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探1

多少年了,重案組老大哥提起張印,一開口總是這個詞兒——“跳樓探長”,每當這時我就張大嘴巴望著聽後麵的故事。究竟他是個什麽樣的警察,為了破案能跳樓?當初又是什麽案子能逼著警察跳樓?

我用了很多年才漸漸還原出張印跳樓的那個清晨的樣子——

那是早上五點,重案組辦公室張印一個人呆坐著,麵前是那摞困擾他已久的卷宗。最多還有一個小時,殺人嫌疑人“老八”就要大搖大擺地走出重案組了。張印感覺像失去了一切。他覺得是自己沒找到證據,才放跑這個殺人犯,而所有同事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包括領導。手機裏女朋友昨晚的短信是個巨大的諷刺,“等忙完這個案子,咱們上哪兒玩啊?”

張印起身,暈乎乎走向大樓辦公室窗口。就在那個血色的清晨,張印一躍而出。探長跳樓,古今未有。

六十天前,夏初7月。誰都沒想到連做偵查員都不合格的菜鳥張印,竟然被領導急速提拔為重案組的“代理探長”。張印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異類”。他愛侯馬的詩,愛涅槃樂隊,愛小說,內心渴望自由。雖然他喜歡看諜戰、偵探故事,偶爾還在宿舍裏操縱鼠標開槍“殺人”到深夜,但他說自己不怕屍體就怕血。這都算了,作為重案組警察,張印的致命問題是不會笑,還想得特多。

大家都記得太清楚了,被提拔為代理探長之前,張印去一個撞死流浪漢的普通現場,那裏是一片荒野,流浪漢躺在樹下,張印走到距離屍體兩米開外的地方,用一分鍾就破了案。死者後腦勺與後背上有明顯的輪胎印,體表沒有致死傷,應該是意外車禍。他相信法醫會給出相同的結論。

一片荒野中,模模糊糊好像有人在哭。

回警隊的路上張印緊緊擠在車後座,感覺耳邊還有哭聲。這聲音讓他懷疑流浪漢的死還有隱情,張印難受極了,就問旁邊有二十年警齡的老賀該怎麽辦。

“就等著交通隊出結果唄,要是裏麵還有別的事,他們肯定再給咱們推回來。”老賀聳聳肩,很輕鬆。

老賀接著一邊翻看現場照片,一邊咂摸著:“這怎麽跟他媳婦交代啊,好好的××,都給壓成套了!”全車人笑得前仰後合,隻有張印笑不出來。

在這個每年接觸的命案超過百起的地方,如果不學會放鬆與自嘲,那就隻能任腦子裏的命案慘狀竄來竄去。你要減壓,就得笑。你得明白真相永遠無法全部複原,偵破案件隻要知道什麽時間,什麽地點,誰殺了人就行了。

可張印想要了解關於殺人的一切,他對犯罪動機和人性邪惡感到好奇,所以,張印學不會笑,總是皺著眉頭,端著肩膀陷入沉思。有時,他表麵上對慘烈的現場不動聲色,但私底下卻喝大酒,做噩夢。沒人願意和張印住一間宿舍,因為他經常半夜做夢被嚇得喊出聲。

“兄弟,你這個性格在重案組可幹不長。”那天搭檔老賀拍著他的肩膀說。

我要是張印,出過流浪漢這個現場後可能就立馬要求調離重案組了——不,我要真是那時的他,就根本不會主動申請來重案組。

四個月前,2007年春節後,張印調入重案組。

他二十九歲,重點大學高才生,細高個,大腦袋,身體羸弱,從裏到外透出一股書生氣,在公安隊伍裏顯得格格不入。

在此之前,他在派出所做了五年治安民警,為了加入重案組,他連續騷擾支隊長幾個月,隊長甚至威脅他——“我要告訴你的派出所所長”,也不管用。最後,張印硬是把自己塞進了重案組裏。

重案組是領導最放心、最信任的隊伍,幾個老同誌對張印的背景頗為好奇,但談起家世,他本人始終不露聲色。進了重案組,有關張印的第一條笑話很快就有了,張印衣著又髒又土,每次從宿舍出門前都要抓起支隊後院那隻白貓在身上擦擦。

他很勇敢,準確說是又愣又軸。

剛來的時候,張印和搭檔老賀去附近小區蹲點抓人——一個背耐克書包的持刀劫犯。那天清早,張印和老賀一眼就看到“耐克書包”在早點攤上吃包子,張印像神經病一樣抄起警棍就撲了過去。老賀從沒見過這樣的警察,形容他“就是一條見了火腿腸的哈士奇”。

劫犯是有刀的,事後老賀臭罵了張印一頓,“你要是被他幹了怎麽辦?”

