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杆箱裏的女孩

老楊幹了十五年偵查員,自從經曆了那起案件後,他對拉杆箱的感受便和其他人截然不同了。

2012年3月18日,派出所會議室裏民警們圍成一個大圈,局長在最裏邊,身旁放著一個黑色拉杆箱。老楊坐在一大堆技術員和刑警的身後,一起聽取這起失蹤案的案情報告。

被害者都是身高一米六左右的賣**女,身材瘦小,年齡二十歲左右。凶手通過網絡招嫖,了解賣**女身材,談好價錢,用手機確定見麵的時間、地點。侵害手段不排除暴力致昏、致死的行為,賣**女被塞進一個中等大小的拉杆箱帶離現場。從照片上看,兩名被害者都是典型的農村少女,皮膚黝黑,看起來很健康。

刑警總隊的兩個領導因為一個問題發生了爭執。“這個拉杆箱,人能活著鑽進去嗎?”監控視頻中嫌疑人的拉杆箱並非特大號,尺寸很普通。曾經發生的命案裏拉杆箱都是用於運送屍塊,很少有把整個人塞進拉杆箱的。

局長身旁的拉杆箱是刑警隊找來的,和監控視頻中的拉杆箱大小相仿。有個女內勤身材和被害人相似,她主動請纓,鑽進箱子做實驗。她扭著腰,身體蜷縮,手抱住膝蓋,勉強橫臥在箱底,但箱子拉鎖怎麽也拉不上。

老楊平時戴著一副眼鏡,笑嗬嗬的,說話時總喜歡用手摸著胖肚子。但那天,麵對體重不到一百斤、自願鑽進拉杆箱的女內勤,老楊一狠心整個人壓在箱麵上,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箱裏的女內勤立刻發出了尖銳的叫聲,而拉杆箱還是無法拉上。女內勤從拉杆箱裏鑽出來後,心有餘悸地回憶,最後拉拉鎖那幾下,她的肢體頂住肺部,很難呼吸,膝關節疼得厲害。

由此可見,即使是身高一米六、體重不過百的女孩,也無法擠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裏且不發出聲音。大家終於不得不承認,案發時那個箱裏的女孩肯定死了。

局長對報告不置可否,隻問了一句:“誰能告訴我這人是誰?”情報中心的民警不好意思地說,凶手的QQ號沒有實名登記注冊,使用的手機卡也是攤位上隨機賣出的,無從追查。局長的臉越拉越長,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們誰能告訴我,怎麽找到這孫子?”

所有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沒人知道該如何找到凶手;更沒人確定,被裝進拉杆箱帶走的兩個賣**女現在身在何處。

案情報告會前十個小時,老楊接到重案組隊長的電話,說總隊要求協查一起女孩走失的案件,報警人是女孩的男朋友。

老楊很納悶,為什麽一個普通的人口走失案會是總隊發文協查。但隊長就是那個德行,對案件一切細節緘口不言。他怕把線索來源說出來,偵查員在初查階段會帶有主觀偏見。

失蹤的女孩姓顧,十八歲,江西人。報警的男人晚上出了門,隔天上午十點多回來,發現女友不在,而且三部手機全部關機,手提包和銀行卡也消失不見了,就慌裏慌張地報了警。這對情侶租住在南城某小區,房子為一室一廚一衛的格局。防盜門鎖舌完好,排除了入室搶劫的可能。

老楊一句話也沒說,在屋裏四處走動觀察,在廚房地上發現一整箱未拆封的濕巾,他拿起其中的一包,衝身邊的隊長甩了甩,隊長默契地點頭。這種濕巾是色情行業人員常用的,老楊心裏有了大概判斷。賣**女是重點關注人群,極容易受到侵害,因此總隊才會第一時間通知重案組出現場。失蹤的女孩一定有前科。隊長早就知道失蹤的是個賣**女,但是他沒吭聲,因為他想讓民警們保留自己的直覺和判斷,不願讓他們變成陷入慣性思維裏的庸才。

老楊不陰不陽地點了報警的男人幾句,話裏話外不離下半身。男人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很多人都會對警察撒謊,尤其是麵對一具屍體的時候。殺人犯撒謊,因為他們必須這樣做;目擊者和相關人員撒謊,因為他們擔心對警察說實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老楊收起笑容,幾個偵查員圍過來,把男人堵在廚房裏,將他控製住。男人強裝鎮定。

