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04年對張大鵬很友善,他接了幾個案件都很快就破了。唯獨有一樁搶劫殺人案,讓他內心起了波瀾:一個吸毒的孩子,為了毒資捅死父母,搶了700多塊錢,他爸臨死前還在指點他存折在哪,讓他快點跑。他在銀行取錢的時候,覺得自己不是人,就來自首了。

自從劉小軍的失蹤案開始,張大鵬溫和了許多,但那天,他狠狠教訓了那個孩子一頓。孩子越哭,他越混。他說你不配有個爸。

劉小軍的案件已經破了,人卻沒找到。

張大鵬頭次碰到一個需要他動用耐心和細心去啃的案子。他變了很多。

2004年9月,張大鵬到河南省去找一個在逃10年的嫌疑人,出了半個月的差,雖然案子沒什麽進展,但他特意通過熟人搭上了鄭州市局的一個民警大哥。

他聽說,這大哥破了不少拐賣兒童案件。他覺得自己應該專門去一趟鄭州,聽聽經驗。

這位大哥45歲,上唇有小胡子,聲音柔和,你得豎起耳朵來認真聽。他很熱情,聽說張大鵬來找失蹤兒童都有點激動。“在我們這兒,男孩叫大貨,現在行情是10000元到15000元,女孩和女人叫小貨,4000元到8000元。”他這麽說著,拿出煙盒來,掏出幾支煙放在桌子上,擺開來。

老大哥接著告訴張大鵬,拐賣婦女說實在的,就是一句話,下山。

“都是從雲南、四川那種窮得不行的山地下來的。好多女的到我們這都傻乎乎問,山是不是被炸沒了。她都沒見過平原。”他還說,這種女人嫁過來,一般過得都好,弄個大行動把人送家去,甚至有的會不樂意。

他拿起一根煙在桌上擺來擺去。

“個別少數的,從城市拐過來的,都寫在影視作品裏了,很少很少。因為不好賣,再漂亮也不好賣,還得費勁看著,生了孩子也會跑。”

張大鵬問他,小孩一般賣到哪去。

他把一根煙撕成煙絲,呼地一吹:“那可不好說,我們這地界其實是個中轉站,北方有的願意要女孩,因為女兒養老,還能掙嫁妝。男孩賣到南方的多,那裏有這個講究,村裏你家沒男孩就得受欺負。你那是多大孩子?”

“5歲的男孩。”

“不太好說,反正肯定是收養了,找個老太太帶兩天就不鬧了。可以囤著,不一定送哪去。”

兩個人晚上在附近喝酒,大哥喝到臉色通紅,有人追查這種案子,他聊得也很高興。他又帶著張大鵬回了辦公室,跑到旁邊會議室給張大鵬放了一段內部資料片。

那是一個偷拍的鏡頭,昏暗、模糊、不停晃動。張大鵬看了好半天才看出來,低矮的磚房,推著小車的孩子,這是在某個黑磚窯裏,那些小男孩大概11歲,瘦成麻杆,鼓起滿身的骨頭用力推著一車車的磚頭,背景是漫天的黑煙。

鏡頭照到了一個休息男孩的腳上。光腳,腳底板上麵血痂和煤灰已經沾成一層說不清是什麽的烏漆抹黑的東西。

孩子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張大鵬餘光裏看到那位大哥一直躲在旁邊觀察他的表情,就明知故問,這什麽東西啊?

大哥指了一下屏幕,沒說話,那表情動作就是你接著看,重點在後麵的意思。

有個高個兒男孩推著推著,滿頭是汗地倒在地上,兩邊嘴角帶著白沫,抽搐了幾下,隨即癱平,合上了雙眼,動作慢得像是演電影。

一個穿著破西服的“監工”跑過來,一邊喊人,一邊用鞋子猛踢孩子的胸部,抬起膝蓋使勁踹,用腳做心肺複蘇。更令張大鵬心涼的是,周圍那些男孩沒有一個稍微往這兒挪兩下腳的,都放下推車,僵屍似的站在那看。

西服男還在惱怒地猛踢孩子胸部。有個機靈一些的男孩,看到西服男因為怕出人命而退開了些,就跑過來,往地上同伴的臉上撒了泡尿。

原本躺著的男孩麵無人色,此時慢慢恢複神智,雙手抹臉,竟然像是從水裏浮上來一樣站起身。

張大鵬感到屋裏氣溫低了十幾度,要不然他為什麽渾身發冷,抖個不停。

為了掩飾,張大鵬和大哥大聲抱怨起法律來,大哥玩世不恭的臉上第一次閃過神秘的沉思表情。

“人販子這麽幹已經幾百年了。法律才多少年?”

錄像結束,屋裏一片寂靜。

“這不光違法吧,規矩都壞了。那都是人!”

大哥看了看張大鵬,突然笑起來,拍了拍張大鵬的肩膀。

“兄弟,到了這,你才是壞規矩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