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德爾的厄運
在阿薩和華納諸神心目中,阿斯加德有兩個地方象征著歡樂與活力,一個是伊敦恩采摘金蘋果的果園,另一個則是“和平之殿”布列達布利克,也就是最受眾神喜愛的巴德爾的住所。
在和平之殿,沒有發生過殺戮,也沒有濺灑過鮮血,甚至不曾有人在此說過謊話。每當諸神想到這個地方,心中便會不自覺地感到一陣充盈。啊!若是沒有這和平之殿,沒有巴德爾帶來的歡樂,阿薩和華納諸神很可能會因為即將降臨的災難,而變得鬱鬱寡歡。
巴德爾相貌英俊,他是如此俊美,人間所有純白的花朵都以他為名。巴德爾的生活總是充滿樂趣,他是如此快樂,人間所有的鳥兒都唱起了他的名字。巴德爾是如此公正和明智,經他宣布的判決永遠不會被更改。凡是汙穢不潔之物都不曾靠近他的住所。
此處名為
布列達布利克,
美麗的巴德爾
便棲身於此。
據我所知,
在這片土地上,
極少遇見煩惱與憂傷。
巴德爾的住處會為傷者提供療養。提爾斷臂處的傷口已經愈合。弗雷曾被洛基指責,說他不該用劍換女人,因此他對一切不祥的征兆感到恐懼,如今這種焦慮在這裏也得到了緩解。
芬裏爾被束縛在遠離神域的小島上,阿薩和華納諸神也因此度過了一段怡然自得的時光。天氣晴朗的時候,諸神會來到巴德爾的住處,聽鳥兒的歡唱。同樣是在那裏,詩人布拉吉把索爾在巨人國冒險的經曆,編進了他那沒有結尾的故事裏。
然而,巴德爾的和平之殿也沒有逃過厄運的糾纏。一天,芙蕾雅和她失蹤丈夫奧都爾的女兒小赫諾絲,哭著被人帶到這裏。小姑娘哭得太傷心了,任誰安慰都沒有用。巴德爾溫柔的妻子南娜把孩子抱到膝上,想著辦法逗她開心。然後,小赫諾絲告訴南娜,說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原來,她夢見了海拉,那個一半是活人、一半是屍體的冥界女王。在赫諾絲的夢境中,海拉來到了阿斯加德,還對她說:“阿薩神族的一員,將隨我一同住進地下的國度。”這個夢讓赫諾絲感到害怕,也讓她陷入了深深的憂傷。
阿斯加德諸神聽到赫諾絲的夢境時全都沉默不語。南娜望向眾神之父奧丁,眼中滿是憂傷。奧丁則看著弗麗嘉,他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恐懼。
奧丁離開和平之殿,往瞭望塔希利德斯凱拉夫走去。他在高塔中守望,直至看見胡金和穆寧歸來的身影。每天,這兩隻烏鴉都會在各界穿梭,再回來向奧丁報告當天的見聞。根據它們所收集的情報,奧丁可以推測海拉是否打起了阿斯加德的主意,也可以判斷她是否有能力將神族的一員引到她陰森的居所中去。
渡鴉飛向奧丁,分別落在他兩個肩頭上,向他訴說世界之樹伊格德拉西爾上下發生的事情。這些消息全都來自鬆鼠拉塔托斯克,而拉塔托斯克又是從與巨龍尼德霍格一起的蛇群那裏聽來的。巨龍和毒蛇盤踞在地底深處,啃咬伊格德拉西爾的樹根。拉塔托斯克對棲息在樹頂的鷹說,海拉的宮殿空出了一張寶座,並添置了一個床榻,似乎在等待某位貴客的到來。
聽到這個消息後,奧丁寧願讓巨狼芬裏爾在阿斯加德四處奔走,也不願讓任何一位神明去填補冥界的空缺。
奧丁騎上八足神馬斯萊普尼爾,去往亡靈的國度。他在黑暗與寂靜中奔行了三天三夜。當奧丁來到赫爾海姆的時候,一頭獵犬掙脫了鎖鏈,不停地追著斯萊普尼爾的馬蹄印子狂吠。那頭名叫加姆的地獄獵犬在他們身後追逐了整整一天一夜,奧丁甚至可以聞到它巨顎間殘留的血鏽味。
終於,奧丁踏進了亡靈的地界,逝者被包裹在屍布中長眠於此。奧丁從馬背上躍下,試圖與死去的人們對話。他呼喚的是一位女預言家,名叫渥爾娃。奧丁喊出她名字的時候,借助了盧恩符文的力量,此種特殊的符文可以將逝者從沉眠中喚醒。
在滿地的裹屍布中,傳來一聲呻吟。接著,奧丁大聲喊道:“蘇醒吧,渥爾娃,女預言家。”隻見屍堆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個死人昂起了頭顱和肩膀。
“是誰在召喚女預言家渥爾娃?雨水浸透了我的皮膚,狂風撼動了我的脊骨,如此長時間的痛苦折磨,絕非生者可以想象。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將我從與死者相伴的沉眠中喚醒。”
“召喚你的人是流浪者威格坦姆。你是否知道海拉宮殿的床榻和寶座是為誰而準備?”
