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女之死

2015年3月5日剛下完一場雪,大清早我就接到值班室電話,要出一個非正常死亡的現場,“好像是吊死的”。

隊裏新來的小陳沒接電話,我在宿舍門外敲了半天門,他才不情願地頂著個大雞窩頭出來。小陳是南方人,平時由我帶著他辦案,小夥子煙酒不沾,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視,沒案子的時候,他能看整整一天,大家都覺得他挺沒勁的。

案發小區建於20世紀80年代,位置卓越,裏邊卻髒亂差,整個小區連一個監控攝像頭都沒有。這裏的居民大多是外地租戶,租戶抱怨物業太差,物業則說都是因為他們不交物業費。

我們找到案發單元,外牆油漆已經龜裂,生鏽的鐵門旁邊是新裝的對講裝置。小陳和我走上頂層,正中間702室的防盜門敞開著,門口拉了一條藍白色的封鎖線。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將半個身子藏在防盜門後麵,他穿著一身嘻哈人士的奇裝異服,看著有點蒙,也有點暈,臉頰沾著汙跡,眼神迷茫地看著我倆。

死者是他姐姐,趙翠玉,三十四歲,父母早亡,十年前孤身來本市打拚。這個弟弟完全不著調,沒像樣的工作,時不時靠姐姐接濟。兩個禮拜前,姐弟二人因錢發生爭執,趙翠玉直接掛電話,拉黑了弟弟。十多天過去了,姐姐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弟弟怕出什麽事,趕來本市。他隻知道姐姐的快遞收件地址在這個小區,但不知具體哪戶,於是報了警。

找到了趙翠玉家,敲門沒人開。派出所民警開始緊張了,馬上打電話給開鎖公司。打開門,屋內窗簾緊閉,半明半暗。正對玄關的廁所門敞開著,一個女人坐在馬桶上,姿態扭曲著。

民警一個沒拉住,近視眼弟弟湊了過去,沒到一秒,他就像炸了毛的貓一樣跳回來,嘴裏帶著哭腔:“這是我姐家嗎?!”

我們進屋的時候,技術隊民警正圍在廁所門口對著裏麵拍照,閃光燈閃爍,快門哢嚓直響。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漂女孩的家,兩室一廳,屋子不大,地板牆壁破舊,家具卻很新潮。桌下放著半箱牛奶,冰箱裏有六瓶雜牌啤酒。客廳裏擺著塊小小的瑜伽毯,上麵是五部一模一樣的諾基亞老人機。最惹眼的是客廳一角那隻碩大的鬆鼠,大概因為來了生人,它在籠子裏不停地扭動、跑跳,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現在,屋裏隻有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而它的主人,這個身穿紅色睡衣的神秘女人正吊在衛生間裏。

離屍體最近的是蹲在地上的老法醫,他側著腦袋衝我招手,讓我過去。我準備拉上小陳,結果他一扭臉跑旁邊房間做筆錄去了。

在小陳家鄉,老人管死人叫“陰身”,說接觸多了會生不出男孩。他曾經被老刑警抓住耳朵臭罵:“不碰陰身沒問題,但你一個重案組的連看屍體也不敢看就不對了吧?”

有一次,他獨自受命,冬天大半夜裏看守一具喝多了的“路倒兒”。120過來時護士看到小陳站在路燈底下哆哆嗦嗦,邊上吐了一地。等檢測完告訴他“路倒兒”沒死,小陳立刻就不吐了,接著眼淚唰唰地流。

所以現在,隻好我自個去看屍體了。我勉強擠進廁所裏所剩不多的空間,離死者的臉越來越近,我深深吸了口氣。

死者趙翠玉,臀部搭著馬桶,雙腿杵在地上,兩手背在身後,一條細細的電線圍了兩個圈套住其脖子。看起來已經死了三四天,還好沒出味。電線末端呈八字形,拴在背後的水管上。我又靠近點觀察,趙翠玉脖頸上的紅印愈發紮眼。我再度確認她不會動了,才把目光轉向她的雙手手腕——上麵有幾道淺淺的劃痕,是試探傷。

現場人越來越多,死者弟弟壯起膽子,問我是什麽結論。我說得等屍檢結果。他瞪大雙眼,“你們就這麽對待納稅人的,是嗎?明顯是謀殺!我姐姐沒災沒病,還買了這麽多吃的,怎麽可能自殺?!她那麽善良,她死了鬆鼠誰管?”

