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搭車客

2014年8月17日半夜,城區還是那麽熱,過了一座高架橋,穿過一片密密匝匝的居民樓,一個廢車場躺在那裏。

這裏本是附近小區的停車場,後來不知道是誰拋下第一輛廢車,漸漸地近百輛鏽跡斑斑、輪胎幹癟的“僵屍車”在此聚集。在荒草藤蔓的圍裹下,這裏儼然成了一座“汽車墳場”。

黑暗最深處射出一束探照燈的光柱,光柱精準地打在一輛無牌廢車車身上,光柱之外的陰影中,燃燒的煙頭發出閃爍的光,十幾個便衣警察或站著、或蹲著。

我帶著出租車司機老王走近這輛被光柱鎖定的廢車。

“怎麽燒成這樣了?”老王帶著哭腔撫摩車身。

老王的出租車在十五天前被盜,現在神秘地出現在距被盜地四十多公裏的“汽車墳場”,車篷被燒成黑鐵,車內焦黑一片,玻璃盡碎,牌照被卸。

“這肯定是我的車!”老王指著車身右後側一塊剮蹭說,“這是我蹭的,還沒來得及修呢。”

重案組十幾個便衣靠了過來。

老王把頭伸進副駕駛,隻一刹那,又猛地用雙手將自己反推了出來,幾乎要摔倒在地,滿臉驚恐。

“警官!那是什麽東西?那個我可沒見過!不是我的!”

老王說的“東西”是車後座一具燒焦的女屍。

老法醫走過來,拍了拍老王的肩膀,示意他打開後備廂,驚魂甫定的老王照做了,後備廂打開的瞬間,老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們麵前出現了第二具女屍——屍身高度腐爛。

不久,解剖室裏那幾支刺眼的燈柱又亮了起來,把兩具屍體照得纖毫畢現。很快,屍檢結果出來了。老法醫帶著我、老貓、李逵、新來的小陳和隊長來到解剖室,隊長掀開布簾。

解剖室像一架墜毀的機艙,兩具女屍並排躺在**,經過簡單處理,異味尚可忍受。李逵扭過頭不願細看。

我們幾個人各有弱點,李逵看不了死去女人的屍體;被敲碎腦殼的人能讓我抓狂;一具小孩或嬰兒的屍體能讓老貓睡不著覺;新來的小陳,和屍體有一種類似磁鐵同性相斥的奇妙反應,屍體近一點,他就得挪遠一點,始終保持著十米左右的固定距離;隊長呢,他的鼻子聞不到和死人相關的任何氣味,醫生說是心理上的問題,也許是聞得太多了。

老法醫告訴我們,高腐女屍死因是機械性窒息,雖然身上有十幾處刀傷,但都沒有生理反應,為死後所致;而燒焦女屍死因是頭麵部被板磚重創,凶手用火燒隻是事後掩蓋。

“發生性行為沒有?”

隊長問。精斑往往是破案的黃金線索。

“燒焦的那個不敢說,高腐這個肯定沒有。”老法醫答。因為炎熱,警局會議室有些悶,十幾個民警愁眉不展,沒人知道在出租車被盜的十五天裏,車廂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那兩具女屍又是怎麽來的。

經過分局指揮中心協調,出租車公司派來一位女士配合我們工作。她剛到會議室張嘴就說盜車“這是不可能的”。

第一,出租車本身有防盜搶報警係統,暴力開鎖後台會有報警信息。

第二,出租車後備廂裏有GPS(全球定位係統),位置很隱蔽,一些司機自己都未必清楚。

更何況,出租車被盜後是沒有販子收的。

得知有兩具女屍在車上,她就不吭聲了。十幾個民警齊刷刷地盯著她,她這才不太情願地說可以給我們一份公司內部人員名單。

她離開後,內勤梳理了一下案件的基本情況。

被盜車輛為正規出租車,特征明顯,易於識別。該車8月17日被發現時,車上儀表盤公裏數、發票計價器等變化不大,應該不曾開到外地,懷疑有人冒充出租車司機自行運營,收取利潤。

嫌疑人盜竊出租車的手法嫻熟,對監控情況非常了解,能準確找到後備廂內的GPS端口。

從受害者角度看,嫌疑人很可能以開出租車為由頭,臨時起意搶劫、強奸、殺人。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認為凶手盜竊手法熟練,不排除職業作案,凶手極可能有搶劫前科,且性格異常殘忍。

2014年8月3日,也就是案發前的半個月,上午十點,城東的一個小區大門口,一輛出租車停靠在路邊,隨後車牌被卸了下來。

如果有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車的副駕駛上坐著一個少年,少年長著一副無害麵孔,沒有名字,隻有外號“小崽”。

小崽端坐著,一會兒撫摩計價器、收音機,一會兒按按喇叭。雖然一夜未睡,但他絲毫不感覺疲憊。發動機透過座椅在身下傳來低沉的震動,陽光透過前窗,烤得他全身暖洋洋的,這感覺像做夢一樣,舒服得不真實。想到這兒,小崽再一次下車,再一次欣賞這個強壯有力的“鐵家夥”。