“巴德爾,奧丁的兒子,空出的寶座和添置的床榻都是為他所準備。現在讓我回到與死者相伴的沉眠中去吧。”
然而,奧丁看得更為深遠,他再次向渥爾娃發問。“那麽是誰,”他大聲喊道,“誰會昂首挺立,不為巴德爾的死哀悼?告訴我,渥爾娃,女預言家!”
“你確實很有遠見,但沒辦法看得真切。哦,你就是奧丁吧。我能夠看得真切,卻不像你那般有遠見。好了,我是時候回去睡覺了。”
“渥爾娃,女預言家!”奧丁再次喊道。
然而,屍堆裏隻是傳出一個聲音:“你無法再喚醒我,除非穆斯貝爾海姆的火焰燒到我頭上。”
這一片屬於死者的領地再次歸於沉寂。奧丁掉轉神馬斯萊普尼爾,在黑暗和寂靜中騎行了整整四天,才回到阿斯加德。
弗麗嘉對奧丁的憂懼感同身受。她看向巴德爾,發現海拉的陰影正擋在她和兒子中間。但隨後,弗麗嘉聽見和平之殿傳來鳥兒的歡唱。她有理由相信,九界之中沒有誰願意傷害巴德爾。
為了得到保證,也為了讓自己安心,弗麗嘉走訪了可能傷害到巴德爾的萬物生靈,並要求他們發誓,決不會傷害受人愛戴的巴德爾。火和水,鐵和所有的金屬,土、石和大樹,鳥、獸和昆蟲,毒藥和疾病,都向弗麗嘉做出了保證。它們爽快地答應下來,說自己決不會傷害巴德爾。
弗麗嘉回到阿斯加德時,告訴諸神她已經得到萬物的擔保。巴德爾不會受到傷害。因此,籠罩阿斯加德的陰雲也隨之消散了。海拉或許在黑暗的宮殿中為他留出一個位置,但火和水,鐵和所有的金屬,土、石和大樹,鳥、獸和昆蟲,毒藥和疾病,沒有一個會成為海拉的幫凶。“失去雙臂的海拉無法將你擁入懷中。”阿薩和華納諸神對巴德爾喊道。
諸神重拾希望,並通過遊戲來為巴德爾慶祝。他們讓巴德爾站在和平之殿中央,朝他投擲那些發誓不會傷害他的物件。無論是使勁扔出的戰斧,還是投石器中投出的石頭;無論是燃燒的火把,還是洶湧的洪水,都無法傷害到受人愛戴的巴德爾。矮人和一些友善的巨人也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阿薩和華納諸神看到這些東西從毫發無傷的巴德爾身上落下,便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然而,心懷怨恨的洛基也混進人群,在遠處觀望。他看到各種物品和武器被投擲出去,砸在巴德爾身上。無論是金屬、石頭,還是參天大樹,他都微笑以對。洛基對眼前這一幕感到驚訝,但是他不好向認識他的人打聽這件事。
洛基化身為一名老婦,走到那些與巴德爾玩遊戲的人中間。他向矮人和友善的巨人發問,可得到的回答隻有一句:“去問弗麗嘉,去問弗麗嘉。”
於是,洛基來到弗麗嘉的宮殿芬撒裏爾。他告訴宮殿裏的人,說他是女巫格蘿亞,就是“她”取出了索爾與巨人戰鬥時紮進腦袋的磨石碎片。弗麗嘉對此有所耳聞,便稱讚了老婦的所作所為。
“我借咒語之力取出了索爾腦中的石塊,”假冒的格蘿亞說,“索爾曾將我的丈夫放逐到世界盡頭,可如今出於感激之情,又將他送回到我的身邊。我見到丈夫的時候高興過了頭,忘記了剩下的咒語,所以索爾腦袋裏還留了一些石頭碎片。”
洛基的身份是假,講的故事倒是真的。“我現在記起了剩下的咒語,”他說,“能夠把殘存的石頭碎片取出來了。哦,王後,順便問一句,阿薩和華納諸神圍著巴德爾是在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呢?”