張印工作起來死磕,他極度渴望破案的一刹那的快感。不過他的死磕常常是以與同事甚至領導大吵為代價的,因此沒人看得上他。

剛加入重案組他就和隊長大吵一架。有個年輕人突然中了毒鼠強,張印和年輕人聊了兩次,覺得年輕人孤苦無依,有自殺傾向。隊長覺得這套心理分析太扯淡,帶著全隊發瘋一樣調查,兩人爭執不下,直到張印又跑了一趟,發現了年輕人的買藥記錄。隊長“假意”道歉,張印竟然不留情麵地接受了,全隊人都覺得他是個白癡。

在這種情況下,來重案組四個月後張印竟被意外提拔為代理探長,手下有四個警察。重案組探長不好當,要套得出證人嘴裏的話而不是反過來被利用,要懂得基本的法醫學、病理學、指紋學知識。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夠的經驗,能在最快時間內把屍體和嫌疑人聯係在一起。

無論怎麽看,對張印而言,這都是一場“捧殺”——幹不了就早點走人。

剛當上代理探長時菜鳥張印就迎來了“恐怖夏天”。每次聽到這兒,我都覺得他是主動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的。

重案組流傳著一句話:夏天的燥熱,有時就是殺人動機。

就是這個“恐怖夏天”,有個老頭死在地下室,一禮拜沒人注意,直到玻璃上落滿蒼蠅。凶手是他老伴,殺人後,老太太聽信二流道士的話,買來一大堆白色粉末抹在老頭的屍體上,期待他能複活。

就是這個“恐怖夏天”,一個歌廳小姐因為向大哥敬酒時“臉色太難看”,被小弟們用煙灰缸砸爛了腦袋。那個女孩包裏有一張火車票,第二天要趕回老家結婚。

當上代理探長的那段時間,張印發瘋似的工作,沒多久,他瘦了十多斤。

張印運氣還算不錯,7月、8月兩個月他一連破了十三起命案。

第一起案子的嫌疑人是個神情緊張的黑胖小個子,他拒絕承認自己殺了人,手上卻突然多了幾十萬現金。張印發現命案現場的餐桌上整齊擺著一堆餐具,唯有一個水杯遠遠地放在一個角落。他敏感地意識到,天氣太熱凶犯逃走前可能會喝水。技術隊果然在水杯上發現了小黑胖子的指紋,案件告破。

十三起命案最後一起發生在一個周五的晚上。兩個男人在小酒館裏動了手,“輸家”倒在血泊裏,“贏家”瘋狂逃竄。張印運氣好,走出酒館門口就撞上了贏家——這人害怕出大事,特意調頭回來看看。

贏家交代得很痛快,待對方按下指印,張印不顧老賀反對,道出實情:“那哥們其實已經死了。”嫌疑人一瞬間癱倒在地。

張印破了十三起命案,但他卻越來越焦慮。他清楚地知道——因為“過班”製度,十三約等於零!

直到現在,“過班”也是我們重案組分配案件的軸心。

簡單說,同是命案,偵破工作量卻差別極大。比如丈夫殺妻案,丈夫動手後可能就在現場呆坐,沾血的菜刀就放在電視櫃上。而另一起案子,二十人打二十人的群毆,死了兩人,剩下的三十幾人全部逃竄,你得一個一個抓回來。

“過班”製由此產生:嫌疑人在現場或自首的(占了絕大多數),算零起重案——張印破獲的這十三起都屬此列。

一到現場就知道嫌疑人是誰,但嫌疑人關掉手機杳無音訊的算半起;到了現場發現既不知道嫌疑人是誰,也不知道人在哪兒的,才能算一起重案。

隻有接到一起完整的重案才算“過班”。這時你就可以不用再同時接別的新案子,也才能專心完成手頭毫無頭緒的這起大案難案了。

張印的十三等於零。就像他的人生,千辛萬苦進了重案組,證明不了自己,都是白費。

張印的問題在於沒難度的命案等於零,而能證明自己,讓自己“過班”的案子肯定是難案,他這個菜鳥又如何能破得了?

