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為名

2016年8月,車窗外的氣溫很高,我坐在警車副駕駛座上,後座是師父老貓和搭檔小陳。他倆中間夾著一個女人,滿臉聽天由命的慘相,沒完沒了地痛哭、抽泣,說著自我催眠的瞎話,聽得讓人毛骨悚然。

小陳實在聽不下去了,狠狠問了女人一句:“到底怎麽回事啊?”

女人驚呆了,似乎不知道身邊的警察為什麽如此生氣,她頓了一下,又開始哭。

小陳又喊了一遍:“到底怎麽回事啊?”

女人一路上再沒出過聲。

直到結案,我才漸漸意識到對於我身後的這個女人來說,哭泣和謊言是她持續了大半輩子的生存方式,就像呼吸一樣平常,一樣理所當然。

這個女人叫穆青,兩周前她女兒小花剛過兩歲生日。那天早上七點小花就醒了,媽媽穆青給她戴上鹿角一樣的小王冠,爸爸給她穿上嶄新的寶寶服,上麵有她最喜歡的圖案——一隻橘黃色的小貓。

小花一出生就體弱多病,腹膜炎導致她腹瀉,嚴重過敏讓她呼吸困難。因為哮喘,她經常在睡夢中憋得小臉通紅,穆青說女兒好幾次差點過去,都是她這個當過護士的媽媽及時發現並救了回來。小花發育遲緩,快兩歲了還隻會說“爸爸”“媽媽”“貓”這幾個詞。

當天上午夫妻倆帶女兒去了遊樂場,她的身體仍然很虛弱,需要爸媽輪流抱著。到處都是鮮豔的顏色,歡快的音樂,忽上忽下的飛車。下午兩點左右,依然陽光明媚,小花和爸媽在遊樂場拍了最後一張照片。照片裏,她坐在穆青懷中,伸出一隻小手,努力觸碰玩偶的耳朵。

“貓!”她臉上笑開了花。

晚上七點左右,小花獨自在臥室地板上爬行,小小的身子突然抽搐成一團,嘴唇變得青紫,開始嘔吐。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哭出聲,雙眼已經什麽也看不到了。爸媽都慌了神,穆青端來牛奶和食鹽水灌進小花的嘴裏。她幹嘔了兩下,但什麽也沒吐出來。

此時,一種名為“四亞甲基二碸四胺”的毒素已經侵入了她的身體,這種毒素還有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毒鼠強”。

小花的四肢向上伸展,短短的手腳在空中比畫著,嘴裏嘟囔著不知道是“媽”還是“貓”的聲音。

兩個小時後,醫院出具了病危通知書。

派出所和刑警隊的警察趕到醫院,找來了小花的父親王帥。幾個民警不斷追問他,小花最近的三餐都吃過什麽。王帥語速越來越快,回答卻逐漸跟不上詢問。突然,他站起身衝著一個民警狂暴地喊起來:“你想怎麽著?!你說怎麽著?!”

我和另一個身高一米九的民警趕緊湊過去,分別按住他兩邊的肩膀:“你說我們是為了誰來的?是來幫你還是害你的?”

小花父親受力坐下,眼見沒地方撒火,低頭盯著自己攥緊的拳頭,掄起來重重往自己臉上狠砸了一下。他任由鼻血沾滿嘴唇,還有一滴慢慢落在了自己暗紅色的短袖襯衫上。

他的怒火很快就有了明確的指向。穆青剛交完醫藥費,正朝我們走來。她看起來比丈夫年輕很多,大概四十歲,穿著樸素,一張心形的胖臉,頭發散落到鼻尖上,眼角帶著淚痕。

小花父親騰地站起來,怒氣衝衝地朝穆青走過去。穆青條件反射一樣,身子往後一縮,把手裏的交費小條遞了過去,眼睛看著地,嘴裏嘟囔著:“孩子還在病房裏呢。”

“我就說不要吧!非得要!要了你又看不好!”他衝著穆青喊了一嗓子,然後掏出煙盒走向安全出口。穆青十根胖胖的手指攪在一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當初穆青一直說自己沒孩子,想要個孩子,已經退休的王帥死活不同意,但經不住穆青軟磨硬泡,於是兩人生下了小花。王帥毫不掩飾地告訴我們,都是因為穆青沒照顧好,才讓女兒中了毒。