“你還不知道吧,”弗麗嘉親切而友好地看著這個假扮的老婦人說,“他們在向我心愛的兒子巴德爾投擲各種重物和危險之物。阿斯加德諸神都在為此喝彩,因為金屬、石頭和參天大樹都無法傷他分毫。”
“為什麽這些東西傷不了他呢?”假冒的女巫問道。
“因為我讓所有對巴德爾可能造成威脅的人和物發過誓,讓他們保證決不會傷害巴德爾。”弗麗嘉說。
“王後,所有的人和物?您確定世間萬物都已經發誓不會傷害巴德爾了嗎?”
“好吧,其實有一樣東西沒發過誓。但那東西又弱又小,我想都沒想就從它旁邊走過去了。”
“王後,那會是什麽呢?”
“槲寄生——它不生根,也沒有力量。它生長在瓦爾哈拉東麵,我從它邊上走過去,都沒想著叫它發誓。”
“您會忽視它也情有可原。畢竟槲寄生——連根都沒有的槲寄生——能對光明之神巴德爾造成什麽傷害呢?”
冒牌女巫嘴裏一邊念叨著,一邊跛著腳離開了。
但這個老太婆沒有瘸多久,就改變步態,急匆匆地往瓦爾哈拉東麵趕去。那裏生長著一棵巨大繁茂的橡樹,它伸出的樹枝上長出了一小叢槲寄生。洛基折下那截樹枝,拿在手上,回到了阿薩和華納諸神與巴德爾進行遊戲的地方。
洛基走近時,所有人都笑得很開心,因為不管是巨人、矮人,還是阿薩女神和華納女神,都在朝巴德爾拋去各式物件。巨人扔得太遠了,矮人扔得太近了,阿薩女神和華納女神則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若是有人在這喧鬧的氛圍中顯得悶悶不樂,那一定是件怪事,但有一個人確實如此,他便是巴德爾的盲眼兄弟,阿薩神族的霍德爾。
“你怎麽不跟他們一起玩兒?”洛基和他說話時改變了自己的聲音。
“我沒東西扔他。”霍德爾說。
“拿這個,朝他扔,”洛基說,“這是一小條長著槲寄生的嫩枝。”
“我看不見,沒辦法扔。”霍德爾說。
“我手把手教你。”說著,洛基把長著槲寄生的嫩枝塞到霍德爾手中,托著他的手投了出去。嫩枝向巴德爾飛去。它打在巴德爾的胸膛,刺穿了他的身體。巴德爾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痛苦地倒在地上。
阿薩和華納諸神、矮人和友善的巨人們都呆立在原地,他們感到困惑和恐懼,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洛基偷偷溜走了。投出槲寄生的霍德爾則靜靜地站著,盲眼的他不知道自己扔出的東西已奪走了巴德爾的生命。
和平之殿傳出一陣哀號。那是阿薩和華納女神在哭泣。巴德爾死了,眾神開始為他哀悼。在他們為巴德爾——阿斯加德的至愛——默哀的時候,奧丁來到他們身邊。
奧丁和弗麗嘉俯下身子,看著他們心愛兒子的屍體。“海拉從我們這兒奪走了巴德爾。”奧丁無奈地對妻子說。
“不,這不是真的。”弗麗嘉說。
阿薩和華納諸神逐漸回過神來,巴德爾的母親來到眾神中間。“你們當中有誰想贏得我的善意和尊重?”她問道,“誰願意騎馬下到海拉的黑暗國度,向冥界女王贖回巴德爾?她或許會收下贖金,讓巴德爾回到我們身邊。你們當中有誰願意去嗎?奧丁的坐騎已經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迅捷的赫爾莫德[3]走上前來,他是巴德爾的兄弟。他跨上八足神馬斯萊普尼爾,徑直往海拉的黑暗國度趕去。
赫爾莫德騎了九天九夜。他在崎嶇的峽穀中穿行,它們一條比一條更為幽深黑暗。他來到一條名叫吉歐爾的河流邊,河上橫著一座閃著金光的橋。一位麵色蒼白的少女攔住赫爾莫德,她正是這座橋的看守者。
“你身上還有生命的氣息,”麵色蒼白的少女莫德古德說,“為什麽要來到海拉的死亡國度?”
