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石頭

2015年冬夜,南城,細雪飄揚,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國道上,一絲不掛在狂奔。他白花花的身子在路燈的光照裏忽明忽暗,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路麵上的小石子紮在光腳板上,疼得他嗷嗷直叫,但他一刻也不敢停。

剛一踏進派出所值班室,這個五十多歲的裸男便一頭栽倒在地,隨即眼睛半開半閉,嘴裏念念有詞——“石頭不在我這兒!石頭真不在我這兒!”

沒有什麽致命傷,淩晨三點我趕到醫院時男人已經脫離了危險。他趴著,蜷縮在被子裏,嘴唇突突地跳,眼神裏滿是不信任,口裏說著:“警察大哥,你放心,你放心,我嘴嚴。”我心想,這人要瘋了。

我們走後,這男人竟從醫院逃跑了,而且是光屁股裹著我好心借給他的冬季執勤警服跑的,留下了一萬多塊的賬單和女大夫對我的半天數落。中年裸奔男不報案,這事自然就有始無終了。

興許是他**倒下的場景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根據他上救護車前報出的名字“陳程”,我隨手檢索了係統,一下子被震住了——剛剛發生了一樁價值八千萬的寶石盜竊案,嫌疑人正是陳程。

一個多禮拜後,一天早上五點多,我裹著一件單薄的春秋執勤服站在小雪中,突然值班室來電話,說有人找我。

長椅上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滿身香水味,他戴著墨鏡,不多的頭發燙成了卷發,消瘦的身子穿著修身的呢絨大衣,緊致的西服長褲。他衝著我擠出一個笑容,很僵硬,怎麽都不像早上五點的警察局裏應該出現的人。

我從上到下掃了他兩遍,直到他遞過來一個賓館的洗衣袋,裏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冬季執勤服,我終於知道他是誰了。

男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大一小兩隻烏青腫脹的眼睛,湊過來低聲套近乎,卑微又神秘:“趙警官,我沒別的事,就是想謝謝你!”我一聽,還不是報案,扭頭就要走。他緊緊跟著,把半張臉塞進我的視野,“真就是來感謝你的,順便想找你幫忙救命,有人要殺我。”

我來了興致,跟著他出門穿過大街走到一輛豔紅色的SUV旁邊。一隻沒了腦袋、分不清是王八還是烏龜的東西躺在車前蓋上,擋風玻璃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紅色血印,我忍不住笑了。

“大哥,這是要剁了我的頭。”陳程急著說。

我笑出了聲,搖搖頭要回去,陳程拉住我的手,“大哥,隻要你幫我把事平了,多少錢都好商量。”

我笑著伸出一根手指:“一千萬。”

他愕然地看著我。

我調侃說,一旦被紀委帶走,未來三十多年的工資加上養老金,還有在監獄裏的精神損失費,總共是這個數。

陳程有些難堪又有點生氣地賠笑,拉著我胳膊不放,又是求饒又是作揖,給我提出各種匪夷所思的需求,比如每天下班去給他當保鏢,借用我的宿舍讓他住進刑警隊。

我直接問他,“為什麽不報警?”陳程又拿“不願意給公安機關找麻煩”搪塞。耐心沒了,我直接亮出底牌——“不如你給我講講那塊八千萬的寶石在哪兒。”

一年前的某個夜晚,陳程光著身子躺在一個紅裙女人的**。

陳程曾經是個為人師表的中學老師,有妻有女。四十歲以後和哥們一塊下海,倒過手表,賣過服裝,富三年窮三年,見識了不少花花世界。五十歲那年,這個男人似乎想開了,拋妻棄女,淨身出戶,放棄“責任田”,開拓新大陸去了。

去年,一天晚上,哥們拉他去舞廳。燈光迷離,舞池熙攘,一幫中老年人舞動在自己那個年代的音樂裏,也有一些舞伴擠進角落,眉目含情,緊緊相擁。

曖昧是中年男人的藍色小藥丸。來這裏陳程就跟回家一樣自然,他在這舞池中嗨了起來,太空舞、霹靂舞,震得七零後辣妹們頭皮發麻,膜拜“舞王”的人越聚越多。

陳程不久就瞄到角落裏的一個女人。女人穿著紅色長裙,黑色毛衣,不怎麽說話,也不來跳舞。她四十七八歲,一看就知道曾經是個美人,不少男人上前與她搭訕,她一一回絕。等了好久,陳程在一眾豔羨的目光中主動去邀請紅裙女人跳舞,她淡淡一笑,說自己跳不好,陳程讓她跟著自己的步子。