我們在醫院給這對夫妻做了筆錄,記下小花吃過哪些食物。

當天早飯,小花喝了點牛奶,順便泡了麵包吃。在遊樂場時,倆大人都沒吃東西,隻有小花吃了兩口棉花糖。離開遊樂場後,他們去了一家烤鴨店吃飯。小花腸胃不好,就吃了點蘿卜幹和醬牛肉,是穆青用筷子搗爛了以後喂下去的。後來服務員送了碗長壽麵,見小花可愛,逗了她一會兒。這期間,女兒一直沒離開穆青的視線。回家路上,父親買了兩盒藍莓和一塊中等大小的奶油蛋糕。小花因為下午吃得比較飽,隻開了一盒藍莓,另一盒放在了冰箱裏。小花毒發前一小時,穆青切了一小塊蛋糕喂到她嘴裏,她吮吸了奶油,把剩下的蛋糕吐了出來,獨自爬到臥室裏玩玩具去了。

隊長聽完了他們的敘述,不置可否,安排我和小陳留守醫院,天亮後其他人出發去核查這一家人去過的地方和吃過的食物。

小花躺在病**,依然昏迷不醒。小花父親煩躁不安,和每一個接觸久了的人都大吵,還買來白酒在醫院裏喝。他滿身酒氣,幾乎沒人願意湊近他。穆青也沒怎麽敢往他身邊去,反而和病房裏幾個差不多年紀的陪床女人聊了起來。她很快就掌控了對話的主動權,一邊傾訴自己有多不幸,說小花是自己唯一的孩子,一邊又對自己的不幸表現出超然的態度。

很快,圍在她身邊的患者和家屬越來越多。有些老太太專門過來聽她悲慘的故事,穆青就一遍又一遍地講。最後,大家齊刷刷地流眼淚,就像看了一場催淚電影,同時嘴裏議論紛紛。就這一會兒工夫,小花還在病房裏躺著,穆青已經在病房裏認了好幾個幹姐妹和幹兒子。

穆青向我走了過來,哭得鼻涕眼淚混在一塊,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保安。我被氣樂了,說:“你看我像保安嗎?”之後我才反應過來,這女人是想問我是刑警還是民警。

穆青察覺到我有點心煩,趕忙拿出一塊手絹要給我擦手機,見我不理,又追著醫生、護士給人擦眼鏡,同時不停哭訴自己為搶救孩子有多努力,自己命有多苦。剛開始大夫和護士還陪著她聊兩句,後來都躲得遠遠的。

她是那種讓你看見image人摟不住火的“慘人”——可憐又招人煩。總是說些讓人聽了忍不住會衝她嚷嚷的話,對她嚷完你又會不自覺地內疚。

醫院外頭的調查還在進行。民警們找到遊樂場的工作人員,他們說早就不用毒鼠強了,烤鴨店也是同樣的說法。一直到下午四點左右,技術隊仍然在對食物進行化驗,但範圍越收越小。

我和小陳一直在醫院守著他們,“把這兩人給我盯住了。”隊長臨走前特意囑咐我倆。

“兩口子壓死奶娃子。”老貓衝我擠擠眼,跟著下樓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句話的下半句是“不是你,就是我”。

沒多久,穆青就被查出問題了。

內勤把穆青的身份證號輸入電腦,用姓名、出生年月、戶籍地都查不到她的相關信息,信息庫顯示此人並不存在。

我剛開始還以為是穆青記錯了,跑去問,她一會兒說不可能,一會兒又說身份證沒了。再問得緊點,她就抹眼淚。最後她跟我說,她的戶口可能遷到河北的前夫那去了。但這說法顯然不合理,根本解釋不了人口庫裏找不到她的原因。

我去找她丈夫王帥,這男人更是糊塗。他從沒見過穆青的身份證,兩個人根本沒領證,一直就這麽“對付著過”。去年,他把戶口本和自己的身份證交給穆青,讓她給小花上戶口,穆青說找了派出所的熟人,女兒的戶口上好了,這也被證實是謊言,小花同樣不在人口庫裏。

