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殺手

南城有一座高大的塔樓,建於20世紀90年代,牆身斑駁破敗,裏麵容納了上百戶人家,大多是來討生活的外地年輕人。他們神色匆匆,互不相識,可能每天唯一的接觸就是在早晚高峰的電梯裏互相推搡。

2016年5月6日,立夏剛至,暑氣未盛。這一天早上七點的電梯裏依舊擁擠,隻是有兩個女人,永遠不能像往常一樣搭上電梯了。

三個小時前,天色微亮,一個戴口罩的年輕男人躡手躡腳地從2112室走出來。他弓著腰,輕輕帶上房門,像是怕吵醒房間裏的人。腳步聲觸發了聲控燈,純白色的光芒照亮走廊,也照亮了這個陌生男人。

他二三十歲的樣子,頭發稀少,眼窩深陷,穿著與季節格格不入的褐色風衣,風衣下是一雙光溜溜的小腿,腳上趿拉著一雙不合腳的粉色女士拖鞋。他不疾不徐地穿過走廊,時不時停下,在周邊的防盜門上貼耳傾聽。每當遇到攝像頭,他就做出低頭搓臉的動作進行回避。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兜裏,握著不鏽鋼廚刀的刀把。

兩分鍾後他走到垃圾箱旁,扔下一個黑色塑料袋,裏麵裝著兩部拔掉卡的蘋果手機和一塊髒兮兮的破抹布。他又從褲兜裏掏出一聯十九個的藍色**,那是他昨天晚上在超市買的,還沒用過。他拿著**捏了捏,也扔進了垃圾箱。

小區大門口有四個高清攝像頭,覆蓋全部角度。男人在距離大門挺遠時就開始側起腦袋,捂住已經戴上口罩的臉。男人躲過了其中三個,他沒想到的是還有一個攝像頭穿過柵欄照著人行道,非常隱蔽。他剛出大門走上人行道,抬頭就被這個攝像頭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的正臉已經暴露,他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鏡頭,穿過電腦屏幕看著我們,口罩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尷尬地微笑了一下。

一時間,我有種錯覺,似乎不是我在透過監控錄像觀察他,而是他在透過電腦屏幕端詳著我,身後的老貓和李逵也屏住了呼吸。

七個小時前,這個男人在超市買了一把廚刀、一聯**和一包香煙,然後走進了塔樓的2112室。

2112室是八十五平方米的兩室一廳,住著兩個女護士。約男人過來的護士叫王蘭心,二十一歲,未婚,男朋友在河北老家。王蘭心平時工作很忙,白班八小時,夜班九個小時,鮮有休息的時候。

她的臥室麵積很小,隻擺了一張床,白牆和被褥上都是粉紅色和藍色的裝飾。對於這個來訪的男人,王蘭心顯然並不是特別放心。她把身份證、錢包和價值不菲的手表都放在了床底下。王蘭心被發現時,就躺在這張**,上身**,下身穿著牛仔褲。床頭擺放著一本電子掛曆,上麵寫著她的人生格言:珍惜今天,因為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先到來。

床邊的地板上擱置著一件紅白相間的睡衣上裝,上麵對應左胸的位置有刀口。證據顯示王蘭心並沒有受到太多痛苦,她應該在幾分鍾之內就死去了。

住在旁邊臥室的同事裴麗娟就沒這麽“幸運”了。

裴麗娟的相貌比王蘭心更好,她的臉小小的,鼻梁高挺,留著齊耳短發。當晚她和老鄉在KTV唱歌,晚上十一時到家。當時王蘭心的房門緊鎖,上麵掛著一隻白色襪子,意思是裏麵有訪客。

裴麗娟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在晚上十一時五十二分給朋友發出了人生中最後一條微信:“到家啦,放心吧。”裴麗娟此時並不知道,隔壁的室友王蘭心已經死了。

那個陌生男人從王蘭心的臥室裏走出來,進入裴麗娟的臥室,過了一會兒,將赤身**的她拉進廁所,從地麵上的血跡來看,裴麗娟那個時候還活著。不知道男人使用了什麽方法,隻隔著一道薄薄的牆壁,鄰居什麽聲音也沒聽到。在廁所裏男人捅了裴麗娟三十多刀,最後把她標致的臉咬得模糊不清。

