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張大鵬反複向我強調,兒童失蹤的案子他辦得多了,十有八九和附近的人有關,包括父母、家人、朋友,和鄰居。不管家長看起來多焦慮,他們心裏都有點兒數,甚至會知道是誰幹的。

2003年9月16日,一個名叫劉小軍的5歲男孩失蹤了。

張大鵬來到浙江村出現場。這裏曾經有7萬人口,是全國最大的服裝批發基地,治安極差,滿是抽烏煙的和幫派人員。他們遇上事兒,很少和外界打交道,連死人了都自己調解。

進村之後,張大鵬好長一段時間沒進入狀態,腦子裏一直想著警車別被砸了。

還沒進門之前,張大鵬就仔細地看了一遍房子,他不是在考量房子,而是在打量人。

這是一個典型的浙江村小作坊。一共四間小屋,30平米。受害人是劉東夫婦,他們和失蹤的兒子住在最西側的小屋,另外三間分別是廚房、工作間和倉庫,堆得滿滿當當。

整個院子的主題都是掙錢,幾乎沒有什麽人的生存空間。

劉東夫婦屋裏隻容得下一張床。電視機都沒地方放,用尼龍繩捆著,從房梁上懸掛著吊下來。孩子劉小軍的“床”,幹脆是一個大衣櫃的下層空間。

孩子的父親劉東,典型的浙商打扮,33歲,瘦小,精幹,深邃輪廓。穿著不合體的大西裝外套,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大大的金戒指。見麵時,他坐在沙發上,略帶神經質地擰著一隻黃色的毛絨玩具狗的脖子。

這景象多少讓張大鵬膽寒。

張大鵬在派出所上班的時候,也接過兒童走失。父母都急得火上房一樣,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你就是找一大堆狗屎扔在地上讓他吃,他也得吃”,混蛋如張大鵬,也會情不自禁地產生溫熱的共鳴。

但劉東比較鎮靜,敘述時相當克製。

那是在9月13日,也就是三天之前,下午兩點,劉小軍穿著黃白相間的條紋長袖T恤,在院子裏一個人騎著玩具三輪車。當時劉東和妻子正在趕工一批抽腰短大衣。

一個小時後,劉東把連夜趕好的衣服送到服裝批發市場的攤位上。

再過一個小時回來,孩子就沒了,隻有他的小三輪車孤零零地靜止在原地。

劉東妻子當時還在工作間裏忙著給大衣打眼,見到劉東闖進來問孩子在哪,他們回到屋裏找,到村落裏找。所有的親戚、朋友、鄰居,他都問了一遍,但是沒人看見劉小軍。直到現在,他們把附近的村莊找遍了,也沒看到孩子的蹤影。

劉東冷靜的敘述讓張大鵬異常惱怒。,他開始竹筒倒豆子一樣瘋狂地用問題轟炸對方:你們當時院裏幾個大人?他們都在幹什麽?周圍也沒人看見?你孩子上戶口了嗎?是你親生的嗎?你跟你媳婦是頭婚嗎?

在以前,責怪受害人也是警察慣用的留後手的辦法,防止以後破不了案子,得有個說辭。

但這一次不太一樣,張大鵬太“用力”了,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他用這些問題匯集成一個重重的拳頭打向劉東。其言外之意很明顯: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要為你孩子的悲慘境地負主要責任。

張大鵬能明顯感受到氣氛變了:劉東的臉越來越紅,局促不安地摸著無名指上的大金戒指,一下又一下。

張大鵬知道自己在談話中占了上風。他似笑非笑,最後問了劉東一個關鍵問題——孩子走丟之前,到底是在家裏還是在巷子裏?

在2003年,如果一個兒童在戶外失蹤,就算失蹤人口,由治安支隊辦理。除非有證據證明孩子是被綁架或者拐走。而今天張大鵬接到這案子,是治安支隊轉來的,這意味著劉東多半是改變了說辭,把案發地點從室外變成了室內,所以才會轉交給刑警隊。

麵對張大鵬的質問,劉東賭咒發誓自己說的是真話,再三保證:孩子就是在室內消失的。

張大鵬輕蔑地一笑,他最看不起賭咒的人。隻有撒謊的人,不自信的人才會在精神上虐待自己,用這種方式去取悅別人。

沒想到,劉東突然提高音量,喉結劇烈抖動,兩眼泛紅地解釋說:“警官,小軍肯定是被拐了!”張大鵬咆哮著罵出髒話,劉東一臉驚愕地收聲。

在張大鵬看來,無論是和事主、證人還是嫌疑人共處一室,警察永遠應該是屋裏聲音最大的。

他沒有著急揭穿劉東的謊言,而是在院子裏轉了一圈。他先是上了二樓的天台,隨意在破麻袋片和紙箱裏翻動著,隻找到了幾件用來擋雨的破布和舊衣服。

他還記得有個繼母把孩子分屍後就扔在天台上。

他是個重案刑警,必須以人性最低的底線來揣測每一個人。誰能保證,消失的孩子和神經質的父親劉東沒關係?

張大鵬再次回到劉東夫婦的臥室,在桌上找到了一張劉小軍戴著虎頭帽的照片。小孩今年5歲,小圓臉,白淨,五官位置很接近,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得多,和村裏的大人正相反。

他跪著鑽進孩子睡覺的大衣櫃裏,拉起被褥抖了幾下,也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麽。

無意中,他抬起頭,看見狹小的衣櫃頂端,貼著幾張藍色彩紙做的小星星,和黃色的月亮。

張大鵬心裏驀然一痛,來得猝不及防。

他突然對劉東夫婦的怒氣稍稍平息。

劉東的妻子一直在忙活,縫紉機一刻不停地在她手下沙沙作響。為了讓樣式跟得緊,她還在雙眼泛紅地和女工們一起趕工,一言不發,似乎世界上沒什麽能夠阻擋這家人掙錢。

每當要女人說證言,丈夫劉東就會把話頭搶過來,當著她的麵,用第三人稱敘述她的所見所聞。張大鵬能清楚感受到在逼仄的空間裏,女人被徹底忽視。

張大鵬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受驚的表情和軀體動作驗證了張大鵬的猜想。

她已經挨過揍了。

畢竟丟孩子的時候她在家,所以她應當承擔責任,以及丈夫劉東的怒火。

沉默的女人背後,是激動且絮絮叨叨的劉東。

上警車之前,劉東拽住張大鵬的手,問會不會是人販子拐走了,怎麽樣能找到孩子?他用熱切和哀求的語氣逼著張大鵬做出承諾。

張大鵬很不耐煩,說你知道一年發多少起命案、有多少人找不著嗎?上個月有個女大學生從火車站打車去學校,圖便宜打了黑車,半道上就被弄死,扔到溝裏了。案子到現在也沒破,就找到一條胳膊。

劉東一聽就急了,“我兒子沒有死。”

張大鵬說:“我我我我我我就是舉舉舉個例子。”他腳踩油門,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奇怪的男人。

“我兒子沒有死。”劉東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張大鵬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