他越說越激動,完全不聽我的回應,隨後突然一把掙脫我的胳膊,闖進臥室,想尋找他殺的證據。幾個民警勸阻他別破壞現場,他瞪著眼睛朝我們幾個喊,“這是我姐家!”

我繼續抽煙,心想自殺本身就是很突然的事,動機也很複雜,可能是報複,也可能是抑鬱……

我曾經接過一個案子,某四十五歲風韻猶存的老板娘發現老公多次嫖娼,她不哭不鬧,聯係上一個中學時代和她曖昧過的有婦之夫,在家裏“辦事”到一半,女人笑著說要去重新打扮一下,鎖上臥室門,光著身子徑直從十四樓跳了下去。一瞬間,兩個家庭都毀了,可誰能說得清是為什麽呢。

民警在臥室床頭櫃上找到一張粉色小便簽,便簽上麵用娟秀的小字寫了幾行遺言。大意是父母早沒了,弟弟也已經長大成人了,自己活著沒什麽意思,早就覺得自己是抑鬱症等。署名正是趙翠玉。

趙翠玉的弟弟喃喃地說,自己從小和姐姐一起上學,他認得這是姐姐的字。就這樣,家屬認出了遺書筆跡,沒有異議。

現場勘查顯示,家門是反鎖的,沒有暴力開鎖痕跡,屋裏也找到了家門鑰匙。金項鏈、鑽石戒指等貴重物品一樣未少。沒幾天,法醫出具了鑒定報告,符合自主縊死。

表麵上看,這起案件與其他自殺沒什麽兩樣,但現在回過頭來想,最容易出錯的往往是讓人不假思索就做出的判斷。

小陳不敢看屍體,卻把現場查了一遍又一遍,正當本案卷宗要作為自殺轉交出去時,小陳突然攔了下來。他發現了疑點,還是兩個。

第一,趙翠玉手腕上的試探傷是什麽東西造成的?家裏沒找到對應傷口的銳器。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很多種可能,也許是刀片、鉛筆……用完就扔了,誰知道呢?第二,趙翠玉到底有幾張銀行卡?她錢包裏有工農建中幾張卡。但小陳發現廚房裏有一台嶄新的果汁攪拌機,上麵貼著“招商銀行敬贈”字樣,字小如米粒,不細心根本看不見。

兩個疑問並非絕對破綻,而且也因為是小陳提的,隊裏不少人不以為然。

小陳身上有個一般警察少有的“缺陷”——不夠爺們,一米七五的個子,說話居然嗲嗲的。有次跟我們去解救被拐兒童,他在車上氣勢如虹,敲門時喊著:“快開門!”結果嫌疑人真把門打開了,還挺橫,小陳立刻軟了:“你好,我們想找您了解點情況!嗬嗬。”隊裏幾位元老看不上他,“嘴裏像含著根筆,大舌頭啷嘰,問嫌疑人也是小孩子打醋——直來直去,傻子才撂呢。”

不知道這次小陳哪來了股勁兒,他說要試試,就去招商銀行查找死者名下是否有卡,這一查不要緊,全隊人都冒出了冷汗。

法醫鑒定出來的死亡時間是在3月2日淩晨到3月3日淩晨之間,邪門的是,銀行記錄顯示,3月7日,就在趙翠玉去世數天後,她名下一張招商銀行卡竟然被人從櫃台取走了三十六萬元現金。

是誰拿走了死人的錢?這個休息日,全重案組被迅速召回,研究這會不會是一起謀殺案。

開會前,隊長給老法醫打電話讓他再度確認屍檢結論。老法醫平時就脾氣火爆,現在說得斬釘截鐵,“肯定是自殺!血裏沒有驗出毒物成分,脖子上的勒痕角度符合自縊,身上沒有抵抗傷痕,倒是手腕上有明顯的試探傷,是自殺!”

