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身處踽踽黑,仰望炙烈紅20

深吾近乎悲壯地等著,他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呼吸——

一下,兩下——過程中洋裏的某個指頭小小動彈了一下,深吾的整顆心頓然被揪起。

他覺得不能在這樣等下去,再等下去他的世界會被衝擊,他的深情會被糟蹋。答案遠還沒有得到,他卻已經有這樣的預知。

於是他不容分說地拉過她就往庭院裏走去。

“我們就這麽說定了吧。我就當你答應了哦——”深吾淒楚地賴道。35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麽賴。

“走!先進屋!外麵太冷了。”

他拉起她的手就往裏走。他猜測自己的臉上現在有歡快地、自導自演的笑容,仿佛適才他已經聽到了他滿意的答案。是的,全世界都沒聽到,就他自己聽到了——他猜測自己已經聽到了。

洋裏起初跟著走了幾步,可就在門框前,她停住了,平靜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深吾回頭一看,她整個人恰好止在門框之外,正正好好,一步都沒有越進。

“對不起,大神。”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她什麽都沒有的眼神足以回答一切。

“太晚了,我要走了。”

深吾還沒來得及揣測到她的想法,洋裏轉身就走了。

那一刻,深吾整張臉駭然失色,還沒在她的拒絕晃過神來,見她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一貫以來溫良謙和的眼睛此刻被上拉得狹小細長,質問和悲傷兩股情緒同時翻攪在那裏麵。

深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以表情、眼神、麵部肌肉同時打包一副表情遞給洋裏,他要她給個解釋、理由。

然而洋裏平整如常,那受驚的眼神僅在她眉間出現兩秒。

緊接著,她看了看自己被扯住的手臂,又看了看黑暗裏那道矮小的視線,禮貌地笑了。

“大神,請鬆開我,我要走了。”她平靜地重複一遍,臉上依舊是那副優雅淡然的笑容。

深吾突然就怒了,他兩耳滾燙,工作多年從來未遇過像此刻一樣情緒失控。

他最厭惡她這股笑容,在這股笑容裏他注意到她俯視他的眼神、俯視他的角度,他覺得她把俯視他這個動作做得過於嫻熟、過於遊刃有餘。

工作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氣急生怒、怒極生悲。

黑暗中他兩耳滾燙,低了許久的頭突然爆發出力氣,他上前一把拉住洋裏的手臂,直直地、痛心地看著她。

深吾的體內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罪惡的焦躁。

他一把扯過洋裏,無視她吃痛和受驚的表情,無視她反抗和嚇僵的身體,他一把抱過她,堵她在生硬冰涼的條狀鐵門上。

他將自己冷風中裂成幹老樹皮、紫色的滄桑的、中年男人的唇狠狠壓上去,無視洋裏的粉嫩和柔弱,一頓報複和蹂鐮似的地咬過去。

他要將他在心中忍耐了許久的怒火、卑微、自尊、男子氣統統、統統都告訴她。嗬嗬,冷靜是嗎?一視同仁是嗎?不怕我是嗎?

他伸手闖進她的大衣,可密密麻麻,層層阻擋,恍若過去三十五的人生,沒有一樣順遂!可不要緊,我是深吾,我天賦異稟,殘缺都能補全,更何況這寥寥的、有形的困難。

他扯開她內裏線衫的衣領,洋裏在那一片暴力撕扯中偶得一空隙,好不容易回過一口氣來,便驚叫一聲,伸手給了他一個巴掌。

深吾動作一滯,整個人頓住了。

洋裏火速回籠自己的衣物,漂亮的眼睛裏裝滿了惱怒和狼狽。

她的氣息不穩,臉蛋也駭然失色。待端正過來後,她看著深吾,覺得自己全然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了,之前對他的一切判斷都是錯誤的嗎?

一秒,兩秒,三秒,黑夜裏靜寂無聲。

洋裏突然抬起手,又給了深吾一巴掌。冰涼的鐵門前閃亮清脆的一道耳風。她看了他最後一眼,麵無表情地離開了。

深吾整個人萎縮在黑暗裏,別墅內通明的燈火也照不出他一絲的光明。

他木住了,整個神智被那兩個巴掌打得一個踉蹌。

他意外自己適才的粗魯、失控,那完全不是他!可那完完全全又是他!

