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處踽踽黑,仰望炙烈紅21

公園餐廳的停車小哥再一次見到深吾的時候,他發現這個矮男人的眼睛深深凹進去,背也躬起來,嘴唇幹裂地起著皮,頭發懨懨的病著,胡渣也似乎多日未修剪了。

他消瘦慘白的臉下麵,價值不菲的襯衫在風裏空漏漏地飄著,他似乎比用竹竿做成的稻草人還瘦了一圈。

這種瘦讓他看上去更矮了,下半身卡其色褲子上的褶皺因為褲長問題而一圈一圈地堆著,下麵隻光著腳穿了一雙纏滿了汙漬的鞋。

他背著一個空癟癟的包站在銀杏林裏,不去餐廳吃飯,也不在車裏取暖,隻那麽定定地站著望灰色霧霾的天空。

白色的特斯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林間的葉子也早已掉的一片不剩。

年關將至,這裏蕭瑟冷清,北風還適時地路過,給予沉重一擊。

但那個男人始終一動不動地站著,荒墳地裏的枯木一般。

他的神情呆滯,眼神迷離而又虛幻,初初打照麵時那種壓人一等的魄力更是消失不見。

小哥感到恐慌,但上前幾次問又不答,他望著那樣的深吾,不知怎地想起曾經見過的一隻瀕臨死亡的流浪狗,那狗在閉眼前所流露出平和而又淡然的神情,與眼前的男人如出一轍。

最後一次見洋裏,是在那個晚上過後的第三天。

深吾一大早趕到了見麵的地點,他幾乎是發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短信,才讓洋裏答應在晨跑時與他相見。

去的路上一路通暢,春節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路上全然沒什麽行人。大概都回家過年了。

停好車,遠遠地就認出她。

洋裏穿了白色的運動鞋,在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個晨色裏迎著江畔孑然俏立。

此時江麵上一絲無風,杭州城在迎來霧霾前的最後光景。洋裏在這灰白的背景裏戴了一條悄紅色的毛織圍巾,身上是白色菱格的短襖和淺灰色的運動褲,一頭卷發高高地束起。

像是意識到什麽一般,她也第一時間回頭發現他,繼而對他展開第一次見麵時客氣而又禮貌的笑容。

深吾的內心閃過一絲抽痛。

不過十米之內,為何會有百裏之外的生分?

他斂住情緒,走近洋裏,立在她跟前,眼睛正好平視在她的鼻尖處。

“前天晚上對不起。” 他聽到自己聲音在顫抖。

“沒關係。”女孩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溫柔,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

深吾心裏徒然不是滋味。開誠布公吧,他想,以成年人的方式溝通解決問題。也許一切還有的挽救。

他沉思了片刻後開口:“你知道嗎?你需要去經曆。”

她喜歡談論精神,他就用她喜歡的方式同她談。

“你總是問我很多人生生命真諦之類的問題,在我看來,你一直都活在書本和理論、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裏。你看上去好像對生活、對人生有自己的領悟和思考,好似看了很多書,可你自己的體驗、你自己的經曆一點都沒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洋裏。遠離煙火的精神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它們對你根本產生不了任何實際作用。”

“是嗎?”洋裏仍是淡淡地笑。

“你該去體驗。洋裏,去戀愛,去結婚,去工作,走到踏實的煙火中來。當然,我不是說我要你去工作,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多去社會上活動…..”

他以前同她談這些,無非是看她喜歡,是他向下兼容的談話技巧。可現在,他是認真的。深吾知道這是最後一擊,是他深思熟慮後采取的最後一擊。他要用她最感興趣的方式去攻克她。

然而洋裏這回隻是笑笑,她什麽都沒說,似是也不感興趣了,一層淺淺的笑意掛在嘴角,突然低頭擺弄了一下手機。

深吾的支付寶適時地滋啦一聲響,彈窗上顯示洋裏給他打了近一筆六位數的錢。

深吾目瞪口呆。

洋裏在對麵吟吟地笑說:“這段時間謝謝大神的照顧。我粗粗算了一下,加上餐廳禮物的錢,這段時間你真的破費了。我這個人不太喜歡欠別人,所以……”