它現在是他的家了。小崽的全部家當就放在後座上:一個從小學生手裏搶來的黑書包,書包裏麵有一個砸車玻璃用的銀色逃生錘、兩個“開天窗”(扒竊)用的刀片,還有一套寫著“地麵執勤”的保安服。

小崽回到車上,抓著搖杆在一擋和五擋之間一通亂搖,他掛擋不熟。十歲那年,小崽去了遠房親戚的汽修店幹活,偶爾會偷客人的車來開,他最多隻掛到過二擋,慢慢溜車。有次他偷偷開著客人的汽車在後院轉了一圈,凶神惡煞的老板聽到夥計告狀,照著他的鼻梁狠狠來了一拳。

掛擋不熟練是很容易出大事的。

就在三個小時前,小崽到加油站加滿了油,加油師傅放下機油槍,蓋上油箱蓋的那一刻,他試圖逃跑,因為掛錯了擋位,油門都踩到底了,輪胎就是不轉。

師傅狠狠抓住他肩膀,手指都掐進肉裏了。小崽齜牙咧嘴地重新掛擋,然後把油門踩到底。師傅跟了幾步,隻能放開手。

“你過來逮我啊!”小崽邊開車邊把頭伸出車窗,對著後麵已經看不清臉的加油師傅伸出了中指。

到現在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一天前,小崽本來隻想砸個車玻璃偷點零錢,結果發現這位司機大哥把車輛行駛本、駕駛證、出租車運營證全套證件都放在了出租車裏。小崽想起以前一個出租車司機說過,出租車公司可以遠程開鎖,於是他在附近一個超市裏,給出租車中心打了電話,報了號,說車鑰匙找不到了,出租車中心就幫他開了鎖。小崽在副駕駛的手扣箱裏又找到了司機的備用鑰匙,覺得自己真走運。然後他用後備廂裏的工具拆掉了防盜裝置,又拔掉了GPS的插頭。這輛車就是他的了!他覺得一切都是天意。

第一天的“拉活”大業並不順利,第一個客人是個拄拐棍的老頭兒。老頭兒上了車,渾濁的眼睛掃過小崽的細胳膊和細脖子,然後定格在小崽熱情的笑臉上,問他:“你今年多大啊?剛拿駕照吧?”說完,不等小崽回答就搖著頭下了車。小崽心裏暗罵。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隻要掙夠一萬塊錢,我就收手。”小崽心裏想著,開著車繼續找客人。

廢車被發現的第二天,8月18日,警局裏的兩具女屍還擺在那裏,像在等待確認自己的身份。燒焦的那具女屍暫時還沒找到信息,高腐女屍有了點眉目——後備廂裏還有一個女用小手包,包裏有個打火機,上麵印著:“×××歌廳”。

我和老貓、隊長直奔歌廳,很快,死者的信息有了。

死者“夢夢”,三十一歲,福建人,歌廳小姐隻是兼職,另一個身份是一家小複印社的老板娘。

8月10日淩晨,一個外地男客人喝得醉醺醺的,要夢夢送他回賓館。夢夢步行十五分鍾送他,客人要她上樓,夢夢推辭後打車走了,結果再也沒出現,手機也關機了。

歌廳其他小姐還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夢夢使用的是一部蘋果手機,但死者遺物中並沒有發現這部手機。

我和隊長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問道:“那蘋果手機的包裝盒還在嗎?”

霓虹燈旋轉不停,五彩斑斕的光線中,這名小姐點了點頭。

2014年8月10日,小崽吃完漢堡,反複舔了舔包裝紙上的芝士,最後的二十塊錢就這麽沒了。

盜車容易,開車賺錢卻很難。小崽的出租車沒牌照,也沒發票,他又長著一張小孩的臉。偷來出租車的這幾天裏沒什麽客人願意上他的車,他也好幾天沒睡覺了,是實在舍不得睡,青春期腦袋裏的躁動與身體中的激素總在提醒他,要幹點大事。

他想起他的師傅們以前說過的下流話:那些大晚上開著門、響著歌聲的地方,有一種女孩,隻要給錢就能摸大腿,她們通常都喝得很醉。他開車來到附近一家歌廳門口,霓虹燈閃爍,一片姹紫嫣紅,他看著穿著暴露的女人進進出出。

淩晨三點,一個“小姐”扶著客人走了出來,小崽掛著一擋靜靜跟在後麵。走了十幾分鍾,“小姐”把客人送進酒店後又出來了。這個女人有些特質吸引了小崽,具體是什麽他說不上來。

女人二話沒說就上了出租車。她穿著長筒靴、皮短裙,滿嘴酒氣。

“你是出租車司機?”女人疑惑地看著小崽。小崽極力讓自己鎮定,聽出對方帶有福建口音,小崽也說了兩句福建話,那是他從火車站學到的。

女人放鬆下來,二人開始有說有笑。小崽講起了段子,她笑得花枝亂顫,短裙和長靴子之間那段雪白的大腿抖個不停。

“老弟,你真太逗了。”女人笑得喘不上氣了,輕輕扶了下小崽的上臂。她不知道小崽動用了多少意誌力才經受住了她的輕輕一觸。

女人漸漸睡著了,眼瞼微微顫動,似乎在做夢。小崽不知道她叫“夢夢”,小崽隻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直在等待,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小崽在一片樹林附近停下車,手迫不及待地伸向女人的皮短裙下。小崽用鼻子在女人的脖子、胸口、腋下亂蹭亂拱,感受那份溫度與淡淡的味道。

