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身處踽踽黑,仰望炙烈紅13
洋裏靜靜地聽著,她的人生中很少有人同她講類似的話語。
她奇異地認為那男人口中此時擁有一種光明,一種連她都為之所動並不得不對其做深度思考的藝術性光明。
深冬午後鈍重的太陽光此刻寥寥散散地打在西湖水上,湖麵上一堆枯了黑了的荷葉淤積成一團潦倒地荒廢在湖岸。
在長時間的沉默中,深吾覺得悲哀。
悲哀的地方是他其實並不喜歡同人談論一些心理層麵的東西。那些東西因為太真實,總讓人覺得有一種刀刮下肉的痛楚。
況且無論說點什麽,都有幾分像在過度地憐憫他自己。
他不喜歡這種自我憐憫,可是他又不得不說。
同女人之間的交流,有時候就是這樣一件難堪的事情。
講少了,怕她不懂自己,講多了,又怕沒來由地卑微。
可是他總不能叫她停止談論,去站起來繼續散步。因為站起來,那是一件更悲涼的事。
這樣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屁股下原本冰涼的木椅竟也出現了哄哄的暖意。
突然,手上傳來一陣冰冷的觸覺。深吾抬起頭來看,發現洋裏的手正覆在自己光潔的手背上。
“大神,你剛才說的,我想我懂。”夕陽下,洋裏揚起明媚的笑容,“我不僅懂,而且我的想法和它們如出一轍。”
適才抽空的氣力不知何時回到了身體裏,深吾的眼前明亮起來。
“你可不要看我隻是一個沒什麽建樹的舞蹈老師。”洋裏打趣道,“事實上,我對這類問題是相當有自己想法的。”
她神秘地笑笑,不知從哪裏掏出兩顆軟糖來,一顆放到深吾的手裏,一顆扔進了自己的嘴裏。
她雙手插進衣兜,嘴裏咀嚼著草莓味粉色的軟糖,一雙被皮靴包裹住的俏腿朝遠處伸得筆直修長。
“不過我認為,你所說的那種完美堅韌的愛,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上。”
“哦?什麽基礎?”深吾望著她那張嚼動的俏唇。
“那個基礎就是,兩個人必須共同意識到,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關係,朋友、同事、親朋,甚至是父母兄弟……都應當排在伴侶關係之後。”
深吾震了震。“為什麽?”
洋裏的瞳孔在夕陽下化成一泓幽深的湖水。
“我認為,人與人之間建立關係,即便親密如父母兄弟,日常瑣碎中也難免有讓人寒心的時候。
而當中大部分情況,都是因利益、因他人而起。尤其是在婚姻裏,比起身邊的伴侶,人總是更加傾向維護自己的父母、兄弟,閨蜜,子女。
而這種偏向一旦產生,兩人之間難免產生不信任,不理解,最終導致關係的惡化或者破裂。
比如婆媳矛盾、跟閨蜜過度抱怨自己丈夫之類這樣的行為,我認為都是種子、矛盾的種子。
說到底,比起理解對方,人總是更喜歡理解自己。
所以我覺得,確定感情後的雙方,首先需要統一意識,互相統一‘你是我此生唯一最親密的愛人’這樣的意識。
而後在瑣碎漫長的時間光陰中,無論發生任何摩擦、矛盾,永遠視彼此視為所有人之前的第一人,視這份感情為所有關係中的第一重要關係,以後人生中都基於這個考慮點去解決處理問題。
這樣,外麵世界的人和事,像親戚間的口角、育兒婆媳那些問題,都不會過度挑起兩人之間的矛盾鬥爭,大家也不會去和外麵世界的第三人吐槽、谘詢、質疑對方的事情。
這樣的話,一段關係才會相對可靠堅固,
大神,你說呢?”
洋裏歪頭看著深吾,烏黑的眉頭下黑漆漆的瞳仁一閃一閃。
深吾再一次感到劇烈的震撼。
真愛!這個詞聽起來簡單普見,然而世上真的有多少人在堅定地信奉著它存在嗎?信奉總有一天它會蒞臨在自己平淡無奇的人生中嗎?
不,不會,大多數人隻是以它為借口開著自己人生中崎嶇感情的玩笑罷了。
我深吾,在這扭曲的現實世界裏摸爬滾打地活了三十六年,即使我行動上、話語上也主張如此純粹的愛,但我的內心,其實也藏有“我一生都遇不上愛,因為世界本就這麽殘酷”的消極想法。
那些在深淵底部仰視光明的人,即使頭一直那麽抬著,抬著看,抬著期盼,但他們其實明白,自己身處在一團不可改變的黑暗之中,無法逃脫。
因為我天生殘疾。
而洋裏,適才從她小巧唇瓣裏迸出來的每一個字,她那認真到近乎可愛的神情,都讓深吾深深地迷上了她。
迷她的漂亮優雅,迷她的善解人意,迷她遠超出這個年紀的母親一般的慈愛和同理心。
最難能可貴是,他迷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天真和純粹,是的,對愛的天真信奉和純粹理解。
是的,隻有這樣的人,隻有對愛情保持天真信奉的女人才會不介意我深吾的其他,才有可能真正愛上自己。
深吾笑了,說不上為什麽。
他在劇烈的震驚之後發出寬慰、如釋重負般的第三笑。
他的笑容由嘴角慢慢擴展到整個臉龐,如果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裏麵還有一種綿綿的東西在逐而變得堅定,好似水泥和了水正在凝結成結實而又堅硬的高強度混凝土。
下一刻,他握住洋裏的手,有力而又堅定的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