她的儀態依然端莊自若,禮貌有加。

深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他覺得在某個瞬間他幾近失去控製。

從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人,竟將他在她身上所有的花費,請過的飯,買過的禮物,悉數折算成錢悉打了回來。

怎麽理解呢?哦,一個年輕女孩,先是決絕地拒絕他,而後又把他唯一的長處、唯一遠超越他人的能力輕笑地還給他。

深吾先是怔愕,憤怒,後又感到無限悲哀,原本理直氣壯的聲線在一瞬間的憤怒湧上頂峰後頹然癱瘓下去。

他在她麵前,再沒有高大的資本了。

原來,一個年紀大的人當真是不好看輕一個年紀小的人的,尤其是一個年紀大的男人,更不好看輕一個年紀小的女人。

用她的話說,時代真真是不同了。現在的小女孩為什麽號召女人要有錢,原來女人有錢就可以輕笑著將你所有的感情折算成現金扔回給你,告訴你她的不屑一顧她的酣暢淋漓,告訴你她從此之後要跟你幹幹淨淨、沒有牽扯、沒有恩怨,告訴你她說散,就可以散,就必須散。

深吾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覺得自己在清晨的薄霧中,整個人又生生的矮了一截。

可他無能為力。

他努力地張了張口,想要再說點什麽,可自己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還有什麽好說?她不愛他。是啊,全世界都不愛他。

視線下洋裏的運動鞋輕輕轉了一個角度,深吾意識到她要離他而去,這場算不上戀情的戀情馬上又要被女主角畫上終止符。

不行,自卑與超越,阿德勒心理學,原始缺陷和追求優越,化解矛盾、情緒陷阱……關鍵時刻,深吾腦海裏一湧而過這些年他所有用來精心訓練自己的詞匯,他一把抓住洋裏——

“等一下!你再聽我說一遍好嗎?我之前沒有愛過別人,你是第一個,我可能沒有做好,但丫頭,任何東西都需要磨合不是嗎?最要緊的是我們觀念一致。你可知,現在外頭的100個人裏麵都不會有一個和我一樣對愛這項事秉持忠誠信仰的男人,也不會有一個同你一樣對伴侶這個詞有堅定意識的女人。我懂你的難能可貴,你也要信我的堅定不移。因此我一直對自己說,我要珍惜你,要愛你,因為普天下隻有你和我一樣——”

“可大神……”洋裏默默抽回手,打斷他,“我們不一樣。”

她一字一句地說,清晰了然。

深吾頓住。

洋裏直直地注視著他:“你愛別人,不過是為了證明別人能夠愛你,為了證明你自己值得被愛。我們兩個之間,的的確確,是非常不一樣的。”

深吾麵色煞白,原本閃著光的眸子在聽見那話的一瞬間也暗下去。

那光躲進了深沉的幽暗處,深吾整個人也被晨光褪去後重重的霧靄罩住。

洋裏的臉上慢慢浮上最後告別式的笑容。她轉過身去,目光移向前方,舒展著身姿,一步一步走了。

深吾再也沒有上前,他作為男人的最後一點昂揚已經叫那女人折了去。

那女人順著霧靄深處走去,最後整個消失在這個冬天的最後一抹晨色裏。

深吾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在這個晨色的某個瞬間被抽走了,也許是她打給他錢的那一刻,也許是她直直地注視著他的那一刻,也許是她字字珠璣地告訴他,他們不一樣……

總之,洋裏走了,深吾覺得身體裏很重要的一個自己、數十年來他加以訓練雕刻的那個自己,也走了。

在這個新春半灰的空中,深吾再次站在銀杏樹下仰望那片天空。

那裏有洋裏的身影一蹦一跳,也有部分的自己繾綣而又流連。

漸漸地,降E大調圓舞曲也出現在那裏麵,玲瓏有致的鋼琴音、海藻一樣茂盛的深洋裏,他們全部在那熒屏裏上演一幕荒墳紮堆、白骨枯葉的壯烈愛情劇……

深吾站在那裏,執拗地望著。四下裏很靜,這種靜在他的人生裏真是頭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