女人猛然驚醒,狠狠扇出一記耳光。

“女人和小貓一樣,她們會用尖尖的爪子撓你。”這是小崽的認知。

小崽的臉熱了起來,一股怒氣直衝上腦,他找準時機把車開下輔路,壓過路邊的道牙,開進了樹林。女人還在他的臉上抓、撓,同時從兜裏掏出金色的手機,小崽一把搶過手機塞進兜裏。

小崽停下車,繞到副駕駛打開門,將試圖鑽到駕駛位去的女人拉下車。女人尖叫著,他握拳,鼓起中指指節,衝她的太陽穴上連揍幾拳,女人安靜了。

然後他撲到女人身上,撕扯她的衣服,一邊用力地吮吸她的脖子,一邊用拳頭搗蒜般打向她的臉。眼前的一片狼藉和他腦海中的活色生香無法相比,然而一股火在他小肚子裏左衝右突,憋得他滿臉通紅。

“你——等——我——找——人——弄——死——你!……”女人說出最後一串話。

小崽的手自然地“放”在了女人脖子上,他的視線越來越狹窄,眼前逐漸隻剩下女人伸出的舌頭和暴起的雙眼。

女人像小貓一樣不動了。

小崽坐在地上喘了半天,他不知道該把屍體放在哪兒,吃力地把滿身牙印的女人扔到了後備廂。他怕因為咬痕被抓獲,就拿出小刻刀,在牙印上亂戳亂捅,鮮血浸透了女人的衣服。

小崽從女人的手包裏翻出兩千塊錢現金,去超市買了很多清潔劑、洗手液,把它們倒在了女人的身上,他不想女人太快有味兒。

此時天邊已經微微露出魚肚白,小崽坐在車裏抹著手上的血跡,對著金色蘋果手機愣愣出神。

8月19日,發現棄車燒屍後的第三天,我們還在追蹤設想中的那個“有過前科的殘忍慣犯”。就在這時,技術分析出來了:夢夢那部金色蘋果手機於8月19日下午三點零五分進入了某個商場,就在剛才。

我們迅速趕到商場。商場檔次不高,賣些雜牌子的服裝和兒童小玩具。調取監控錄像後,我們鎖定一個三十來歲的短發胖男人,他來到二樓,進了浴池。

我和隊長穿過二樓隔斷大門跟了進去。浴池不大,男人卻不少。更衣室有上百個儲物櫃,幾條板凳。我和隊長坐下等待。不知道看了多少光屁股老爺們來來去去後,胖男人出現了。他脫掉繡著黃花的桑拿上衣,休息了一會兒,然後起身要去開箱拿衣服。

隊長一個眼色,我站起身,一肩膀猛地撞向他胸口,腋下緊緊夾住他濕漉漉的右臂,胖男人被我擠在了牆上。胖男人一臉震驚,被戴上了手銬,趴在地上,他開始大叫:“哥們,你認錯人了吧?”儲物櫃裏他那條灰不拉幾的牛仔褲裏果然有一部金色的蘋果5S手機。

回到刑警隊審查後卻有了逆轉,胖男人其實是附近一個小區的保安,8月11日上午他輪休,打車出去時,司機以一千塊錢的價格把手機賣給了他。

“我當時就覺得車上有好大一股味兒,好像是從後備廂傳出來的,司機說是皮革味,但聞著不像。”胖男人至今記憶猶新。我忍住沒告訴他那味道到底是什麽。

問及司機模樣,胖子又是一個難忘的表情——“是個小孩,看起來也就中學生樣子。”

現在,輪到我們震驚了。

2014年8月15日淩晨四點,盜來的出租車正在路上拉活。

小崽緊挨著車窗坐著,高架橋懸在麵前,下麵是一條筆直的大道。萬家燈火,那麽近,又那麽遠。那兒有足夠多的客人,但也有穿著反光背心的交通警察,小崽猶豫了半天,還是不敢開進去。

這些天他連一個像樣的客人都沒拉到,有個女大學生白天上過他的車,可到了目的地,她硬要向出租車公司投訴,說車裏有怪味。小崽沒敢怎麽樣,隻能答應她不收錢,放她走了。

後備廂裏的屍體傳來陣陣臭味,小崽氣得要命。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那個福建女人現在成了累贅。黑夜中,小崽狠狠踩了一腳油門,緊接著迅速刹車,聽到後備廂傳來咣當一聲,他這口氣是出了,但屍體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

