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想想很奇怪,張大鵬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死人有過愧疚。

“所有人躺在解剖**都一個樣,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是你命不好。”張大鵬過去老這樣說。

可現在,一個確信沒死的小男孩,卻變成了一個擺脫不了的幽靈,終日纏著自己。

他從來沒體驗過失眠的滋味。那段時間,他就是合不上眼,多累都合不上。他害怕睡著,害怕噩夢中出現的一張張臉,聶辰的臉,劉小軍的臉,提醒著張大鵬,他們每一個人,都曾經好好活過。

人販子老周,聶辰的前情人,是個謎一樣的王八蛋。

2004年3月,張大鵬一個人徜徉在浙江村的小路上,詢問每一個玩過牌的男人,可老周依然無處可尋。

他甚至已經聽夠了所有關於他的傳說。

“老周?我好像昨晚上還見過他。”

“老周應該剛剛還往那邊走了吧。”

張大鵬甚至一度覺得這是其他村民共同編造出來的騙局,為了考驗他的耐心。可這個老周是他結案的唯一希望。隻有他,才知道劉小軍被賣到了哪裏。

他找遍了線人和有過前科的老周同鄉,終於捕捉到了這陣風。有個因為無牌照賣炮仗被抓的河南人說,聽聞老周前幾天在黑龍江因為開賭局被抓了。

張大鵬血壓飆升,給當地打了電話,根據一個同案犯,找到了老周所在的看守所。

那是寒冷刺骨的東北冬天,張大鵬他們到看守所接人的時候,“老周”雙手被一條腳鐐鎖在門口的大樹上。

老周是因為在當地組了個大牌局被抓的。在當地那麽多天,警察一直以為他是個聾子。

不開玩笑。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但老民警知道,聾啞人嗓子眼裏也不是一點動靜都出不來,於是他被鎖在了大樹上。

南城分局和當地的關係很好,協調了一下,就可以帶著人回北京。

張大鵬押人回北京的路上,幾個民警說說笑笑,都拿老周當死人看待。有個年輕的民警打開飯盒,問這東西給他吃是不是浪費啊。

老周終於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被張大鵬敏銳地捕捉到了,狗日的裝聾啞人!

他明白那個眼光的含義。於是他傾身向前對故作鎮定的老周說:“我們那兒的事,比在東北大多了。小孩和女人的事,你好好想想。”

老周垂下了眼皮,又一動不動了。

張大鵬根本就沒讓老周入所,就在辦公室裏銬著他問。

兩隻手用銬子吊起來,長度剛剛好夠他踮腳站著。一連十幾天,張大鵬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宮保雞丁、蔥爆羊肉,他吃什麽就讓老周吃什麽。但就是不讓他睡覺。

張大鵬自己也不睡,他已經失眠快一個月了,每天隻能在困到不行的時候昏倒幾十分鍾。

老周那個姿勢也根本睡不了,一迷糊,腳就踮不起來,勒手脖子。

張大鵬就這麽眼睛對眼睛地盯著他,在辦公室裏翻卷宗。因為劉小軍被拐,他已經失眠太久了,他就是要讓老周嚐嚐這滋味。

一個禮拜過去了,奇跡發生了!“聾啞人”被治好了。

當老周勒著手腕子都能打呼嚕的時候,總會被小耳光拍醒,一睜眼就是張大鵬一對比自己還紅的眼睛。

老周真的像是人生中第一次說話,聲音嘶啞,像金屬摩擦:“你比東北警察都狠,我服了。”

可張大鵬把他放下來的時候,他又開始胡編亂造,張大鵬又把他掛了上去。

“大哥,這次我真說實話。”

“我是真不想聽。”

第十天的時候,老周停止了哀嚎,胡言亂語,要找媽媽。

到了第十五天,老周嚎哭,但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眼結膜嚴重發炎了。張大鵬也快支撐不住了,他新買的茶杯裏全是煙屁股。

老周為表誠意,說了自己的真實情況:25歲那年,因為涉嫌傷害被收容了三個月,之後沒敢再回老家。沒媳婦沒孩子,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張大鵬做完筆錄,解下一隻手銬,讓對方簽了字。

老周在得到準許後,瞬間昏倒,一隻手掛在上麵,整個身體鍾擺了幾下,呼嚕聲就起來了。

張大鵬一口吐了出來,像岩漿把食道燙了一遍。他太累了。

老周的筆錄大部分和小東北說的一樣,孩子被賣到了河南長垣縣一個“關係不太近的堂姐家裏。”

這是一條最關鍵、卻又極度虛無縹緲的線索:堂姐叫鄒春桂,但這隻是她其中一個假名,她應該沒上戶口,1994年嫁到了福建,幫人買男孩,她做中間人。這次堂姐用劉小軍賺了12000元,買主是著急買兒子入祖祠的福建兩口子。

張大鵬在訊問嫌疑人方麵很少吃回鍋肉。他口供隻問一次,但這一次,他需要的不僅僅是定罪量刑的口供,更需要的是一份真相——劉小軍到底被賣到誰家了?

張大鵬沒讓老周睡上兩個小時,又拍臉叫他起來。張大鵬給他點了根煙,繼續和他核對。老周比第一次還煩躁,滿臉的眼屎,他說我該說的都說了。張大鵬又問了一遍他堂姐的真實身份,對方還是堅持原來的說法。

但唯一弄不明白的,就是劉東的女人到底有沒有深度參與這件事。

老周是知道聶辰死了的,他親口承認。按他的脾氣,如果女人是主謀,他應該立刻把事情推到女人身上。可他並沒有,而是把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這讓張大鵬很疑惑。

老周徹底睡著了。睡死過去了,怎麽叫也叫不醒了。張大鵬找了兩個輔警用擔架把他抬進了看守所。

張大鵬悲哀地感覺,那個女人將永遠帶著秘密沉在地下了。

他也不想再見到老周了,對方根本不知道孩子被賣到誰家,而且倆人看到對方就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