我硬下心腸,鐵著臉找穆青要她的手機。她怯生生地遞過來一部破舊的手機,上麵設有數字密碼,她說了一個六位數的密碼,但我試了好幾次都打不開。

我按捺著急躁的心情,輕聲問她到底怎麽回事。她蹲在座椅上,把臉埋進膝蓋,一言不發就是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旁邊經過的病人不時投來異樣的目光,估計都把我當成一個不孝子了。

雖然她竭力不配合,但警方還是有辦法查到她的真實身份信息的,反饋回來的結果讓我們都驚呆了。

穆青不是丈夫口中的四十三歲,而是五十一歲,她的名字也是假的,真名叫穆麗。婚姻登記狀況是已婚,老公李誌就在本地,兩人育有一個十三歲大的兒子,叫小龍。

我和老貓穿過一排排晾衣架和隨處堆放的破爛兒走進李誌的小屋,說明來意後,這個頹喪的中年男人一開口就說:“她還敢生孩子呢?”

李誌腰間掛著圍裙,正忙著翻動一條煎魚。這個家裏顯然沒有女主人,廚房桌子下放著一個紙箱,裏麵半箱是沒開封的罐裝啤酒,半箱是廚餘垃圾。屋裏每個角落都放著五顏六色、亮晶晶的酒瓶。和我說話時,他隨手拿起來就喝上一小口,再蓋上瓶蓋,好像這樣就可以停下不喝了。

和小花父親的暴躁截然相反,李誌話很少。他身材魁梧,左耳戴著助聽器,多數時候身體倚在門框上,眯著右眼,側著腦袋聽我們說話。

我和他提起穆麗,看到他的眼神瞬間放空,好像過去的場景正出現在他眼前。

李誌轉過身去,關掉燃氣,手在抖。一個男孩從臥室悄悄探出腦袋,李誌“哎”了一聲,走過去把小腦袋關在門後,拿起桌上的煙,示意我們跟他去外麵走廊。

他的肢體語言告訴我,這不是一個女人逃脫家庭的故事,而是一個家庭試圖遠離一個可怕女人的故事。

“一開始挺好的,”李誌絮絮叨叨地陷入了回憶。二十二歲的穆麗身材頎長,窄小的骨架,臉色蒼白,出奇地漂亮。她總是穿著一襲長裙,躲在哥哥身後,眼睛看著地。她身上有一種孤獨、萎靡、捉摸不定的氣質,但對李誌來說,卻很有魅力。李誌和穆麗同村,父母是故交。他用盡了一個憨厚小夥子可以想到的辦法去追穆麗:幫老人打掃屋子,扛煤氣罐,陪穆麗豪爽的大哥喝酒等。一年以後,李誌如願和穆麗結了婚。剛剛結婚那會兒李誌成天傻樂,絲毫不在意穆麗的冷漠。

“就這咱還上趕子呢,挑人眼神不靈唄!”李誌自嘲似的苦笑,實則是在用一種不幸掩飾另一種不幸。

兩人最初的爭端是因為穆麗喜好“練功”,總是聽一些神神道道的大師的磁帶,自稱領悟到了宇宙和人生的真諦,完全不顧家裏的世俗事。很快,做事心不在焉的穆麗因為給病人掛錯吊瓶,失去了工作。此後穆麗變得陰暗暴躁,每天怒氣衝衝且沉溺於幻想,躲在家裏隻顧吃喝,身材漸漸走樣。

這時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李誌本以為新生命可以給生活帶來希望,然而孩子一歲多時突然因為急性腦炎離世。李誌回憶,當時穆麗的表現很奇怪,她躺在醫院的**,雙手抱著孩子,給自己和孩子蓋上了被子,麵無表情,像是要跟隨孩子去死,在場的人都為她傷心流淚。葬禮成了穆麗展示愛心,汲取同情的“舞台”。

但趕去女婿家裏安慰他們的穆麗母親卻感覺不對勁。當時穆麗在眾人麵前哀號著,拉過媽媽的手,展示著從未有過的親昵和脆弱。老太太不動聲色,輕輕甩開她的手,轉過頭去安慰女婿,說倆人還年輕,再生一個吧。老太太囑咐李誌如果有了下一個孩子,當爹的也得搭把手,照顧孩子這事,可不能讓當媽的一個人來。

後來我們找到老太太,她隱晦地埋怨了一句:“我那傻女婿,傻了吧唧的,唉!”當時李誌顯然沒有明白老太太“搭把手照顧孩子”的真實意思。

三年後,這對夫妻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又是一個男孩。然而僅僅兩個禮拜,男孩就猝死在去醫院的途中。所有親戚都趕來勸慰,送來不少禮金。穆麗情緒激動,雙手捧著包裹嬰兒的小毯子癱倒在老太太懷裏。

老太太憤憤地對我回憶當時的情境:“我自己生的女兒我還不知道?她騙騙別人也就算了,我是她媽!她沒有一句提到孩子,講半天都是她自己!”