兩具屍體陳列在屋裏,男人沒有急於離去,他把沾滿鮮血的黑紅色運動鞋扔到窗外,在王蘭心的房間換上了不合腳的女士拖鞋,然後又欣賞了一下兩具屍體。

他注意到裴麗娟嘴唇上顯眼的紅色,到臥室裏找出她的數支口紅,在客廳的白牆上,洋洋灑灑寫下幾百字:

……生存還是死亡?其實生存和死亡殊途同歸,我們都無法逃脫……每個人都有兩張麵孔,每個人都在地獄和天堂之間遊**,現在賣**女都成了護士了。她們失去了自我,隻能等待別人幫她們解脫。

我又何嚐不是?白天和黑夜交替,不同的我反複更蝶(迭)。每個人都要以兩張麵孔麵對最終的考驗……

世間除了百萬年前的星光,還有什麽是不變的?

張爽那個小丫頭,也變了。

她摘下婚戒的時候,曾經告訴我,她終身不嫁,可現在不也要舍我而去,留我一人品嚐孤獨。

他寫得從容盡興,這段話書寫完畢,他的情緒似乎有所穩定,之後又來了一段小小的黑色幽默:

第一個發現的人您受驚了,對不起。請在七十二小時以後報警,不然我會隨時找上門來,謝謝合作。

案發後的第三天早上被害人的同事拿著備用鑰匙打開了門,異味撲麵而來。打眼一看,兩具屍體的傷口是紅的,地上的血是紅的,牆上數百字的“詩句”也是紅的,滿眼都是紅色。

刑警隊趕到現場後,所有人久久注視著牆上的“詩句”不能動彈,文字內容介於瘋狂和理性之間。大家都在猜測,這王八蛋是如何獲取被害人的信任,又為什麽要稱呼兩個身世清白的護士為妓女,不僅殘忍殺害她們,還要褻瀆屍體?

我一直分不清散文和現代詩的區別,對於韻腳、格律和意象一竅不通。但牆上的字字跡娟秀,格式工整,可以想象,寫的時候那個人十分冷靜。

初中畢業後再沒認真寫過作文的老貓則跳出了文字的禁錮,他三句話概括了中心思想,打斷了我們的想象。“第一,這孫子不想活了;第二,這王八蛋也不想讓別人活了;第三,那個叫張爽的女人是他前妻吧,估計要倒黴了。”

我把“張爽”這個名字輸入本地人口庫,點擊查詢,總共有三千五百多個結果。年齡限定在二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加上已婚的條件,還剩下七百多個。再加上“前妻”這一條件和區域的限製,最終隻剩下兩個。一個早早加入了澳大利亞國籍,無法聯係;僅剩的一個張爽今年二十九歲,年初剛剛離婚,前夫叫馬超。

我聯係上了張爽的父親,他說女兒在5月6日晚上接到了馬超的電話,說要商量複婚的事,隨後就去了馬超家。倆人離婚以後一直藕斷絲連,老兩口也沒管,現在女兒電話打不通了。

我在電話裏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讓他們到馬超家門口等著我們。說完我立馬上車,別著警棍和辣椒水,和老貓直奔馬超家。

走上四樓,聲控燈驟然亮起,兩方人馬互相都嚇了一跳。張爽的父母佝僂著腰站在鐵門前,身邊站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男孩是張爽妹妹的兒子,這兩天由老兩口照看。他們特別緊張。

我在老頭告訴我的張爽過去曾放鑰匙的地方找到了鑰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老貓拿著警棍貼在牆邊,後麵幾個警察全都屏住氣,弓著腿站在台階下。

屋裏什麽聲音也沒有,鄰居家微微傳出電視劇的聲音。透過貓眼看著裏麵漆黑一片,不像有人,我用鑰匙輕輕摩挲,瞬間加快速度插入鎖眼,身後的人緊跟著將我推進了屋子。

打開燈,家裏沒人,整齊得讓人有點心慌。我打開櫥櫃,裏麵有一卷用了大半的白色垃圾袋,可廚房垃圾桶裏的垃圾袋是黑色的,馬超用了那麽多白色垃圾袋做什麽?