紅裙女人叫唐華,其實跳得很好。陳程想帶唐華走,唐華堅持要去自己家。她住在城東的高檔公寓裏,一百五十多平方米,裝修豪華,後來陳程告訴我們,“就連馬桶圈都鑲著邊兒。”

陳程把唐華推到**,開始唐華輕微地抗拒著,很快就順其自然了。

兩人陸續約會了幾次,一次正在興頭上,唐華突然拉亮床頭燈,盯著陳程說:“我老公馬上要回來了。”陳程明白了,有點傷心,但也輕鬆了不少。

正在此時,床頭一塊枕頭大小的石頭突然進入了陳程的視線。整塊石頭晶瑩剔透,膠質感十足,在燈光下泛著絢麗的紫紅色。唐華說這是一塊價值八千萬的翡翠原石,是她丈夫公司的財產。陳程覺得這是吹牛,一出門就拉黑了唐華的電話。

十天後,陳程正在逛街,接到一個陌生號碼來電,電話裏唐華埋怨陳程拉黑了她,並提出再次見麵。陳程言辭閃爍,不想應答,誰知道唐華放出了一個重磅消息——她懷孕了。

陳程趕忙來到唐華家,等著他的除了唐華,還有她老公李然。陳程在心裏打定主意——堅決不承認。沒想到,李然扶了扶眼鏡,說出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把石頭交出來。

陳程蒙了半天,看了看前幾天還在自己懷裏說情話的唐華,一臉殺氣,不像裝的。他和他們兩口子解釋了半天,反複說自己真沒幹過,那兩口子連推帶拉,把陳程送進了派出所。

後來的事更讓人哭笑不得。那天派出所全員出警處理一場大型鬥毆,所裏隻有一個大二的警校實習生看家。唐華和李然來報案,這個實習生隨手就按事主報價把“入室盜竊八千萬”輸進了電腦係統,不過因為當時沒有任何證據,就沒扣留陳程。

然而“八千萬”這個數額立即引爆了全市公安係統,創下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本市單物單起入室盜竊案的最高案值。之前的記錄是一個台灣富商創下的,他與一個歌廳小姐瘋狂一夜後拒不付款,小姐偷了他一塊看不懂牌子的手表——百達翡麗,二千萬。現在可是八千萬!

市局領導點了所長名字,指定刑警隊配合破案。冒冒失失的實習民警給大家挨個鞠躬,拍拍屁股回學校了。

主動邀請人家去家裏,隨後報案說東西丟了,這事該怎麽查?家裏肯定有指紋,有足跡,可怎麽能證明他偷東西了呢?刑警隊傳喚了陳程和兩個進過唐華家的清潔工,帶著三個人依次進入一間四麵都是單向玻璃的小屋子。

一個女警把指脈監測儀夾在陳程手指上,又把血壓袖套在他左臂上,然後溫柔地提問,一開始關於家庭,後來拐彎抹角地提到了“石頭”。陳程這才明白是在測謊,他很想認真嚴肅地回答問題,可一問到石頭就心跳加速。

“我看過那塊石頭!最大的嫌疑人是我,所以一問我看沒看過石頭,我就有反應,根本控製不了!”

陳程從座位上抬起身子看著我,眼神絕望。我不置可否,其實他說的不是沒道理。

陳程念過大學,有文化,雖然經商後偶爾生活作風有虧,但自認是個儒商,沒想到睡個陌生女人差點讓自己進去。被傳喚後,他在家躺了三天,決定“痛改前非,金盆洗手”。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陳程應酬完客戶開車回家,到了地下車庫,一推車門,四個男孩從黑暗中突然出現,陳程來不及反應就被夾在了中間。

打頭的兩個男孩個頭相仿,都穿著一身黑。一個頭發用摩斯梳得油光可鑒,一臉嚴肅;另一個頭發染過一段時間了,顏色半黃半黑,臉上笑容可掬。陳程後來管第一個人叫“油頭”,第二個叫“黃毛”。黃毛掏出工作證,說自己是刑警隊的,要求陳程配合調查,把陳程拽上一輛深色無牌照的切諾基越野車。陳程被兩人夾在後座上,上了手銬,腦袋被按到褲襠處。

