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薔薇和別的坐台女人不一樣。她身上那種若即若離,時常失控的感覺,反而撩動了賊王接近她的欲望。

賊王確實變了。遇到薔薇後,賊王不找“大活”了,他隻找薔薇。

賊王熱衷於在薔薇麵前扮演著完全不同的自己。黑夜之中,他就像一個成功人士,西裝革履地拿著一把黑傘,穿行於燈紅酒綠之下,手腕上戴著一隻金勞力士。

他大把花錢,幾乎把小“薔薇”包了下來。每晚8點賊王準時到歌廳,點個上世紀的老電影。

薔薇往往會帶上幾個好姐妹,看電影說笑話喝酒吃東西,然後等著賊王買單。

歌廳就這樣硬生生被賊王變成了電影院。

坐在一群小姐裏,薔薇是那麽特別。

她一樣渴望金錢,但總那麽恥於承認,似乎總想守住最後的尊嚴。不理他,調侃他,甚至罵他,她不斷用各種行為挑釁著賊王,越看越像少年少女對父親一樣,叛逆,顯然是為了得到更多關懷。

賊王則總是那麽安穩,他右手夾著煙,給幾個小姐妹講江湖往事。比如賊王曾在火車上碰到一夥東北大漢,非要賣他價值40塊一盒的盒飯,飯菜倒是很豐盛。

他笑著買了,下車就等到首領落單,追上去用木棍砸了那人腦袋20多下,對方眼睛都睜不開,滿臉是血。他又折回來帶人去了醫院。對方毫不知情,出院時包紮得跟個粽子似的,非要和賊王喝酒拜把子。

幾個小女孩大笑。師父仰著頭,就像講別人的故事。

不久,賊王在夜總會裏有了新旗號——“巴中大俠”。

薔薇聽得認真,不時哼哼兩聲,表示自己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在故事結尾的地方摟著他,油腔滑調地叫一聲“壞老頭”。賊王似乎要把這堆小姐統統當成孩子。

小賊從來沒見過賊王師父的這一麵,出手一反尋常的大方。同時,小賊突然發覺,師父認識自己的好幾年裏,笑的次數加在一起,都沒有這段時間對薔薇笑得多。

賊王與薔薇的關係日漸親密,不過二人都從不用真名。她仍叫“薔薇”,他始終是“壞老頭”。

薔薇放假的時候,賊王常帶她去使館區一家法國餐館。賊王戴著墨鏡,打著領帶,用地道的法語點餐——其實他連漢語都看不懂。

以前賊王帶著小賊來過幾回,翻到目錄某頁,上麵寫著菜名,隻要賊王稍顯猶豫,服務員就會報上菜名向他推薦。沒多久,他就學會了主打菜肴的法語菜名,口音以假亂真,薔薇對他崇拜極了。

但小賊覺得,薔薇一定察覺到了什麽,因為她從來什麽都不問。

那天他們三人在臨近午夜的大街上溜達,看到一名初中生模樣的小偷被抓了。

小偷蹲在地上,滿頭滿臉全都是血。賊王湊上去問,才知道是小偷被抓到後,用刀片給自己開了瓢。賊王摟住薔薇,指著小偷哈哈大笑,說真他X活該。

小賊實在看不下去,說:“現在小偷可多了……”

一刹那,他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賊王正冷冷地盯著他。

小賊行走江湖那麽多年,最親近的是師父,最畏懼的也是師父。

6月份那天,師徒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起因就是小賊犯了和算命先生一樣的錯誤,他也戳到了賊王的心結——無兒無女。

爭吵的起因,是從長沙那起案子開始的。

當時賊王正在樓上翻箱搗櫃,正巧碰上男主人起來上廁所。

賊王從腰後拿出一把刀朝對方揮舞,逃跑時又把刀塞到小賊手裏。小賊特意在燈光下看了一眼,幸好上麵沒血,不是凶器。

那幾天,他們沒敢住賓館,躲進了一間沒信號的地下室。

賊王百無聊賴,隨手拿出幾萬塊錢平分成兩份,做賭資——賊王從來不分給小賊一分錢,他說徒弟學藝隻供吃住,這是規矩。

兩個人玩的是炸金花,賊王一邊發牌,一邊用話語撩撥小賊,從表情中猜他的底牌。小賊機械地應付著,直到賊王說出那一件事——

那天半夜,賊王帶著一位坐台女進來,非要小賊加入他們。小賊緊張地渾身冒汗,可就是對小姐沒反應。三人不歡而散。

賊王拿這件事譏笑小賊不夠男人。

小賊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賊王不給他錢,不教他手藝,不讓他單幹,隻讓他每天在牆上戳手指頭,擺弄硬幣,他受夠了。