一天深夜,穆麗狠狠掐醒了睡夢中的李誌,李誌一睜眼就看到穆麗鐵青的臉。

“你知道嗎?你剛才停止呼吸了,要不是我把你弄醒,你就過去了!”

李誌跑去醫院做檢查,結果心髒無大礙,但不好說有沒有別的毛病,可能是呼吸驟停綜合征或者心肌缺血,他被嚇得夠嗆,甚至動了安心髒起搏器的念頭。

從此,李誌再沒睡過好覺,隔幾天半夜就被叫醒一回,症狀也在不斷改變,包括“劇烈的腸鳴”“喘不上氣”等。穆麗每天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親自帶著李誌去醫院看病,詳細地向大夫描述李誌的病情。

穆麗的家庭地位顯著上升,婆婆也開始對穆麗改觀,認為多虧有這麽個幹過護士的好兒媳照顧家裏,二人以母女相稱,婆婆還主動來家裏幹活,伺候這位“救命菩薩”。

又過了五年,在母親和穆麗的苦苦哀求下,李誌終於同意再要個孩子,這也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孩子。

兒子小龍由媽媽和奶奶共同帶大,一直健健康康。直到五歲那年,一天穆麗又半夜叫醒了李誌,告訴他孩子喘不上氣了。李誌嚇得魂飛魄散,他甚至沒有膽量帶孩子去醫院,因為前兩個孩子都是去過醫院之後死掉的。穆麗自己去了一趟醫院,告訴李誌得給孩子買個呼吸機戴上。

李誌對兒子談不上好,他不敢投入太多情感,害怕會再一次失去。也因為這樣,他把兒子全權交給穆麗來管,自己躲在一旁默默看著。穆麗反而對孩子好得不像樣,家中常備著一整箱的藥,但孩子的病卻越來越重。李誌經常看到小龍渾身濕透,被穆麗抱到浴缸裏,穆麗拿出毛巾,嘴裏叫著“乖乖寶”,沾上外用酒精擦拭小龍的身體。孩子經常嘔吐,然後乖乖吃下那些不知名的藥片,再吐。

兒子六歲那年上學了,但是很快就被接回了家。因為穆麗說,他可能肌無力,兩條腿很快就要走不了路了。穆麗甚至買了輪椅,但婆婆堅決不同意讓孩子坐輪椅。最終,兒子拄起雙拐,一瘸一瘸地走路,像個小老頭。

別人家的孩子每天上學的時候,小龍就在媽媽的攙扶下,架著拐杖在村裏的小路上一點點練習如何走路,接受著大家同情的目光和言不由衷的誇讚,每一次都以摔倒告終。

村裏有個和李誌關係不錯的哥們,曾看見小龍為了撿起地上的東西,扔下拐杖跑了兩步。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李誌,李誌將信將疑地回到家,拿走了拐杖,逼著小龍走兩步。小龍哭喪著臉望向母親,勉強晃悠了兩下,摔倒在地,匍匐著往前爬,最後放聲大哭。穆麗一把摟過孩子,臭罵了李誌一頓。小龍把小腦袋緊緊埋在穆麗的懷裏。當晚李誌喝了一瓶半的白酒,邊喝邊哭,他覺得這孩子算是“廢了”。

小龍拄著拐,戴著呼吸機活到了八歲,李誌對他已經不報任何期望,隻希望他能長大。孩子生日那天,李誌在生日蛋糕上插了八根蠟燭,點著了,卻被穆麗一一拔掉。她告訴李誌,說不想讓孩子知道自己已經八歲了,怕孩子心裏難受。

有一天,穆麗帶著小龍出去遛彎,碰上同村另一個“不幸”的女人,對方帶著一個十來歲的智障兒子。穆麗當著大家的麵給予了女人很多鼓勵和支持,對她的不幸表示悲傷,但回到家,卻很輕蔑地對李誌說:“也不知道這當媽的怎麽教的,把孩子弄得跟白癡一樣,啥都不知道,啥也不會幹!”