老太太說客廳中原來有一塊地毯,我和老貓低頭觀察,深色地板上確實有一塊沒有灰塵的地方,那裏有淡淡的氨水味。有個民警沒繃住,小聲嘀咕了一句。

我怕場麵變得混亂,和老貓把老兩口拉進了臥室。正當我們車軲轆話說個不停時,外麵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和老貓跑出臥室,看到客廳立式冰箱的門大開著,一罐可樂在地上滾動,小男孩張著嘴和冰箱裏的張爽“對視”。

隨後我們找到了張爽其他的肢體——被客廳裏那塊藏藍色的地毯包裹著,扔在臥室的床板下麵。後來屍檢發現,張爽懷孕已經三個月左右了。

那幾天我們刑警隊的氣氛變得有點怪,所有人都極力避免眼神接觸。老貓一天要抽三四包煙,時不時癱在辦公椅上,陰沉地望著天花板。我每天上班前會先到小超市買上一大瓶牛欄山,夜深人靜獨自回到宿舍後捏住鼻子一口悶下去。雖然依舊會做噩夢,但起碼能睡著。

男孩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和冰箱裏張爽疑惑的目光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緊緊逼視著我,讓我無處可躲。

一天早上我躺在宿舍的**,看著手機,就是不想起來。老貓闖進宿舍把我拎了起來,拿來一塊冰涼的濕毛巾給我擦臉。我又羞又臊,知道他在寒磣我。

他臉上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告訴我:“你要是不使勁把嫌疑人逮住,你這個坎兒更過不去,得鬧心一輩子。”

我下了床,穿戴整齊,找老太太做筆錄去了。

那天,張爽的父親看到冰箱裏的景象,人直接就半瘋了。張爽的母親雖然沒看到冰箱裏的景象,但看到了老頭子的表情,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沒站起來,徑直上了輪椅。倒是小男孩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就是臉上表情少了,話也變少了,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老太太微微睜著眼,坐在床角,一遍遍地整理著床鋪。我說話聲小了,她連看都不看我;我隻要稍微大點聲,她立刻就像聽到炮仗響一樣渾身哆嗦。我硬起心腸,做了筆錄。

張爽的父母都是郊區的農民,張爽從小就不善言談,內向老實,財經大學畢業後到銀行做出納工作。經朋友介紹,她認識了比自己小兩歲的馬超。馬超那時候還在上大三,計算機專業,是個才華橫溢、長發飄揚的英俊青年,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散文和現代詩。雙方的家庭也算是門當戶對。2010年,剛剛畢業的馬超和張爽結了婚。

本來生活一帆風順,但馬超參加工作後,一切都變了。馬超為人貼心,同事們都很喜歡他,工作也不錯,但馬超嫌累,“拿著高科技鋤頭的農民,有什麽出息?”馬超平靜地辭了職,躲在家裏開始創作詩歌和散文,言必稱顧城、海子。

他也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每次都是盛裝而去,敗興而回,“都是一群禿頂的傻×,張嘴閉嘴錢錢錢!掙了兩個臭錢,還不夠以後看病的!”

話雖如此,馬超還是硬著頭皮出去找工作,但IT行業發展太快,五六年沒有上班,他已經回不去了。後來他幹脆把自己關進書房,買來一張床墊放在地上。在天花板上用釘子釘著一塊布條:“未來的諾貝爾獎得主。”他的飲食起居全部交給張爽負責。

2016年3月的一天,張爽下班後回到家,打開冰箱,發現裏麵空空如也,忍不住發了點小脾氣:“你在家待了一天,不能買點菜嗎?也不用你做飯。”馬超一反常態,嬉皮笑臉地說要帶張爽出去吃點好的。結果他把張爽帶到郊外的荒山上,狠狠揍了一頓,又拿出鐵鍬逼迫張爽挖了一個大坑。兩個小時以後,張爽的父母接到電話趕來,張爽獨自一人站在大坑邊上,滿身是土,哭成了淚人。

就這樣,張爽和馬超離婚了,從家搬了出來。張爽的爸爸找了好多相親對象,可女兒一個也看不上,隻說自己需要時間。老頭子心裏明白,她還惦記著馬超。

離婚沒多久,張爽發現自己已經懷了孩子,張爽的父親厚著老臉去找馬超,問他到底想怎麽樣。馬超從來都是以禮相待,但拒不表態。張爽開始一趟趟偷偷往馬超家裏跑,眼見著自己家的籬笆圍不牢,小羊一心往外跑,張爽的父母一氣之下就不再管了。

5月6日晚上,張爽又一次接到了馬超的電話,說要好好談一談複婚的事。她草草穿上衣服就出門了,剛出門想起手機沒拿,又跑回來拿,笑得滿麵春風。張爽的父親斜看了她一眼,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能不能穿漂亮一點!讓那倒黴玩意看看,你離開他也活得不錯!”張爽憨憨一笑,永遠地離開了家。

說到這裏,老太太已經泣不成聲。我的胳膊硬得像塊石頭,再也寫不下一個字,老貓把筆錄接了過去。

我還是不明白,這個王八蛋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妻子、自己親生骨肉的媽媽,那麽坦然地當成物品,切割成幾塊?

