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抗辯

2011年年末,我從派出所加入刑警隊機動車偵查中隊,心中暗自慶幸以後再也不用跟經常打架的醉鬼們打交道了。機動車偵查中隊主管的是盜竊機動車、用幹擾器開車門盜竊車內財物和砸車玻璃等案件。我個人覺得,這類案件是刑事案件中最難偵破的案件。原因是這類案件經常沒有犯罪現場(車被開走了),違法分子和車主也沒有社會關係和私人恩怨,大多數是流動性的隨機犯罪。

不過,回顧我在機動車偵查中隊的時光,也不乏高光的時刻,剛調過去半年就破了幾起係列大案。比如,一對四川籍的兄弟,專偷奧迪Q7,隨後將車身噴成其他顏色,以三萬到四萬的價格賣給其他外地人,某著名女星的座駕也被他們偷了。還有幾個修車店的小賊,他們四處盜竊北京吉普,之後轉賣給內蒙古的牧羊人。

從2005年起,盜竊機動車的案件逐漸減少。原因有兩方麵:一方麵,隨著新車價格下降,二手車越來越不值錢;另一方麵,偷來的車也不好上路,頂多在鄉下開一開。機動車偵查中隊的案件越來越少,領導辦公室傳出風聲,有可能要把機動車偵查中隊解散。

與此同時,重案組的兩個辦案隊在單位裏倒顯得異常紮眼。重案組是領導的寵兒,他們大多數時間不在單位,沒案子的時候工作時間玩遊戲領導也從來不批評他們——一牆之隔的我們,上班時間打個私人電話都提心吊膽——局長還年年單獨請他們吃飯,表彰他們,原因是一整年所有的命案都破了。更讓人羨慕的是,他們的休息日比我們多多了。當手頭所有案件都清理掉後,他們就可以留下一個探組值班,其他人在家休息。

市局的一位領導說過一句話:“本質上,所有的案件都是重案。”分局一位主管治安的領導也曾經說過:“重案組的民警,個個拿出來都可以當探長用;重案組的探長,個個拿出去可以當隊長用。”重案組的民警們自然有一種骨子裏的驕傲。當你恭喜他們破了一個“巨牛”的案件時,他們會輕描淡寫地和你說,“沒錯,是抓了一個人,刀扔到房頂了,總隊用無人機拍到的。”

任何人在他們隔壁都會忍不住對他們的辦公室好奇。看似一間普普通通的辦公室,裏麵卻裝著沾血的刀、各式自製手槍、破碎屍體的照片等。這個直麵各種罪惡真相的地方,和全支隊就隔著一扇木門。

有一回,我偶然路過他們辦公室,看到他們正一臉嚴肅地坐在黑板前開會,他們隊長站在前麵唾沫橫飛,像是傳銷組織現場。我忍不住想聽聽出了什麽事。他們隊長看到我,我衝他點了點頭,他不耐煩地一擺手,一個比我還小的男同事板著臉過來把門關上了。他們組裏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我鬧了個大紅臉,心說,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和他們組裏的大多數人都隻是點頭之交的同事關係,隻知道他們組裏有個抓人不要命的“李逵”,有個愛眯縫著眼、走到哪兒身邊都圍著一圈人的“老貓”,有個戴眼鏡、總笑嗬嗬摸著肚子的老楊。

我之前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加入重案組——一個案件被百分之百偵破、全分局所有資源可以隨便調度使用的隊伍。直到那一次,一個偶然的機會,命案的世界向我打開了大門。機緣巧合之下,一個手裏有數條人命的連環殺手點名要和我單聊,視其他重案偵查員為空氣。我進入那個充滿“鮮血和殘肢”的世界,與重案組隊長老關、訊問能手“老貓”等人結下了奇妙的緣分。

2012年2月,一輛破普桑巡邏車沿著路邊渾濁的小河緩緩駛入齊家村。車上有兩名派出所老民警,他們穿著便衣,神態輕鬆,連個本子都沒拿。一個月後市裏要召開每年一度的盛會,分局要求民警對轄區內所有登記在冊的前科犯、吸毒人員和重點人口進行摸底教育,“敲山震虎”,以進一步降低案發率。

齊家村坐落於城市西北郊的山區,這裏空氣清新而幹燥,村裏人講著土話,管去市區叫“進城”。全村幾百名男女老少,隻有一名前科犯需要“教育”,他叫李新楊。他家境貧寒,但眉清目秀,鼻梁高挺,酷似一位著名歌手。

三年前,二十三歲的李新楊騎著“狗騎兔子”(帶篷三輪摩托)拉黑活,有個客人把裝著十五萬元現金的黑皮包落在車上。客人剛下車就想起來了,追著三輪車大喊半天,近在咫尺的李新楊裝聾作啞,一腳油門,直奔城外。二十天後警察抓住李新楊時,跟著他的眼神在枕頭裏搜到了兩根金條。李新楊嘴裏大喊冤枉:“我當時真沒聽見他喊我!不然我能不還錢嗎?!”最終他因盜竊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服刑兩年。去年年底他出獄,如今在家幫老娘賣豆腐。

兩名老民警來到李新楊家裏時,他剛給滿滿一鍋豆腐點完鹵,準備上屜。他那張臉,比鍋裏的豆腐還要白幾分。李新楊看到民警來了,表情極不自然,沒等民警開口“教育”,他就深深地歎了口氣:“這鍋豆腐算是糟蹋了,我爸也吃不上了。”

民警感覺有事,立刻想到最近的係列電動自行車盜竊案。民警把李新楊叫到裏屋,說了很多類似於“知道我們怎麽找到你的嗎?”“自己琢磨琢磨吧”之類虛張聲勢的話。李新楊的腦袋越垂越低。

“不用我們說了吧?你自己交代。”民警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裏的工作證。

李新楊抬起頭,看了民警一眼,低聲嘟囔一句。

“大點聲!”民警一拍桌子,李新楊的肩膀跟著一抖。

他先抿住了鮮紅的雙唇,同時兩隻手用力地搓臉,然後大聲重複了一次——

“我殺人了。”

屋裏死一般寂靜。

訊問室鐵門緊閉,煙味熏人,李新楊開始接受他的第一次訊問。

兩名老民警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李新楊的神情倒很放鬆,就像拋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很快,他就開始交代自己夥同一名男子殺害四名女子並分屍的前前後後。

老民警打算讓李新楊先把殺害四名女子的經過大概敘述一下,然後再從中摳細節。李新楊交代一會兒,打報告說,想要上廁所。“迄今為止”他都很配合,似乎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

老民警帶李新楊走進廁所,李新楊小便時,旁邊一個年輕的民警湊過頭來問老民警:“這傻貨犯什麽事了?”