陳程在兩腿間看了一眼表,車約莫開了半小時,早就離開了市區。他偷偷抬起頭,卻碰上兩旁男孩的目光,接著是劈頭蓋臉一頓暴揍,後腦勺上還被吐了一口痰。這讓陳程回過神來,他們絕對不是警察。他開始掙紮,腦袋卻被重重一擊,暈過去了。

陳程被潑了一身冷水,在狗籠子裏醒了過來,他的衣服被扒了個精光,眼前還是那四個男孩,背後是一間低矮潮濕的民房,他逼自己冷靜下來,問對方想要多少錢。黃毛嬉皮笑臉,說不要錢,隻要陳程好好想想“最近得罪誰了”。

陳程連說不知道,油頭抄起棒球棍,隔著籠子狠狠戳了陳程兩下:“你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缺德事嗎?你禍害了多少良家婦女?”陳程沒吭聲,談判之道在於永遠比對方後開底牌,不過他想起了“良家婦女”唐華,還有那價值八千萬的石頭。

油頭不停編造出各種駭人聽聞的缺德事,敲寡婦門,挖絕戶墳,全部推到陳程頭上。最後還加了一條,把剛大學畢業的小姑娘弄流產,差點一屍兩命,“一條命要多少錢來賠?!”

既然談到錢,陳程讓油頭開價。

“怎麽著也得幾千萬吧!”

普通人誰能拿出幾千萬來?陳程明白了災禍來由,“你們是唐華丈夫派來的吧?”

黃毛罵他別自作聰明,把他拖出籠子,幾個人抄起家夥。陳程非常肯定他們手裏拿的是警棍,他以前在警察朋友那見過。警棍打擊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發“鈍”,陳程除了疼還有點奇怪。黃毛的腳踩在他臉上,陳程喉嚨裏擠出含混不清的內容,血水汩汩流進喉嚨,皮靴味則湧進鼻子。

“再打就出人命了。”一旁的油頭似乎擔心了。

陳程被扔回狗籠子,他抹了把鼻血,哭著說:“不管誰讓你們來的,石頭真不在我這兒!”

黃毛和油頭一口咬定:“你偷了。”

“我沒偷!”陳程死命反駁。

狗籠內外雙方陷入了偷與沒偷的死循環,如同罵街。後來陳程害怕再看見他們的臉,幹脆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罵聲漸小,黃毛假意罵他裝死,用警棍捅他,陳程忍住沒叫。

“我×,不是真弄死人了吧?”他們趕緊拉陳程出來,按壓胸膛。陳程則心頭一亮,他知道這幫小子沒膽殺人。陳程緩緩坐了起來,跟他們要水喝,然後開始求他們放過自己。他聽到身後傳來竊竊私語,他們的方言鼻音很重,像西北人。

男孩之中陳程最恨黃毛,每次打人,黃毛下手最狠,估計後腦勺上那口痰就是黃毛吐的。黃毛還對著陳程臉上撒尿,一次黃毛撒尿時,陳程看到他大腿根上有個小狗圖案的文身。

從地平線逐漸發亮到太陽再度落山,陳程心裏一片淒涼,拋妻棄女的下場就是你失蹤了,連個報警的人都沒有。

第二天晚上,沒吃沒喝又不斷挨打的陳程精疲力竭,突然,他再度被拉出籠子,“到底石頭在哪兒?不然我代表人民處決你!”

一把利刃在陳程屁股上、大腿上反複摩擦、切割,他痛得哭出聲。隨後,一根繩子勒在陳程脖子上,越來越緊,陳程拚命向後扭頭,卻看不到是誰下的手。耳朵裏隱約聽見有爭吵勸阻的聲音,他用最後一口氣喊了句“石頭不在我這兒”,又暈過去了。

四個無計可施的男孩把陳程拉上車,將車開到南城一條空無一人的國道上,他們說完“還會再來找你”的狠話,一腳把赤身**的陳程踹下了車。

陳程醒來,下雪了,他在國道上開始了向派出所的一路裸奔……陳程怕了假警察,又開始怕真警察了,還有那“說不清”的八千萬的石頭。從醫院跑出來,陳程不敢回家,他租了間房,花了八千多塊錢買來關二爺像供上,隨身揣了一把藏刀,後來又收起了刀,他怕刀被人奪了插在自己身上。

一周後出門,陳程車上竟然有隻被剁掉頭的死王八,他想著隻能找真警察,找那個借給他警服禦寒的“心眼好使”的趙警官。

“我就問你一次,絕對不問第二遍。”在陳程的車裏,我戳了戳他的肚皮,一字一頓地說,“那石頭到底在哪兒?”