“知道隱匿罪證判幾年嗎?你想把自己裝進去是嗎?”隊長笑著揚起手,男人閉上眼睛,緊縮脖子,等待那一巴掌狠狠甩到他臉上。

“啪”,隊長揚起的手落在了自己的光頭上。男人剛剛放鬆下來,隊長再次揚起了手。

幾次之後,繃著的弦終於斷了,報警男人說了實話。失蹤的女孩原來是個歌廳小姐,五百元一場,經常上班期間被男客人灌得五迷三道,下班後直接奔向“鴨場”,灌醉兩百元一場的男陪侍,他和女孩就這麽認識的,成了男女朋友。

本來小兩口算是“比翼齊飛”,“事業”共同發展。可好景不長,女友嫌陪酒太累,來錢也慢,幹脆每天“出台”。後來她成了全職“小姐”,每天活躍在QQ群和論壇招攬嫖客,幾個月前還有過一次前科。女友出台,男人當然不高興,但也沒法說什麽,房租是女友掏的,何況他自己也不是“守身如玉”。

男人報警後害怕自己被牽連,就把招嫖用的筆記本電腦藏了起來,還更換了原來的床單。在老楊的罵聲中,男人哆哆嗦嗦地還原了現場。

蔚藍色的床單上本來放置著一個未拆封的雜牌**,三十元就可以買到百來隻,枕頭上還放著三百元人民幣。

技術隊民警打來電話,說該小區監控錄像拷貝起來比牛車還慢,得確認個準確的時間段,提高效率。老楊轉念一想,讓男人把筆記本電腦拿了出來。

男人打開電腦,自動登錄上了女友的QQ號。前一天晚上十一點四十一分,女友的QQ號最後一次上線,有條信息群發給了所有人。

“給親愛的爸媽和所有的朋友,我走了,有必須要走的理由,原諒我,忘記我,**的錢不多,請交給我媽。”

男人蹲在地上抱著頭,兩條胳膊篩糠一樣發抖。

“你丫演的這是哪一出啊?”老楊問。

男人抬起頭來,眼神裏帶著驚恐:“我女友從來不和她媽聯係。”

通過這條消息的發送時間,技術隊民警鎖定了案發時間段,調取來的監控錄像中,隻能看到嫌疑人是一個戴眼鏡的男子,上身穿白色的風衣,臉部特征看不清楚。

案發當晚十時四十分,嫌疑人拉著一個中等大小的黑色拉杆箱進入樓道,五分鍾後,他空著手走到樓道門口打電話。過了幾分鍾,嫌疑人提著拉杆箱來到十四層,一個小時後,他又從案發的十五層坐電梯離開。令人不安的是,他進來時拉箱子的動作很輕鬆,但出去的時候,拖著拉杆箱的上身微微前傾,步子慢了些,下台階時還很吃力地用雙手提了一下箱子。

同時,根據監控錄像可以確認,失蹤女子在案發前一天中午回到出租房,一直到第二天男友回家都沒出去過。顯然,那個貌不驚人的黑色拉杆箱是她唯一的“出路”。

老楊頓時心驚,因為被害者是賣**女的特殊身份,如果沒人報警,這起命案極有可能被掩蓋,他擔心會不會有其他案子也被埋了。

事實證明,老楊的擔心是正確的,“這王八蛋不是第一次動手了”。

通過對失蹤女子的QQ號進行偵查,總隊得到以下信息:嫌疑人使用的QQ昵稱為“孫老師”,和受害者在一個招嫖群內認識。兩人在案發前有過招嫖對話。“孫老師”先詢問價錢,索要照片被拒絕後開始轉移話題:“你多高呀?我喜歡洋娃娃!”受害人報出的身高是一米六,體重八十斤。“孫老師”很滿意。

除了和該名失蹤女子的聊天記錄,總隊還找到了其他重要信息:另一名叫“明月光”的賣**女和“孫老師”在十一天前有過一次交易,疑似被害,無人報案。

聊天記錄裏商定的地點是某小區某戶。老楊趕過去時,已經人去樓空。登記的租戶是個IT男,三十一歲,在中關村上班。老楊到IT男的工作地點去查證,發現這個男子很淡定,他說自己通過網絡招嫖認識了二十歲的賣**女子。相識後兩人便成為男女朋友,開始同居。