和醫院大夫一樣,重案組民警絕對不能抱怨:“怎麽還不過班啊!”或者在連續發生兩起命案的晚上叼著煙卷發狠地說:“牛×再給我來一起!”

老天爺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9月初,天還有點熱,再過不了班的張印似乎該考慮走人了,他向搭檔老賀抱怨“過班”太難。

就在這時,“報應”真來了。

到現場後,張印的第一反應就是她真美。一束陽光直射過來,少女側臉的輪廓有些不真實。她顴骨很高,眼窩深陷,嘴唇微微張開,像要開口說話。她側臥在地,一條腿壓著另一條腿,上身微微後仰,一隻手放在臉頰旁,另一隻細長的手臂伸向遠處,可那裏一無所有。

她濃密的黑發散亂地鋪在柏油馬路上,脖子上有一條明顯的勒痕,身上到處都是青色的小傷口。她穿著廉價的黑絲襪、短裙、紫色上衣。一個黑色手包放在身邊,裏麵裝著化妝品、衛生棉、一個手機充電器,還有幾張表情誇張的大頭貼。

她隻有十三歲。

張印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兒,然後悄悄抬眼看周圍的同事。老賀、李逵、老貓這回沒一個人敢開玩笑。這幾位是出了名的“老丈杆子俱樂部”,全隊十幾個民警隻有一個生了男孩。此情此景,他們沉默了。她完全是無辜的,她還是個孩子,有人引誘、強暴了她,然後又殺了她。這行徑豬狗不如。

沒時間哀悼,現場一片嘈雜,民警們開始工作。

重案組有句話,說一個人隻能死一次,而現場能“死”一百次,你必須對現場萬分尊重。現在,張印作為代理探長,就站在現場中心。不過他頭大如鬥,一片空白。張印是統籌一切的人,在現場他就是最大的領導,他可以調動、指揮所有法醫、技術隊員、派出所民警,但是他缺乏對付室外現場的經驗。

如果是室內的凶殺案,誰都知道怎麽破,就算表麵上沒有線索,你也可以板起臉,逼著技術隊把整個屋子用吸塵器吸個底朝天。可室外的現場就沒那麽容易了。

現在,女孩屍體躺在地上,幾個老百姓眼睛像銅鈴一樣瞪著看,派出所民警、法醫和技術隊的民警圍成一圈。張印甚至能聽到他們心裏的嘀咕:“這哥們知道怎麽破案嗎?”

法醫初步觀察了一下女孩的屍首,不太軟,也不太硬,眼球還很濕潤,“死去大概十二小時。”法醫學是一門綜合判斷的科學,影響判斷的因素有很多,天氣、濕度、地質環境等。換句話說,還是要猜。

旁邊有個剛入職的熱心輔警,不戴手套撿了一大堆礦泉水瓶子往張印麵前一放,憨厚地說:“大哥,你覺得這些東西有用嗎?”瓶子上全是他的指紋。老賀去詢問一個水果販子,老賀並不清楚之前李逵已經給他做過筆錄了。派出所民警到附近一個卡口調取了治安探頭,但是調取時忘記核對北京時間了,因此還要專門再去一次。一個小時後法醫又開始催促張印把屍體拉走。

天亮以後,現場會被路人踐踏,但這裏可能有嫌疑人的頭發或衣服纖維。張印焦急地踱步,盼望快點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天快大亮了,張印不想讓更多人看到死去的女孩。最終,張印放棄了“上帝”的控製權,屍體被抬走了,警戒條被撤掉,地上除了一攤血跡一無所有,現場在他眼前消失無蹤。直到現在,張印還在為自己那一瞬間的懦弱而後悔。

獲取死者信息異常順利,女孩叫趙丁萱,因常常離家出走,在派出所出了名。她每次出走少則三四天,多則一個禮拜。第一次是2006年年初,她母親劉嵐說:“自從生理期開始她就不聽話了。”那次她和幾個差不多大的小崽偷車開去天津,加油站老板發現他們太小,報了警。第二次出走是半年後,趙丁萱和一個二十一歲的超市保安回了趟河南老家,還私自“成了親”。保安原封不動地把女孩送了回來,挨了女孩媽兩記耳光,還好保安“沒碰”女孩,免去一場牢獄之災。