話音剛落,李新楊的表情發生了微妙變化。回到訊問室,他立刻翻供:“我剛才說的都是胡話,我沒殺人,那都是做夢夢到的。”隨後拒絕在筆錄上簽字。

十分鍾之前,這間訊問室裏還彌漫著血腥味,而此刻,這場訊問仿佛成了荒誕的玩笑。

審不下去了,案子被移交到我所在的分局,因為其中一名被害女子的身份已被核實,屬於我們的管界。

當地刑警隊隊長拿著那份尚未簽字的筆錄和訊問錄像,對我們分局的重案組隊長老關滿臉歉意。老關拿過筆錄,細細看了一遍,不置可否。老關身後的重案組偵查員們已經快要罵出來了,他們都在抱怨當地刑警隊送來了一件麻煩事。

我馬後炮地分析,當地刑警隊有一個更好的訊問方向——先問清楚屍體在哪兒,因為有了屍體,案件就破了一半;沒有屍體,案件就相當於沒發生過。

老關是個極度沉穩的人,重案組一幫人大多是“瘋子”,隻有他壓得住。他沒抱怨,也沒叫苦,一聲不吭去看守所再次提訊了李新楊。別看李新楊“懦弱膽小”,這次他卻是一個字都不肯說。後來又提訊了幾次,依然什麽也不說,逼急了他就撂一句:“那幾天我洗衣服,水都是紅的。”但也僅限於此。

案件進展到此時,重案組收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在李新楊家中搜到三封信。逮捕李新楊的那一天,他回答問題時都沒看眼前的民警,反而一直盯著旁邊的小書桌。那張書桌是他上初中時父親用了三個晚上親手做出來的。書桌上貼著他的“三好學生”獎狀,那也是他人生中唯一值得誇耀的事情。獎狀下麵的抽屜裏,有三封沒寄出的信。那是李新楊在上個月親筆寫的,信封上的收件人是“市公安局”。至於他是否真的想寄出這三封信,隻有天知道。他的字雖然歪斜,但力透紙背。信裏講述了兩個農村男人用鐵絲絞、刀捅、胳膊勒等方式,殘忍虐殺四個“城裏”陌生女人的經過。信裏提到的同夥,綽號叫“老虎”,和李新楊曾是獄友,目前仍然逍遙法外。

壞消息則是李新楊被移交過來之前,已經被刑事拘留了九天——然而警方連一具屍體也沒找到——留給重案組的時間不多了。

不過,基於三封信的內容,加上那七八頁筆錄和訊問錄像,老關在腦海中反複描繪的案件輪廓已經有了很多清晰的細節。

去年年底,李新楊剛出獄沒幾天,一個叫“老虎”的獄友找上門來,兩人一起去了火鍋店喝酒。老虎出獄後幹了黑車司機,李新楊在做小攤販,兩人都覺得錢少活累不順心,在酒桌上互倒苦水。

老虎是個夜貓子,專挑半夜做生意,經常在南城拉送歌廳小姐。就在前兩天,一個穿著超短牛仔裙、滿身酒味的歌廳小姐大半夜上了他的車,結果在車上大吐。吐完,還沒等老虎說話,小姐就不耐煩地從挎包裏拿出一遝鈔票,扔在老虎的大腿上。

和李新楊說起這件事,老虎恨得牙癢癢,“世道是真的變了,她們怎麽就能掙這麽多?穿得那麽騷,不如讓咱哥倆弄了。”

早在監獄裏,老虎就總說“社會不公平,再出獄要弄死幾個”。這話在監獄裏當不得真,通常都是犯人們故作凶狠的大話,李新楊每天能聽一籮筐。但李新楊預感到,老虎現在可不是說說而已,他真要動手了。

酒過三巡,李新楊還是非常猶豫,老虎向他再三保證,肯定出不了什麽事,最終兩人決定找歌廳小姐收點“保護費”。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老虎戴著口罩,開著他的灰色捷達,帶李新楊在南城一歌廳附近轉悠。淩晨三點多,歌廳最後一撥客人散去,小姐們換上便服,紛紛離開霓虹燈火,走進黑暗。

李新楊在老虎的吩咐下藏進後備廂,等待信號。不一會兒,李新楊感覺有人上了車,隨後車身開始顛簸,一路上能隱隱約約地聽見老虎和女子調笑的聲音。

“我當時都氣壞了,到底還動不動手?都準備搶劫了你還和人家逗悶子,真有病!”

過了一會兒,車停了。李新楊聽見三聲喇叭響,接著後備廂被打開,李新楊用絲襪套住頭,跳出後備廂,和老虎一起把女孩扔到車後座上。

供述錄像中李新楊很生氣,因為老虎並未按照約定蒙住臉,戴上帽子遮住禿頭。李新楊回憶起當時,覺得自己戴著絲襪像個傻子。他還記得那個女孩是南方人,“五官很大,兩個眼睛間的距離略微有些寬,頭發很濃密,很漂亮”。

老虎是個“上輩子”(監獄裏管進監獄之前叫上輩子)“練過”的人,平時看著笑眯眯,胖得像個彌勒佛,但繃起胳膊來肌肉有豆腐塊那麽大。老虎坐到後座上用胳膊夾住女孩的脖子,換李新楊開車,女孩幾乎要窒息過去。

“我們剛從裏麵出來,你就當做善事,給我們捐點錢,幫我們泄泄火。”隨後,老虎就在逼仄的後座上強奸了女孩,還逼迫女孩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

