壓價。當六千元一分不少遞到了牛元慶手裏時,牛元慶既驚喜又有點怕。東西是偷來的,越貴重,罪責就越大。避開老板時,林如冰卻先說出了這種擔心。牛元慶心裏更虛,但他還是說,如果把這件事看成是偷,那他們就是搶。牛元慶進一步解釋說,導師給牛場配種也收錢,移植胚胎也收錢,隻不過是公開地收,收來的錢怎麽用我最清楚,有一部分是用來繼續研究了,還有很大一部分就歸了導師個人。還有於教授,用公家的設備公家的經費搞科研,研究出的成果卻偷偷和別人合作賺大錢,這都是明擺著的,要不然他們哪裏來的錢買車買房,哪裏來的錢高消費高享受。他們有合法的身份可以公開占有,我們沒有合法的身份隻能偷偷摸摸,你放心,保證沒有大事。
牛元慶誇老板有頭腦,有知識,一定能發大財。老板顯然被誇熱了頭腦,滔滔不絕講起了他今後的宏偉藍圖。講完,又對牛元慶說,我希望咱們長期合作,我可以聘你們兩位做兼職專家,每月給你們五百塊報酬,你們隻給我提供些技術和信息就行,你們看怎麽樣?
林如冰望著牛元慶。牛元慶想一想還是沒那膽量,也覺得不妥。大張旗鼓地幹導師肯定會發現,弄不好就會徹底砸鍋。還是偸偷摸摸弄點小錢穩妥,大幹隻能等畢業了再說。牛元慶說,我們隻能背著導師給你些幫助,你放心,精液我保證滿足你,如果有什麽新信息好主意,我也肯定會告訴你。
偷偷跑出來,隻能連夜趕回去。回到省城已是第二天九點多鍾。牛元慶提出給林如冰買身衣服。林如冰知道自己的衣服確實又土又舊很難堪了。其實老板付錢後,林如冰就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錢在牛元慶身上裝著,怎麽分,能分她多少,一直是她頭腦中反複思考的問題。精液是人家搞的,會不會隻象征性地給點。林如冰想努力不去想這些,但還是無法擺脫錢的糾纏。她現在已經身無分文,錢對她來說已經無比重要。老板的牛場距離母親居住的縣城隻有幾十裏路,離開牛場時,望著家鄉方向,林如冰按捺不住想回去看看。一年多沒見母親了,如果能分點錢,就順便回家一趟,讓母親也好好高興高興。幾次想開口說,但還是開不了口。上了火車她就有點難受,覺得到家門口了沒回去看看,白白錯過了一次好機會。現在提出買衣服,也許他隻想給買幾件衣服就罷了。林如冰止不住一陣失望。
兩人同居做飯吃時,牛元慶總是搶了買菜,並總是說菜多麽多麽便宜。她買時就不是那麽回事,後來她才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家的經濟情況也不是太好,這讓她大為感動。現在如此小氣,也許是沒有了愛的緣故。沒有了真爰,就不會真為你付出。但林如冰並沒有生氣,她覺得自己也要讀研究生,也要進人這個高層次,未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不僅會像他們一樣能掙到錢,而且憑自己靈活的頭腦,一定會比他們賺得更多,就像於教授一樣,成為老板學者。至於牛元慶分不分錢,能花多少錢買衣服,這正好試試他的肚量和為人。
林如冰故意看那些高檔衣服。牛元慶說,名牌咱們現在還買不起,我看買中檔的最合適。
回到學校分手時,牛元慶數出一千五百塊,說,見財分一半,這點錢你拿了花,最近我也急用錢,等再賺了錢,我多給你點。
細想起來,林如冰還是第一次坐這樣的小轎車。車由於教授親自駕駛,林如冰坐在旁邊。這樣去麵見老板,接受老板的麵試和考驗,林如冰竟有點參加大典受閱的興奮和激動。合作的豬場並不太遠,道路也好,開車兩個小時就到。於教授說豬場許場長原來是個農民,三十幾歲,人很聰明,幾頭豬起家發展到了今天。一路上林如冰就想象這個許場長會是個什麽模樣,她覺得應該是個粗粗壯壯,精明幹練而又不多說話的漢子。但見了麵,卻讓林如冰有點失望。許場長不僅瘦小,還小兒麻痹後遺症瘸著一條腿,可以說是真正的其貌不揚。在這樣一位弱男人麵前,林如冰一肚子謹慎和顧慮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卻是擔心:這樣一位弱男人,能不能有代培研究生的大氣魄?林如冰大方地伸出手握手。許場長倒有點害羞和慌亂,伸出手匆忙握一下,然後目光遊向別處,不敢正視林如冰一眼。許老板的靦腆害羞,讓林如冰敏感地感覺出許老板對她有好感,至少是高看了她一眼,她敏銳地意識到,以後的事情可能要好辦一些。
豬場和於教授合作,主要是讓於教授研究和生產配方飼料。由於研究出的飼料生產效益明顯,豬場又和於教授合作辦了個飼料加工廠,飼料除供自己使用外,還大量出售。這樣於教授的研究基地也建在了這裏,目前於教授又搞了幾種新飼料配方,正把一百頭豬分成十組,飼喂不同的伺料進行對比試驗,以期篩選出最佳飼料。於教授對林如冰說,在飼料研究方麵,我的水平可以說國內一流,目前還沒有哪一種飼料能和我研究出的飼料相當。
於教授說下一步的研究目標就是節能,讓飼料中的各種營養成分和豬的生長需要相一致,就是說不論哪種成分,豬需要多少剛好進食多少,沒一點餘缺浪費,排泄出來的是真正的廢物。
於教授的自信感染了林如冰。以前她認為研究伺料不會有什麽出息,也搞不出什麽成果,現在看來讀於教授的研究生是選對了,以後跟了於教授研究,說不定能搞出一番大事業。林如冰一下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於教授忙他的實驗去了,許場長要帶林如冰參觀他的豬場。豬場規模確實不小,既經營種豬又出欄肉豬,目前有大小豬六千多頭。但這種豬場林如冰見得不少,幾乎一模一樣,都是柵欄分隔,育肥時,為限製豬的活動,減少能量消耗,把豬放到鋼絲網**,使豬不能站立行走,隻能伸頭吃食,抬頭喝水。這時的許場長在林如冰麵前已經有了足夠的自信。許場長說,怎麽樣,我的豬場夠現代化了吧,現在整天喊小康,我的豬卻提前實現了,你看,它們住的磚瓦房,睡的鋼絲床,喝的自來水,吃的配方糧,是真正的小康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