就這樣,趙丁萱前前後後出走過五六次。

2007年9月9日是這個十三歲女孩短暫人生的最後一次離家出走。那天中午,她和母親破天荒沒去擺攤,也沒吵架。兩人心情都不錯,女孩玩了會電腦就跑到院子裏玩,還拿起一朵花,讓母親聞聞香不香。等母親劉嵐出門回來,發現女兒又帶著小挎包和零錢不見了,電話關機。

劉嵐忍到第二天,也就是9月10日的晚上,手機突然通了。那頭很吵,有罵人和碰杯的聲音,女孩說她和朋友一起玩,但不說是誰,聲音恍惚,隨後又一次關機。

第三天,9月11日晚上十一時,劉嵐報案。她惡狠狠地要求派出所民警把女兒帶回來,民警撥打女孩的電話,還是關機。

案件轉到了重案組,立為疑似被侵害案,但那一天同時發生了多起命案,重案組辦公室空無一人。9月13日淩晨,警員們陸續回來,撥打女孩手機,也是關機。直到9月14日淩晨四時許,趙丁萱的屍體在距離家門口三站地的位置被發現。

9月9日到9月14日這六天,趙丁萱究竟去了哪?見了誰?發生了什麽?

重案組的會議上,法醫的報告一向是核心,屍體本身就是故事。比如法醫能看出來暴斃的嬰兒到底是從**掉下來摔死的,還是被保姆打死的。

但這次的故事有點短,屍檢結果很簡單。趙丁萱身上有多處尖銳物品的劃傷,但傷口不深,衣服上沒有相應的口子;顴骨輕微骨折,證明她曾被重拳打傷;手腕上有被繩索捆過的痕跡;她的**嚴重撕裂,證明曾遭受性侵犯或猥褻。

她的臉上被蓋了塊破塑料布,嫌疑人很有可能是趙丁萱熟悉的人。凶手把她騙到某個“角落”,持刀威逼,捆綁傷害,最後殺了她,但行凶過程中不想看到她的臉。

這個結論很容易得出,但有一個關鍵問題暫時無法解答——第一現場在哪兒呢?

重案組會議結束不久,9月14日下午兩點,菜鳥探長張印和老賀敲開一座公寓的701A號房門。門一開,女人凶惡的眼光就越過兩個人的肩膀向樓道裏看,“她在哪兒呢?!”

劉嵐臉上的肉耷拉著,咄咄逼人,趙丁萱看起來和她一點也不像。張印的喉頭哽住了,老賀讓她“穩定一下情緒”——這句話等於判了人死刑。劉嵐哽咽著說不出話,氣勢全消,她失去重心,一頭倒地。兩個警察趕緊扶起她,她就像孩子一樣倒在老賀懷裏絕望地哭號。

張印覺得,警察是世界上最差的職業。他“恨”這個工作。

過了好一會兒,劉嵐才大概恢複了神誌。老賀向她介紹了情況,態度不卑不亢:警方目前懷疑,是熟悉的人帶走並殺害了女孩,希望她配合警察的工作。

老賀稍稍耍了一點心計,他把劉嵐的注意力引導到嫌疑人“蓄謀已久”的方向上,盡量避免她像以往一樣把矛頭指向公安局。但他也沒有說謊,現在認定的偵查方向就是如此。

但就在三個人一起辨認屍體後,劉嵐察覺到了張印的軟弱。她開始逼問張印,“我女兒是什麽時間死的?為什麽公安局沒能在我報警以後立刻找到她?”

張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劉嵐很快把悲痛轉化為憤怒,“你們都給我等著!”

就在這時,技術部門傳來消息,趙丁萱最近加入過一個“殺手群”。群裏沒有真的殺手,隻有十多歲的初中小孩。趙丁萱入群時發過一條信息:“沒意思,誰能帶我走啊?”一個網名叫作“我好想你、這一秒”的男孩主動加了她好友。兩個人沒聊幾天就開始私訂終身,趙丁萱的QQ簽名改成了——“現在開始籌備我的婚禮會不會太早了?好幸福!”