李誌聽完,突然恍然大悟。人家是個智障,啥都不會,自己兒子又能比人家強多少呢?兒子已經八歲了,連鞋帶都不會係,九九乘法表也背不出來,除了幾本破童話故事和動畫片啥都不知道。每當兒子想離開床幹點什麽,妻子總是橫加阻攔,要麽就以“既然你長大了,以後活都自己幹吧”作為威脅,要求兒子變回“乖小孩”,兒子隻好乖乖躺回**。

李誌下定決心要帶著兒子離開穆麗,卻沒有膽量提出來。他找來自己的嶽父、嶽母商量,兩個老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讚同,“那孩子這麽帶就廢了,你帶走吧。”這個怯懦的男人在嶽父、嶽母的幫助下,沒有辦理離婚手續,帶著兒子離開了家,斷絕了和穆麗的一切聯係。不知道家裏哪位泄露了風聲,穆麗暴跳如雷,幾度威脅,最後口出惡言:“你們爺倆那病身子骨,離開我誰都活不了!”

技術隊的鑒定結果還沒出來,回到醫院時,從李誌那裏知曉了一切的我麵對穆麗那張心機重重、溝壑遍布的臉,不得不裝作對她的往事毫不知情。那一上午,我都沒讓穆麗離開過我的視線,更不敢有片刻用後背對著她。

她或許從我過分客氣的言行裏看出了端倪,輕輕挪過來,坐在我身邊。我低頭看著手機,想到身邊這個人可能是個投毒殺害親生骨肉的殺人犯,心裏煩躁至極。我通過餘光看到穆麗的臉向我靠近,她用語言試探我,問案件的進展,眼睛卻看著別處。見我默不作聲,她對我說:“可怎麽活啊,以後!”聲音稍大,旁邊的行人紛紛看了過來。

鑒定結果來得稍遲了一些:冰箱裏沒開封的藍莓是沒有毒的,但餐桌上擺放的藍莓裏發現了足夠致死的毒鼠強;桌子上擺著的大半塊蛋糕是無毒的,但是垃圾袋裏找到的小花吃剩的那一塊有毒。

關鍵證據的出現,連帶著整個案情的脈絡越來越清晰。那天小花中毒時,穆麗去廚房找牛奶和食鹽水幫著解毒,那塊蛋糕被她隨手扔到了垃圾袋裏。在送小花去醫院的途中,小花父親大聲嗬斥穆麗沒看好孩子,吃壞了東西。穆麗也幹嘔了幾聲,扶著腦袋說自己覺得迷糊,但醫院並未檢測出兩個大人血液裏有毒鼠強的成分。

女內勤和穆麗掏心掏肺地說了一番話,說都是當媽的,孩子是心頭肉,“咱不和大老爺們說,你和我說說成不成,是不是你愛人打你了,你想報複他?”

這大概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警察對她表示同情,穆麗立刻微微點頭,眼淚刷一下淌了出來。她說丈夫經常喝酒然後打人,她以為生了小花會好,沒想到卻變本加厲。

她的話匣子打開了,可說到下毒的事,她又開始打太極,說自己有產後抑鬱,一直魂不守舍。前兩天家裏鬧白蟻,她可能不小心把一些殺蟲劑灑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淩晨三點多,我們送她到執法辦案中心的看押室裏休息。她靠在椅子上一夜沒睡,神神道道,沒人理她。

看守是個機靈的小保安,他閑著沒事聽了一會兒,發現穆麗一人分飾兩角,在模擬民警和她的對話,語氣時而焦急,時而平緩。小保安樂不可支地給我講了這件事,我聽得渾身汗毛直豎。