李新楊在信裏寫道:“我特瞧不起老虎,一個老爺們兒管不住下半身就是廢物。”

兩人翻開女孩的皮包,拿走了兩千多元現金。李新楊提議把人扔到郊外去。這句話誤導了女孩,她以為這兩人是要弄死自己,把屍體扔掉。她可憐巴巴地說自己銀行卡裏還有錢,隻要留她一條命,就把錢都交給他們。老虎於是提出把人先帶回他的住處,多弄點錢。

李新楊在供述中說自己當時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被迫同意了。三個人一起回到了老虎在東部郊區的平房。天太黑,心情又亂,李新楊說記不得平房在什麽位置了。

在那個封閉的陌生空間裏,一個痛哭流涕、不斷哀求的女孩激起了兩個社會渣滓最大的惡性,他們似乎在虐待中獲得了巨大的快感,忘記了最初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錢。

他們用女孩的胸衣、長筒襪,還有麻繩,將女孩綁在牆角。老虎用煙頭燙她的胳膊,用打火機燒她的後背,還逼著她喝了一瓶二鍋頭。女孩早早說出了自己的銀行卡密碼,但李新楊和老虎都沒有去取錢的膽量,他們隻是變本加厲地折磨她。喝了酒,兩人更亢奮。他們逼女孩做出各種動作取悅自己,在監獄裏規規矩矩任人擺布的二人,在此時找到了擺布他人的快感。

在第一次供述時李新楊還在為自己辯解,他說他酒醒後看到女孩滿身的傷痕,陷入了深深的後悔和懼怕中,但又怕放了女孩,她會去報警。

老虎逼著女孩給老板和家人打了幾個電話報平安。女孩又被拘禁了兩天,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多次哀求看起來善良點兒的李新楊去買點“止疼片”,或者給她來上一根煙。

“我保證不報警,隻要你們放我回去,我什麽都能幹。”女孩苦苦哀求。

剛開始女孩對生還抱有希望,直到她不經意間看到老虎用她的手機給她父母發了短信,短信內容是“我要去離家很遠的地方,讓誰都找不到我”,女孩失聲痛哭。老虎拿著拖鞋抽了她兩個耳光,“閉上你的臭嘴,再出聲就把你扔到河裏”。

李新楊說自己不敢再走進那間屋子,老虎也討厭那裏的味道。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僵持了兩天,各自動著心眼。老虎要李新楊去把女孩弄死,李新楊在供述裏則說寧可自己死也不敢動手。

那天夜裏,李新楊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虎就在身邊張著大嘴,發出巨大的呼嚕聲,女孩痛得受不了,偷偷在隔壁房間裏低哼,痛苦的呻吟聲吵醒了老虎。

老虎拉著李新楊,走到關著女孩的房間門口,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李新楊:“你記住,就這一次。”說完,他走進去用胳膊在女孩脖子上勒了一會兒,女孩就沒氣了。夜裏,老虎將女孩的屍體分解了。

李新楊躺在炕上,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老虎拉著他,一起拿上十幾個裝有屍塊的塑料袋去拋屍。起初,老虎非要把屍塊全部扔到南城的一個高檔小區門口,說要嚇唬嚇唬人,李新楊誓死不從。最後,兩人上了高速公路,隔幾十公裏扔一個袋子,一直扔到了山西五台山。

在派出所的訊問室裏,李新楊告訴老民警,他一路扔,一路發抖。老虎還對他說:“這都跨了幾個省市了你還害怕,還能幾個省市的公安局一起立案啊?總不能胳膊立個案,腿立個案吧?”

李新楊的這些供詞,老關隻信一半,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老虎就是主犯。可當老關問起這個主犯在哪兒時,李新楊直接站起身來,緊張得褲子都濕透了,緊緊貼在屁股上:“你們把老虎抓進來,我才能徹底放心說。”

還有一些疑點,諸如老關問他老虎殺人的平房在哪裏,他作為一個本地人,連去過的地方都認不出來。以及在他的信裏,頻繁提到了另一個地點——歌廳,而歌廳的位置李新楊同樣語焉不詳。這裏麵肯定有貓兒膩。

拋屍後的兩天裏,老虎一直盯著李新楊,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洗澡。到了第二天晚上,李新楊說老虎突然提出要帶他去“耍耍”。於是,他們拿著從歌廳小姐手裏搶來的錢,去歌廳找小姐消費了。

老虎挑了家小歌廳,隔音效果特別差,也沒什麽人是真正奔著唱歌去的。老虎先挑了一個小姐,李新楊挑了半天也不滿意,直到又一排女孩進來,老虎一眼相中了一個穿著包臀裙、桃花眼、嘴巴略大的女孩,非要李新楊挑她。

整晚李新楊都能感受到老虎對自己身邊這個女孩灼熱的目光。老虎不斷調戲著這個愛笑的女孩,說她長得像自己前女友。女孩有點害怕老虎,她縮到李新楊的另一側,低聲問李新楊,為什麽老虎那雙紅紅的眼睛不停在她脖子和胳膊上掃來掃去。李新楊沒敢吭聲,自從老虎分解過屍體以後,他就一直這麽看人。

老虎不顧李新楊反對,起身唱了一首《少年壯誌不言愁》,唱到“金色盾牌,熱血鑄就”時,屏幕上出現了一位穿著灰色襯衫的警察。

李新楊說自己當時心裏又悶又火,不知道老虎為什麽非在這個時候來這麽一首歌,老虎則唱得眉飛色舞,還不時回過頭看一眼李新楊,臉上笑眯眯的。李新楊明白了,老虎就是為了看他焦躁不安又不敢發作的樣子。

酒過三巡後,女孩對英俊的李新楊明顯有了好感,老虎提出要帶女孩出台,李新楊百般阻撓,他知道老虎想幹什麽。但女孩還是出台了,她同意了老虎“八百元包夜”的報價,跟著他們出了歌廳,去了老虎的平房。