IT男說女友十一天前失蹤了,正好和“明月光”與“孫老師”交易的時間吻合。

他說那天回家發現女友不在,她隨身攜帶的手機和皮包也都消失不見了。他打開電腦查看女友最近和嫖客的聊天記錄,發現了“孫老師”和她的對話,女友在QQ上要求“孫老師”帶幾件衣服給她,還說要離開這裏。IT男嚐試和“孫老師”的QQ號進行聯係,出乎意料的是,“孫老師”沒有拒絕他的好友申請。IT男詢問自己女友的去向,攜帶衣物是否為了出遠門,“孫老師”說自己很理解“明月光”,她是個可憐的女人,隻是當天她一直堅持要走,後來連衣服也沒拿,兩人之後再沒見過麵。“孫老師”最後還跟IT男說,如果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他。

IT男就這樣異常坦誠地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一條細腿搭在桌子上,話語裏帶點戲謔。

按理說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老楊已經向他出示了工作證,告訴他自己是一名重案組的刑警。可在他眼裏找不到一點重視的痕跡。老楊覺得,他比凶手還可恨,雖然刑法裏沒有寫,但是淡漠確確實實是一種“罪”,這種“罪”高發於人際關係淡漠疏離的大城市裏,且經常和命案聯係在一起。

老楊問IT男為什麽不報警。

IT男歪著脖子想了想:“她又不是我媳婦。”

重案組有一塊黑板,上麵寫著隊裏近期辦理的案件。“×××殺人案,×××被殺案,×××綁架案,×××搶劫殺人案”,後麵跟著主辦民警的名字。這塊板是全隊工作的核心。支隊長過來,隻要看到哪一起案件後麵沒有紅色標記,就知道哪起案件還沒破,哪個探組是熱鍋上的螞蟻。這塊黑板也是全隊痛苦的根源。沒破的案件後麵那個名字的主人則是大氣都不敢喘,因為全隊其他探組的人都在盯著他。

一開始,老楊不太願意把這兩起案子寫到黑板上,仿佛這樣做,那兩個女孩就不用死,但經曆這些之後,他終於無可奈何地把兩名受害人的名字寫了上去。

和IT男見麵的當天晚上,重案組眾人前往案發地派出所討論案情,因為凶手的QQ和手機號未經過身份認證,線索全無,所有人一度陷入無從追查的境地。直到會議結束後才有人想出辦法:給QQ號定位。登錄QQ需要聯網,凶手隻要聯網就會留下痕跡,暴露他的地址信息,但這個具體操作需等總隊的專業人員來進行。

3月23日下午,總隊來消息了,“孫老師”的QQ號已經登錄,正在使用市中心某咖啡廳的無線局域網,重案組立刻行動,派便衣李逵前往咖啡廳偵查。

李逵是巡警出身,身高一米八五,脾氣暴躁,擅長外線偵查,尤其精於抓人。李逵最經典的事跡是剛來重案組那年的一次抓捕行動。嫌疑人躲在地下室的木門後麵不出聲,李逵沒等物業送鑰匙過來就直接一腳踹了上去,沒承想木門年久失修,一腳就被他洞穿了,他的褲腳很快染紅一片,傷腿也被卡在了破裂的門板中。從此,李逵的大名就傳開了。

出發前局長叫住李逵,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四個字:寧丟勿醒。

李逵進入咖啡廳後,傳回消息,吧台有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正在擺弄電腦,對方穿一件灰色毛線衫,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電腦屏幕上顯示的QQ頭像和“孫老師”的頭像一樣,是一隻袋鼠。事關重大,李逵不敢貿然行動,他一點一點挪過去,又看了一眼,沒錯,QQ昵稱正是“孫老師”。

確認無誤之後李逵激動得想要幹嘔,他坐在咖啡廳裏等待。“太煎熬了,咖啡和白開水一個味,心思都在那王八蛋身上。”

年輕男子的手指不停敲擊著鍵盤,樣子很是悠閑。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年輕男子把電腦裝進書包裏,掏出錢包,拿起衣服,到櫃台結賬。年輕男子拿出零錢數了數,李逵感覺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好在男子現金不夠,刷了卡,留下了個人信息。