我們在和小花父親溝通的過程中說明了情況,他立刻就明白過來了,情緒也難得穩定下來,“你說這不缺心眼嗎?”他說出這句話,低下了頭。

小花中毒後在醫院才住了幾天,住院費已經高達數萬元,醫院的大夫成天打電話給我們隊長,名義上是匯報孩子的身體狀況,實際上是拐彎抹角地催著交錢。

我們又找穆麗的母親了解情況,想著順便讓隊長去提交費的事兒,隊長的大黑臉微微有點發紅,說這話很難說出口。

穆麗的母親說穆麗和家裏的關係很不好,當年穆麗父親病情惡化,亟須照顧,大哥提出三兄妹輪流負責,但穆麗以太忙為由拒絕了。好多親戚來勸,說她是個護士,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了。但她仍堅持說自己忙。後來父親的葬禮上,輪流照顧了父親大半年的大哥和三妹站在一邊,早已流幹了眼淚;從未照顧過老人一天的穆麗,在父親的靈柩邊上,泣不成聲,甚至幾次昏倒。不知情的人都說穆麗是他們見過的最孝順的女兒,老穆家門風真好。

父親死後,穆麗跑來要分割遺產,賬算得清清楚楚,連老父親留下的十幾隻鴿子都要讓大哥賣了分錢。大哥找了幾家沒賣出去,又受不了穆麗成天來催,一氣之下把十幾隻鴿子全部送過去給了穆麗,從此大哥和穆麗再無半點瓜葛。心軟的三妹事後去過穆麗家裏幾次,眼見著原本雄赳赳氣昂昂的鴿子被糟蹋得不像樣,死掉大半,心疼極了。三妹注意到裏麵有幾隻幼小的鴿子被剪掉了半邊翅膀。後來了解到,原來是穆麗怕鴿子飛走,更是為了把玩方便,刻意剪的。從此三妹再也不和穆麗說話,全家隻當這個人死掉了。

穆麗媽媽不喜歡她:“我們老穆家起床都是精精神神的,幹活麻溜的,就穆麗整天一副沒睡好的頹喪樣。”說起穆麗,老太太毫無感情。她覺得穆麗之所以老是打不起精神,全因為太自私,隻顧著腦子裏那點事兒。

她說穆麗上中學的時候,偷了班級裏學習最好的學生的曆史書,因為那上麵的筆記做得最全。後來被老師當場翻出來她都不承認,硬說是有人陷害她。

穆家有條不成文的訓誡:誰犯了錯誤,就要自己到陽台上去麵壁思過。穆麗自然成了最常去的那個。年少不知悔改的穆麗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那裏和客廳隔著玻璃門和窗簾,也隔絕了家人的目光,隻有地上幾盆快枯萎的花陪伴著她,這幾盆花在沒人關注的陽台慢慢凋零、死亡。

穆麗十三四歲時就說想當醫生,有一次她很嚴肅地學著電視裏大夫的樣子說三妹感冒了,然後拉著三妹就去買藥,家裏人都相信了她的話。後來穆麗真報考了醫學院,但成績不夠,隻好上了護校。

單位同事對穆麗的評價呈兩極化。有的說穆麗是個特別好的人,對待同事極其熱心腸。她從不懼怕泄露家裏的醜事,並以此換取別人的秘密。有了別人掏心窩子的話,她就可以鼓唇弄舌,很多年輕的女同誌都吃這一套。但上了年紀的同事則說穆麗特別善於拉幫結派,慣用手法就是私底下挑起兩人爭端,然後再充當救火隊員來滅火,從而獲得大家的尊敬。

說起穆麗,穆麗媽媽臉上的褶子堆成一團,滿臉厭惡。她詢問隊長要不要添點熱水,卻毫無起身拿熱水壺的意思——這是下了逐客令。

隊長站起身帶著我們走出大門,我突然想到醫院結賬的事情還沒說,但轉念一想,也許老太太不是裝糊塗,她已經間接給了我們答複。

穆麗被刑事拘留以後,我和大多數民警一樣,陷入了對這個女人的憎恨和恐懼之中。“這就是欠揍!有病!”可大家罵來罵去,除了有病,似乎再也罵不出什麽新的花樣,那種憤懣始終壓在胸口,無處釋放。

把穆麗送進看守所之前,我最後問了一遍她手機密碼,她說密碼是“813520”,我試了幾次但還是打不開,後來我靈機一動,變成“520813”,竟然打開了。

在她的手機裏我們找到了她購買毒鼠強的證據。一個多月前,她在某軟件上搜索毒鼠強,找到了賣家——毒鼠強是禁藥,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取得。但是,因為這種藥製作方法簡單,效果又好,所以有很多村莊裏的非法小作坊在製作——對方還特意問她買來做什麽,她說單位有老鼠。