李新楊和女孩睡在一個房間,老虎睡在另一個房間。淩晨三點,老虎輕輕敲門,讓李新楊出去。

“我當時就求老虎,把女孩給放了,他說我要是不敢幹就滾開,然後就衝進了房間。”

女孩剛睜開雙眼,就被老虎壓了上去。不過沒想到的是,女孩全程冷冰冰地一聲不吭,之後不管老虎怎麽咆哮,她都不假辭色。

“我給你錢?錢真給了你,那我還有命在嗎?”女孩想得很明白。

李新楊在門外聽得心驚肉跳,進來給女孩求情。老虎索性把李新楊也扔到了炕上,掏出刀來指著兩人鼻子告訴女孩,要麽給錢,要麽兩人一塊死。

李新楊這樣描述當時的情形,說他嚇得呆住了,分不清老虎當時是不是真的對自己動了殺心。

女孩一時糊塗交出了銀行卡和密碼,老虎拽著李新楊來到大街上。此時天色已經大亮,老虎找來街邊一個大爺替他們取出了銀行卡裏的三萬多塊錢,大爺收下四百,樂嗬嗬地走了。

晚上回到家裏,女孩仍不屈服。老虎似乎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他拿起女孩的手機,裝作打電話的樣子,不停給女孩報著假消息:“哎,你爹好像出車禍了;哎,你媽好像生病住院了。”

善良天真的女孩一次次擔心,她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李新楊,李新楊突然就來了勇氣,他挺起胸膛站得筆直,讓老虎把人放了。

老虎笑眯眯地拿出手機,按下110,說要帶著李新楊自首。李新楊一開始並不相信他是真的要打電話,隻是冷笑,直到電話那頭響起了女接線員的聲音:“您好,請問您要報警嗎?”李新楊崩潰了,他搶過手機,掛掉電話。

老虎詭秘一笑,湊到李新楊的耳邊微微低語,口裏呼出的熱氣搔得他耳朵癢癢的:“今天這個,你動手,不然,咱倆就一塊進去。”接著又補了一句,“不過進去之前,我要殺你全家。”

話音剛落,老虎就把刀放在了李新楊的手心裏,緩緩幫他握緊。李新楊流著眼淚走到女孩麵前,哆哆嗦嗦地舉起刀。女孩哭得一塌糊塗,一邊哭一邊說:“大哥,我平時不出台,這次都是衝你來的。”

李新楊抖了一下,一刀插了過去。

“我當時有一股無名火,就重複了十多下捅人的動作。”

“這才是我兄弟!”老虎從他手裏拿過刀,笑著摟住他的肩膀,拍拍他胸口,一會兒拿毛巾給他擦臉,一會兒又端盆收拾血跡。李新楊麻木地轉身回到炕上躺著。

“我就在想,自己為什麽不能和老虎一樣什麽都不在乎呢?”

第二天早上,李新楊起床,發現屋裏幹幹淨淨,屍體不見蹤影。他問老虎把屍體放哪了,老虎冷笑說這就不要問了,“反正你別忘了,人是咱哥倆一塊辦的”。李新楊知道,老虎不相信他。

李新楊在炕上癱了兩天,直到天上下起小雨。他走到門口,發現門前的小泥溝裏全是泥水,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狗,趴在地上衝著小泥溝爬過去,喝了一嘴泥湯子。老虎在他身後冷笑,說要想死就把臉埋進去,別出來。

李新楊心想反正都這樣了,繼續幹吧。那天夜裏,他們再次出來逛歌廳,利用李新楊的俊臉又勾上了孫燕。

剛帶回家,老虎就忍不住對孫燕拳打腳踢。因為孫燕在外麵養著情人,所以自己身上一共就幾百塊錢。於是李新楊提議讓她再約一個過來,孫燕顫抖著拿起手機,以兩千元的價格約了莎莎。

老虎讓李新楊先把孫燕幹掉,因為家裏同時有兩個女人不好收拾。李新楊說這回該你動手了,老虎說他還要負責分屍。兩人爭執不下,僵持半天,最後他們分別拿著鐵絲的一端,絞死了孫燕。“這回算咱倆合資的”。老虎怪笑。

沒承想孫燕的手機響了。老虎接起電話,莎莎說路太遠,不過來了,老虎假意問她在哪,要去接她,莎莎說在某某大樓。

老虎拉著李新楊出去找莎莎,李新楊不停埋怨老虎這事幹得太瘋,老虎聽煩了,指著路邊一個走夜路的紅衣女人說:“我看那個人就是莎莎。”

老虎猛地一打方向盤,車身微微一抖,女人飛出幾米遠,鮮血從女人身下湧出。小區近在咫尺,女人發出微弱的叫喊聲,艱難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眼前的光芒。

李新楊之前的筆錄和錄像記錄就到此,他再不說話了。

警察們皺起了眉頭,眼前這個李新楊一股腦兒地把所有罪行都推給了老虎,最難纏的案件就是這種“幽靈抗辯”,即同案犯裏被逮捕的第一個犯人,將罪名都推到未被逮捕的同謀身上。現在最關鍵的兩點是逮到老虎和找到屍體。在這之前,我們甚至都無法確定所謂的老虎是否真的存在,又到底誰夥同的誰。

為了證實這些口供內容,民警們走訪了轄區所有的歌廳,結果是,見過李新楊的人都說,他在歌廳裏很活躍,能喝能唱能耍,而且總是仗著一張俊臉主動約小姐出去。

回到辦公室,一位預審的老民警揉了揉太陽穴,笑著說,大家夥別太發愁,沒準李新楊腦子有毛病,胡編亂造等著出名呢。幾個年紀小的民警在旁邊附和了兩聲。負責訊問李新楊的民警不樂意聽了,從卷宗裏麵把筆錄抽了出來,說:“這殺人、分屍,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能是編的?”

