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張大鵬這一次不僅僅是劉小軍的舅舅,也揭開了自己的警察身份。因為他安排楚姐和當地派出所的會麵,吃飯,想拜拜地頭蛇,好辦事。

他們在一家火鍋店碰頭。說起張大鵬要找的那個村子,民警含糊地講了一件事:兩個月前,他們要收繳一批村裏自製的五連發獵槍。指導員因為前一天巡邏,太過疲憊睡在了車裏,結果被連人帶車掀翻在地,顱骨骨折。派出所民警補充說,他可以幫忙聯係當地的村支書。

張大鵬一下就明白了這名民警的意思,但楚大姐還在努力地討好民警,飯沒吃到一半,派出所民警就去前台結了賬,走了。

楚大姐一陣陣哭得張大鵬心煩意亂。劉東也盯著他看。

“操,咱們走。”張大鵬說。

村莊接近安徽和河南的交界處,居民們窮到已經和現代生活嚴重脫節。據說連到長途汽車站買個票都沒幾個人會,語言也和其他地區不盡相同。別的村男人基本都在城裏打工,這個村,家家老爺們都在。

三個人徑直去了村委會。

屋裏有幾個人納涼,村長總是最好認的一個,隻有村幹部去哪都不好好穿著上衣,非要披在肩膀上,像是怕脫了衣服不認識被狗咬似的。

那村長50多歲,見到張大鵬掏出了工作證,他才說,可以帶著去找那戶人家,但估計救不走人。“錢都花了,婚也結了,還咋帶走?”

張大鵬剛被村民堵過一次,現在不太敢說話。

但劉東插了一句:“那是花錢買的,不是娶的。”

“那不是一樣嗎?城裏人娶媳婦不也花錢嗎?”村長敲敲煙袋。

“那我們就出錢,把人帶走行不?”楚大姐也說話了。

“你們自己談吧”。村長說。

張大鵬問村長村裏這麽幹的人是不是挺多的,村長一攤手,“咋辦,你們城裏把好東西、女人全都吸走了,我們的光棍娶不上媳婦,我能咋辦?”

下午三點多,張大鵬有些焦躁,執意要村長馬上引路。村長不情願地走在前麵,4個人走在他身後。路上,張大鵬看到了架在鐵杆上麵的大喇叭,他就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被村長耍了。

村長要找人,直接喇叭裏喊一下就行。

於是張大鵬特意搶到最前麵去,逢人就問誰誰誰家在哪,那幫人看到村長跟著,就說了。

穿越長長的巷子,敲開門,一個形容枯槁,典型的農村婦女和楚大姐對上了眼神,兩人都怔住了。

那名婦女連聲叫:“娘,娘,娘。”

她一上手去抱楚姐,楚姐就像一潑水一樣癱下去了。

她家裏沒有人。

張大鵬當機立斷要帶著人走,村長也撕破了臉,說必須等家裏人回來商量。更讓張大鵬頭大的是,楚姐的女兒也猶猶豫豫的,她說自己有孩子了,被婆婆帶到親戚家玩去了。

楚姐勃然大怒,說你才多大就生孩子了!說完就拿手打她的臉。

就在這時,女兒老公一家聽到消息,都趕過來了。張大鵬不顧十幾隻胳膊的阻攔,要把人帶走,但追攆的人越積越多,張大鵬衣服被越扯越長。

終於,他解開衣服,大喊:“誰敢上來。”

這次他帶了槍。敞開的衣服下,別著槍套,裝著一把報廢了的六四,上麵還拴著一根紅綢子。

這是一把應該在1996年上繳的廢槍,被遺忘在刑警隊。自從2003年五條禁令以後,配槍變成非常麻煩的事。出差帶槍領導一天能給你打十個電話,所以會有民警帶上假槍,甚至弄個塑料玩具槍放在槍套裏。

人群散開了,大家夥都看著女兒的男人和婆婆。婆婆拿腦袋往張大鵬身上頂:“打死我,反正我不想活了!”

有個癱子女人,在地上爬,嘴裏還叫囂著不能把村裏的媳婦領走,讓村裏沒媳婦。

最後是村長來談話,讓張大鵬到村委會慢慢商量。張大鵬身上全是口子,在人群簇擁下被推著走,如同古代押送犯人一樣,前麵就是刑場。

當一個警察掏槍卻沒射擊的時候,他的優勢會從出槍的一刻開始迅速流失。

草你媽的,張大鵬在心中暗罵。

快到村委會的時候,有個埋伏已久的大爺,推著糞車跑過來,一聞到味道,人群呼啦一下散開了。墨綠、奇臭無比的糞水灑在地上,張大鵬沒能及時躲過去,沾了一褲腳。

他順勢攀著梯子,上了一個土坯房的頂上,向遠處看,但劉東他們已經被人群擠散了。

沒人再上來逼迫,張大鵬就在房頂上待著,腰上別著那把廢槍。下麵圍了20多個村民。

幾個年輕的小夥子拿手對他指指點點,目露凶光,還有幾個人捂著嘴笑。這位信奉“警察就是流氓”的民警,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似乎說什麽都會顯得傻逼。

然後他結結巴巴講起了法律:“你們阻礙解救婦女兒童是非法的,是暴力抗法。”

說著說著,他才發現,這樣做顯得更傻。

羅列罪名有用嗎?誰都明白這點事。

人群漸漸散去,他還是不肯下去。可能是因為褲腳上還有屎的味道,他就是不想讓這幫老百姓看到落魄警察的樣子。

有個大概6、7歲的小男孩跑到張大鵬下麵,怪叫,揚手,讓張大鵬不得不看著他。

他脫下褲子,背對張大鵬,彎下腰,緊接著,一坨屎落在雙腿之間。然後他回頭,用手指指張大鵬,笑著跑了。

張大鵬覺得憤怒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