重案組會議室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銀行的櫃台錄像,取款的是個女人,竟然還有著和死者趙翠玉同樣的渾圓額頭,丹鳳眼,也留著披肩的中長發。當工作人員稱呼她名字時,女人的反應有點慢,接過現金,塞進書包。她慢吞吞地走出銀行大廳,走出了監控探頭的拍攝範圍。

隊長問大家怎麽想的,大家全都臉朝向桌子,撓著腦袋,自殺還是他殺?最終隊裏分成兩派,我師傅老貓這一派老成持重,堅持認為自殺;另一派大多是年輕人,認為其中有鬼,但人數少。

小陳則堅信:“這是一場近乎完美的謀殺。”

老貓說:“你當這是推理小說吧!”幾個老刑警也附和著。小陳是隊裏最沒有經驗的,老同誌們對他的態度都很嚴厲。但是這不妨礙小陳對老貓的敬佩和愛戴,他甚至把他和老貓的活動宣傳照片用彩印機打印出來貼在了牆上。

“有人能寫出來,就一定有人能幹得出來;而且趙翠玉很開朗,沒有自殺的理由。”小陳不鬆口,他聲音不大,卻逼著你仔細去聽。

“自殺需要理由嗎?你不是還抱著東西要往水裏跳嗎?”老貓頗有深意地和周圍對了一下眼神,引來一片哄笑。

小陳這個“梗”隊裏無人不知。那年全隊到河邊一個度假村玩,遇到上遊小水壩決堤,水剛漫進屋子,小陳一把抄起零食與撲克牌扔進水裏,“不行了!水太大了!趕緊跑吧!”說完穿著短褲就要遊出去。後來大家都開玩笑,說小陳有強烈的自殺傾向。

我本來也不相信老法醫會出錯,但此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如此相信法醫是不是因為願意相信它是真的,這樣案子就可以快些結束呢?最後,我投了小陳一票。他沒想到我身為老貓的徒弟,會支持他。我看到小陳在眾人麵前繃緊的肌肉鬆了一下,眼眶裏卻有淚。

隊長摸著光禿禿的腦袋進屋了,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一張立案決定書,上麵寫著幾個大字——“趙翠玉被盜竊案”。

“不管怎麽回事,先把案子立了,開展調查,過兩天家屬來討屍體火化咱得有個說法!”

我們開始調查趙翠玉的社會關係。

有時候人真是經不住查的,趙翠玉名義上是個單純的推銷員,但調查顯示她的銀行卡裏總有大額資金轉賬進來,手機裏可能還有更多秘密。不過趙翠玉的手機是不多見的外國品牌,鎖屏不易打開,我們當然都知道有個最快的辦法——用屍體的手指開機。

我和小陳來到法醫鑒定中心,揭開白色的布單後,我知道小陳不敢,接下來準備自己“動手”,沒想到,小陳緩緩地用手勢拒絕了我。他眼都不眨,盯著屍體,走了過去。小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牽起趙翠玉的手,摁開了手機鎖。

趙翠玉的最後一次通話隻有十幾秒,時間是3月3日淩晨兩點,看來那個時候她還活著。那個電話掛斷後,趙翠玉還給對方發了一條短信:不就是欠你點錢嗎?至於嗎?你怎麽就這麽牛呢?

號碼沒有名字,小陳和我如獲至寶。當時我們都以為真相要來了。

一查,對方是個剛畢業一年的大學生,二十二歲,農村出身,在某國企工作一年多後辭職了。奇怪的是這個男孩現在住在本市有名的別墅區裏,雖然名下沒車,但他多次送修一輛河北牌照的豪車——瑪莎拉蒂。

晚上十點多,我們找到男孩所在的桌球俱樂部。一個陪杆的短發女孩叼著煙湊過來,要我單獨陪她去儲物櫃挑個順手的杆。走進儲物間,我亮出工作證,女孩吐出香煙,答應配合,眼光裏甚至有些興奮。轉了一圈,她回來告訴我們,“他在十三號台”。我們四人悄悄走過去。

回到警隊訊問室,我們用案件信息點他,“瑪莎拉蒂男孩”一臉茫然,自稱完全不認識趙翠玉。“那天淩晨,確實有個陌生人給我打電話,但我接起來隻聽到很微弱的聲音,有點像喘息,又有點像呻吟。”男孩說,還沒等自己說話,對方就掛了電話。

一查這個“瑪莎拉蒂男孩”的開房記錄,我們就明白了——他和一個四十三歲的女領導多次開房。

淩晨一點多,女領導找了個律師過來,對方拐彎抹角套我們話。隊長明白他的意思,告訴他,我們隻偵查刑事案件,男孩和女領導之間的問題與我們無關。律師聽完後肩膀一鬆,匆匆見了男孩一麵就走了。男孩滿懷期望的心落空了,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再次審訊時,男孩急了,他脖子抻得老長:“我就不明白你們到底找我什麽事,我是真不知道!”