陳程收起笑容,正兒八經地對我說:“大哥,你還不明白嗎?那是唐華、李然設的套!那娘們詐我呢!”

線索到了這兒,一團亂麻,我也被這塊價值八千萬的石頭攪得心神不寧,這塊能換來一套四合院的石頭到底長什麽樣?

老貓眯縫著眼給我講起了翡翠。這東西和玉差不多,市場上魚龍混雜,真假難辨。品相從一級到六級不等,差的一塊幾百塊錢,好的百八十萬。被偷的這塊石頭圈內叫“賭石”,應該是一塊貌不驚人的“原石”,一刀下去,身價可能瞬間上漲百倍,“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老貓貌似很在行,我卻聽得雲裏霧裏。

經我們查證,這塊“賭石”屬於萬車行公司。該公司擁有兩百多個本地車牌號,主要業務是向各種租車公司提供車牌。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正是紅裙女人唐華的老公——李然。經過進一步追查,我們發現,這個公司還有一個大股東兼董事長——馬軍。這人以前是南城有名的流氓,自稱“最後的江湖大佬”,進過三次局子。也就是說,這塊石頭的主人有兩個,一個是李然,一個是馬軍。

我們先找到李然,李然和唐華這對夫妻雖然私生活混亂,但沒有前科。可是他們這家公司近年來經營不善,一直虧錢,李然是有動機監守自盜的。

李然說這塊石頭是在緬甸出差時偶然發現的,然後以大額公款收購帶回國。回國後找專家鑒定,專家神色激動,說自己在國際市場見過這種品相的石頭,叫“紫羅蘭”,同樣大小的一塊在兩年前賣了八千萬,專家還說他可以幫忙找買家,讓李然和馬軍把石頭收好。

我們又來到“最後的江湖大佬”馬軍的辦公樓,想調查取證。結果他根本就不願和我們正麵接觸,通過秘書打了兩個電話,說自己很忙,沒時間配合。我在電話裏再三強調,他自己也是受害人,屬於他公司的石頭被偷了,希望他能配合。電話那邊變成了忙音。

又是一條當斷不斷、藕斷絲連的線索。

馬軍、李然,甚至唐華、陳程,我和老貓難以判斷誰的嫌疑最大,沒有線索,更沒有直接證據。爭論了一下午,我在小黑板中間畫了一個圈,圈裏寫上“賭石”,外麵延伸出幾道粉筆線,分別連著馬軍、李然、唐華。

我猶豫了一下,又把陳程寫了上去。

思來想去,案情無非這幾種可能:

第一種,唐華藏起石頭,詐陳程,她老公李然找人綁了陳程。

第二種,唐華和老公李然一起藏起石頭,坑害陳程,又讓大股東馬軍找人綁陳程。

第三種,“最後的江湖大佬”馬軍偷了寶石。

第四種,陳程偷了石頭,騙了唐華、李然、黃毛、油頭,還有我們。

第五種,最危險的情況,可能是警察內部有問題。

我和老貓沒怎麽討論第四條,陳程是一個沒經過訓練的普通人,很難做到被關進狗籠嚴刑拷打還不開口。說到最後一條,老貓深吸了口涼氣,他眯起眼睛,透過眼睫毛看著我:“你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這種事一定要謹慎,查不到確鑿的證據,絕對不能瞎說。”

我嘴上認可,懷疑的種子卻種進了心裏,這個年代,八千萬的**有誰能經受得住?曾經有個女“毒蟲”,為了三百塊錢的毒資砍死丈夫。她對我說過自己的夢想——掙個幾千萬,然後在哥倫比亞買來成噸的可卡因,細細密密灑滿赤道,繞地球一圈,一邊吸食,一邊環遊世界。雖是癡人說夢,但這樣的巨款現在可能靠一塊石頭就能實現。

派出所“八千萬元盜竊案”的案卷交了過來,我把案卷鎖在鐵櫃子裏。那兩天,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對勁,我看其他人的眼神更不對勁。領導說有人暗暗叫我“五億探長雷洛雷老虎”,這不是什麽好話。

種種情狀弄得我難以入睡,那塊價值連城的“紫羅蘭”甚至出現在我的夢裏。白天上班,我感覺那塊價值八千萬的石頭就沉甸甸地墜在自己的胸腔裏。

就在這種關鍵時刻,又有兩起類似的“假警察案”發生了。一聽證人證言,我們立刻察覺到犯下罪行的可能就是綁架陳程的黃毛和油頭等人。難道是這群小毛賊偷的“賭石”?我和老貓又有了第六種猜測。