等人走後,李逵急忙拿出隨身攜帶的塑料布包住嫌疑人用過的杯子,帶回總部。技術人員提取了杯壁上的生物檢材,再結合年輕男子留下的刷卡記錄,徹底鎖定了嫌疑人的身份,真實情況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嫌疑人名叫孫建民,二十二歲,從照片上看,長相頗為清秀。寸發利落,麵容方正,戴著黑框眼鏡。有點古怪的地方是,他的睫毛過短,眼睛白多黑少。看他的照片,會覺得他在毫無顧忌地盯著鏡頭看,好像要說些什麽。

他是東北某高校生物專業的學生,大三到國外留學,前些日子回國寫畢業論文,現在在本市某高校生物係實習。家住獨棟三層別墅。孫建民的父親四十一歲,是知名的大律師。兒子出生時,父親十九歲,母親未成年。兩人在十多年前就離婚了,隨後父親娶了在同一個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女助理。誰也沒想到,苦苦尋找的惡魔是這樣一個家境優越、前途大好的年輕人。

晚上開會的時候,大家討論得很熱烈,甚至還互相開起玩笑,一個個情緒激動,臉色通紅。與其說是過於興奮,倒不如說這幫三四十歲的大老爺們心裏有點沒底了。

其實這個世界上很多的命案都讓人匪夷所思。當你看多了這些,可能會忍不住向周圍的老民警們提問,究竟怎樣才能避免這幫凶手殺人?這可能是一個艱深的哲學問題。

現在重案組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凶手呢?高學曆,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能若無其事地走進被害者家門,不到一個小時就麵不改色地拖著行李箱出來——一個老道的連環殺手。

雖然大家都已經明確孫建民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最關鍵的直接證據——屍體還沒找到。他還有個大律師父親,真要動手把人帶回來,找不到屍體,又沒拿下口供,那就是打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騷了。

已經知道嫌疑人是誰,但是不好抓人的感覺,就像前鋒過掉了守門員,對著空門停球。

那幾天,案件沒有進展,老楊陷入了狂躁與抑鬱的循環當中。他看不進案卷,在辦公室裏和每個民警以及領導吵架,兩個眼珠子瞪得像老虎眼一樣,沒人敢進他的辦公室。

當命案隻剩一起沒破時,狀態比十起沒破還可怕。因為所有人都會把目光投在黑板上沒破的那一起上。去年上半年全隊三十五起命案隻有一起沒破,老楊還記得那起案件的主辦探長在各級領導的“關懷”下,下半年一天都沒休息的慘狀。

老楊的腦子已經跟不上嘴巴,兩眼通紅,時不時把手銬擺在桌麵上擺弄著,再摸摸兜裏的手銬鑰匙。他已經失去耐心了。

一條新線索將老楊從這種狀態中解救了出來。3月14日中午,也就是兩起命案發生的中間,孫建民在居住地附近的某高檔酒店有過一次住宿記錄。

兩個禮拜,兩條人命。所有偵查員的神經都已經繃到了極限,大家真的很難承受拉杆箱再一次出現。

李逵到酒店調取了監控錄像,視頻中孫建民依舊戴著黑框眼鏡,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名穿著火辣的妙齡女郎。李逵把播放速度調到八倍速,三個小時以後,孫建民打開了房門,李逵趕緊放慢播放速度,他害怕孫建民出門時手上又拖了那個黑色的拉杆箱。還好,跟著出來的是那個女孩。根據酒店的登記資料,一起開房的女孩是個韓國留學生,就在附近一所外國語大學裏念書。

李逵到學校找到女孩。她十九歲,讀大二,長相姣好。很明顯,這個女孩並不知道自己是個趕上了三分之一生還率的幸運兒。她一開始態度非常強硬,說自己是外國人,有事可以通過使館轉達。

李逵在走廊大聲告訴女孩,如果她今天不把實話說出來,就立刻去找校長。女孩又是感到羞恥,又是生氣,不得不說出了自己在QQ群裏“勤工儉學”招攬嫖客的事實。兩人約好的嫖資是一千五,孫建民堅持要到家裏去,但女孩不肯。最終兩人約定在酒店裏發生性關係。

李逵在離開前沒忘記留給女孩幾句話:

“你知不知道你進鬼門關繞了一圈出來了?你知道那是什麽人嗎?”

“鬼門關是什麽?”韓國女孩的中文顯然沒到“六級”水平。

“你差點沒命!”