趙丁萱小學三年級就輟學在家,她在家裏見到的淨是父母離婚、大姐出走這些糟心事。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沒接觸過同齡人,很明顯,這個男孩出現在了“對的時間”。男孩喊她出來約會,還要她帶好所有重要的東西,暗示她兩個人要開始一起生活了。

趙丁萱興衝衝地從家裏溜了出來,離家之前,她還在院子裏玩了一會兒。劉嵐回憶,“她還沒大沒小地勸我該找個伴兒了”。

技術部門很快查到了網名為“我好想你、這一秒”男孩的真實身份——一個十四歲的初二男孩,名叫劉立夫,父母都是工薪階層。張印和老賀趕到學校,老師說劉立夫請了兩天病假。兩個人很快接到電話,說劉立夫和另外幾個小崽去派出所“自首”了。

趕到派出所,張印絕望而憤怒。民警顯然沒把這幫孩子當嫌疑人,他們站在牆邊小聲講話,不時發出笑聲,隻有劉立夫看起來有點害怕。

一個“鍋蓋頭”男孩似乎想證明自己是頭兒,走過來流裏流氣地對張印說:“大哥,咱都客氣點唄,他們都是孩子……”

“閉上嘴,蹲下!”張印大喊。

待到把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分開,他們就原形畢露了,多半嚇得麵色蒼白,說不出話,“鍋蓋頭”尿了一褲襠。劉立夫則自己申請戴上了手銬,很快,他就講述了趙丁萱這幾天的行蹤。

他們幾個是同班同學,鍋蓋頭號稱“大哥”。9月9日是鍋蓋頭的生日,他想找另一個班的女朋友過夜。那個女孩不願意,最後竟想出了一個辦法,即女孩拿出壓歲錢給鍋蓋頭找一個小姐,讓小姐陪他過夜。劉立夫是幾個小崽裏最懦弱的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處男。他被大家擠對得不行,就把網上剛認識的趙丁萱搬了出來。

9月9日中午,劉立夫在網吧裏以“私奔”的名義把趙丁萱約了出來,還特意要求她穿上短裙、絲襪,給自己長臉。

當晚,他們幾個人先去吃火鍋喝酒,又打了台球,唱了歌,折騰到晚上十一點多。鍋蓋頭叼著煙,遊刃有餘地和“小姐”調情。劉立夫則有樣學樣地撫摩趙丁萱,卻被拒絕了。劉立夫覺得很沒麵子,對趙丁萱冷落下來。

晚上十二點,兩對男女開了兩間房,但劉立夫很快被趙丁萱趕了出來。不知道鍋蓋頭從哪兒弄來了白色藥片,說是“騷冰”,女孩吃了以後就任人擺布。屍檢顯示,那晚劉立夫半哄半騙讓趙丁萱就著冰紅茶喝下去的就是冰毒。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吸食,而且年紀太小,趙丁萱很快開始抽搐,大量出汗,劉立夫穿著褲衩跑到鍋蓋頭房間求救。鍋蓋頭和小姐嚇得夠嗆,說去買藥救人,隨後退房逃走了。

劉立夫把趙丁萱拖進浴缸,灌滿了水,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血液裏的毒品“洗幹淨”,他又去買了點感冒藥。趙丁萱迷迷糊糊地說要回家。劉立夫打輛車,把趙丁萱送到距離她家隻有幾十米的地方,這時趙丁萱才清醒過來。

下車時,她問劉立夫還能再見麵嗎,劉立夫說以後再說,又加了句“對不起”。“沒關係”,趙丁萱揉了揉眼睛說,轉身走進黑夜。劉立夫的口供到這裏戛然而止,再無任何線索。

到了下午,張印對幾個哭哭啼啼的孩子無計可施,把他們重新關到一起,他們馬上又活蹦亂跳,劉立夫也帶著一臉鼻涕眼淚傻笑著。這群孩子的世界張印完全沒有見識過,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新線索很快到來,與劉立夫分開後趙丁萱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天王星舞廳。那是附近農民工、站街女、中老年色鬼廝混的地方,門票二十元一張。

舞廳裏有木製吧台,斑駁破舊的複合地板舞池,天花板高度也就兩米多一點,還懸掛著粗大水管和手電筒一樣的彩燈,趙丁萱和母親最後一次通話,就是在那兒打的。

張印和老賀去了舞廳。老板娘是個個子小但嗓門高得出奇的女人。她態度誠懇,但一句實話都沒有。老賀裝作要給治安支隊打電話,給舞廳貼封條。她馬上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保證全部配合。