這兩起“假警察案”均發生在陳程被劫持之後。兩撥假警察究竟是不是一夥人?他們究竟是不是綁架陳程的黃毛和油頭他們?他們究竟是誰?與李然、馬軍有無關聯?疑問多到我心煩意亂。老貓指點我——查案關鍵,永遠都是現場。

後麵兩個“假警察案”現場似乎查不出什麽線索,我和老貓的思路再次回到陳程綁架案的現場——那間民房,這也是目前距離八千萬寶石盜竊案最近的線索。但民房到底在哪兒呢?陳程被綁架時隻能看到車底的破地毯,他腦子裏可沒有導航。

我一遍遍地把陳程叫到警局,把辦公室的桌椅全推到牆角,讓他蹲在中央,反複模擬現場,摳細節,真相不露山水,記憶時隱時現。突然一天,蹲在地上的陳程說自己被抓的第二天早上,聽到過直升機的聲音和大片的狗叫聲。

全市隻有南城有直升機訓練場,而它的旁邊恰好有片兒狗場。

晚上十一點我拉著陳程在那一片開車轉悠,附近的平房參差不齊,甬道狹窄。他閉上眼睛,憑感覺和燈光一通亂指,我一腳油門一腳刹車地穿行在平房中間。

三個小時後,我腦袋昏昏沉沉,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掐著煙,讓陳程看準點。陳程默不作聲,繼續指指點點,竟然真的找到了案發的那間民房。民房是個日租金一百九十元的出租屋,房主不在本地,案發當天,房子租給了一個甘肅人,此人二十來歲,體貌特征和黃毛基本吻合,但沒留下身份證號。

“能不能通過黃毛大腿根上的小狗圖案找他?”陳程怯怯地問我。

“讓我滿大街找染發的,挨個扒褲衩嗎?”我說著,精疲力竭地笑了。

黃毛沒線索,陳程隻能繼續每天來蹲我辦公室,為了方便和安全,他幹脆住進警局旁邊的賓館。

一天中午我回到屋裏,第N次聽陳程給我敘述他如何被裝進狗籠,又如何被拉出來被黃毛等人用警棍毒打。我問他為什麽確認那就是警棍,陳程手舞足蹈地向我比畫:“他們把我提出來的時候,手一甩那棍子就伸出來,肯定是警棍。”

這個不經意的“提”字震得我和老貓如“五雷轟頂”。老貓問陳程為什麽用這個詞——“提出來”,陳程陷入回憶,當時油頭指揮大夥拉他出來毒打時,多次說到“把那孫子給我提出來”。

“提”字雖然不起眼,對我們卻意義重大。老警察都知道,以前還沒有偵審一體化,隻有看守所裏的預審員和看守民警需要用到“提票”,把刑事拘留的嫌疑人從號裏“提出來”訊問,“提人”這詞兒很專業。

心裏揣著“提”字,我和老貓趕緊去了看守所。所長是老貓的同學,沒架子,但這話還真是沒法直接開口問,我和老貓絞盡腦汁往案子上套。

沒想到線索真來了,所長跟我們講起,臨近的看守所最近出了一檔子“大事”。有個剛調到看守所的安保人員,晚上喝多了酒,把警車開了出去,一百八十邁奔上高速,快開出本市時一頭紮在了護欄上,滿頭是血,差點死掉。

我和老貓預感到快有眉目了,喜出望外,直奔公安醫院。

邁過門口一道紅色的警戒線,我和老貓走進病房,那個倒黴的安保人員躺在病**,一隻手掛著點滴,一隻手被銬在床邊,腦袋上纏滿了紗布,隻露出一對敏感而凶狠的眼睛。

老貓把紗布揭開了一點,看了看頭發,烏黑,摸上去有摩斯的黏膩感,我倆對了個眼神,他應該就是那個“油頭”。

我直接報出自己是哪個分局的,油頭揚了下眉毛,沒說話。老貓提起翡翠原石等,油頭沙啞地否認。老貓不急,盤起手串,開始問油頭的出身、生辰八字。接下來,足足兩個多小時,老貓問了油頭很多其他事情,包括家裏幾口人,怎麽出的車禍,甚至他是不是處男等。在此期間,油頭一直在無關緊要的小細節上撒謊,而後屢次被老貓揭穿。

油頭開始焦躁地捂住眼睛,嚷著腦袋疼,合上了眼皮。

“看著我。”老貓命令道。

油頭不得已睜開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在懇求,求老貓開口指控他,這樣他才有機會否認。

“你們是不是缺心眼啊?你們幾個犯錯誤了,知道嗎?”