兩個禮拜左右的時間,孫建民找了三個賣**女,並殺了其中兩個。刑警隊所有人都知道,這案子絕對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刑警隊製訂了抓捕計劃。老楊和隊長在嫌疑人實習的高校辦公樓樓下盯梢。李逵守候在校門外,等嫌疑人走出校門再抓捕,以免凶手造成其他嚴重後果。

抓捕孫建民的過程十分順利。李逵向孫建民迎麵走過去,左瞟右看,算準對方擺手的頻率,猝不及防伸出左手,抓住對方手腕,右手狠掰對方的中指。孫建民吃痛跪下,身後的老楊和隊長一邊按住嫌疑人的雙手,一邊死命“疊羅漢”一般壓在孫建民的身上。埋伏在旁邊的幾個便衣也跟著跑了過來。

事後李逵回憶說,所有人都用盡全力,仿佛麵對的不是一個清瘦的男孩,而是一隻東北黑熊。

而孫建民從頭到尾都沒哼過一聲。他帶著背銬,站起身來,淡淡地問了李逵一句:“一會兒咱們去哪個分局?”

刑偵支隊後院有個水泥地籃球場,再往後是個破舊的平房,平房裏有四間小破屋和一個沒有鏡子的廁所,以免嫌疑人自殺。那裏是“三室”,也就是民警和嫌疑人短兵相接、當麵過招的地方。把人送到這裏,老楊的心踏實了一半,因為老貓要出場了。

負責審訊孫建民的,是重案組裏的資深預審員老貓。他年近六十,曾是市局老七處的“名提”,審人時一串佛珠加杯濃茶,以前不禁酒的時候,可能還得來一瓶燕京。隻是沒人能想到,經驗豐富的老貓這次算是碰上了硬骨頭。

孫建民坐在訊問室的椅子上,兩條腿被鐵環緊緊扣著,雙手銬在背後。然而他的表現很有“風度”,屬於那種不太願意給人添麻煩的“紳士”。

“能不能給我拿一杯水?”

“喝什麽呀?給你弄點甜的還是鹹的?”老貓怪聲怪氣地問。

“不用麻煩,給我接點自來水就行了。”孫建民沒有理會老貓的嘲諷,神情自若。

老貓和他麵對麵坐了二十分鍾,誰也沒說話,眼睛對著眼睛。

老貓的訊問講究的是個“勢”,必須給嫌疑人營造出一個如坐針氈的氛圍。為了達到這個效果,他審問前一定要和嫌疑人對視,直到對方移開目光為止。這是第一招。對方往往都無法長時間麵對警察的目光不動搖。

但孫建民麵對老貓的逼視,眼神堅定,目不斜視。這把老貓的第一步計劃打亂了。

“我能問問為什麽抓我嗎?”好不容易,孫建民才開了口。

“你心裏不明白嗎?”

“我真的不知道。”孫建民笑了,笑容隨和,還有點無奈。

老貓開始就教育情況、家庭生活等方麵進行詳細訊問,兩人光是扯閑篇就聊了兩個小時。孫建民始終對答如流,應對自如。對於生母改嫁,阿姨變後媽這些常規的家庭軟肋,他毫不避諱。這是一場“我知道是你幹的”和“我知道你知道,但我不怕你”的較量。

在兩人拉家常的過程中,技術隊的民警故意中途走進來,采了孫建民的指紋,剪下他的頭發。這一招通常都會讓嫌疑人心神大亂,但孫建民隻是愣了一秒鍾,接著不去看那個在他麵前忙活的技術員,反而神情倨傲地看向老貓。那意思就像是在說:我知道你想幹嗎。

老貓一直眯著眼睛,耐心尋找破綻。他相信任何人情緒上都有弱點。情緒沒有弱點的人,是不會殺人的。

終於,孫建民露出了破綻。老貓從側麵了解到孫建民在出國之前,曾經和中學一個同班女孩談過戀愛。但老貓發現,聊到前女友時,孫建民的眼神飄忽,不太願意回答。

老貓看過他前女友的照片。女孩長得很機靈,皮膚很白,瞳仁大大的。身材和被害的兩名賣**女一樣嬌小。在孫建民回國之前,他和女友一直異地相處。直到上個月孫建民回國寫畢業論文,女友才說出實情:她已經和自己學校的一名學長好上了。