跟了師父這麽久,他知道現在的賊王早不見了少年意氣,也漸漸沒了壯年雄心,現在的賊王有了自己的“命門”——“無兒無女”。

於是,地下室裏二人鬥嘴,說到激烈處,小賊故意說起那些孤苦無依的老光棍,沒媳婦,沒孩子。賊王漸漸不說話了,用渾濁的老眼盯著徒弟。

最後,小賊的錢都輸光了。

賊王吐了口吐沫,慢條斯理地數著錢,一張接著一張地數,粉紅的鈔票甩得啪啪作響。

小賊扭過頭去,眼睛跟著一隻亂畫圈的蒼蠅,覺得很尷尬,因為他覺得這一切特別傻X。

“把你X日滄桑了,你懂個錘子!”賊王突然大發雷霆,把錢扔了滿地,轉身出去了。

沒過多久,賊王又笑眯眯地回來了,手裏拎著醬鴨脖、燒酒、花生米。

賊王自顧自地坐下來,講起了自己年輕時,如何打開了儲蓄所的大門,用裏麵的機器做出存折,第二天再大搖大擺地去取款,弄走了幾十萬。還講在看守所體檢,如何用褲衩裏藏著的曲別針打開了手銬,踩著牆根下麵的一根水龍頭管子飛出牆院。

小賊背對著他聽的入神,在賊王勸了幾回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接過了酒杯。

當然,小賊仍然沒有忘記自己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單幹。

他嚐試過,但結局不美好。

當時他在超市徘徊了半個小時,把賊王的勸誡丟在腦後,把東西直接塞進大衣,衝進雨中,慌亂逃離。他很亢奮,好想大叫出來。

回到賓館,他把贓物扔到老賊王麵前,告訴他這是偷來的。他沒再看賊王的臉。

隔了兩天,一幫自稱警察的18,19歲的小夥子衝進房間,把小賊拽了出來,一邊走,一邊用小嘴巴抽他,在耳邊侮辱他的母親。

賊王坐在大堂裏,斜眼瞟著徒弟,臉衝著另一個方向,指了指嘴,又指了指耳朵。小賊明白了。

進了派出所以後,小賊扮起了聾啞人。幾個人無計可施地關了他一宿。

那天是元宵節,處處張燈結彩。小賊抱著膝蓋哭了。

因為數額不大,又沒法溝通,他在第二天被釋放了。賊王蹲在門口等,遞給小賊一根煙,兩人一路無話。

小賊不是傻子。出麵來抓他的人年齡太小,隻能是輔警。從頭到尾也沒有一個真正的民警露麵,全程問話都在關押室和滴著水的庫房,也沒人找他記過筆錄。

小賊知道自己被師父玩了,因為隻有他知道自己住在哪。但在見到師父的一瞬間,小賊還是很高興。

他想起在村口老樹上度過的那個夜晚,漆黑的天,知了的叫聲,等了一夜都沒來的父親,覺得其實師父對他還是不錯的。

賊王也曾向他暴露過內心柔軟的地方。麵對一些的生活片段,賊王很敏感,透出一種孤家寡人的脆弱。

那一回,師父得了一票大的,高興地帶著他去喝酒。酒吧裏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穿得像十幾歲的少女,紮著兩個小辮子,在一群男人麵前胡亂跳舞。

賊王得意的忘了形,嘲諷了女人一句。

她的兒子,弟弟和一大票男人把賊王圍在了中間。賊王回過神來,獨自難堪地笑,道歉,幹了三紮啤酒,才彎腰從人縫裏鑽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賊王兩次去抓車門把手,都沒抓到。小賊一直開著車窗,免得師父想吐。兩人都不說話。

後來師父開口了,聲音像個走丟的孩子。“我這輩子算是白活了,沒有重新做人的機會了。”

賊王開始幹嚎。小賊沉默。

“兄弟。咱們隻需要再幹一票大的,那就能安心了,離開這個破地方,離開這個國家,重新做人!到時候你也可以單幹掙大錢了!”師父醉醺醺地說道。

但這一票大的究竟得多大,離開這個國家又能去哪?

當時的賊王沒法兒給徒弟一個答案。

但現在,答案很明顯了——薔薇在哪,賊王就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