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那天,小許的母親也在病房裏。

在劉連旭的想象當中,她應該是個尖酸刻薄的市儈人,這樣會讓他好過一些。也隻有這樣的女人才能好好和分局領導談一談,多要些“補償金”。

但他進了病房,隻看到一個幹練又老實的農村婦女。

她局促地站起來,又坐下,不知道該對劉連旭說什麽。

最終她找到了話題,從在醫院附近租的小房子切入,她說打算長期陪床,劉連旭注意到,她時不時就會對昏睡中的小許說上兩句,口氣像對一個5、6歲的小孩說話。

這讓劉連旭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警察通常對受害人的悲痛欲絕無動於衷,這是基本功。但劉連旭無法在麵對小許的母親時拿出職業麵具。

她削了個蘋果,眼睛一直瞟著小許,猶豫了一下,又把蘋果給劉連旭遞了過來,然後平靜地端詳了一下劉連旭的臉,脖子,身體,眼光所到之處,讓他感到火辣辣的疼。

她說,“你們警察挺危險的哈。”

劉連旭回答說:“嗯,還行。”

她又說:“我看你好像傷得不太厲害。”

劉連旭感到一陣惱怒的刺痛。

他很想掀開衣服,讓小許母親看看自己肚皮上的一長道刀痕,證明自己也受到過致命傷害。

那是2001年留下的,這道疤痕改變了他的職業生涯。

當時他還在重案隊當偵查員,劉連旭和當時的隊長李成林,以及一位年輕民警前往火車站抓人。隊裏特意派出三個高大的刑警,因為對手是個練家子。

那家夥剛剛殺掉了自己的妻子,並把妻子的屍體剁碎了扔到鍋裏煮,然後買了票,準備坐火車回來家。

最終,幾個人在車站廁所遭遇了。

當時的隊長李成林第一個撲上去,凶徒的刀直接紮向了他的肚子,又被腰帶頂了回去。李成林用右手攥住了刀,順勢把對方推到糞坑裏。

一瞬間愣了神的劉連旭這才衝上去,迎接凶徒的第二輪攻擊。他沒有李成林那麽幸運,刀從他的左乳一直劃到右胯,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疤。一直到現在,他都很少去公共浴池洗澡。

而另一名偵查員嚇傻了,在旁邊一動不動。

事後,李成林得了一等功,提拔副支隊長。劉連旭卻和那名沒衝上去的偵查員一樣,拿了個三等功。

一等功和三等功,天差地別。前者可以得到所有榮耀,在警隊平步青雲。

這改變了他的後半生。

分局有項不成文的規定,受傷的民警可以自由選擇單位。劉連旭很快從重案隊申請調到了機動車隊——主要是不想看到李成林。

每當新隊長或者其他領導逼得狠了,他就會掀開衣服,露出那道疤,開始耍賴。“看到沒有,三等功,就這!”

他總是這樣說,也總是這樣做。

但這次,他最終也沒有在老太太麵前掀開衣服。

後來劉連旭說:“我就是從那一刻才下定決心,要把那幫孫子挨個逮回來,傾家**產賠我徒弟醫藥費。”

但當時的他隻是默默無言,陪著小許的媽媽在病房坐了半個小時。

她並不搭理他,自顧自地擺弄著一部智能手機,不斷向周圍的年輕護士請教,怎樣操作。

劉連旭尷尬地走了。

隔了幾天,有的同事發現小許的qq頭像亮起來了,人人網也發了新的狀態:“最近因公受傷,正在醫院休息,一切安好,等出院後和大家聯係!勿念!”

下麵據說有幾十條評論,但是沒有人回答。

劉連旭這才知道那天她在醫院裏擺弄智能手機是怎麽回事,原來是為了偽裝成小許的樣子。

這位母親堅信,奇跡會發生,自己兒子隻是暫時休息一下,他一定會安然無恙地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