“我是赫爾莫德,”他說,“我要去見海拉,問她是否願意收下換回巴德爾的贖金。”
“海拉的住所陰森可怖,憑你一人怕是寸步難行,”莫德古德說,“宮殿四周是陡峭的高牆,即使是你的戰馬也難以跨越。那座宮殿以懸崖為門檻,以饑餓為餐桌,以悲傷為床榻,以灼燒般的痛苦織成屋內的幔帳。”
“說不定,海拉會同意用贖金交換巴德爾。”
“如果世間萬物都為巴德爾哀悼的話,那海拉就不得不收下贖金,放巴德爾回去。”守護著閃光之橋的蒼白少女莫德古德說道。
“好,讓萬物為巴德爾哀悼並非難事。我這就去讓海拉收下贖金。”
“你必須保證世間萬物都會為巴德爾哀悼,否則你不能過橋。你先回去確認一下。如果你能重新回到這座閃光之橋,告訴我萬物都在為巴德爾哀悼,我就讓你過去。到時候,海拉也不得不答應你的要求。”
“我會回來的,而你,蒼白少女莫德古德,將不得不放我通行。”
“到了那時,我便不會再阻攔你。”莫德古德說。
赫爾莫德興高采烈地掉轉馬頭,騎著斯萊普尼爾往回走。他再次穿過崎嶇的峽穀,眼前卻綻放出一片光明。他來到上層世界,看到萬物都在為巴德爾哀悼。赫爾莫德歡快地策馬向前。他在中庭世界遇見了華納諸神,並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們。
赫爾莫德和華納諸神在世間穿行,造訪萬物,發現它們都在為巴德爾哭泣。然而有一天,赫爾莫德撞見一隻烏鴉,它棲息在一棵樹的枯枝上。當他走近時,那隻烏鴉沒有發出哀號。烏鴉起身飛走,赫爾莫德緊隨其後,想確保它會為巴德爾哀悼。
他跟到一個洞穴附近就再也看不見烏鴉的身影了。隨後他在山洞前,看到一個滿嘴黑牙的老太婆,從她尖利的嗓音裏聽不出一絲悲痛。“如果你是那隻飛來此處的烏鴉,”赫爾莫德說,“請你為巴德爾哀悼。”
“我,薩克特,決不會為巴德爾哀悼,”老太婆說,“就讓海拉把他留在冥界吧。”
“世間萬物都在為巴德爾哭泣。”赫爾莫德說。
“我也哭了,隻不過眼淚是幹的罷了。”老太婆說。
她一瘸一拐地走進山洞。赫爾莫德正準備追進去,卻看到一隻烏鴉振翅而出。他看出這隻烏鴉就是由那邪惡的老太婆所變。赫爾莫德跟在烏鴉後麵,隻聽她邊飛邊喊:“讓海拉把他留在冥界,讓海拉把他留在冥界。”
赫爾莫德明白過來,他沒必要再去海拉的宮殿了。萬物都已知曉,世間有一物不會為巴德爾哀悼。華納諸神回到赫爾莫德身邊。他騎在斯萊普尼爾身上,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阿斯加德。
此時,阿薩和華納諸神已經知道,海拉既不會收下贖金,也不會放過巴德爾。阿斯加德歡樂祥和的氛圍也不複存在。諸神開始為巴德爾舉行火葬。首先,他們在巴德爾身上蓋了一件華麗的長袍,並在長袍兩邊擺上各自最為珍貴的寶物。隨後,他們紛紛親吻巴德爾的額頭,與他道別。然而,巴德爾溫柔的妻子南娜,猛地撲倒在死者胸前。她的心碎了,悲傷奪走了她的性命。阿薩和華納諸神再次失聲痛哭。他們抬起南娜的遺體,讓她與巴德爾並肩而臥。
巴德爾的遺體被安置在他的巨船靈舡之上,妻子南娜陪在他身邊。船將要下水,一切都將埋葬於火焰中。
然而,阿薩和華納神族發現,他們當中沒有人拖得動巴德爾的巨船。他們派人請來女巨人希爾羅金。她騎著一匹巨狼趕到阿斯加德,手中盤繞的韁繩竟是一條活蛇。當她從狼身上跳下來時,需要四個巨人才能拽住這匹狼。希爾羅金來到船邊,隻輕輕一推,就把船送入了大海。巨船劃破海麵,在船尾留下一道火焰的痕跡。
船在海上滑行,火在船上升起。在熊熊的烈火中,有人俯身來到巴德爾的遺體上方,在他耳邊低語。那人是眾神之父奧丁。當奧丁離開靈舡之時,火焰迅速升騰,將這艘巨船徹底吞噬。阿薩和華納諸神一言不發,眼淚順著他們的臉龐流淌下來。世間萬物忍不住哭喊道:“俊美的巴德爾死了,死了。”
當靈舡上的火焰仍在燃燒,眾神之父奧丁俯身在巴德爾上方時,他對巴德爾輕聲說了些什麽呢?他說的是在阿斯加德之上還有一個天堂,在那裏,蘇爾特爾的火焰永遠無法到達。奧丁還說,當神界和人間被烈火焚毀後,生命之美會再度綻放它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