老板娘說9月11日淩晨三點左右看到了那個姑娘,而且印象很深,因為她和周圍人格格不入。她臉上的妝花了,長時間彎著腰,整個人很恍惚,但因為年輕,臉上“直放光”。

為了躲避周圍搭訕的男人,小姑娘叼著煙走上舞台,“亂蹦亂跳”,而且就站在轟隆作響的大音響旁邊。她一度懷疑這小姑娘要麽是聾子,要麽就是神經病。

跳累了,要下台,一個戴棒球帽等候多時的老色鬼不顧她是否同意,一把將她抱了下來。兩個人大吵了幾句,但很快沒事了。老色鬼拿給她一瓶啤酒,兩人有說有笑。快五點時老色鬼在舞廳門口拉著她的胳膊要往車上拽,兩個人又發生了爭執,老色鬼一個人生氣地開車離開。

從那時起,老板娘就不知道女孩去了哪兒。

張印拿出本區地圖,用紅筆畫了三個圈,那是天王星舞廳、拋屍地與趙丁萱的家。他又把三個圈連接起來,成了一個鈍角三角形。這次重案組所有人和張印意見一致——凶手就住在這個三角區域裏。

理由?那裏的人都爛透了。

一開始,張印試圖通過電腦破案,那是最簡單的法子。他登錄人口係統,檢索住在那附近的三十歲到六十歲有過性犯罪前科的人,再用大頭釘釘在地圖上,一個釘代表一個嫌疑人。很快,大頭釘就多到無處可釘。

張印這個菜鳥探長根本不知道,2001年就在這個三角區域,一個四十多歲的女“花癡”一口氣指認了八十多個和她發生過性關係的男人,上至七十歲,下至十九歲,有一多半被送進了看守所。要想在一群犯人裏找到一個犯人,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印就是顧慮太多,浪費時間。重案組的老規矩——人腦子比不上老天爺,真相和猜測永遠差著十萬八千裏,筆杆和腳比腦子好使。

午夜時分,張印直接進入那片三角區域,不過從一開始他就感受到一股“神秘力量”——他和老賀看見一條灰白色的土狗兩條前腿撐著地,撅起後臀狠狠叫了兩聲,衝著他們露出尖牙。張印剛下車,一隻大概是吃了鼠藥臨死的大老鼠就瘋狂地衝擊他的褲腿,不管旁邊的老賀怎麽踢打,老鼠就是不理,隻認準張印一個人撕咬,直到筋疲力盡,倒在地上抽搐……

“這裏陰氣是真重。”老賀想點根煙,在身上拍來拍去地找火。

不久,在刑偵支隊長協調下,抽調了一百餘名民警開始對三角區域進行排查,這是空前的,當然不是沒有隱情。趙丁萱的母親確實沒有放過公安局,她堅持每天到各類機關告狀。正趕上不久前分局出了兩檔大事:有酒鬼鬧事,抓捕時嘔吐物回流,被嗆死;一個孕婦在車站附近兜售搖頭丸,便衣民警抓捕時,孕婦一路小跑撞上大客車,一屍兩命。新任局長在大會上拍桌子,“誰敢埋事誰就先給自己挖個坑!”

按說,幫手多了是一件好事,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壓力。張印一天能接到幾十個督察的電話,處理數不盡的匯報工作。有時連續兩個信訪件內容一字不差,相隔隻有半小時,張印都得立即回複。

就是從這時開始,張印酗酒了,他常常在淩晨偷偷喝上一口,再用漱口水去掉酒味。重壓之下,張印必須盡快破案,他開始不斷往返那片陰森的三角區域。

三角區域的陰氣其實來自社會秩序的顛倒。

這是一個典型的城中村,違建紅磚樓,沒水沒燃氣,鐵梯子架在樓外,每一間房都裝滿了塑料袋和尿盆。沒人打掃的食物殘渣鋪滿地麵,蟑螂在其中歡快跑動,走路嘎吱嘎吱響。張印每找一家都要捏著鼻子出來,嗅一嗅老賀點燃的香煙提神,也是在這段時間張印學會了抽煙。

比惡劣環境更讓人絕望的是這裏人人都撒謊。

他們的犯罪檔案能有一大口袋,找不著幾個完全無辜的人。比如有個獨居的聾啞人,五十多歲,家裏全是嶄新的輪胎,用輪胎做床,在輪胎上吃飯。他是個賊,但派出所無法處理他,因為輪胎沒編號,核不了案。

張印一開始的訪談很潦草,過了好幾家,他終於意識到這是為什麽——他內心隱隱害怕女孩曾被綁架在這裏。他不敢想象,在這裏,女孩的人生最後時刻經曆了什麽,菜鳥張印從來沒進入過這個世界。