小崽決定今天再開最後一個晚上,一種莫名的東西再次湧動,出租車突然有了方向感,直奔城市邊緣的一片燈紅酒綠。

這回上車的女人是東北的,留著披肩長發,戴著一頂米黃色的帽子。

我們得知這個東北女孩的信息是在棄車燒屍幾天後了。經過大量的串並女孩走失事件,那具已被燒焦的女屍身份顯露了出來——茜茜,三十三歲,某酒吧駐唱歌手。

8月14日那晚,她找來一幫高中同學聚餐,看她表演。酒吧經理清楚地記得,茜茜還找自己要求打折,不過他的回複是:如果打折這一桌子的消費就不算她的業績。

8月15日淩晨四點,茜茜獨自離開酒吧,坐上一輛出租車。四點三十分之後,茜茜的手機就再沒開機。

茜茜的個人物品是在附近一片待拆遷的空地被發現的,包括一個香奈兒黑色皮質背包,內有範思哲深灰色皮質錢包、她本人二代身份證,還有家門鑰匙一把。

茜茜的同事怎麽都覺得不可思議,茜茜為人機警,性格剽悍,平時碰上“毛手毛腳”的客人都能從店裏追到大街上去罵,怎麽可能著了別人的道兒。

不過科學騙不了人,我們去她宿舍,拿上了牙具和幾頂帽子,DNA檢驗結果確認被害人正是茜茜。

8月15日淩晨四點之後的情形是這樣的:茜茜攔下出租車,小崽用熟練的東北話和她聊天,取得了她的信任。小崽把車開到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借口後車胎出了點問題,來到車後,看到茜茜還在玩手機。

他衝上去,用刻刀抵住了茜茜的脖子,“給我下車。”

“你個小崽子,還跟我玩這個!”茜茜驚訝多過於生氣。小崽狠狠揍了她幾拳,茜茜開始哀號,祈求小崽放過她。

“大哥,我服了,你想怎麽就怎麽吧。”茜茜說著趴在地上。

小崽瞬間覺得失去了對場麵的控製感。茜茜的主動配合像一種嘲笑,打破了所有的對抗幻想。小崽轉身在地上找來一塊磚頭,用磚頭狠拍茜茜的後腦勺。

茜茜似乎明白自己的命運不可扭轉,最後罵了小崽一句:“××養的!”

小崽憤怒了,用磚頭不停地擊打茜茜的麵部。

小崽把屍體拖到後座上,將車藏在附近,他自己躲了一整天,買來塑料桶和塑料管。

夜幕再次降臨時,他開車直奔“汽車墳場”。路邊不少司機睡在大卡車裏,“汽車墳場”周圍無人。

小崽將塑料管插入油箱,吸出滿滿一桶油。他把油均勻地倒在茜茜身上,又從紙抽裏抽出全部麵巾紙,分成五份,在油桶裏浸濕。然後他掏出打火機,用麵巾紙依次引燃了四個輪胎。最後將一束燃燒的紙巾扔向茜茜,火舌舔舐了幾下,便開始大口吞食出租車與車內的茜茜。

小崽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其實在茜茜上車之前,小崽看著她的披肩長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長得很像他媽媽。不過現在小崽沒空想那麽多,他決定了,要拿搶來的現金去黑網吧揮霍。那天他玩得很過癮,在遊戲世界中大殺特殺,看著屏幕中的小人兒不斷爭鬥——死去——複活,小崽突然覺得,這種永無休止的虛擬循環讓他心安。

派出所會議室是個橢圓形大屋子,能容納四五十人。一條長長的桌子將會議室整齊地分成兩半,派出所民警坐在一邊,我們坐在對麵。

局長坐在會議桌的最東頭,每說完一項需要去執行的工作,就立刻有一路人馬起身,拿著保溫杯就走,剩下的人圍著大白板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凶手還是沒線索。

隊長拉著我來到地圖前,手指在大頭針上一一掠過,然後在“汽車墳場”那顆大頭針上方停住了。

“離扔車的地方最近的地鐵站是哪個站?”隊長像自言自語。

“最近的一站是×××站。”我回答。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這個地鐵站離出租車被焚的位置有多遠?”

“四五公裏吧。”我漫不經心地說。

“你一小時能走幾公裏?”隊長接著問。

說著說著我就明白了,像做數學大題時想到了解題思路的瞬間,那種快感迅速傳遍了全身。我哆哆嗦嗦地拿出了煙,給隊長點上一根。

原來線索就在眼皮子底下。

凶手將出租車開到“汽車墳場”並且焚毀的時間是8月16日淩晨四點,旁邊是一個剛建成的居民區,地鐵站離得很遠。小區的監控錄像早調取過了,可以肯定凶手並不住在那裏。淩晨四點,焚屍燒車後,他是怎麽離開的呢?