臨走的時候,老太太拉扯了半天就是不讓我們走。我隻能重複地說:“一定盡快抓人,還你女兒一個公道。”

老太太枯瘦的脖子劇烈地抖動,雙手在床邊一撐,跪到了地上,憋了半天的話終於說出了口:“警官,求求你們,別抓他,直接槍斃吧,我們歲數太大了,等不了了。”

我們對馬超的家進行了搜查。

他的書房裏有一個大大的泡麵紙箱,箱子上放著一張紙,寫著“絕版詩集五十本”。箱子裏是他自己裁切A4紙製作的手抄本,內容一致,寫滿了工整的小楷字。

我用馬眼看著這個絕望的世間。我用**把虛偽和謊言戳穿。我用鮮血在雪地上寫下痛苦的詩篇。太陽出來了,一切愛恨升上穹窿,化為青煙。

他的書房與客廳隔著一道薄薄的門板,門板上麵張貼著一張海子的畫報。畫報中海子留著長長的頭發和胡子,穿著泳褲站在岸邊,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微笑著。畫報下麵寫著:“關心糧食和蔬菜,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整整五六年,馬超沒找過一份正經工作,向各大期刊媒體寄出的詩歌和散文,猶如石沉大海。家裏人勸,馬超從不屑於回答,反而在書房外的牆上刻了一句話——你們都變成有機物回歸大自然了,《漢穆拉比法典》上的字還屹立不倒呢!

這就是他的回答,諷刺的是,《漢穆拉比法典》是一部關於法律的書籍。

民警對馬超的台式電腦進行了勘驗。那台電腦使用已久,鍵盤按鍵滿是黃色的汙垢,縫裏塞滿煙灰。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網蟲,每天上網時間超過十個小時,從下午三點直至第二天淩晨。

我們打開他的電腦,主機箱嗡嗡作響,低沉有力。主機上有一份附近外賣店的廣告單,單子下有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一條隱蔽的網絡路徑。搜索關鍵詞,點開鏈接,再點開某個鏈接,就能進入一個滿是**和鮮血的論壇。

電子郵箱裏滿是他向文字掮客們發出的劇本和散文,大多無人回複。隻有一個編輯好心回複了他,說他的作品缺乏基本的結構和衝突,不能奪人眼球。

他僅僅用了兩個小時就發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過去:

一個失業的中年施虐狂,認識了一個中世紀的吸血鬼受虐少女。少女是一個愛挑毛病的編輯,每次都對他的文章指指點點,他就會憤怒地將少女虐殺,可對方還能再次重生。男人用火燒,用電擊,用刀割,無數次和少女玩著死亡遊戲,但兩個人始終深深相愛。

劇本的名字叫《無限複活》。編輯再也沒有理會他。

技術員打開瀏覽器,發現裏麵全是“男科醫院”的彈窗和谘詢。他最後幾次搜索信息內容是“得過腮腺炎一定會不孕不育嗎?”“小時候腮幫子疼,會不會是腮腺炎?”搜索時間正好在張爽和他離婚之後沒多久。

馬超殺掉前妻後的逃亡過程延續了他一貫的擰巴風格。

他在5月7日淩晨四點多,買了三張火車票,分別去往廣州、麗江和滄州,隨後全部取消。又買了一張飛往三亞的機票,再次取消。最後,他下了樓,將手機關機,扔到小區綠化帶裏。接著他上樓想要回家,結果沒帶鑰匙,擰了半天門把手,還焦急地敲了兩下房門,仿佛家裏還有其他人。

他把風衣和褲兜裏的所有東西全掏出來,依舊沒發現鑰匙。他又跑下樓在草叢裏彎著身子找了半天手機,似乎要給誰打電話,但沒找到手機。他坐在單元門的台階上一根接著一根抽煙。等到七點鍾,天色大亮,他拿著張爽的卡,取了三萬多元現金,穿著褐色的大風衣消失在人群中。