一聽張印說是調查死去小女孩的案子,這裏人都表現出極大的憤慨,也罕見地願意配合警察工作,可當他們真盤腿坐在**端起茶杯,卻還是謊話連篇。

那個瘦得前胸貼後背的癮君子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就是凶手,獎金最好先發給他。一個老太太顯然恨極了隔壁房間裏從不洗澡也不打掃衛生的小夥子,她有意無意地暗示張印,發現小女孩屍體那天,小夥子臉色慘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張印故意說:“那我就把他帶回去,你給我作證。”老太太嚇一跳,趕緊往回說,但越說越錯,後來幹脆閉嘴。

這片地方,人的尊嚴消失殆盡,人們對命運投降,絕望代代相傳。

調查到後期,內心軟弱的張印再也無法掩飾那種鄙視,他們則盡量配合,蹲在牆角瑟瑟發抖。

這裏唯一不怕警察的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他總定定地看著老賀腰裏的警棍。老賀逗他,把警棍扔向半空,用胳膊肘內側與肩膀讓它蹦來蹦去,最後穩穩地回到手裏,男孩真誠地鼓掌。

有次老賀看到小男孩腋下夾著一個破筆記本,小男孩說是數學作業,張印不相信在這裏能碰上愛學習的孩子,他快速掃了一眼筆記本,真是。

“幹滿三十年我就退休,一年都不多幹了。”老賀說。

張印決定按自己的邏輯潛入三角區域。不真正進入凶手的世界,就無法直視對方,更無法找到對方的破綻。

那個午夜,張印和老賀匆匆吃了飯,再次回到那片荒蕪之地。他倆無意中鑽進一間藏在出租房裏的“發廊店”。

其中一個略微年輕的黑皮膚女孩不肯回答問題,偷偷瞟著別人,張印拉她到門口,點燃一根煙,女孩接過去,嘬了一口,欲言又止。

“我說的不一定準。”

“你盡管說。”

“這附近有個醉鬼,就住我們後排,他經常過來找我。那天淩晨一兩點鍾他又過來找我,動作有點大,我不樂意。他跟我說了很多廢話,還提到他經常做夢殺了那些不聽話的小姐,最後又說他手上已經有人命了。他說這話那狠模樣,跟真事似的。”

“哪一天?”

“就出事那一天。”

“他叫什麽?”

張印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個人名和一串地址,臨走之前他把整包煙塞到女孩手裏。

當天晚上,張印帶著十幾個同事來到那個醉鬼的小屋。那人本身就是這一片的“重點人”,他曾多次猥褻婦女,而且他的住處距拋屍地很近。

那人緩慢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張印把肩膀插進去,拱開門,十幾個民警瞬間湧入,翻床墊,拉抽屜。十多分鍾過後,醉鬼才提出那個顯然應該在最開始提出的問題:“你們來我家幹什麽?!”

張印餘光掃著屋裏,看著偵查員四處搜尋血跡、麻繩,或者死去女孩遺失的銀項鏈。老賀鑽進廚房查探老醉鬼最近有沒有吃過炸魚和西蘭花,那是小女孩的最後一頓飯。

一無所獲。

老賀把掛在牆邊的一件夾克扔在老頭身上,讓他快點穿上去公安局。老頭竟然咕噥一聲伸出了右手,意思是叫老賀幫忙給穿上。老賀無奈地走到他身後,一邊給他提褲子,披夾克,一邊衝著張印擠眼睛,搖頭,意思是不可能是他。

一小時後老頭坐在了刑警隊後院的訊問室,一隻手銬在暖氣上。走廊裏,同事們透過門縫觀察,然後紛紛搖頭。

清醒的老頭比喝醉了酒看起來還糊塗,一隻白襪子裹在褲腿外,一隻手穿過褲鏈門抓撓下體,呼吸均勻,四處亂看。這不是什麽好現象。重案組有條規律:有罪的人會故作放鬆,假裝打瞌睡,或者一言不發地看著一個地方不動;而無辜的人會揉眼睛,保持清醒。

當然,這條規律不一定適用所有人。一個沒文化的老醉鬼淩晨三點被拉出來,身體柔軟,絲毫不緊張,還對環境充滿好奇,這可不是能裝出來的。

張印進屋審問,老頭一臉迷糊。聊著聊著,等張印問他有什麽疾病時,老人突然來了精神:“心髒病、脊柱側突、肺氣腫、椎間盤突出、高血壓、糖尿病、喉嚨和腎上有息肉……”