老貓當下做出判斷,這次分手,極有可能就是激發孫建民行凶的導火索。老貓揪住痛點開始猛打,他先繪聲繪色地講了幾個中年男人因為被戴了綠帽子,憤而殺妻的案件。

孫建民的情緒明顯開始波動,他暫時卸下防備,凝神細聽,鼻尖上揚,一副厭惡而興奮的樣子。但他很快就發現,老貓沒有沉浸在故事之中,而是在觀察自己的反應,他立刻就跳脫出來。

“警官你能說點別的嗎?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對於你們破案有什麽幫助。”孫建民笑得很勉強。

老貓加大力度,專挑那種讓老爺們心頭帶血的話說。孫建民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孫建民頭一次沒回話,嘴角抽搐。

“剛才我和你說的那幾個把媳婦弄死的,雖然我們反對這種極端手段,但我佩服他們是漢子。真的!雖然各走各道,但人家殺了人不跑,一命賠一命!咱就怕那縮頭烏龜,整天躲在殼裏,遠遠地看著“小花娘”摟著新爺們在那走,晚上一個人被窩裏抹淚,再不然就找別人撒邪火。”

孫建民頓時變了臉,他傾身向前,腳鏈和手銬嘩啦啦地響。“你,你說我不敢?誰說我不敢!”他的腮幫子鼓起,咧著大嘴。雖然老貓早有準備,但還是被嚇了一跳。

孫建民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馬上恢複了平靜。然後一言不發,側臉看向牆壁,不再看老貓。在這一刹那,孫建民心理上已經輸掉一籌。

孫建民無法再直視老貓的眼睛,可除了老貓,他還能看哪兒?訊問室是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四麵都是牆,貼著牆的是鐵椅子。就在這逼仄的小屋裏,抬頭看天花板像弱智,低頭看地像是做了虧心事,右邊牆上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隻能向左側臉,看著牆上的《犯罪嫌疑人權利告知書》,裝作讀得津津有味。

此時已經是淩晨兩點,老貓當然不會放棄對他的火力強攻,但時間正在一點點過去。訊問室外麵,老楊等人都在緊張地等待結果。孫建民的父親是知名律師,一旦發生什麽程序上的錯誤,會造成巨大的被動。因此他們需要老貓在時限內問出確鑿的“幹活”地點,這樣才能開出搜查證進行搜查。

老貓不急不忙,盤起佛珠串子,又轉而使用了“疲勞戰”。年輕人是睡不夠,老貓是睡不著。

眼見孫建民麵露倦容,在勉強睜大眼睛。老貓提升了語速,用尖銳的提問狂轟濫炸。他刻意問得不成套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讓孫建民摸不清底細。孫建民每個問題都要想一會兒再回答,但節奏被打亂了,回答速度被迫跟著老貓變快。

老貓把孫建民別墅裏的每一個角落都說了一遍,問他平時在哪兒吃飯,在哪兒玩電腦,在哪兒看書。孫建民一直麵朝著牆壁,當說到浴室時,疲憊不堪的他終於無力戒備,眼睛一動,扭頭看了一眼老貓,又迅速轉了回去。老貓立即斷定浴室裏一定有東西,那肯定是孫建民分屍的地點。

“給你講個故事吧。以前,我訊問過一個老偷兒,專門偷別墅,就你們家那種獨棟別墅。搬得那叫一幹淨,什麽痕跡物證都沒有。後來這個孫子有次一晚搬了十幾戶,累得實在受不了,就在浴缸裏放了一池子水,洗了洗,眯了一覺。你知道嗎?就是這一覺留下的證據,要了他的命。”孫建民開始側耳細聽,又猜不出老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知道我給你講這個故事什麽意思嗎?”老貓故意頓了頓,就是為了看孫建民的臉憋得通紅。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就這一缸水,漂著人身上那點泥兒,就能驗出DNA。更何況頭發和血呢?永遠弄不幹淨的。”

孫建民的上半身重重往上一挺,雙腿驟然收了回去,表情就像被人戳了一刀。

老貓繼續往下“模擬現場”。孫建民不敢反駁,也不敢應聲,低頭抖著腿,煩躁至極。就這樣,耗到淩晨三點,孫建民已經困到開始“雞啄米”,頭不停垂下。老貓的兩包煙也見底了,快要問不動了。但訊問不能停,孫建民要是有了喘息的機會,一定會重新建立心理優勢。