小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他不肯放棄,請來了總隊的測謊專家。測謊室裏,心跳、血壓、皮膚電數據在屏幕上不斷顯現。測謊室外,小陳聽著屋裏傳來的對話,拳頭攥得指節發白。半晌,結果出來了,幾個關鍵問題指標全都是陰性——真話。小陳一拳擂在牆上,沮喪地蹲了下去,忙了一整晚,全泡湯了。

隔天晚上十點多,傳喚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我們不得不釋放“瑪莎拉蒂男孩”。男孩離開時鑽進了朋友開來的那輛藍色瑪莎拉蒂轎車,車尾部有塊明顯的三角形劃痕。

一個刑警故作誇張地繞著車轉了一圈,嘖嘖調侃說:“車不錯啊!但後麵怎麽也不修啊?怪難看的。”

“修一下得十萬多。”男孩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接著無奈地笑了一下說,“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開得上了”。

小陳目送雪亮的瑪莎拉蒂飛馳而去,然後一個人躲進宿舍哭紅了眼睛。

數天後,偵查毫無進展,家屬那邊在不斷投訴。全隊都在忙活時,老貓靜靜蹺著二郎腿坐在一旁,他是個極其要麵子的老大哥,現在他更堅持自己的意見,不相信那是一場謀殺。

隊長決定將案件移交給侵財隊開展工作。就在辦理移交的過程中,小陳像一陣風似的闖進會議室,他雙眼紅腫,手裏拿著一疊厚厚的通話記錄。

“我找到證據了!”

通話詳單顯示,在案發前有一個未知的手機號曾經和趙翠玉有過聯係,但是在手機上這條通話記錄被刪除了。這個手機號是專卡專用,而且就在死者銀行賬戶被取款當天,該手機號和另一個專卡專用的手機號有過通話記錄並發送了一條短信,短信內容很短,隻有一組數字——死者那張招商銀行卡的賬號和密碼,之後該手機卡就辦理了注銷。

隊長沉吟良久,從侵財隊偵查員手中拿回案卷。

“最後給你三天時間。”

小陳默不作聲,直視著隊長,用力點了點頭。

小陳同樣通過查詢通話詳單找到了趙翠玉的閨蜜,一個因為賣**曾被行政拘留過、現在主業是賣服裝的妙齡女郎。我倆找到她時,她正擠在服裝批發市場裏唾沫橫飛地和顧客還價。

小陳一向不會問人,再加上隊長三天的緊急時限,讓他有些失控,還沒聊上幾句,兩人就在過道吵了起來。女人掐著腰,大聲用方言嗆小陳:“呦!警察牛唄,你讓大夥看看你那德行,說話都說不明白,還辦案呢,回家奶孩子去吧,假娘們!”

小陳後腦勺的發根都在閃閃發亮,說話結結巴巴,根本接不上茬。我上前勸了半天,女人才氣呼呼地坐下。我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趙翠玉死了,希望她能幫忙。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掐在腰上的手慢慢放下了。

女人告訴我們,趙翠玉是場子裏公認的大姐大,為人直爽仗義。自己曾經被男人辜負過,大半夜抱著行李走出家門,趙翠玉語重心長地勸她:“女人自己沒錢沒本事就是個挨欺負的命,男人都一個德行——沒良心!”她就這樣跟趙翠玉下了海。我這才明白,為什麽趙翠玉抽屜裏有那麽多諾基亞老人機。

趁她消氣了,我趕緊問起趙翠玉的其他關係人。她說,最近趙翠玉應該也著了男人的道,是趙翠玉的客人。這男人有家庭,曾是個公職人員,四十多歲,媳婦是個女大款。這個男人從來不在別人麵前說真名,英俊但陰鬱,幹事雷厲風行。趙翠玉就是看中他的爺們樣兒。這個男人一直有著軍人夢,反複拉著趙翠玉看《潛伏》,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香山”,還經常帶著趙翠玉去香山玩,因為那裏是他所尊敬的領導開會的地方。女人告訴我們,趙翠玉有個秘密的通訊錄,裏麵清晰地記錄著每一筆生意和熟客的名字。