油頭抬起頭來,身子搖搖晃晃。

老貓拿出交警給的車禍現場照片,警車的擋風玻璃上,對應駕駛位和副駕駛位的地方,各有一個大窟窿。

“副駕駛還有一人吧?”

老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搖著腦袋,連聲歎氣:“你們怎麽還往人頭上吐痰呢,惡不惡心啊!”

老貓就是老貓,他這幾句話,點出了油頭酒駕和陳程綁架案的兩個細節,油頭開始做賊心虛,麵紅耳赤。

接下來就是警匪之間的正常互動,讓嫌疑人訴苦,這是一個找台階下的機會。嫌疑人一般都會大吐苦水,給自己犯罪找理由。這時候,隻要來點甜頭,哪怕是一根煙、一瓶飲料,嫌疑人都會就著梯子下台階。我出門去超市買了點火腿腸、豆腐幹,沒多久,油頭就“撂了”。

油頭是來自甘肅的一個窮孩子,窮到什麽程度呢?父親兄弟倆攢了點錢,但錢隻夠娶一個媳婦,他的媽媽就同時嫁給了兄弟兩個人。同房的日子要排號,油頭是頭胎,算作大哥的兒子;隔了三年,黃毛出生了,算作二弟的兒子。

油頭很上進,考上了中專;弟弟黃毛則早早混進了社會,還把學到的知識文在身上:胸口是E=mc2,屁股上彩旗飄飄,大腿根上是隻小熊——這被陳程看成了卡通狗。

中專畢業後油頭來到本市,當上了安保人員,第一個月賺到兩千塊,樂得他在上鋪翻跟頭。但很快,他發現城裏兩個人吃一頓羊肉串就得兩百塊。

沒多久弟弟黃毛和幾個老鄉也來到這裏,黃毛告訴油頭自己在夜場當少爺。油頭聽了有點慌,因為他一直和家裏人吹牛,說自己是個警察。兄弟倆第一次在城裏相聚,邊吃邊聊,最後油頭和黃毛相視一笑,二人都明白了,哥哥油頭隻是個保安,而弟弟黃毛則是個偷電動自行車的小賊。

半年過後,油頭調進看守所,他對裏麵一個“混混”非常照顧,正是通過這個混混,他們兄弟倆認識了八千萬“賭石”的擁有者之一“最後的江湖大佬”馬軍。沒多久,黃毛找到哥哥油頭:“馬老板說他有個石頭被人偷了,值上百萬!隻要能把石頭要回來,就給咱三十萬現金。”

油頭很不高興,不僅因為這事風險大,更是因為馬軍沒直接找自己,顯然弟弟黃毛在馬軍心裏比自己更有地位,不過油頭還是答應了“辦事”。

油頭通過非法手段查到陳程的住址,找來兩個“小夥伴”。四個人盯著手機,就著啤酒,一起“觀摩”《驚天大劫案》,學習“世紀悍匪”張子強。快播完的時候,電影被暫停了,沒人敢看結局。

那晚他們在地下車庫綁了陳程,回到租來的民房“審訊”。兩天中陳程雖然對石頭的去向說不出一個字,卻漏了嘴,說石頭價值八千萬,黃毛聽得很清楚。

黃毛把油頭拉出屋子:“馬軍那家夥,沒跟咱們說實話,他不仁咱們也不義,石頭咱們自己弄了!”

油頭沒吭聲,但八千萬就像一管雞血,激得四人眼睛越來越紅。

油頭的煩躁都化作了暴打與口水,兩天一夜過去,陳程還是沒透露半點口風。黃毛突然把兩根鞋帶抽出來,勒住了陳程的脖子。油頭說,“他當時真想殺人,那眼神和狼一樣”。

最後放走陳程,兄弟幾個一臉的不舍,像是放走了八千萬。

八千萬是一場宏大的夢,油頭不想醒來,他晚上睡不著,白天不想動。他把社交軟件賬號換了一個頭像,照片上有兩樣東西,一副手銬,一摞厚厚的現金。他卡上原本還有五千元,兩天過後,全被他扔在了歌廳小姐身上。黃毛也差不多把錢花了個精光,隻想越過馬軍再逼一下陳程,找到那塊八千萬的石頭。這次出場的就是那隻被油頭剁掉頭放在陳程車前蓋上的王八。