網偵部門查看了他所有的社交網絡賬號,因為他之前的網絡活動十分頻繁,尤其喜歡在網上和別人辯論,不用“理論”和“文采”把別人說到棄網而逃,決不罷休。但在他消失以後,這些賬號全部停用了。

局長來聽匯報的時間越來越短,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最近一次匯報剛剛開了個頭,他就一言不發地轉身出門,留下我們一堆大小幹部和民警坐在會議室裏麵麵相覷,就像被母親當著全班同學扇了一耳光,又疼又怒,又不能還手。

就在這個時候,隊長接到了網偵部門的電話,說我們的案件被發到了某個論壇上,要求我們盡快徹查信息源頭,自查自糾,避免造成不良影響。隊長已經一腦門子官司,接到這個電話更煩得不行。可沒想到,這個論壇竟然幫我們找到了破案的關鍵鑰匙。

自媒體時代,信息傳播速度太快了。我在屋裏打開筆記本電腦,按照網偵部門提供的網址登錄。不知道是誰發的帖子,標題是“我們身邊的開膛手傑克”,內容矯揉造作,大多捕風捉影,毫無根據。

在我們身邊有一個變態殺手,殺掉了兩個賣**女,還在牆上留下了現代詩!

隨即上傳了現場的圖片,圖片模糊不清,大概隻拍下了三分之二的文字,一看就是偷拍的。

評論區裏什麽人都有。有的怒斥變態,說這玩意兒不配稱為詩,連屁都不如;還有莫名其妙的,說藝術家都這樣,藝術高於生命。

本來是想看看誰泄露了現場圖片,卻發現一個可疑的賬號。這個賬號隱藏了IP地址,但是換了四個昵稱,發了四條評論,一條是作為女生對殺手表達愛慕,一條對讚同殺手的網友表達了支持,剩下兩條全部都是在為詩歌辯護。

我們找到這個IP的位置,就在離馬超家不遠的商住兩用樓裏。

淩晨兩點多,刑警隊這幫憋了很久的老爺們兒,拿起警棍、噴霧罐和手銬,去樓上拿了車鑰匙,紅著眼睛,準備出發。內勤大姐把筆記本電腦和報告往旁邊一推,也要和我們一起去。

隊長從上到下看了她一眼,問她為什麽要跟著去抓人。她伸了個懶腰,說等抓到人的時候,她可以給我們拍一張工作照。我倒覺得,她可能隻是不想獨自待在辦公室麵對那些凶殺現場的照片。

這片商住兩用樓坐落在城鄉接合部,一層是商鋪,二三層有的是小商戶,有的是住戶,裏麵的網線都是亂搭的,沒法確定準確的地址。我們通過派出所聯係了網絡維護公司,得等到上午九點多才能有人來。但我們誰也不敢回單位,就在樓下各個出口等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內勤大姐是第一次出外勤,一開始興奮勁很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沒堅持兩個小時就回車上睡覺去了。但沒想到,她竟然成為第一個直麵凶手的人。可能這就是打牌時常說的,“新人一般都手壯”。

早上八點多,大姐在車裏醒了過來。她拉開車門,下了車,在旁邊的煎餅攤買了個煎餅,然後準備到小區裏轉一下。

剛走到小區門口,她眼前出現了一個男人——褐色的風衣,呆滯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馬超剛買完煙,正沿著人行道往回走,大姐在小區門口和他撞了個正著。

大姐犯了個錯誤,她發現馬超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看,直到馬超也注意到了她,兩個人對視以後,大姐扭頭就往車的方向走。大姐心跳得像打鼓,腦子裏一片空白。她裝作向旁邊看了一眼,餘光裏,穿褐色風衣的男人與她保持不到五米遠的距離,在她身後跟著她。兩人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像吃貓鼠追著貓在走。

大姐幹脆回頭看了一眼,確認馬超的眼睛正盯著自己,那雙呆滯的眼睛像有巨大的引力,仿佛要將她的心髒吸出來。最終給大姐勇氣的是路邊的嬰兒車,裏麵有個小孩兒正對著她笑。

大姐突然回過頭:“你有事嗎?跟著我幹什麽?!”