得到線索後,小陳一路小跑上車,踩著油門就要回單位,我被留在後頭追了好幾十米。

淩晨兩點多,我們拿著鑰匙重新回到趙翠玉的家中,像兩條狗一樣四處亂刨,最終在鞋盒裏找到了趙翠玉精心收藏的小本,翻到最後幾頁,上麵赫然出現兩個字——“香山”。

“香山”的電話是實名注冊的,所屬人是個十九歲的男孩,父親名叫李鬆岩,曾在某機場工作,母親是某著名房地產公司老總的妹妹。

“就這樣的人,能貪圖那三十多萬嗎?犯得上殺人嗎?”有同誌問道。

小陳陷入了辦案人員鑽牛角尖的狀態,偏執而瘋狂,誰的話也不信,隻信自己手裏那一絲線索。

他找到那兩張專卡專用手機卡的出售網點,那是一個雜誌攤,老板七十多歲,記不住賣出了哪兩張卡,賣給了誰。雜誌攤旁邊有個煙酒店,門口的屋簷下有個小小的探頭,是店主為了保護停放在門口的奧迪專門安的。

小陳調取了一個月之內的錄像,回到辦公桌電腦前一點點地快進、慢放、回放。我就坐在他旁邊陪他看。我倆為了節省時間,很默契地減少了喝水,節省去廁所的時間。看到後來,我迷迷糊糊地攤在椅子上睡著了。一睜眼,小陳還在我身邊不斷地重複著動作,眼睛貼到屏幕上,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

這幾天的小陳,看起來和平時一點都不一樣。從第一天上午九點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整整二十多個小時,小陳就這樣一隻手滴眼藥水,一隻手操作鼠標扛了下來,終於找到了錄像中取款的女人。

她是個站街女。離近了看,她其實和趙翠玉也不是很像,隻是發型和臉型有些神似。我們以涉嫌盜竊罪的名義將她傳喚到辦案中心,她哭得稀裏嘩啦,後悔一時糊塗。

據她說,是個熟客叫她這麽幹的,對方說媳婦給自己戴綠帽子,還想把共同財產轉移走。她因為同情對方,才答應冒充趙翠玉把錢取出來。那天對方給了她一部手機和一個新號,並給她發了銀行卡的密碼,讓她拿著趙翠玉的身份證到銀行櫃台辦理取款。

小陳從兜裏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麵有十二個男人的照片,讓她指認利用她的男人。站街女擦了擦眼淚,在令人緊張的靜默中伸出手,徑直點在李鬆岩的照片上。

隊裏再次開會,認為趙翠玉是自殺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但老貓依舊不信趙翠玉是被害的。有的時候,經驗是助力;但有的時候,經驗也是負擔。老貓臉上有點掛不住,說你們可別亂搞,現在唯一的證據隻有一份辨認筆錄,刑拘都不一定能批。

小陳溫和地笑著,說老貓哥說的沒錯,所以一定要謹慎,先以盜竊罪辦他,再一點點找證據。老貓哥有了台階,同意對李鬆岩進行傳喚,但仍然保留了意見:“我絕對不信他是殺人犯。”

沒想到,就在兩天之後,李鬆岩用一記淩厲的飛腳親自告訴了老貓,他就是殺人凶手。

兩天後的下午,隊長接到電話,“李鬆岩約了一群社會上的朋友,包了個大巴車準備到郊區去玩。”隊裏民警們摩拳擦掌,準備家夥。老貓竟然也拿上了警棍,一反常態主動要求跟我們一起上。

老貓不愛出外勤抓人,這裏麵有個陳年舊事。老貓以前是探長,在組裏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但十多年前,他帶著組裏一個新來的哥們去抓人,糊裏糊塗摸到了一個賭局,老貓見勢不妙,沒敢亮證件帶上那哥們開車跑了,結果在路上被賭局裏的打手們用切諾基越野車攔了下來,狠狠挨了一頓打。

老貓腦震**,養了一個多月才痊愈。那新來的哥們原來是練跆拳道的,一米八五的個頭,但架不住打他的人下手黑,被打傷了腦子,辦理了病退。有次隊裏組織活動,他媳婦開車送他過來時我見過一麵,瘦骨嶙峋,眼神渾濁,規規矩矩地兩手放在膝蓋上坐著,聽到黃段子時會靦腆地笑。