老法醫眯著眼聽了一會兒,直起身來說:“絕不可能是編的,筆錄裏有好多細節,沒殺過人、分過屍的絕對說不出來。”

幾個年輕人沒話了。

不一會兒,圍繞老虎這個人是否存在,民警們陷入激辯。比如,兩個人朝夕相處那麽長時間,李新楊連老虎真名都不知道,還是不願說?筆錄裏李新楊描述的老虎確實也不太像真人——殺人、分屍,有一種無師自通的純熟,聽起來就像是編的。但李新楊犯不上拿殺人這種事開玩笑,也許,殺人是真的,但老虎是李新楊拿出來糊弄警察的。

漸漸地,大家心裏裝著的事越來越多,也就都不說話了。辦公室裏燈火通明,窗外是更深更黑的夜。

我還記得,那幾天他們重案組辦公室裏每天都是滿滿的陌生人,重案組的民警都愁眉苦臉的,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一牆之隔的他們的辦公室裏討論的是什麽案子。

幾天後,民警再次提訊李新楊。李新楊有氣無力地將腦袋搭在椅子上,瘦骨嶙峋,隻有偶爾轉動的眼珠子表明這人還活著。

他已經絕食五天了,民警給他買的豆奶和粥等食物,他一口不吃。雖然目前他還沒有生命危險,但已經被送往公安醫院做鼻飼和靜脈補液。兩名民警長期看護他,給他放相聲聽,還好煙供著,他沒煙抽就把食物往外吐。“等我餓死了,家裏人就知道我是冤枉的,等著他們來找你們吧。”李新楊這樣對民警說。

民警對他說:“你說之前的供述是自己編的,是覺得我們找不到老虎嗎?你非得等到我們抓住老虎,你們倆一塊進來才說是吧?”

李新楊竟然點頭,且囂張地說:“等你們找到老虎再說吧。”

民警怒不可遏,卻又隻能努力冷靜下來,重新一點點和李新楊聊。李新楊不僅僅畏罪,心裏還有對尚未被捕的老虎的顧忌。這個奄奄一息、口唇生瘡的人,還記著老虎的那句威脅:

“不過進去之前,我要殺你全家。”

事後老關和我講到這裏時無奈地一笑,說頭一次碰上這麽狠的嫌疑人,把同夥嚇成這樣。

老虎的身份很好查,他和李新楊是在同一個監區服刑的。為深入了解老虎,老關來到了李新楊當年服刑的監獄,提起老虎,監獄管教訴苦的話說了一籮筐。

老虎是本地郊區的小青年,父母經商,家境不錯,因為搶劫被判刑。剛進來的時候他不叫“老虎”,叫許錦傑。那時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精壯幹練的小夥子,成天變著法兒地給管教找麻煩。

一次幹活的時候,他趁人不注意,一口氣吞了好幾根縫衣針,其中一根戳進了縱膈肌肉,隨時可能插進心髒,送到醫院做了開胸手術才保住性命。他還用紙片包著洗衣粉吃到肚子裏,這對健康沒什麽大影響,隻是不停地發燒。發燒就得往醫院送,幾進幾出,他成天躺在病號**,樂得清閑。他不想幹活,也不想見生人。

管教一開始以為他是想逃避勞動,後來聊了聊才知道,他就是想死。

“我是冤枉的。”管教和他聊天,他始終就這麽一句話。管教為了讓他找回目標和理想,重回正軌,問他有什麽心願,想見誰。他說出前女友的名字,希望管教叫家裏人幫他聯係。管教答應了,事卻沒辦成,前女友根本就不想再理他。許錦傑哭了幾天,再沒說什麽,把眼淚一擦,養好了身體,主動回了監區。

從此許錦傑開始大口吃飯,蒙頭大睡,甚至鍛煉身體。他也逐漸找到了監獄裏生存的規律。練過職業摔跤的他,仗著優秀的身體素質,很快成了一霸,並被冠以“老虎”的稱號。麵對管教,他點頭哈腰,客氣至極;一回到監區,他就成了“爺”。煩了就找別人替他把活幹了,自己躲到角落裏蒙頭大睡。從前那個鬱鬱寡歡的許錦傑不見了,換來的是油滑凶悍的老虎。

直到老關他們去走訪時,管教才從別人嘴裏打聽到,老虎說過一句令人膽戰的話。他說出去後要弄死兩個女人,因為是這兩個女人瞎點炮,害他進了監獄。

老虎食言了,他殺了許多女人,但並非“害”他進監獄的那兩個。

三個月前的一晚,老虎單獨出門尋找“獵物”。他開著車在城裏轉悠,淩晨兩點多,他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撞傷了一個剛下夜班的女孩。當時女孩的筆錄是:“我在那兒好好走著,車對著我開過來,我閃了幾下也沒閃開。”

被抓獲後,老虎供述自己喝了酒,沒看清楚,稀裏糊塗就開過去了。好在當時有一位老人經過,看到了全過程,好心的老人及時走了過去。不然老虎“肇事”後一定不會“逃逸”,女孩也絕不會僅僅隻是腿骨骨折。老虎因此被刑事拘留二十天,隨後被取保候審。出了拘留所,老虎就把手機關掉了,“脫保”後人不見了蹤影。

現在最重要的是查到老虎的藏身之處,每延遲一會兒,也許就多一個女孩被害。再也沒有運籌帷幄、權衡利弊的時間了,連一向沉穩的老關也急得快“瘋了”。

隨後,在刑警隊牽動下,轄區裏歌廳比較密集的派出所召開了“特殊”的婦女大會。派出所後院、會議室,甚至民警的宿舍都被征用了,到處都是年輕漂亮的歌廳小姐。她們卸下夜晚的妝容,露出素淨稚嫩的麵龐,一個個眼睛睜得老大,止不住地偷笑。她們大多是來自城市周邊農村的一些沒上完學的女孩,麵對警察,她們非常默契,都擺出嚴防死守的勁頭,沒人說實話。

民警們很清楚,她們中的很多人最開始都是“坐台”,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對城市生活的熟絡,很大一部分女孩都會“出台”,以賺取更多的錢。這也是公安機關重點打擊的違法行為,如果是賣**被抓,就治安拘留;但如果幫姐妹介紹生意,便極有可能構成“介紹賣**罪”,然後會被刑事拘留。