平時細聲細語的大姐對靠近的馬超喊了一嗓子,然後勇敢地瞪著大眼,看著馬超的臉。馬超有點愣神,大姐這麽一橫,他倒是手足無措起來。

“我想問問你,你認識警察嗎?”他說完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他的手始終插在大衣兜裏,兜的前部突出一個尖的形狀,那是被他緊緊攥住的廚刀。

“你有病啊,我上哪兒認識警察去!”大姐又喊了一句,鼓起腮幫子。

“我沒事,我就想找警察問個路。”馬超又咕噥了一句,慢慢撤身走了,還不時回頭看向大姐。

大姐怒視著馬超,直到他走遠,才拖著兩條腿回到車上,汗出如漿,徹底癱了。她左手拿著車鑰匙,右手掏出手機,給隊長打了個電話,說了一句,“你們過來吧,我可能看見人了。”放下手機,大姐發了半天呆,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哭了。

我和老貓坐在車裏一左一右安慰大姐,說凶手碰誰也不敢碰警察,剛才肯定就是想探探口風。老貓又講了兩個笑話,大姐這才不哭了。

等到大姐走了,所有人都把牙咬得嘎嘎直響。特別是調取監控錄像以後,我們發現,就在大姐回頭朝馬超大喊之前,這王八蛋跟在後麵,貓下腰,弓著腿,隨時準備發力往前衝。

隊長激動地說:“今天中午之前要是不把他抓了,咱還能叫重案組嗎?刑警隊是警察的刀尖,重案組是刑警隊的刀尖,現在有人把刀尖對準我們了,你們答應嗎?!”然後他在我們每個人肩膀上大力拍了兩下,生疼。整支隊伍在最緊急的時刻被激活了。

查網線的小工快十點了才過來,他還挺不耐煩,一直在那叨咕。我拉住他肩膀,一路拽到電箱旁邊,讓他趕緊找線路。足足一個小時,他終於捋出線路,找到了對應的502室。

502室是個違法出租的公寓,不需要登記身份信息的那種,裏麵分出了三個小房間,彼此以木門隔開。棘手的是502室的大門是地地道道的防盜門,踹門進不去,破門錘也不一定管用,找黑公寓老板拿鑰匙可能會節外生枝。

隊長匯報了情況後,找來特警攻堅隊員幫忙。不到二十分鍾,兩個攻堅隊員趕到了現場。他們並沒有電視劇裏特警高大健美的身材和英俊的麵容,就是兩個麵容黝黑、顴骨高高、矮小結實的農村小夥子。兩人穿著特警的灰色製服,腰杆筆直,帶著一塊防爆盾牌和一條不知名字的金屬杆,神情很放鬆。

隊長反複強調,第一道防盜門打開以後,在第二道木門被打開之前,會有一段時間,嫌疑人有充足的時間應對,很有可能會拔刀相向。特警小夥子憨厚一笑,“他不是沒槍嗎?大哥,你放心,都不用你們上手,幾下就完事。”

兩名特警把那根金屬杆固定在防盜門兩側,按了一下按鈕,金屬杆中間緩緩隆起一小塊金屬,逐漸向防盜門中間頂過去。堅硬的防盜門像一塊被揉搓的白紙一樣逐漸變形,門鎖鎖芯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吱聲。兩名隊員配合默契,其中一個看時機成熟,一腳把防盜門踹開。

第二道門就是普通的木門,一名特警舉起斧子對著鎖芯猛砍兩下,另一名特警舉起盾牌就衝了進去。

屋裏一片昏暗,跟著衝進去的我眼前一花,等到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才看到馬超被盾牌頂在牆角,他拿刀的右手兀自在空中揮舞,隔著盾牌無力地刺出,連特警的衣角都沾不到。

李逵和我衝上去奪走刀具,隊長跳過去壓在他身上。

馬超帶著背銬蹲在旁邊時生起了悶氣。

“你們怎麽找到我的?”他冷笑著問。

沒有人回答他。

直到馬超坐上了鐵椅子,我才有機會仔仔細細地打量他。他雖然眼神呆滯,但絕對不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

我曾見過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凶手,他們在實施暴力的過程中沒有任何憤怒或情感波動,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是假的,人也不是真實的造物。比如有一個少年先後勒死了父親和母親,並將二人擺放在飯桌旁陪自己吃飯聊天,足足一個多月,直到屍體味道太大,才被鄰居發現。那個少年的眼神是死的,大多數時候都是茫然若失的樣子。

馬超則不同,他仍然會有情緒上的波動,對外界的各種刺激會做出積極的反應,看起來很正常。但馬超的問題是他實在是太正常了,這種正常,出現在這種時刻,顯然就是一種不正常。