公交車!在“汽車墳場”旁大約五百米的地方有個公交站,首班車時間是早上五點三十分,末班車是晚上十一點。我趕緊聯係茜茜的男朋友,前幾天他來公安局領走了女友的遺物,他說茜茜確實有一張公交卡,但是遺物裏沒找到,他也沒多想。

隊長把情況簡單地和一臉苦惱的局長報告了一下,局長拍著大腿直樂,一眨眼,所有民警都背上書包衝了出去。經過比對公交卡數據,我們很快確定了凶手的交通軌跡。最近的一個行程,距離現在隻有十一個小時!我們與凶手的“時差”正在不斷縮小。

公交卡的記錄顯示,凶手最後坐著地鐵來到了火車站。在火車站的監控錄像中,民警第一次看到了凶手的樣子——高高瘦瘦的,穿著和季節不相稱的深藍色套頭衫,黑色七分褲,臉深深埋在帽子裏。

我、老楊和小陳三個人擠在逼仄的中控室,從之前的監控錄像裏追蹤他。一會兒,老楊大聲驚呼:“他在肯德基門口!”我和小陳湊過去,激動得胸中打鼓。過一會兒,小陳尖叫一聲,發現凶手在我們剛才解決午飯的吉野家餐館裏轉悠。

這種感覺很憋悶,明明他就近在咫尺,活生生地站在屏幕裏,肩膀一左一右地晃動著,到處亂逛,但就是觸碰不到。追錄像的亢奮很快過去了,追錄像是永遠抓不到嫌疑人的,他一分鍾的錄像,你要反反複複看上半個小時,嫌疑人早就離開了。

怎麽才能抓到他呢?一段簡短而模糊的錄像給了我們機會。

那是一個最早安放在廣場上的舊探頭,像素很低,但可以看到他在火車站廣場上抽了根煙,其實隻抽了兩口,就把剩下的大半截扔進了一個垃圾槽。之後他進麥當勞買了個漢堡,吃掉,然後走入車站的地下空間。從這開始,就再沒上來。我們三個看花了眼,確認沒再看到他的套頭衫出現在屏幕裏。

每當一個偵查辦法走到死角,就要調頭去往新的方向了。於是在看到凶手視頻的那天下午,車站廣場上出現了雷人的一幕:

五六個穿著警服的派出所民警圍成一個圈,圈裏,我和技術隊兩個民警穿著便衣,屁股朝天趴在地磚上,把戴著白手套的手深**進垃圾槽,將數以百計的煙頭從腐爛的衛生紙、水果皮、臭雞蛋裏掏出來,挑揀,放進證物袋。我的臉頂在滑膩汙濁的金屬水槽上,一陣陣臭味熏得我直想吐。我滿心想著,等抓到了嫌疑人,要他好看。

旁邊還有大爺打趣:“小夥子這是把啥值錢的玩意整丟了?”

從監控視頻中看,嫌疑人很焦慮,香煙隻抽了兩口就直接扔到垃圾槽,所以煙頭一定是長長扁扁的,這種煙頭是我們的DNA檢測優選。

八個小時後,結果有了。

案發後第四天,8月20日中午,通過監控視頻與DNA檢測手段,我們確認了嫌疑人的身份。

他叫“王立誌”,前科二十條,砸車玻璃、扒竊、搶奪。所有的犯罪都發生在火車站附近,但沒有任何入拘留所的信息。檔案裏的照片是2012年拍攝的,照片上的少年頭發濃密,臉色蠟黃,有點黑,有雙清澈的眼睛,滿嘴老煙鬼的黑牙,身材幹瘦。

當年的辦案民警叫老汪,參加工作快三十年了,一張寬大的方臉總是笑嗬嗬的。老汪很健談,魅力十足,有著他這個年齡罕見的工作熱情,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

老貓和他攀談了一會兒,用老民警特有的語言交流以前發生在公安局的趣事。每一個派出所都會有幾個這樣的老警察,他們幹了多年警察,懂的東西和一位優秀的重案偵查員沒有差別。

我們把監控錄像裏穿著套頭衫的嫌疑人照片遞給他,老汪隻看了一眼,就無奈地笑了:“這不就是小崽兒嘛!”

“不是叫王立誌嗎?”我拿出係統裏的嫌疑人信息截圖衝他比了一下,他搖搖手。

“那是他姥爺的名字。”老民警說。

老汪對所有在火車站出現的“幫派”“盲流子”都了如指掌,因為他曾經有過很苦的日子,所以他把所有的熱忱都投注到幫助這些邊緣人身上。

老汪第一次遇見小崽是在公共廁所裏。當時小崽躲在廁所一個隔間裏握著右手哭,保潔大姐聽到哭聲後告訴了正在巡邏的老汪。老汪打開隔間把小崽拉出來,發現孩子右手食指被整個夾斷了,問他怎麽回事,他就是不說。老汪帶他去了醫院,聊著聊著就明白了。小崽是個專門在火車站翻旅客行李的小賊,這次被幾個北方大漢抓個正著,把他堵到廁所,用老虎鉗夾斷了他的手指。

老汪教育小崽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同時讓小崽報警,小崽不去,他說行有行規,自己學藝不精,是活該,要是報警讓師傅知道了下場更慘。

老汪又問他家裏人呢,小崽隻報了個村莊名字,在東郊。老汪專門利用休息日去了一趟東郊,找到了當年給小崽接生的老太太。老太太說小崽是真正的“黑戶”,既沒戶口,也沒名字。

小崽是他母親上高中時懷上的。孩子的爹不是她的同學就是學長,“嫌疑人”有好幾個,誰都不認。小崽的姥爺是個基層小幹部,氣得不行,直接把女兒趕出家門,宣稱斷絕關係。小崽的母親也是強種,就在家附近租了個小房子,沒幾個月就把小崽生了下來。