眼下這群“出台”小姐,幫著嫖客聯係其他姐妹賺取外快的事兒實在太多。但不管民警說了多少次“我們隻是想保護大家的安全”,都沒有小姐願意配合。領導也向刑警隊施壓,要求在不泄露“命案”的基礎上廣泛發動群眾,幫助提供線索,這更是難上加難。

最後,老關絞盡腦汁想到了個既能讓冷漠的小姐們關心案件,又不泄露命案情況的好辦法。

老關說,最近出現了一個變態,專門搶小姐,作案手段喪盡天良,先是把小姐的錢包掏光,再通過手機聯係小姐的男朋友,告訴對方他“媳婦”是個出台的歌廳小姐,最後把小姐脫光往男友家門口一扔。

這個破綻極多的“故事”引起了**,被男朋友知道自己出台,大概比死還要痛苦幾分,於是小姐們爭先恐後地開始配合民警開展工作。

這樣陸續在幾個派出所散布了“謠言”後,民警很快得到了線索,兩個禮拜前,老虎在一家叫作“玉玲瓏”的場子出現過。

老關帶著人馬立刻動身,開始調查這個場子,調取了門口的監控錄像,果然看到了光頭的老虎。他像猛獸一樣,在歌廳附近左顧右盼尋找獵物。

民警追著監控錄像,找到了老虎的平房。

這是一處遠郊民租房,外牆刷著芥末色的綠漆,和其他平房的間隔極大。天已經快亮了,大隊的人馬很快就到了。行動之前,老關想發條短信給媳婦,想了很久,還是把手機關了。

早上六點,平房門外十幾個便衣民警抄起手槍,行動開始。不知道是誰踹的第一腳,門破了。

臥室裏的男人驟然驚醒,抄起旁邊的桌子擋住木門,老關用肩膀再次撞開了門,發現赤身**的男人靠牆而立,用廚刀抵著一個女孩的脖子,女孩隻穿著內衣褲,睡眼惺忪。

雙方陷入僵持,民警們一動不敢動。男人緩緩繞到窗簾側麵,用一隻手把窗簾拉上,屋內陷入昏暗。女孩這時徹底清醒了,嚇得麵無表情,兩條腿軟下去,男人不得不跟著女孩蹲下,刀尖仍然抵在女孩的脖子上。

老關急中生智,指著男人鼻子就開罵:“你丫幹嗎呢?打電話你也不接!別忘了你還在取保候審期間!取保候審也是強製措施知道嗎?你現在脫保了,保證金可是一分錢退不了!”老關這是在故布疑陣,讓男人以為這次抓人是奔著之前的肇事逃逸來的。

男人微微一愣,手裏的刀鬆了鬆,也跟著開始“借坡下驢”。“我是真的愛她,你們不能帶走她!我和她是真正的愛情!我今天就要讓你們看看什麽是愛情。”男人裝傻裝得也挺像,但他心中仍有遲疑,沒有放下手中的刀,他懷裏的女孩依舊一動不動,臉上找不出一絲在動的肌肉。

一位老民警開始勸男人,勸了一個多小時,外麵傳來了早點攤的聲音。一位年輕的男民警試探著上前拉開窗簾,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這時老關指了指窗外,故作驚訝:“那小夥子幹什麽呢?”

男人的注意力稍有鬆懈,分了神,民警們一擁而上,奪下他手裏的刀。

“這哥們力氣太大,一個人掰一條胳膊都費勁,民警用警棍往他腦袋上砸了好幾下,他才服帖。”老關回憶道。

把男人捆住之後,老關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虎,知道我們為啥抓你嗎?李新楊認識不?”

瞬間,男人繃緊的肩膀鬆了下去,擠著臉上的肉,表情似笑非笑。之前老虎聽信了老關的喊話,以為如此大動幹戈,僅僅是因為自己“脫保”。直到老關問他認不認識李新楊,他才徹底反應過來。

老虎被推上警車後座,兩個男民警一左一右緊緊把他夾在中間。路上,老虎看著路邊飛速掠過的樹、樓、田野,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又被警察騙了。”

那段時間是警方掃黃力度最強的時期,絕大多數歌廳都停業了,在老虎住處救下的那個女孩,是他前一天晚上到洗浴中心花錢找的。

女孩濃眉大眼,為人粗心極了。老虎車後玻璃碎了一大塊,那是之前的受害者在車上掙紮的時候用頭撞的。老虎房間裏的桌上擺著一瓶阿司匹林、半瓶安眠藥、一瓶泡了水已經有點糨糊狀的維生素泡騰片和兩瓶緊急避孕藥。老虎讓女孩從床頭櫃拿套時,裏麵還有三個不同式樣的女士小錢包、一個卡通鑰匙鏈和四種不同品牌的低劣**。最顯眼的是屋裏那把紅紅的廚刀,老虎說是切火龍果染上的色。這些物件都沒有讓女孩警覺起來。

緩了三天,女孩來派出所做筆錄,她說大哥慈眉善目的,聊天也聊得挺好,還一直跟她說要帶她去海邊,教她學遊泳。的確,壞人臉上都沒刻字。

因為太多人去上勤務,我被臨時借調到重案組跑腿,恰好趕上老虎被緝拿歸案。重案組辦公室變成了指揮中心,每天有幾百人進進出出,“白襯衫”也不知見了多少,所有人都圍繞著一個人——老虎在忙活。

我是在訊問老虎的過程中加入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連環殺手真人。他的兩條腿粗得嚇人,鐵椅子根本扣不上,臉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說話時表情豐富,是那種愛和身邊朋友講故事、做表演的人。

負責訊問的兩位老民警,一位是市局的老預審專家,另一位是老貓。那時我對老貓的印象不深,僅僅止於外表——隔壁重案組抽煙最凶的大哥,說話慢得要命,老是眯縫著眼睛從睫毛裏往外看人。

老預審專家一上來就用常見的三板斧“拍唬”老虎:第一,我知道你幹了什麽事,也知道你以前在哪兒片混,你大哥見到我都得磕一個再走;第二,咱倆無冤無仇,誰也別故意跟對方過不去,但今天你必須認栽;第三,咱們打交道時間還長呢,我就是幹這個的,你還不如痛痛快快交代了。

這套三板斧頗有江湖氣,用的是“道上”的語言,配以一種極度不耐煩的語氣,大致意思是——既然出來混,就得有規矩,痛快說出來。

“大哥你看到我手裏的珠串子了嗎?每殺一個人,我就加個珠子。”

老預審專家表麵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卻在用力吸煙,一口下去煙頭快起火了,不一會兒他出去向領導匯報工作。老貓眯縫著眼睛半信半疑接著往下問,想讓老虎說具體一點。

“大哥,我跟你說,不是美人,兄弟我根本看不上眼,你別看我最近找的都是不入流的,但是前兩天我抓過一個美女,美得不像人,還是大學裏的高才生。你知道她是誰的女人嗎?她是一個大人物的情人!”