馬超說話慢條斯理,沒有節奏變化。人跟他在一起時間長了,會不由自主地被他把節奏帶過去,也會跟著放鬆。

女孩們在相親時一般會遇到兩種男孩:一種男孩,雖然條件不錯,但是特別容易緊張,說話語無倫次,情緒時好時壞,身上甚至會緊張得出汗;還有一種男孩,他們大氣沉穩,坐在那就是一派輕易拿不住的範兒,偶爾還有點小幽默。馬超就像第二種男孩。

他被禁錮在鐵椅上還能和我們心平氣和地聊天:“你們找到我費了挺大力氣吧?真辛苦啊!”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覺得這句話聽著有點別扭。後來老貓把我帶出訊問室,和我研究詢問提綱和攻心策略,我跟他聊到馬超的這句話。

老貓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兄弟,小偷被警察抓到,對警察說你們太辛苦了,你說這是什麽意思,這是罵警察傻!”

我們繼續對馬超進行訊問,他編了一大堆故事,說凶手另有其人,有時候他編到自己都覺得圓不下去了,還衝我笑出聲來。老貓偷偷給我寫了張條子,說王八蛋現在還是不服氣呢,我們必須找到他不服氣的原因。

我和馬超談起了詩歌,決定刺激他一下,就拿出他的詩集,問他什麽時候能拿諾貝爾文學獎,還大聲朗讀了其中的幾首詩。老貓在一旁咧嘴大笑。馬超很快意識到我是在調侃他,臉色逐漸陰沉。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警官,那大姐是不是在那邊看著咱們呢?”

說完他用指尖點點旁邊的單向玻璃,我反應過來,馬超說的是內勤大姐。我一時愣住,不知道他是當時就猜到了大姐的身份,還是事後諸葛亮。他看到我沉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麻煩你告訴那個大姐一聲,讓她有空過來謝謝我,是我讓她活下來的,未來幾十年,每次她照鏡子的時候都得對著鏡子謝我不殺之恩。”

我盯著馬超的臉,熱血直衝上腦,眼前一片空白,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衝到了他麵前,老貓在後麵拉著我的胳膊。幾個民警衝進來把我拖了出去,走出門時馬超還在那兒看著我笑。

隊長訓了我半天,我沒吭聲,他要換人配合老貓繼續訊問,我堅定地說不。老貓也替我說話,說訊問很忌諱臨時換將。

老貓把自己的運動手環套在我手上,語重心長地告誡我:“現在是你問他,你是警察,你的心跳不能超過一百三十,就算你年輕,也絕對不能超過一百四十,什麽時候你降到一百以下,你再和我進去問人。”

我喝了兩瓶礦泉水,心跳平穩下來,終於可以重回訊問室了。老貓接著剛才的話茬往下聊。

他問馬超:“既然你知道那個大姐是警察,你為什麽不拿刀紮她?你還是吹牛啊!”

馬超說:“我看她那麽大歲數,和我媽差不多大,就沒忍心動手。”誰也分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吹牛。

“那你之後也沒跑啊?”我接著問。

他說自己就是一時心軟,其實他已經買好了大客車的票,準備去珠海,假身份證和港澳通行證都準備好了。

我看了一眼手環,心跳110。

老貓把內勤大姐吹得所向披靡,說大姐原來是練舉重的,後來改行練自由搏擊,輕輕鬆鬆橫渡三峽,徒手幹翻泰森,腿功不輸劉翔,各種真實細節層出不窮。馬超聽得半信半疑,但也不再提這茬了。

馬超說自己有精神病,他認為這樣自己會被取保候審,隨後會逃脫法律製裁。這人估計是美國大片看太多了,以為不管犯了什麽事,隻要交保證金就能出去。

老貓順著思路往下捋,“就算你能取保候審出去,然後再跑掉,跑到珠海去,換個手機號,洗白了身份,但我可聽說你是個出名的孝子啊。”

“你媽一個人帶大了你,你就這麽一聲不響地走了,老人家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覺得她還能活多長時間?她死之後被安葬,從出殯那天開始,我就讓民警在她墳墓旁邊等著,你來還是不來?”