那段時間娘倆生活很辛苦,姥姥有時候偷偷去接濟一下,但也供養不起。後來小崽的母親成了村裏有名的“爛貨”,她依然和小崽的姥爺較著勁,父女倆誰也不退讓。

小崽七八歲時,母親跟著外地來村裏幹活的漢子跑了,不久姥姥也去世了。姥爺搬到了天津,去和小崽的老姨一起住,打那起,小崽在村裏再沒有親人了。

他吃了兩年鄰裏的百家飯,就去遠房親戚的汽修店幹活。又兩年,他一路流浪到城裏,住進火車站,活得像陰溝裏的小老鼠。

也就是在這裏,他遇到了自己的師傅“大黃魚”,還有一夥常年在這裏偷東西的賊。這些三教九流裏有專門玩刀片、七進宮的老炮兒,有抱著塑料娃娃騙錢的中年婦女,也有使鑷子的年輕人。小崽成天和他們廝混在一起,學了一身“本領”。

有錢的時候小崽就找黑網吧玩遊戲,沒錢的時候就回到車站裏,找人要點地瓜、煮雞蛋。他在車站學到了全國各地的方言,天南海北不管碰上誰,小崽亮出一口方言,攀一攀老鄉,和誰都能聊到一起去。

前兩年他經常和老汪打交道,被抓了好幾回。小崽一進派出所就和老汪嬉皮笑臉,自稱“王立誌”,還說王立誌是天字第一號王八蛋。老汪給小崽塞過一些零錢,讓他買點吃的。小崽給老汪送了點便宜的香煙和小工藝品作為回禮。老汪大概是小崽在這個世上唯一真心尊敬的人。

這兩年老汪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但小崽的暴力行為卻逐漸在升級,有幾個老太太都在車站附近被他搶了包,拉著包不放的小崽還要給上兩腳。

“他這次到底犯了啥事兒?”老汪一臉關切。

“他在這兒有其他衣服穿嗎?”我沒直接回答老汪的問題,老汪對他過於關心了。

老汪想了想告訴我,小崽不知道在哪兒偷了一套帶有“執勤”字樣的保安服,經常穿著這套衣服在附近混。

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麽小崽從火車站的監控錄像裏消失了。

他變裝了。

我和隊長拉上從小崽手裏買了手機的胖男人,我們三個加上五十幾個便衣分成四組,如水滴一樣,散入火車站的人流之中。

沒找到小崽,先找到了他師傅,“丐幫幫主”之一的“大黃魚”。大黃魚五十七歲,在這裏“占山為王”。大黃魚的慣用手段是把上好的銅疙瘩賣給收廢品的大爺大媽,再讓小崽等小賊偷回來,一塊廢銅能賣一年,值幾千塊錢。

我們在火車站一角見到了大黃魚,他盤腿坐在報紙上,旁邊坐著新收的“一妻一妾”。那是一對母女,母親五十多歲,滿頭白發,正在給大黃魚剝橘子;女兒三十多歲,看起來有點癡傻。

我和同行的派出所民警還沒開口,大黃魚先報了價:“找人吧?有照片的四千塊一個,沒照片八千塊一個。”

我說我是警察,旁邊的傻丫頭鼓起掌。大黃魚雙手支地,盤腿衝向別處:“點炮的事兒我可不幹。”

“別廢話。”同行的民警覺得沒麵子,把照片展開對準他的臉,大黃魚看都沒看就開始大喊不認識。

“這不是你徒弟嗎?別跟我廢話!”民警告訴大黃魚。

大黃魚從喉嚨裏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音。

“最多一千塊錢,你愛幹不幹,不幹我去找老杆兒了。”民警最後一口價。

大黃魚不情願地從身邊的破公文包裏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重案組十幾個民警已經在小崽的小世界裏搜尋了整整一個禮拜,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一點,穿梭在人群中,成天在快餐店同蹲在角落裏的各色人為伍。

我和每一個打掃衛生的大姐、飯店的服務生聊天,把小崽的照片給他們看,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他們中很多人都見過小崽,比例多得不正常。他們對小崽有種模模糊糊的印象,“我見過他,他經常來吃點剩飯”,或者“他前幾天就在那蹲著”。小崽似乎成了這裏的一個幽靈,有超過半數在這裏工作的人見過他,說得活靈活現,但是似是而非。

大概是因為這裏的“小崽”太多了。

當你匆匆在火車站經過時,你也可能見過這麽一個“小崽”,他一年四季穿著破舊的夾克,蜷縮在角落裏,盯著你吃剩下的半個漢堡,你一離座位,他就在服務員收拾餐盤之前跑過來,拿走漢堡。

不能否認,任何陽光下都留有陰影。這些人長期滯留在火車站,乞討、撿破爛“二合一”,稍有機會可能就會去偷盜、搶劫。小崽們吃的多是飯館撿來的剩飯,要不就用賣廢品或者要來的錢買點爛菜葉做著吃。幸運一些的是救濟站就在附近,實在沒飯吃就去蹭一頓小米粥。火車站定期會往外清人,那時候這些“四合一”就隻能找幾根木棍,支幾個破爛麻袋,找地方搭個窩棚住進去。他們有的舉家來此,有的在此相識同居,一個20世紀80年代來這裏的人已經在這繁衍了三代。

不久後,大黃魚給了回信,小崽已經跑到另一個火車站去了。

2014年8月28日上午——距離出租車被盜二十六天,距離第一個女孩夢夢被殺十九天,距離第二個女孩茜茜被殺十四天,距離小崽焚屍燒車十三天。

在某火車站廣場上,和我們一起的胖保安突然轉身蹲在地上,手指往身後直指,本就擠在一起的五官快打起來了,“那個孩子就是!”