就在這時,訊問室的燈熄了。

早在審訊之前,老貓就囑咐過一位年輕的偵查員,讓他在特定時間拉下電閘,之後扮作修理工人給訊問室換上一個黯淡許多的燈泡。不一會兒,老楊麵沉似水,拉著黑色的拉杆箱走了進來。這個箱子是在附近商場花兩百多塊錢匆忙買到的,顏色、體積與嫌疑人的大致相同,不去細看,無法分辨出差別來。

老貓接過拉杆箱,故意慢悠悠地拖著,箱輪在地麵上摩擦,發出“咕隆”的聲響,最終聲音停在孫建民必須扭頭才能看到的地方。

燈光暗淡,映著黑色拉杆箱。孫建民額頭溢出汗,在燈光下顯得亮晶晶的。他想側臉看看拉杆箱又不敢,想張嘴問問又發不出聲音。這是比電影中的幾千萬美元賭局更大的豪賭。孫建民的賭注是命,他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桌麵上。孫建民當然知道那個拉杆箱可能是假的。但他敢不敢,用命來開老貓的底牌?這種情況下,警察大概率會贏,因為不必賭命就可以掌握主動權,永遠做莊家。

老貓沒有讓節奏停滯,轉而抱怨起那個負心的女孩。孫建民這次沒有抵抗,而是隨之附和,痛斥女孩的薄情和虛偽,但從頭到尾都很有“素質”,沒說一句髒話。但當老貓問到關於案件的具體事實時,他還是不肯吭聲。一個被冤枉的人,是絕不可能這樣一聲不吭的,孫建民已經認輸了,隻差最後一顆“子彈”。

“孩子,你就剩下最後一線生機了。”老貓話語中帶著憐憫,“現在我給你做的,是你的第一份筆錄,將來在法庭上,這就是你的態度。你必須現在告訴我,你這麽幹,到底是為啥?”

這段話很妙。表麵上看,老貓是在問孫建民為什麽,但言語裏跳過了一個關鍵問題——這事是不是你幹的。用老預審員的話說,這是摧毀大壩的最後一彈。孫建民淚流滿麵,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老貓本以為那眼淚和別的犯人一樣,是出於愧疚的心理。可一聊才發現,那眼淚都是孫建民的自憐。

“你們應該去找我前女友。我今天之所以這樣,全都是她害的。”

“我有一個爸,兩個媽。但他們都不愛我。”

孫建民從小性格孤僻,喜歡一個人待著,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在他八歲那年,生母受不了冷漠的夫妻關係,離開了家。父親的同事,那位熟悉的阿姨成了新媽媽。

父親忙於工作,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生母和他徹底斷了聯係;繼母對他很嚴厲,她自己生不了孩子,也不喜歡他,還經常在他父親麵前說他的壞話,說他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整天伸手要錢花。孫建民不善言辭,和父親少有溝通,兩人無形中多了不少誤會。

“女人嘛,就這樣,喜歡躺**吹枕頭風。”孫建民恨恨地說。

從此他更加內向。雖然成績優異,但情感發育停留在了少年時代。大學期間,他出國留學,沒有朋友,每天完成課業後,唯一的愛好就是一個人躲在單身公寓裏,在網絡世界裏遨遊。孫建民就是留學這段時間裏,接觸到了“冰戀”的信息。

國外有一個冰戀網站,孫建民幾乎每天都會觀看。那些殺人分屍的畫麵讓孫建民癡迷。他經常在腦海裏勾勒出類似的場景:繼母、生母和他喜歡的女孩的屍身平靜地躺在他身邊,任他擺布。這種幻想會強烈地刺激他的性欲。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你知道嗎?那些女孩在最開始都會掙紮,但是慢慢就會放棄,因為她們心甘情願。”他說了句很難聽懂的話。

他也曾經為自己的“興趣”膽戰心驚,但他無法克製。回國後,女朋友勉強和他維持了幾天的關係,還是把實情告訴了他,她嫌棄孫建民太悶。孫建民一如既往地有風度,兩個人和平分手。但孫建民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這麽優秀,還是會被別人拋棄。“我不明白我哪兒配不上她。她就是太年輕,糊塗。”