深吾不知所措地鈍在自己的房子跟前,刺骨的冷風和巴掌的痛感都叫不回他的意識。

黑暗在他的四周封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隔音牆,除了此刻在內心裏呼嘯馳騁的狂風驟雨,他什麽都感知不到了。

多年來,他一直有意識地去克服自己身上不太正麵的一些特質,好比人性的弱點。

深吾常年閱讀心理學、管理學、哲學、宗教史等多領域內容,隻為正確了解自己,修正自己,克製自身的陰暗脆弱麵。

然而洋裏是這層計劃的意外,向來謙和、不矜不伐、克製了多年的深吾,愛情卻輕易將他的原罪帶了出來——他變得自私、小氣、自卑、計較、妒忌、猜疑……

他很快驚慌地意識到,自己修正了多年的另一個自己,在這僅僅一個晚上的時間裏,竟毫不費力、輕鬆跳躍地就複活了。

哎,愛情使人脆弱,使人無力。

程序員,一個不計外貌背景、隻憑能力和水準說話、且擁有高標準薪酬的職業。

深吾作為一名程序員,在微軟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並借以度過了漂亮充實的七年。

七年裏,仿佛要報複以往平庸的歲月一般,深吾以十分的幹勁熱情實現著自我價值。

也是這七年,讓深吾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擁有某種超越常人的能力的,這種能力使深吾找到了即便是他這個身高也能雄立於男性世界的資本。然而,在女性世界……

深吾想到自己的母親。

母親身材修長,臉蛋白皙,瘦削的肩上一頭烏發,與自己全不相同。

可能正是這種不同讓她感到失望,深吾的成長歲月裏,幾乎沒得到過母親十分十意的關愛。

或許她隻是愛他某個部分,她常在人前說,這孩子聰明,像自己,但其他,隻言不提。

和父親一同出行的時候,更是離父子兩個兩丈遠,或是遠遠地走在前,或是遠遠地跟在後,表情也淡淡的,低垂著頭。

很小的時候深吾明白,年輕瘦長的母親與年老短小的父親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和諧,但他死都不能理解這種不和諧。他認為這種不和諧是無辜的,成年人的理智和愛遠應該克服這種不和諧。

跳槽到南方之後,深吾發現身邊大多數的程序員同伴都過上了結婚生子、兩點一線的規矩生活,白天給人家解bug,晚上就回家陪妻育子,穿著優衣庫,拖著二拖鞋頭子,以不堪大雅的形象過著津津樂道的生活。

可同樣進入不惑之年的深吾,卻在結婚這道關口上遲遲下不去手。

鍾愛的女人們究竟是因為什麽不愛自己呢?與洋裏失去聯係後的深吾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再具體一點的話,他思考的是,洋裏究竟是因為什麽不愛自己呢?

”是了。”深吾想,“我身上一定是擁有什麽讓她比起我的身高更加無法接受?一定是那什麽東西使她在反複地揣度之後決定放棄我,可那是什麽呢?究竟是什麽在我身上落下至深的汙點,使我成為這樣一個無法得到女人愛的男人?”

年少時候因身高外貌原因而遭受霸淩,年輕時候因為全身心衝刺工作而失去大把的個人時間,現在又是因為那一個什麽而使我隻能如此悲涼孤獨地度過每天在手指縫裏逝去的時間。

人生是一條長長的路吧!在這條路上前行的時候,無論位於起點、中途或是結尾的哪個階段,總會相似而必然性地出現類似阻力一樣的東西,無影無形卻結實厚重地發出力道,阻擋你前進的步伐。

也許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阻力,從而形成各式各樣的煩惱浸透在世人習以為常的生活當中。但至少他們也擁有相應的動力去同這些煩惱磨合鬥爭,從而達到一個使自己人生勻速前進的目的。

可我呢?深吾陷入深深的困惑:

我再沒有可能去選擇別的人生,無論多麽不甘多麽不願都好,我無法再去調度一個新的人生來過。

我隻能是這樣的自己了,我的身高無法改變,我身上擁有致命的那個什麽強烈阻礙著我,我隻能以這樣一個載體存活於世間了。

35年了,沒有一樣可以號稱為動力的東西在身後推動著我。

而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滴答滴答過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機會正在失去,也許終有一天我的風華也將失去。

巔峰之後,哀鴻遍野,屆時沒有一份屬於我的愛,我又該以什麽樣的姿態站立於這世間?

這樣想著的時候,深吾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失去了食欲,無論是早飯,中飯,晚飯,哪一頓哪一樣菜都讓他提不起胃口,恪守了十年每周三次的健身房計劃也自動終止了,工作上申請了work from home,但其實,也一封郵件都未曾看過。

短短的時間內,深吾失去了做這些所有事情的動力,健壯的體格和發達的肌肉僅在兩周內就以一個深度病患的姿態全然消失不見。

總是想起洋裏,想起洋裏之前的無數個女人,那些女人的臉一張一張閃過去,最後還是洋裏的臉長時間停留在腦海中。

後來又有什麽東西猛烈地砸向洋裏的臉,那樣好看的五官在深吾的腦海裏瞬間支離破碎、血肉一地,隻留下唇角一道淒慘的笑容。

想到那笑深吾渾身發顫,一轉身,背後一張睜著綠眼睛的鬼臉也對他發出同樣鄙視而又憐憫的笑。

於是,深吾連睡眠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