那些天,四個假警察總是不醉不歸,其間又“辦下”了那兩起“假警察案”。

分錢當晚他們喝了頓大酒,油頭想起老家當稅務幹部的初戀,他拿起手機打給初戀:“我在大城市裏,當上警察了。”話筒裏傳來女孩的笑聲。油頭急了,邊打電話邊往外衝,“我現在就開警車回去,明天一早你就在單位門口等著!”

黃毛上了做夢的哥哥偷著開出來的警車,一路闖過紅燈,上了高速。

“你知道咋開嗎?”黃毛也上了頭,兩眼發直。

“就往西北邊開!”

就在黃毛搖晃著打開導航時,一聲巨大的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聲音響起,警車撞上了高速護欄,兄弟二人從座位上飛起來,擊穿了擋風玻璃。

大酒和八千萬的石頭夢都醒了。

油頭讓黃毛趕緊走,自己躺在座椅上,在交警趕到之前,他給初戀撥去最後一個電話:“我這邊加班辦案,明天過不去了。”

如果說辦案像燒菜,那麽油頭幫我們揭開了鍋蓋,老板馬軍就是鍋裏的那道菜。

馬軍本來是南城一個小流氓,靠霸占河灘賣沙子給工地掙了大錢,搖身變成大流氓。2000年年初,馬軍開了一家火鍋店,生意興隆。可好景不長,對麵也開了一家,搶上了生意。馬軍就找來一百多號流氓,整天到對麵火鍋店裏占座涮白菜,連個麵條都不點。後來馬軍因為涉黑、尋釁滋事被判了兩年零兩個月,所有的兄弟都被公安機關打散了。

要說算計心眼,賬目上巧取豪奪,李然行;可要說月黑風高,殺人越貨,馬軍強。

我們查過馬軍的電話,他很謹慎,沒和黃毛打過電話。還是老貓機靈,想到一招——打草驚蛇。我們在馬軍家門口堵到了他,老貓擠對他半天,說你不是不在本地嗎?馬軍畢竟和警察打過交道,客氣地把我們請進門。

我告訴馬軍,最近破獲了一係列冒充警察的案件,“有個叫油頭的嫌疑人,上交了塊石頭,據他說,是在你的指揮下從別人那兒搶的,價值八千萬!是不是你公司被偷的那塊?”

馬軍立刻麵無表情,咬著牙說:“肯定沒有這回事!”

我和老貓告辭而去。

不一會兒,相關部門查到馬軍通過網絡電話聯係了黃毛,馬軍氣急敗壞地罵黃毛不講規矩,以後別在江湖上混了。黃毛反唇相譏:“你也沒說實話,那石頭明明值錢得很。”

知道了黃毛的手機位置,我們準備第二天去拿人。

老貓回家後,我在警局宿舍洗澡。剛洗完赫然發現有個陳程的未接來電,隻響了幾秒鍾,我回撥,電話關機。我直奔旁邊的賓館,進門就看見了派出所的民警,原來剛剛賓館來了“外地警察”抓人,老板覺得不對勁,打了110。

我瘋了一樣調監控錄像,發現一個染著淺黃色頭發的男孩和兩個同夥把陳程帶走了,八成是和馬軍通完電話後,黃毛再次“出警”。陳程要懸,我渾身寒毛直豎,紅著臉給同事們挨個打電話,直奔黃毛的落腳點。

寒風中我們在一座公寓背麵找到了那輛綁人的切諾基越野車。公寓是違章建築,通向地下室的門口歪歪扭扭地用紅粉筆寫滿了“足療”“專治梅毒淋病”之類的廣告。我們隻有四個人,進去可能是一對一,也可能一對二,甚至更糟。

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台階走下去,地下室的味道讓我痛恨自己長了鼻子。通道兩邊擺著盆盆罐罐,掛滿衣服被褥。經過十幾道門,裏麵都是矮小精壯的男人,罵罵咧咧,口音和油頭很像。我攥緊兜裏的警棍,身旁剛閃過的門縫裏擺的全是液壓鉗和改錐,這是賊窩,數十人的賊窩。

我們在已知的門牌號前停下,老貓把我推到身後:“你小娃還沒下崽呢。”

我們奪門而入,迅速反鎖。

屋裏有個上下鋪,兩個男人坐在下鋪玩手機,其中一個正是黃毛。上鋪一對男女正在**,男人猛地跳起來。

這時候不是你服,就是我輸。屋裏是肉體與硬物碰撞的聲音,但誰也沒敢大聲叫喊,過了好一會兒,三個男人跪在了地上,女的縮在被子裏。

我薅著黃毛的頭發問:“人——在——哪——呢?”