二三十米外,一個穿淺藍執勤服裝的保安側對著我們,蹲在地上拿著泡麵盒正悶頭大吃,衣服換了,鞋子沒變樣,我一眼看到他穿的還是視頻中那雙白頭黑底的破運動鞋。

我和隊長上前兩步,小崽轉頭發現了我們,我們衝了過去,小崽扔下泡麵,欠著身子想站起來,頓了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麽又幹脆坐下了。

隊長摟著小崽的脖子,將他仰天絆倒,我掏出手銬銬住他的手腕。他太瘦了,手銬上到了最緊處。小崽兩隻眼睛布滿血絲,眼角堆著眼屎,嘴角都是唾液痕跡,呼吸很臭。

小崽絲毫沒有反抗,反而笑了:“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在訊問室這一畝三分地裏和我麵對麵坐過的,有冷血無情毒殺親生孩子隻為順利改嫁的母親,也有喪心病狂用斧頭殺害老師全家的學生,但小崽這樣一臉稚氣,卻硬要裝出一副老成樣子的少年,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更何況他還是身背兩條人命的嫌犯。

小崽走起路來故意端著膀子,裝作是個強壯的男人。

“真是造孽。”老貓留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無聊地打了個哈欠,上樓補覺去了。

老貓說這種嫌疑人心智多半和小動物差不多,沒法交流。可我知道,他是不忍心。

這次由我主問。

小崽一到訊問室就大吵大鬧要睡覺。我冷冷看著他,告訴他問完了再睡。於是我們開始過招。

小崽先是捂著胸口裝病,要我們帶他去看心髒病。我大晚上領著他去了一家三甲醫院做心電圖,結果他擺出一副無賴嘴臉,說這是啥醫院,水平不行吧,然後亂掄胳膊,把貼在身上的電線攪成一團。

同事把執法記錄儀的鏡頭對準我,我上前死死按住小崽的胳膊,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再亂動就用約束帶把他捆上,到時候鼻子癢癢也隻能在肩膀上蹭,小崽不敢再動了。

在醫院廁所裏我眼見著他把一小塊肥皂捏在手心,但我沒有立刻點破他。回到了訊問室,他倒地,哆嗦,吐白沫。我慢悠悠走過去,在小崽嘴邊的沫子上沾了一點,聞了聞,告訴他用洗手液效果更好。小崽立刻停止表演,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

經過這一番胡鬧,已經過去將近四個小時。

我們又對峙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過了一會兒小崽張嘴說肚子餓,我去廚房給他拿了個饅頭。他一邊吃,一邊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大哥,你心眼真好。”他用的是東北話,因為他聽出來我是東北人。

我看他吃饅頭噎得難受,就給他拿紙杯接了一杯水。他說自己胃疼,必須喝熱的,“拿你的保溫杯喝一口就行”。說完衝我壞笑,露出一嘴黃牙。

我知道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挑釁。我板著臉,沒猶豫就將自己的保溫杯遞給了他,從這一刻開始,對峙的空氣明顯緩和了下來。

他說現在人類科技逐漸發達,同時地球汙染也越來越嚴重,早晚有一天地球要毀滅,到時候網絡遊戲裏的世界就會成真,所有人穿著裝備在戶外大殺特殺,搶裝備、搶資源,如果死了,靈魂就飄到附近的複活點裏複活。

小崽的眼睛裏充滿了向往。

“可是現在沒到那個時代呢,殺人還是犯法的。”我說道。

“唉,我也沒想到人這麽容易就會死,那倆女的也是倒黴,碰上我了。”

小崽巨細無遺地講述了他的殺人經過,連心裏怎麽想的都說了。講到如何偷走那輛出租車時小崽很自豪,他詳細地給我講解自己砸開車窗後的每一個流程,樣子就像個老師。

旁邊的民警問他這些東西都是誰教的,他撓撓頭,說是師傅。

我問他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知不知道對社會會有什麽樣的危害。

他一邊啃饅頭,一邊抬起頭來衝我狠狠一樂:“社會是啥,法律是啥,你覺得和我有關係嗎?”