快遞寄到了她現在的工作單位,也就是某小區的物業處,顯示已經簽收。物業處在地下一層,挨著出租的地下室,辦公環境很惡劣。經過一番搜查,我們在她辦公室的花盆下麵找到了剩餘的毒鼠強。

訊問室裏,穆麗像是喉嚨眼裏卡著東西一樣,把她精心編造的謊言,一點點地複述給我們。老貓和女內勤耐心地從頭聽了一遍,然後告訴她別裝了,毒鼠強就出在她們家裏,別再往別的地方推了。

穆麗很“吃力”地一件件回憶,老貓一件件否定,最後提到了裝著有毒鼠強的蛋糕的垃圾袋,穆麗沉默了。

穆麗的反應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男嫌疑人截然不同。大多數男嫌疑人在謊言被戳穿之後,要麽沉默不語,在心裏暗暗權衡利弊;要麽繼續嚴防死守,編造出更加離奇不可信的東西來;也有的搖搖頭,苦笑著把事實和盤托出。而穆麗的表情就像是突然聽到一個噩耗,眼眉挑高,驚訝至極,隨後全身僵硬,眼神呆滯。這個反應如果出現在和警察第一回見麵的醫院裏,在剛剛得知愛女中毒的時刻,倒是恰當的。

也許穆麗真的以為自己是愛孩子的。

幾個月後的一個半夜,市看守所某個女犯監區亂成了一團。管教趕過去時,發現膀大腰圓綽號叫“伊哥”的女犯人正騎在穆麗身上,穆麗滿臉是血。

管教本以為是“伊哥”欺負了穆麗,穆麗自己也是這樣和管教說的,但別的女犯人站出來說,穆麗天天在監獄裏說自己女兒沒了,不想活了,性格直爽的“伊哥”才擠對她,說“你牛你死去”。兩個人就這樣打嘴仗,沒想到穆麗真的會自殘。“伊哥”嚇得魂不附體,慌忙撲上去阻止。

三個月後,脫離了生命危險的小花出院回家,但不久後,她還是因為內髒衰竭去世了。

我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法院會判決穆麗殺人未遂還是殺人既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小花僅僅兩歲的生命中,穆麗都在“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孩子。在和小龍分開之前的日子裏,大概也是如此。隻是穆麗的愛,太奇怪了。

這事兒我一直忘不掉,後來偶然翻書,發現一種叫作“代理型孟喬森綜合征”的疾病。得這種病的人,會故意給別人製造傷病,尤其是自己的孩子,然後再去照顧他們,從而獲得扭曲的成就感。

離開穆麗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兒子小龍不吃不睡,吵著要見媽媽。他的雙腿是可以正常行走的,但他拒絕像其他孩子一樣走路上學,仍然固執地抱著那副拐杖不肯撒手,仿佛隻有這樣媽媽才會回來疼愛自己。然而現實情況是,沒有了那些“治病”的藥片和“幫助”他的呼吸機,小龍的身體日見好轉。

小龍依舊迷戀著各種童話,裏麵有無緣由詛咒別人的女巫;有惡毒地給孩子吃毒蘋果,阻礙孩子去愛、去成長的母親。我們前後去了幾次小龍家取證,最後一次他偷偷溜出來跟我聊天,問我:“那個妹妹死了嗎?”當時我說,小花不會死。小龍稚嫩的臉上有些失望,說“咋不死了呢”,然後就跑回了那間裝滿童話的屋子。我想,他沒說出來的後半句話,應該是“如果妹妹死了,媽媽就會回來”。

我再也沒見過穆麗,後來老貓還專門找她做過一次筆錄。穆麗沒流眼淚,也沒怎麽說話,誰也弄不懂她在想什麽。

老貓問她當時到底是想把小花毒死,還是隻是想把她毒出病來。

穆麗非常認真地對老貓說:“小花永遠是我的孩子。”

聽到“永遠”二字,我腦海裏浮現出穆麗曾經養在家裏的鴿子,幾隻少了半邊翅膀的小鴿子,靜靜站在籠子裏,徒然地看著窗外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