後來老貓沒事就叫上一些原來的老哥們喝酒,包括這哥們。我覺得老貓其實就是想借個由頭看看他。雖然老貓“牙尖嘴利”,但深藏的愧疚總能左右他的行動,也因此他不太喜歡出外勤抓人。

但這一次為了麵子,抑或是為了彌補之前對小陳的嘲諷,老貓必須要打頭陣。

我們提前來到大巴必經之路的收費站等著,隊長協調收費站領導將四個收費口並成一個,路上排著一條緩慢挪動的車流。二十分鍾後,灰黃色車身的大巴車緩緩停在車流後麵,車窗有深色的玻璃膜,隱隱約約能看到裏麵坐著十幾個人。

對了下車牌號,老貓第一個衝上去,還沒等亮證件,李鬆岩就飛起一腳,正中老貓肚子,差點把他踢下車。就是這一腳,讓老貓徹底相信對方是心裏揣著事的殺人犯。

我們采用了對付練家子的最好辦法——幾個小夥子撲上去,活活把他壓在人山下麵。

老貓躺在地上,緩了半天,嘴唇煞白。事後他心有餘悸地和我說:“兄弟,你知道咱們刑警和練家子差在哪兒嗎?咱們太慢,人家那邊一動念就出手,你這還琢磨怎麽下手呢,腳就到你肚子上了。”

李鬆岩雖然年過四十,但腰杆筆直,站如鬆,坐如鍾,很有範兒。他性格暴烈,訊問的過程中,覺得跟你聊不來,就一瞪眼睛不理你,然後故意和你的搭檔熱情地聊天,孤立你,既幼稚又好笑。

小陳和老貓搭檔著問了半天,李鬆岩什麽都不承認。

“我既不認識趙翠玉,也沒幹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你們愛說什麽說什麽。”

但這時,所有偵查員都已經對他是凶手這件事堅信不疑了。

首先,我們采集了他的DNA信息,並再次細心搜查了趙翠玉的家。在沙發下麵找到了兩片瓜子皮,上邊留下了他的DNA。

其次,我們調取了李鬆岩的車輛軌跡,在3月3日淩晨一點多,他的紅色轎車出現在趙翠玉小區附近的地上停車場;三個小時後,他回到了車裏。趙翠玉就是在那段時間出事的。並且在站街女被指使去招商銀行取款的過程中,他的車也在銀行附近被交通探頭拍攝到了。

再次,我們去他家翻查了他的筆記本電腦,發現他最近在網上以六千元的價格購買了一部微孔攝錄視頻手表,家裏沒有找到這部手表,但通過技術部門對電腦數據進行恢複,我們發現幾段手表偷拍到的視頻。

鏡頭晃動不停,眼前一片混亂,先是男女調笑的聲音,緊接著趙翠玉的聲音響起,“轉過去!別偷看!”“不看就不看!”李鬆岩的大臉連同天花板出現在鏡頭裏,隨後鏡頭慢慢轉向趙翠玉,她穿著一身旗袍式的睡衣,一臉笑意地指過來,“別偷看啊!”然後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

就這一段視頻李鬆岩足足播放了三百一十三遍,看了一個多月,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老貓說這肯定就是趙翠玉喪命的關鍵。

李鬆岩在被傳喚的二十四小時裏非常不配合,他的尊嚴像一層刀槍不入的盔甲,話裏話外透露著對警察的不屑,還喜歡搶話。

老貓對他說:“你也知道,現在這科學技術……”

李鬆岩立刻抻長了脖子,“不就DNA和指紋嘛,這點事我早就知道。你們要是有證據啊,就別和我聊了,你們自己說吧,我聽著。”

我們雖然能夠證明他參與了盜竊,但關於實際案情和動機我們依然一無所知。

訊問過程中,這樣一個“硬漢”不停吵吵說自己牙疼,要吃止痛片。

老貓說:“活該!這是給你看牙來了?”

李鬆岩用手指了指看守所白牆上的“反思迷途,回歸正路”的標語,說:“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在這兒拿腦袋撞牆上!”

那意思是要讓老貓吃不了兜著走。

平時細聲細語的小陳躥了起來,說話突然加上了口音,“去撞!我正好順手把你丫製伏了!”