“還有一個和她同宿舍的女孩,兩人臨死前還跪在地上求我,說要多少錢給我多少錢,我都沒放過她們!”

老貓不住地端起茶杯喝水,不一會兒也出去了,他也被老虎爆出來的“驚天內幕”給震蒙了。走之前,他叮囑我緊盯老虎,“千萬別亂說話”。

屋裏隻剩下兩個人,一個是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條人命的連環殺人案嫌疑人,一個是剛剛入刑警隊不到一年的小警察,我和老虎麵麵相覷。

我咬牙和老虎對視,心裏就想一件事,絕對不能眨眼,要讓他先移開目光。

老虎有點困惑地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在幹什麽,過了一會兒笑了。

“你剛參加工作吧?”老虎問。

“嗯。”我也不敢多說話。

“那倆是二處(刑警總隊)的吧?”老虎看著我直樂。

我又傻乎乎地應了他一句,我倆就這麽聊上了。

因為我不敢提問題,又不敢多說話,所以對談變成他來主導,我仔細思索再回答的局麵。

中間老貓和預審專家進來幾回,老虎隨口編幾句瞎話就把他們“哄走”了,大概就是關心則亂,老虎明顯在扯淡,老民警們就是看不出來,他們按照老虎的瞎話在全市四處亂核案子。

我忍不住問老虎是不是在騙人,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尖聲回答說:“當然是騙人啊,那也是因為你們先騙我的,警察最能騙人。”

我問他為什麽。

他說自己第一次犯事時還不到二十歲,那時他是體校裏的明星,練職業摔跤,很多“大哥”慕名而來,帶著他出去擺場子喝酒。一次他和幾個“大哥”喝完酒去歌廳玩,看上個“冰妹”,說好一晚三百元,半夜去她家。後來“冰妹”突然不幹了,說隻答應和一個人玩,不能和這麽多人一起。幾個“大哥”急了,借著酒勁每人給了“冰妹”一耳光,老虎也暈乎乎上去掄了一拳,順手搶了“冰妹”的包。“大哥”們大概是覺得很好玩,笑嘻嘻地走了。老虎沒想過自己手勁有多大,“冰妹”被他那一拳打成了肋骨骨折。

幾個“大哥”很快被逮捕,罪名是入室搶劫。老虎嚇得不行,耷拉著腦袋把事情告訴了父母。父母也著急,四處托人打聽案情,好不容易和一個派出所民警對接上。派出所民警隔著關係傳話過來:你來吧,念在是初犯,歲數又小,再加上關係都不錯,過來給你辦個直保(直接取保候審),案子就完事了。

“你們警察最會騙人。你參加工作的年頭還短,你不懂。”老虎側著臉在肩膀上蹭了一下,看著我說。

聊著聊著老虎突然問我:“你覺得我會不會死?”

我脫口而出:“你死定了。”如果是現在的我對嫌疑人這麽說,身後的老貓會當場一巴掌扇到我臉上,然後讓我滾出訊問室。

老虎笑了,他麵對著我說:“哥們兒,你真實在。”

回頭他又問我:“你為啥覺得我一定會死?”

我回答他:“你殺的人太多。”

他笑了,說其實殺得還不夠多,應該再殺一個。

我想了半天,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同夥李新楊。

這時我已經和老虎斷斷續續聊了兩個多小時,但這是老虎第一次承認殺人,我心中焦躁,但不敢作聲。

老虎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呢。他讓我千萬別找,接著就從潘金蓮罵到站街女,所有叫得上來的女人,除了他媽,都被他罵了一頓。

他生平第一恨是自己的前女友。原來老虎搶走“冰妹”的小包後,就托那幾個“大哥”轉送給自己當時的女友,他初中時的同桌。後來出事了,不知道是主動還是被逼的,他女友把包交到了公安局,並說出包是老虎送的。第二恨就是那個“冰妹”,他說“冰妹”為了錢出來賣,還冤枉他搶劫。

“我那能叫入室搶劫嗎?是她把我們帶到她家去的!再說了,我那能是‘非法占有目的’嗎?我就是逗她玩!我稀罕那破包嗎?兄弟咱家裏有的是錢!”

他說的這些,在我聽來隻有最後一句是實話。老虎他爸媽是最早一批下海經商的,確實很有錢,但我沒吭聲。老虎被捕後,他爸去世了,隻剩下一個病母,早就沒家底了。

老虎說他在監獄裏一直想著出來再見前女友一麵,問問她為什麽要出賣自己。在監獄改造,他拖地時寫的都是前女友的名字,他計劃著出獄後把她強奸了,逼著她嫁給自己。可對方聽說老虎出獄了,連夜搬家,找不到人了。

之後,老虎開始對女人進行殘忍的報複。老虎和李新楊一起殺害了四個女人,隨後他因為肇事逃逸被抓,取保候審出來以後,李新楊不見了蹤影,老虎開始單幹。

就在公安局了解到他脫保消失,然後全轄區搜查他的那幾夜,他還開著那輛無牌照的車潛藏在黑夜之中,靜靜尋找、等待“獵物”。看到體貌特征跟前女友差不多的,他就直接下車,用摔跤動作摟住對方脖子,一勒,對方就隻得乖乖跟著上車。遇到不老實的就稍微用一點力,很快對方就會昏迷。