“我也想過幹點正事兒,我那時候想,掙到一萬塊錢我就能幹點啥去,可老板一分也不給我,還揍我。”

就是在遠房親戚的那家汽修店裏他學到了不少關於汽車的知識,後來因為一點瑣事,老板借機趕走了要求給工錢的小崽。小崽走之前,用打火機點著了店裏一輛本田車的輪胎,然後跑到火車站,從此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小崽說全世界都想讓他死:“夏天太陽想把我曬死,冬天想把我凍死,這個世界唯一對我好的是我姥姥。”

講到姥姥時,小崽第一次動了情。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半夜發高燒,連水杯都沒力氣拿,媽媽不知道跑到哪兒玩去了。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死的時候,姥姥開門進屋,二話不說背起他就去醫院,可姥姥有很嚴重的頸椎病,背了一段路後改用雙手抱著小崽。過後連續好幾天,姥姥的胳膊定在同一個姿勢,根本伸不直。講到這裏,小崽哭得一喘一喘的,滿臉眼淚鼻涕。

我打斷了他的哭聲,問起他對女人和性的看法。

小崽對於那些穿得少的年輕女人感覺很奇怪,在感覺到強烈的生理反應的同時,心裏卻恨得癢癢。小崽以前在地下通道裏玩的時候,經常傷害流浪貓。他後來想想,小貓不就是美女嗎?心形的臉,高高的顴骨,大眼睛小鼻子,優雅性感的步態。

他說有兩個女人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第一個女人是他在地鐵裏碰到的。那天小崽坐地鐵去黑網吧上網,路上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正靠在另一個同樣年紀的男孩肩膀上笑著。

女孩翻了個白眼,看向了別處,就像小崽不存在一樣。小崽明白了,他永遠也不會得到這樣一個女孩的傾慕和愛。

第二個女人是小崽在火車站地下碰到的。那天他在麥當勞裏蹭了半盒沒人要的雞塊,閑逛時碰到一個老邁的男人正在追打一個女孩。在男人的拳頭下,女孩尖叫,掙紮。她痛苦的表情激起了小崽強烈的欲望。小崽認為,能夠有個女人在身邊,打都打不走地跟著他,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就不明白,為什麽別人有的我都沒有。”

小崽說道。小崽最喜歡聽的是一首叫作《馬上有錢》的神曲:“……房子車子有了嗎,身邊是否有個他,不要再去煩惱了,快點去買匹寶馬,馬上有美麗洋房,剩女再也不愁嫁……”

小崽哼了兩句,低頭看著腳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在送往看守所的路上,小崽向我提了最後一個請求,他想管我要兩張受害人的照片和出租車的照片。

我狠狠地罵了他,告訴他不可能。因為我知道,他把這件事當成了成就,他需要這些東西滿足自己的幻想,這些幻想很可能將伴隨他到一顆子彈穿過他的顱骨。

一個半月後,我和同事來到看守所提訊小崽。

四監區的鐵門前,我通過洞口往裏瞅,三十多個穿著囚服的老爺們,躺在一張方形大炕上午睡,其中一個是小崽。他還穿著入所的那件套頭衫,隻是外麵多了一件橘黃色馬甲,頭發都剃了。

小崽聽到我來了,臉上瞬間露出笑容,大跳了過來,可看到我的表情,他很快就收斂了。

我剛把他帶到訊問室,他就毫不客氣地伸手過來,“給我來根煙吧,警官。”我沒理他。

小崽閉上眼睛,眼珠在眼皮下骨碌碌地亂轉,又衝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什麽時候把我轉到市一看(第一看守所)?”

轉到第一看守所說明案件將會由中級人民法院或者高級人民法院審理,刑期十年打底。小崽一定是聽看守所裏其他人說的。

還沒等我說話,小崽毫無征兆地開始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到底要判我幾年?你打死我算了。”

筆錄做了一半,小崽衝著我臭來勁,居然淡淡說了一句,“我不會進監獄的,我不應該進去。”

我當時以為他威脅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卻滿臉無所謂,隨後我們誰也沒再看誰一眼。沒想到,下次再見麵時,他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九個月後,預審民警突然打來電話,說小崽因為肺結核死在公安醫院,讓我趕緊聯係看守所,看看怎麽處理屍體。

嫌疑人死在公安醫院是很敏感的事,要隨時做好家屬來鬧的準備,所以不敢把屍體火化。屍體被停放在醫院太平間的冰櫃裏,每天停屍費一百五十塊錢。

我費盡周折找到小崽天津老姨的手機號,電話裏磨嘰了半天,他老姨一聽說要結一千多塊錢的停屍費用,說了一句,你們愛咋處理就咋處理,馬上就掛斷了電話。

過了兩天,我撥打了小崽老姨家裏的固定電話,接電話的是小崽的姥爺。我終於和真正的“王立誌”說上話了。我說明了情況,電話那頭深深歎了口氣,說全按他姑娘說的辦,也把電話掛了。

我們給了小崽家屬兩個月的時間,但誰也沒來認領屍體。最後是局裏出麵,結算了小崽的停屍、火葬等費用,將近一萬塊錢。

小崽幾乎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我一直記得他說自己想在汽修店老老實實掙到一萬塊,結果工資被老板吞了;後來他偷盜出租車,給自己定下的目標營業額也是一萬塊。或許他自己也想不到,生前無論如何都難以掙到的一萬塊錢,死後卻從公安局這裏“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