李鬆岩嘿嘿冷笑,衝小陳一點頭。

就一眼沒看住,他就用手銬往嘴上砸,一下又一下。我們拽他時,他一邊斜眼睄我們,一邊還護著雙手繼續砸著。

“我牙疼!”他滿臉不耐煩,滿是血的手裏麵有顆牙。

最後是老貓想到了破局的辦法,他說,一個人的弱點就藏在他看起來最強的地方。於是我們想辦法請來了李鬆岩往日的老領導。

安排他們見麵那天,我們也下了一番苦功。淩晨四點多,小陳把李鬆岩從看守所提出來,給他戴上頭套,開著警車拉到附近大壩的土路上轉了一圈,那土路上淨是石頭,車子跑一會兒“飛”一下。

“咱們這是去哪兒啊?”黑暗削弱了他的忍耐力,李鬆岩說話帶著顫音。

過了一會兒,李鬆岩又開始撿難聽的話說,話裏捎帶著小陳去世的親人。

一個被你親手抓捕的命案嫌疑人,居然戴著手銬對你罵髒話,你忍住不還嘴,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換我的話一定會反唇相譏,老貓也必定損得他無地自容,但小陳就能做到一聲不吭,當什麽都沒聽見。李鬆岩的髒話全罵給了空氣。一個多小時以後,也不知轉了多少圈,小陳把他拉回了看守所。

摘下頭套,打開燈,李鬆岩當年的老領導推門進來,身上每一顆金屬扣都閃著光芒。李鬆岩高大魁梧,他的領導連一米六都不到,一雙金魚眼,滿頭白發,但自有一股威嚴的氣勢。領導眼裏滿是殺氣,渾身蓄勢待發。

“李鬆岩,你長本事了啊!給老子爭臉了哈!你看你現在這副熊樣!”

李鬆岩鼻涕眼淚混在一起,差點沒跪下去。他抹了一把臉,向昔日的領導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沒哭一會兒就全撂了。

這種感覺就像什麽呢?這位老領導後來給我解釋:你上小學的時候身高一米二,你爸一米六,你爸天天捶你;等到你長到一米八了,你爸一瞪眼睛,你還是害怕,因為你心裏覺得自己還是捶不過他。

李鬆岩在外人看來是個幸運的男人。

父親走得早,小的時候,家裏窮,母親總是隻吃少許,把大多數留給他,母親總說“我不餓”。後來他長大了,明白母親為了不讓他挨餓而選擇自己挨餓。上了大學,身邊家庭條件好些的同學總會把吃不下去的肥肉交給他處理。

後來李鬆岩到機場工作,成了一名負責調度和實驗的工作人員。不久以後,他認識了他現在的妻子,一個有錢家庭的女孩。李鬆岩大獻殷勤,終於贏得美人歸,住上了大房子。雖然日子好了,住進了市區,但他仍然保留著過去的習慣:不管多少人一起吃飯,永遠見不了眼前有剩菜,必須全吃掉才能走。

媳婦從小跋扈慣了,李鬆岩一直忍著。直到有一次他和朋友來到一家“私人會所”,朋友挑中一個女郎,急急忙忙領鑰匙上樓了;他則看上了溫婉可人的趙翠玉:“一會兒你陪我唄!”

趙翠玉曖昧地一笑,手掌輕輕拂過他臉龐:“我,你找不起。”

後來兩個人搞到了一起,趙翠玉的“善解人意”讓他著迷。過去他窮困潦倒別人不給他麵子,如今他有錢有勢在家也做不了主,在趙翠玉這裏,這種被人重視的感覺,是他從未獲得過的。

二人很快打得火熱,趙翠玉也停止了生意,“黏糊”上了他,讓他快點離婚。李鬆岩幾度拖延後,趙翠玉便一改平日裏體貼的模樣,逼著他離婚,還大半夜跑到李鬆岩家樓下給他打電話。這繾綣風流變成了他心裏隱隱的痛。

李鬆岩動起了除掉趙翠玉的念頭。他害怕自己辛苦經營的一切會隨著趙翠玉的騷擾而化為烏有。一邊是人生中未曾體驗過的溫柔鄉,一邊是妻子富裕的家產和那棟大房子。這種情感與物質的拉扯,讓他陷入了中年男人經常會遇到的抉擇中。

但真正促使他下手的是一場車禍。那段時間趙翠玉逼得緊,他壓力很大,他騙媳婦說去外地,實際上是開車去找趙翠玉。路上,心浮氣躁的他在三裏屯附近追尾了一輛瑪莎拉蒂,“車主”是個油頭粉麵的小崽子,車主逼著他照價賠償,總金額十幾萬,把他幾年以來攢下的私房錢全部花光了。

李鬆岩氣急敗壞,覺得全都是趙翠玉害的,“沒有她,也就沒有今天的事!”