“殺人分屍一點都不快樂,但是很興奮。”能夠主宰他人的錯覺令他著迷。

老虎一聽我勸他跟我急了,他眼睛一瞪,腦袋打起撥浪鼓,“別跟我裝聖人,你們不就靠我才能升官嗎?你們和我扯了半天,不就想知道屍體埋到哪兒了嗎?”話音剛落,他又緩了過來,對我說,“兄弟,咱倆聊得不錯,這麽著,我給你一個立功機會,給你幾個地方,但我得留幾個,在看守所的時間還長,不好熬過去。”

於是他給我講了幾個拋屍的地點,我拿著小本把他說的逐一記錄下來。走出訊問室時,我腳底下直發飄,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輕了幾斤。

我敲開會議室大門,裏麵的領導愁眉不展,之前老虎瞎掰的幾個地方,根本沒法查證。

我找了個機會插嘴,說老虎撂了,隊長連連給我做臉色,讓我別說話。老貓和預審專家嗬嗬一笑,局長讓我把地點報上去,內勤記錄了一下,就暫時沒下文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也沒吭聲,上樓去休息了。

過了幾個小時,老貓上來搖我的床,兩隻細長的小眼睛閃閃發亮,真像一隻貓。原來情報中心發現,老虎去世的姥爺有一處房產在東郊的農村,位置和我提供給內勤的地點非常接近,這時大家才意識到,我說的可能是真的。

他們再次提審老虎,老虎說,隻和“大個兒的年輕兄弟”單聊。就這樣,我在領導們的注視下拿著小本進去找老虎核實地點。一出訊問室的門,幾位領導就把我圍在中間,眼睛盯著我的臉和本,弄得我有點飄飄然。

老貓遞給我一根煙,問我大學學的什麽專業,然後旁敲側擊,套我是怎麽問出地點來的。我老老實實地說,其實沒幹什麽,聊著聊著老虎就撂了。老貓把煙頭扔在腳下,大力碾著,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後來混熟了,老貓說,“以為這小娃有多狂!還聊著聊著就撂了!”

老虎進來以後,李新楊心裏似乎踏實多了。他開始吃東西,還非吃大肉不可。他把所有殺人的罪名都推到了老虎身上,他說殺到第四個女人的時候,老虎半夜裏分屍,李新楊看著天花板,覺得這日子不是人過的。

“當時我還出房間勸他,不然兩個人找點正事幹也好。”

老虎沒回話,拿血紅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新楊緊接著說:“我當時就明白了。他已經不是人了,他也不拿別人當人。我早晚得被他弄死。”

李新楊補上了剩下的筆錄,一遍遍問我們,自己會不會被判死刑。可憐巴巴的樣子像一條搖尾乞憐的流浪狗。

老虎則是對罪名照單全收,不過他對我們供述:“李新楊這男人,沒種,我頂瞧不起他。”老虎說自己隻想殺人,而李新楊則是跟在他屁股後麵以虐待為樂。“頭四個女的,那些虐待法子,都是李新楊自己想出來的。可算輪到他弄別人了!”老虎這樣說。

撞翻第四個女人之後,老虎把渾身是血的女人拖上來強奸,沒多久女人就斷了氣。李新楊一直慪氣,老虎明白他的意思,這回女人死得太快了。老虎瞞著藏屍的地方,也是覺得李新楊那張破嘴靠不住。

老虎大概看出我臉上不相信的表情,衝我嚷嚷:“兄弟,我一個快死的人,我還能騙你嗎?騙你有意義嗎?”

我逐漸明白了李新楊和老虎這兩個男人的真正區別。

李新楊是個消極的樂觀主義者,他敏感膽小,總覺得會有不幸發生,但他又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活下去,哪怕活得人不如狗;老虎則是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他肆意發泄,從來都沒想過自己能逃脫挨槍子的宿命。

過了很久我才想通,老虎之所以向我撂了,不是因為我的審訊技巧有多高超,而是老虎從來不信任警察。老貓和預審專家給了他足夠大的壓力,而我隻是個人畜無害的小白,老虎把我當成了宣泄壓力的出口。

我隻是趕上惡魔不耐煩了而已。

老虎藏屍充滿了“行為藝術感”。他把屍體藏在了他姥爺那處平房附近,具體位置在村大隊的土墳地裏——舊墳藏新屍。

挖屍體的那天下午,伴隨著一具具或完整或殘缺的女屍出土,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最後,一股無法言說的沉重壓在我的胸口。第一次看到屍體,先是想象著電影裏最驚悚的畫麵,等見到了,哦,也就那樣,比電影裏普通一些,但那些絕望的肢體語言、痛苦的表情、對人間尚有留戀的感覺,會占據你的視野和腦海。

但這裏隻有三具女屍,老虎之前說,他還留了幾個地方準備在看守所裏用。後來老貓每天帶著食物去看守所提訊他,等他吃飽了,興許一高興,就撂個一起半起。

就這樣,他拖了好長時間,一直到上刑場的時候,他還在舉手,要求見法官,舉報自己殺人的問題。每次他一舉報,公安局就要去提人,核查案子,老虎就能多活兩天,到最後,核實到老虎一共身背九起命案。

老虎玩了好幾回,直到再也編不出新花樣了,法院也不再理他這一茬了,“別看他表演了,直接斃了!”李新楊也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這些事都是老貓後來告訴我的,我沒再看過老虎一眼,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刑警隊裏一切恢複了平靜,我又回到了機動車偵查中隊,老貓也變回了隔壁那個眯縫著眼、抽著煙、平平無奇的老大哥。但我知道,有些東西變了。我時常忍不住想,老虎殘忍的性格真的是刻在基因裏的嗎?他有沒有可能不成為今天的樣子,從而讓那些女性免受其害呢?李新楊呢?看起來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猥瑣、膽小的男人,為什麽給他機會和壓力,他就立刻變成那樣一個惡魔?

我在尋找答案,我在等待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