黃毛叫得像是胃疼:“大哥,人在床底下呢。”

老貓從床底下拉出紙箱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心跳頓住了。

陳程這家夥光著身子躺在紙箱裏,塞著耳塞,嘴裏是一塊臭抹布,眼淚直往下淌。老貓扯下抹布,陳程半天才回過神,哇的一聲哭出來:“我這是在哪兒?”

黃毛嬉皮笑臉,把個性發揮到極致,被捕後還在貧嘴。老貓點著黃毛鼻子一句句罵,直罵到他抬不起頭。沒過一會兒,黃毛撂了。黃毛供出的犯罪細節與油頭供述的大體相似,隻有一點不一樣——“差點勒死陳程的那一下是我哥幹的。”黃毛告訴我們,那時候油頭才是起殺心的人。

“‘有這麽個目擊證人,咱們早晚被抓到。’”油頭當時說。

“我勸了他半天才把繩子拿下來。”

我一開始不信,但又問了其他兩個人,和黃毛說的一模一樣,很多細節也全對得上。很快,我們抓獲了所有涉案人員,馬軍也進了看守所。

但這充其量是破獲了陳程兩次被抓的劫持案,那塊八千萬的石頭還是下落不明。老貓勸我,案子破了就得了,別想那麽多。

陳程事後給我打了很多電話,我都沒接。他又給我發短信,說要來送錦旗,我也沒回。又過了半個多月,一天晚上我出現場回來,陳程蹲在警局門口瑟瑟發抖,手裏抱著個大紙箱子。

我有點看不過眼,把他叫進辦公室。老貓蹺著二郎腿,叼著煙看著他。陳程青腫的臉上掛著慘笑,嘴裏念叨著我們救了他的命,還說要不是我們把人抓了,這事在他心裏永遠過不去。五十歲的人了,不到一個月挨了兩頓揍,確實有點慘。他打開箱子,裏麵是一蓬亂草,上麵擺著幾個雞蛋。

“救你一條命,就送倆雞蛋?”老貓擠對他。

陳程把箱子往門後一推,就要請我們喝酒去。我搖了搖手說禁酒,不喝。他緩緩坐下,擦幹頭上的汗跟我們聊起來。

陳程說他事後越想越不對,總覺得被唐華這個女人坑了,為此他專門找到唐華對質。唐華哭著說對不起他,竟然道出了“原委”。原來那段時間唐華和李然這兩口子過得也不順,畢竟唐華明著給李然扣上了綠帽子。李然罵唐華破鞋,罵著罵著就說漏了嘴——這幾年不僅公司不景氣,李然還侵吞了大量公款,他害怕馬軍追問,就從十裏河市場花一千塊錢買了塊假“翡翠原石”頂賬。他還找來一個專家,兩人一起忽悠馬軍,說得天花亂墜,馬軍著了道。唐華說事後很後悔,差點害死了陳程。

陳程又聊到自己,說現在吃齋念佛,每天放生做善事。我聽著聽著打了個哈欠。他話鋒一轉,問我:“趙警官,假如那天你們不來,黃毛這孫子能不能弄死我?”

我琢磨了一下,不想嚇到他,說應該不會。他點點頭,又問:“要是我騙他,說石頭在我這,然後拖延一會兒,他能殺我不?”

“那你死定了。”我說。

陳程開始感歎:“這石頭真是邪門,竟然弄得這麽多人妻離子散,肯定是被下過咒。”

老貓突然起身要去拎裝雞蛋的箱子,“你給我拿著這東西滾出去。”

我還沒明白過來,陳程留下一句“下次請你吃飯”就一溜煙跑了。老貓歎了口氣,又沒精打采地陷進沙發。我腦子慢,想著那塊石頭原來隻值一千塊錢,傻傻地問老貓:“這石頭到底哪兒去了?”

老貓扔過來一盒煙,又指了指那裝雞蛋的箱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急不可耐地扒開箱子裏上麵那層亂草,瞬間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