他知道趙翠玉有一百多萬放在股票裏,但是趙翠玉一直防著他,每次在電腦上輸入密碼時都讓他轉過臉去。於是他購買了攝錄視頻手表,偷偷拍攝了幾段趙翠玉輸入密碼的視頻,回到家裏反複觀看琢磨,把所有可能性的組合排列著寫在紙上,一個一個試驗。

為了不讓趙翠玉警覺,他每天隻能試一到兩個組合。在一個多月內李鬆岩反複觀看了三百一十三遍視頻,試驗了無數次,終於成功破解了股市交易密碼和銀行卡密碼。

“這時候可以動手了。”

為了布置一場“完美謀殺”,李鬆岩為自己設下了三重掩護。

3月3日淩晨他帶著兩罐加了安眠藥的奶茶,以及一份偽造的離婚協議,來到了趙翠玉的家裏。說自己已經簽好了離婚協議,準備和趙翠玉一起過。趙翠玉對安眠藥極為敏感,沒多久就沉沉睡下了。李鬆岩拿起一根電線套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勒著,直到停止呼吸。此時安眠藥隻存在她的胃裏,並未進入心血。後來法醫征求家人同意進行解剖才發現胃部的安眠藥。

用手機轉賬的過程中李鬆岩靈機一動,決定設下第一重掩護,轉移警方的視線。他用趙翠玉的手機撥通了那個開瑪莎拉蒂的男孩的號碼。電話接通後,李鬆岩就是不說話,對方罵神經病,掛斷,他再撥回去。誰知這時沒有死透的趙翠玉幽幽醒轉過來,發出呻吟聲,這就是瑪莎拉蒂男孩在電話裏聽到的聲音。

李鬆岩嚇得魂飛魄散,趕忙掛斷電話撲過去,順著還沒拆解下來的電線繼續勒。這次完事之後李鬆岩把兩根手指抵在趙翠玉的眼皮上,稍稍用力,確認是真死了。

那封假遺書並沒讓他費多少工夫。趙翠玉的字跡很有特點,隻要細心模仿,乍一眼看不出來差異。緊接著他把趙翠玉拖到馬桶上放好,偽造了一個自殺現場,清洗完自己接觸過的地方,拿出備用鑰匙反鎖屋門,離開。這個精心偽造的場景和遺書是他設下的第二重掩護。

數天後,那個取走受害人財產的站街女一定沒想到,自己傻乎乎地成了殺人犯最後一個“煙霧彈”。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因為當時的證據皆偏向於自殺,差一點我們就和真相擦肩而過。

講述完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李鬆岩如獲大赦,靠在了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衝著我一樂。

“老爺們兒嘛,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覺得自己挺男人。

但我覺得他一點都不爺們兒。

這種人習慣性的做法就是逃避、推卸責任,一旦出現問題就把包袱甩出去,對痛苦的忍耐力極低。就像那顆被他打掉的牙,疼了,就打掉,以擺脫那隱隱的痛。對於昔日的情人趙翠玉也是如此。

這樁命案水落石出,小陳榮記三等功,得到五千元獎金。

獎章批文發下來那天,他急不可耐地要請大家喝酒。老貓幾個老炮兒互相一使眼色,菜沒點幾個,好酒自帶了不少,就是為了看酒量不佳的小陳喝醉。小陳不善言辭,推不掉酒令,一口口悶著,不一會兒就滿臉通紅。他出身體校,給我們打了一套太極拳。

酒過三巡,小陳已經趴下了,甭管大家怎麽“激”,就是不抬頭。老貓大聲嚷嚷,一臉壞笑地用手機給不省人事的小陳拍特寫,說小陳酒量不行。但這一次,我覺得他的語氣變了。

雖然小陳提前打了招呼要請客,老貓還是主動去買了單,他以前隻跟那些老搭檔搶著買單。

我再扭頭去看小陳,他還趴在桌上,臉貼著桌麵,看不清是什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