孫建民一直都有嫖娼的習慣。失戀後,他在色情網站上找過一個女孩,兩個人約定的嫖資是六百元。他去女孩家裏發生完關係,還沒等提上褲子,女孩就逼著他加錢。他拒絕這個要求,女孩就死死拽著他的褲腰帶,不讓他穿上褲子。一向內斂、“有風度”的孫建民,沒遇到過這種蠻不講理的女人,他被迫掏了錢,這才穿上褲子,恨恨地走了。

“我突然就明白應該幹什麽了。”之前模模糊糊的念頭,終於有了明確的指向和計劃。

3月7日,他按照約定來到“明月光”的家。就在“明月光”拉窗簾的時候,他戴上防熱手套,用尼龍繩勒住了她。“明月光”拚命掙紮、廝打,但她無力抓傷帶著防熱手套的孫建民。他很緊張,也很興奮。

“明月光”臉色發紫,腦袋向後仰著,眼睛裏滿是哀求,最後時刻她還是不肯放棄求生的希望。

“明月光”死後,他在現場偽造了QQ對話,試圖製造離家出走的假象。隨後他把“明月光”的**硬塞進了拉杆箱。

出門之後,他叫了車,把拉杆箱帶回別墅,拉上二樓。他興奮難抑,給略微僵硬的“明月光”穿上各種衣服,把屍體大大方方地擺在**陪他過夜。但他不敢麵對屍體空洞的眼睛,隻好給屍體合上了眼皮。

“死人和活人其實差不了太多,除了眼睛,死人的眼睛很快就變得渾濁。”

直到三天後,“明月光”的屍體已經有味了,他才戀戀不舍地把她拖到浴室裏,按照網站上的方法,利用曾經學過的解剖知識,用手術刀分了屍。最後,他把屍塊裝在七八個黑色塑料袋裏,埋在了別墅後院的月季花叢下。

就在孫建民刨土埋屍的過程中,平時難得回家的繼母突然出現在了花園裏,還好奇地問他在幹嗎。當時兩人隻隔著一道稀疏的枝葉。

孫建民淡定地說:“沒事,幫我爸給花鬆鬆土。”

繼母誇了他幾句,諸如“長大了,懂事了”之類的話,就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當時隻要她上前走個三五米,她就能看見他趁著父母不在家偷偷帶回來的年輕女孩的屍塊。

老貓聽到這裏忍不住問他,如果被繼母發現了怎麽辦。孫建民沉默不語,用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老貓。老貓得到了一個恐怖的答案。

隨後,孫建民以幾乎同樣的手法殺掉了姓顧的女孩,用拉杆箱帶回家。但她的皮膚不好,他不喜歡。

“她臉上粉塗得太多了。脫了衣服才發現,身上坑坑窪窪的,像鱷魚皮。”

所以他無心繼續下去,草草猥褻了一次,很快就處理了屍體。

聽他說完,老貓還是有一點不明白,為什麽孫建民知道在賣**女的QQ裏留言遮掩,卻沒有顧忌到小區裏的監控錄像?

“我從來沒想過,一個賣**女走丟了還會有人找。”孫建民自嘲似的一笑。

把人送進看守所後,老貓帶著技術隊去孫建民家中進行搜查。二十多個民警不言不語,神情嚴肅地來到別墅,在孫建民生活的空間裏翻箱倒櫃。整齊利索的房間被弄得淩亂不堪,還有不少民警在後院裏刨土。孫建民的繼母嚇了個半死,趕緊把孫建民的父親找了回來。

他的父親卻極度淡定。民警把寫著“孫建民故意殺人案”的搜查證出示給他,他坐在躺椅上想了一會,就歎著氣拿出一瓶紅酒,說要和民警們喝一杯。

嫌疑人總會在訊問中有意無意留下餘地,這是一種人性的必然,孫建民也不例外。訊問時,他並沒有供述自己用錄像機拍攝分屍過程的事實。技術隊的一個年輕民警立了大功,他在書房裏找到了孫建民多次**、分屍和碎屍的完整錄像光盤,這是鐵證。

這樁案件,是我加入重案組一個月後聽老貓講的。他說離開別墅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院中的月季花叢。孫建民的父親顯然對月季疏於照顧,雖然花朵肥美,但枝條叢生,亂蓬蓬一大團。本就亂七八糟的花叢,給技術隊的民警們一刨,枝葉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