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劉連旭和老田坐在黑色的警便車裏,車子停在路邊,不遠處就是地鐵站。

這是2011年2月的一個晚上。像往常一樣,地鐵出站口旁邊擠滿了黑車,司機們正大聲吆喝著,用眼睛捕捉遲疑的行人。

而劉連旭和老田的眼睛,則時刻不離黑車司機們的車牌號。

他們已經在這待了三天。兩個人沉悶地坐在車裏。老田開始說這樣就算看到鐵人的車,旁邊也可能有同夥,又說不能光盯著這一個地方,旁邊幾個黑車聚集地也得看看去。

長時間封閉空間裏的盯梢,加上老田的絮叨,讓劉連旭爆發了。他們開始爭吵。

正當吵得厲害的時候,後門冷不丁被拉開了。

有個穿著類似輔警執勤服的家夥鑽上了車,管兩個人要“三證”。劉連旭嚇了一跳,要是碰上城管查車可糟了,他就成開警車拉私活的了。

但他很快發現,對方衣衫襤褸,拿的也是假警察證,上麵寫著:“警備督察聯合執法證”。

他又細細端詳,意識到這人很有可能精神不正常。

於是他甩過去20塊錢,說錢給你,你下車。

那人看了看20塊錢,又把錢扔了回來,說錢給你,你下車。

劉連旭和老田好不容易把大神送走,對視了一眼,都捂著嘴笑了。

兩人達成了共識,各開一輛私家車在附近轉悠,看到那輛帕薩特就電話通個氣。

又這樣蹲守了幾天。劉連旭徹底扮成了黑車司機,也站在那拉活。

司機大多數是東北人,嗓門都很大,有個胖子走到車邊問他懂不懂規矩,他說不懂。當天回到家的時候,他發現車胎被紮漏了。

第二天,他把車挪到了遠處,戴上黑口罩和不起眼的小綿帽,站在人群後邊,在寒風中繼續等待著。

這天晚上,劉連旭沒有見到那輛帕薩特,卻看到黑車司機中,有一個麵容十分熟悉的大高個,正穿著反光馬甲站在路邊。

那正是鐵人。

他壓抑住瞬間高漲的情緒,來不及細想就走了過去。鐵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問他要去哪。

他說了一個靠近機場附近的平房區,距離這裏有1個半小時的車程。那是他經常抓人的地方。

鐵人爽快地答應了。

他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偷偷打量著鐵人。這人看上去40歲左右,腿很長,駕駛位被推到緊貼後座的地方,在狹窄的空間裏更顯得塊頭更大,但臉蛋卻很柔和,像個小孩。

劉連旭偷偷給老田發短信,約在機場附近見麵,老田沒回。

他不敢打電話,斜眼往腳底下一看,發現鐵人的腳下有個鐵扳手。一瞬間,他起了奇異的念頭,在車座下留點血,這樣萬一自己出了事,還能留點證據。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看向倒後鏡,正好和鐵人對上了眼。

上車之後兩人並沒說話,這下鐵人一樂,率先開口了,說大哥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劉連旭的胸口陡然一縮,嘴裏說,是嗎?

鐵人說你是不是也在附近拉過活啊。

劉連旭嗯了一聲。

倆人打開了話匣子,聊了一會生意不好做,等到劉連旭發現,鐵人真的認不出來自己時,先前的惴惴不安變成一股小小的得意。

“你們晚上怕碰上劫道的不?好像聽說大興那邊挺亂的。”劉連旭問。

“反正說實話,一般晚上去遠道的我們都不拉,但你是一個人,我才敢載你。咱倆頂多一對一唄。我們更怕警察。”鐵人說。

“你們怕警察嗎?”

“嗬嗬,怕。有的警察太壞,抓黑車直接打車打到派出所旁邊,弄到埋伏圈就抓,車扣到交通隊,人行政拘留。你幹的時候不長,可能不知道。不給老百姓留活路了。”

“警察也都是職責所在,混飯吃的。沒招,你當警察你也一樣。”劉連旭說。

“嗬嗬,我沒那路子。”

他們快開到指定地點時,劉連旭快速掃了一眼窗外,沒看到老田的白色捷達。

他想掏錢付款,又改了主意,因為他的錢包在左手兜,警官證就掛在錢包最外麵。一掏錢肯定被看見。於是他讓鐵人等他一會,“我有個哥們一會來這接我,你看這天也挺冷的,咱們在這稍等一會,我給你加20塊錢。”

鐵人同意了。

劉連旭借口撒尿下了車,他無法離開鐵人的視線,隻能走到環島邊上,偷偷把錢包換到另一邊,用貼著褲縫的手機打給老田。老田剛剛喂了一聲,他就掛了。

回到車上,他又和鐵人尷尬地聊了一會。

老田還是沒出現。鐵人開始抱怨起來,劉連旭趕忙掏了100塊錢給他。他嘟囔了兩聲,點燃了一根煙,看起來暫時被穩住了。

劉連旭走到車後,焦急地等待著老田。也許是察覺到哪裏不對勁,鐵人很快也打開門下來,大呼小叫起來。

野蠻的衝動是一瞬間爆發的。劉連旭看著麵前張牙舞爪的人,想到了自己和小許被打的夜晚。

他一邊和鐵人說著話,安撫他自己的朋友馬上就到了,一邊悄悄掏出了手銬。猛地衝上去之後,他準確地拷上了鐵人的左手,又迅速把另一端係在汽車方向盤上。

這招他在警校對著桌子腿練了幾年,從不出錯。

鐵人哀嚎了一聲,開始用另一隻手和身體的力量反抗。劉連旭想鑽進車裏,這樣就能搶到車鑰匙,鐵人則拚命阻擋他。

扭打中,他感到自己的右臉被鐵人抓了兩下。但他沒空在意。車鑰匙終於拔下來了,汽車一下子失去了光亮,周圍的環境也變得寂靜。

劉連旭隻能聽見鐵人不均勻的,嘶啞的喘息聲,沒有人說話,但空氣裏能聞到汗水和恐懼。

剛剛被鐵人抓過的臉頰,那種瘙癢又灼痛的感覺又來了。

劉連旭用手往臉上一摸,感覺傷口處有一股熱血湧了出來,疼痛也開始變得劇烈。

他覺得怪異的是,自己的手指在本該柔軟的皮膚上,卻摸到了一個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轉過身對著車窗查看。

反光裏映射出來的,是一個腮部被切開的可怕的男人臉。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反應過來,剛才不是被鐵人用手抓了,而是被他用藏好的小刀直接劃開了臉。

那硬邦邦的東西,正是劉連旭透過皮肉,摸到了自己的牙齦。

鐵人手裏的那把小刀還在閃爍著寒光,就是它直接切開了劉連旭的口罩,刺破了他的臉頰。

劉連旭沒帶槍,隻能從包裏摸出辣椒水,近乎神經質般地對著鐵人的臉狂噴了幾下。鐵人高聲慘叫,漸漸縮成一團,罵著聽不懂的方言。

幾乎在同時,搭檔老田那輛白色捷達飛馳而至,繞著環島轉了一圈,打著滑竄了過來。

老田拿起警棍,打開車門的同時往外一甩,踉踉蹌蹌地朝劉連旭跑來。

劉連旭用手扶著那片被切斷的臉,指著老田的鼻子,用隻剩一半的嘴唇罵道,我草泥馬,你他媽不會回短信啊。

老田喃喃地說,我看見短信了。

這口氣一出,劉連旭就暈倒了。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