馬超無可奈何地笑了:“我服了。”

馬超和張爽離婚後,他憑借著“才華”和相貌,開始在網上廣泛撒網。

5月2日晚上,他在網上認識了王蘭心,和王蘭心相談甚歡。王蘭心的頭像是一雙長腿。她說自己很喜歡馬超發在網上的詩,尤其是那一句:“牆後的草,不會再長大了,它隻用指尖,碰了碰陽光。”

兩個人聊了幾天,王蘭心約馬超到家裏見麵。馬超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厭惡,“雞就是雞,改不了本性,除了男女那點事,就是要錢,什麽都不懂。”

他到超市買了一把廚刀和一聯**,來到王蘭心家中。她躺在**慵懶一笑,說明天還要上班,趕緊吧。馬超一遍遍地問王蘭心,為什麽喜歡他的詩歌,非要她說出個所以然。

王蘭心白眼一翻,“你有病吧!”

馬超急了,罵道,你一個小姐,有什麽可牛的。

王蘭心氣呼呼地說自己有男朋友,讓他滾蛋。

馬超更生氣了,“你還說你不是雞?你有男朋友還掙這份錢,你真可憐!我幫你解脫吧。”

王蘭心很快死在馬超的刀下。

正當馬超動刀行凶時,王蘭心的室友回來了,他如法炮製。這個女孩膽子比王蘭心還小,剛看見刀就癱軟了,連叫都沒叫出聲。馬超拽著女孩的頭發一路拖進廁所,嘴裏喃喃自語:“解脫吧,都解脫吧。”

我大聲告訴他,那兩個女孩都不是妓女,而是有正常工作的護士。馬超激動得臉色通紅,拍著鐵椅子說兩個女孩肯定是雞,不然哪能把人叫到屋裏,還和我細數他周邊小區裏的“站街女”和“樓鳳”,嘴裏唾沫橫飛,一刻不停,生怕我插話打斷他。

我問馬超為什麽殺了自己前妻,他閉口不談,反問我:“現在還問這個有意義嗎?反正人是我殺的。”

我隻好頓了頓:“你是不是得過腮腺炎?”

他兩隻眼睛突然凸了出來,整張臉都紅了。

“女人出軌我能忍受,但是騙我,我就不能忍,誰也不該騙人對不對?”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張爽和他離婚的時候曾經說過再也不嫁別人。後來老丈人來到家裏告訴馬超,張爽已經懷上了馬超的孩子,他不能讓女兒一個人帶孩子,如果馬超不想複婚,他就給張爽安排相親。

這樣一來馬超的兒子就會變成別人的兒子。

馬超“自我封閉”太久了,他和現實世界唯一的紐帶就是張爽。張爽走後,他變得更加偏執多疑,隻相信自己。他覺得這是個局,那個孩子一定不是他的,但他又不敢確定。他回想起自己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好像得過腮腺炎,而他曾在某個網站上看到,腮腺炎可能導致男性不育。

妒火和痛恨吞噬了他。他恨張爽背棄了他們離婚時的誓言,他說他愛張爽。

直到法官落槌的那天,馬超都說不出他殺害兩個護士的理由。他始終堅信那兩個女孩是妓女,還多次要求對這件事進行查證,雖然這對他的死刑沒有任何幫助。

結案後,內勤大姐請我們全隊吃飯喝酒,酒過三巡,大姐搶來老貓的一根煙點上,抽了一口,嗆得咳嗽了好幾分鍾。她話裏話外一直想問我們,當時馬超是不是要對她動手。

大姐使勁掐了我和老貓的胳膊,笑了。

老太太後來坐著輪椅讓外孫子推著來了一趟刑警隊,一老一少給我們送錦旗。老太太還是撇著嘴,高興不起來。我知道她肯定是有事,就讓內勤大姐用糖果把小外孫子引開。

老太太現在說話利索多了,“警官,有兩個事情。第一,什麽時候槍斃他,我們能不能去看?”

我告訴她執行死刑之前還會有很漫長的司法程序,而且執行死刑不會讓人去看的。她點點頭,似乎早知道我會這麽說。

“第二件事,警官,我外孫子撞見那個事以後沒哭沒鬧,還懂事了不少,我問他那事,他就說記不住了,你說他是不是真記不住了?這孩子不能出啥毛病吧?”

我不是心理學專家,但是我知道,孩子如果揪著一件事擱在心裏不說,一定會出問題。

送老太太和她外孫子離開時,我蹲下身子,想擁抱一下小男孩,他開始略微向後仰,躲開我的視線。

我憋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句話,“關心糧食和蔬菜,麵朝大海,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