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沒有人能夠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抑鬱了,張大鵬也不例外。

都是從微小的線索一點點浮現出來的。張大鵬在2012年開始,渾身哪哪都不對,幹什麽什麽都錯,突然間就一蹶不振起來。

他的食欲幾乎消失了,幾個禮拜之內上半身狂瘦,隻剩腰間的一圈肉。睡覺時會做特別長特別逼真的夢,就像一部以個人經曆為題材的電影,全是過去的案子、老哥們和酒局。

“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隻是男人不願意承認罷了。”張大鵬這樣說。2012年的他41歲了。

隨之而來的,自然是事業上的滑坡。以前可以為之瘋狂的命案偵破也沒了意思。大概是案件弄得多了。他算了算,距離劉小軍被拐案,已經過去了9年。

2012年7月,張大鵬帶著手下兩個民警,在天津尋找一個非正常死亡者的親屬,因為連軸轉了幾個班,大家都沒睡覺,臉色很不好,似乎都在等著張大鵬講笑話激勵氛圍。

張大鵬突然就急了,誰也沒招他。“哥幾個想不想幹?不想幹咱就找個賓館悶燈蜜(睡覺)得了。”張大鵬喪氣地說。

後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崩潰是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刻開始。

事實上,他和父親的關係並不要好,可以說是極差。

父親得的是肝癌,死得非常痛苦,最後什麽也不吃,極度衰弱,差不多是自盡的。

母親找張大鵬,要他去醫院好好看看。張大鵬回答:“幫我求求他,讓他快點死。”

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張大鵬回憶著。這老頭年輕時眼睛很有神,能力欲望都很強,敢想敢幹,習慣於支配別人。但張大鵬後來發現這優點換個說法,就是暴君,獨裁,喝了酒就耍酒瘋,打人。

他沒少挨父親的打,但強悍而成功的父親成功激起了少時張大鵬強烈的模仿和追隨心理。張大鵬一直以父親為驕傲。

父親是最早一批下海開加油站的,工作很忙,周一到周五在家裏住,周六周日要喝酒應酬基本不回家。

張大鵬老家是個小地方,風言風語很快就傳過來,有人說,他父親在縣裏還有個家,孩子比他略小,同一所學校。張大鵬初一,那男孩小學四年級。

張大鵬當時學習很刻苦,他知道要拚取父親的支持。父親喝到紅光滿麵時,會當著一眾客人的麵,讓張大鵬背古詩詞,背一首就給十元錢。張大鵬總是興奮而自豪地上前背誦,這成為父子二人一個經典節目。

直到很久以後,爺爺去世,張大鵬去參加葬禮,卻被大爺、叔叔們攔著不讓進靈堂。

他那時才知道,自己才是小三的兒子。那邊是原配。

從此,父子成了仇人。

張大鵬的青春期來了。他打架,抽煙,逃課,和父親對罵,離家出走,雙方拒絕向對方妥協。

父親無奈隻能給他找了一個廚師學校,並安排他去一個大飯店當廚師。僅僅當了一年,他聽同學說,警察招人,就立刻扔下大勺去當警察。工資隻有原來的三分之一。

借著警察的身份,張大鵬把青春期延續到了中年,始終肆意妄為,保持憤怒。

但父親的去世,突然消解了這種憤怒,也消解了張大鵬的一切鬥誌,還給了他過去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內疚。

好久以後,母親和他促膝長談。老太太報仇一樣把老爺子的話轉述給他:在他心裏,張大鵬一直是沒上小學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他和張大鵬母親過於擔心,貼在門口傾聽,聽到張大鵬哭泣,咒罵一個個動畫片裏的怪物,他們又不敢進去勸,因為張大鵬會把他們推出門去,獨自麵對那些看不見的怪物。

小時候,張大鵬3歲才學會說話。有一天,嘴裏突然冒出一整句一整句的大人話,他們都不知道這些話張大鵬是從哪學的。

父親還說了,他最自豪的就是張大鵬初中時在操場上打架,對方是兩個高年級的同學。張大鵬瘋了一樣衝上去,就是因為他們欺負了張大鵬的同班同學。他知道自己兒子一次一次摔倒,磕掉了牙齒,受傷那麽厲害,但不肯服輸。

他說張大鵬和他一個脾氣,講究人。以後能成事的隻有張大鵬,能夠把家裏買賣接下來的也隻有張大鵬。可惜。

最後,母親告訴張大鵬:老爺子死之前,眼睛一直在盯著門口。他在等一個人。那個人隻能是你。

張大鵬覺得有成噸成噸的東西在胸中崩裂,又有溫暖而堅硬的東西填滿他的心,哽住了他的喉嚨。

他一直流淚,控製不住地流淌。他8歲的兒子嚇壞了,抬起頭問自己爸爸怎麽了。他看著兒子忽閃忽閃的眼睛,摸著他頭頂軟軟的小頭發,一邊哭著,一邊說沒事。

他的兒子很生氣,他的兒子想要聽爸爸的心裏話。

就像曾經的張大鵬一樣,他兒子把自己關到了屋裏,不和任何人說話。

一生中,張大鵬最渴望著兒子的認可,如今夢想實現了,他有了一個比自己強得多的兒子,並獲取了兒子的愛。

他渴望堅強起來,像他的父親一樣。

然後有一天,張大鵬突然想起那個叫劉小軍的孩子。這孩子還困在身邊人的謊言之中。他的養母會不會騙他,說是他的爸爸不要他了?她是在垃圾箱旁邊撿了他?或者幹脆洗腦,抹去劉東的存在?他要親自找到劉小軍,告訴他,他的爸爸從來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