老醉鬼對這個世界的了解程度的滯後讓張印吃驚。他不知道手機、計算機,也不知道國家領導人是誰。如果兩個人的對話出現在電影開頭,觀眾多半會以為這是20世紀80年代。

老賀騙醉鬼說桌上那台打印機是一架精密的測謊儀,老頭左看右看,拍了拍,竟然信了。於是訊問的後半程變成了一場鬧劇,老賀問他有沒有嫖娼習慣,他撥浪鼓似的搖頭。老賀打印出一張A4紙,上麵寫著“撒謊”兩個大字。“親娘咧!你們的機器真厲害!”老頭睜圓了眼睛,再不敢摸“測謊儀”了。

其實老醉鬼有著種種不符合凶手的跡象。他沒有其他住房,公寓又小,很難藏匿一個小女孩,更不太可能當著那麽多夜貓子鄰居的麵把小女孩拖出來,他也沒有車。

兩個小時以前線索還是那樣完美,一個有強奸前科的獨居老人,在發現屍體的淩晨嫖娼,還威脅不聽話的小姐說自己殺過人。如今老頭的身份一下變了,他隻是個一無是處的酒膩子。

女孩趙丁萱繼續死不瞑目,而代理探長張印距離離開重案組的日子似乎又近了一天。

張印最不擅長開會,他不喜歡當著一大堆人的麵說話,可他是這個三角區域少女被殺案的“大腦”,不得不對著領導講PPT——而且這一次是副局長親自聽案子。PPT的光照在副局長臉上,陰晴不定。

張印結巴著,還匯報得事無巨細,從監控錄像追查到每一條線索的跟進,但講述的主視角顯然是他自己,隊裏兄弟聽得懂,副局長可聽不懂。

副局長是預審出身,“管人的本事超過管事。你說東,他肯定問西,從來不按套路出牌”,他不耐煩地打斷張印的長篇大論,直接問數字:“那一片房子有多少戶?現在取證取了多少戶?采血采了多少戶?”

“數據還沒回來呢,他們還在統計。”張印嘟嘟囔囔。

屋裏一片死靜。

案件早就掛牌督辦,市局專門有領導盯著,今天一看副局長的臉色,大家就知道他是來罵人的,現在這樣回答不是主動找罵嗎?都說重案組裏不會說瞎話的探長不是好探長。警察不是完人,如果領導問你沒準備到的問題,對策就是先用一條差不多的信息把缺口補上,回頭繼續查,這是一個善意的、小小的謊言。但如果你在這樣一個大會上把領導晾在那兒,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就等於工作進度為零,所有的弟兄都免不了跟著挨批。

副局長連續提了幾個問題,支隊長和副支隊長看向張印的眼神已經接近哀求。張印硬著頭皮,實實在在地回答,近乎頂撞。

說起老醉鬼的線索,副局長挺有興趣,他故意問刁鑽的:提供線索的女孩手機號是多少?

這是一條無用的線索,更何況他們什麽時候去找人都可以,號碼重要嗎?不重要。領導會打電話問嗎?絕不會。

老賀張嘴就編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張印解圍。張印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忘了問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手機。”一向好脾氣的老賀當時臉就耷拉下來。他在幫同事解圍,同事卻戳穿了他。

張印的臉火辣辣的,還在自我安慰——至少我沒說謊。副局長立刻把矛頭指向老賀,沒明說他糊弄人,但言辭激烈,老賀可是警齡二十年的老同誌。快散會時,老賀一個人從後門出去了,門關上時發出很大的響聲。平時很少說話的副支隊長湊到張印耳邊說:“你太自私了。”

老賀是個拆遷戶,給十歲大的女兒辦張超市卡,直接充了八萬。有個重案組的哥們兒買房,老賀說,“不夠借你一百萬,有錢了慢慢還給我。”全隊都被嚇到了。老賀工作時極其認真,但下了班就開著卡宴揚長而去。大夥總是羨慕:“你說老賀這樣的還在公安局上班為了啥?”最終大家隻能得出一個結論——為了哥們兒。

張印卻一直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他過於強烈的自尊心阻礙他融入這一切,他總想和別人不一樣。張印沒發現老賀是重案組裏最善的人,隻有老賀同情他,跟他四處亂跑破案。

“過班”不成,案子沒破,唯一的朋友老賀還傷透了心。旁人看來,張印已然一敗塗地。

不過張印並不太擔心,因為他藏著一條重要線索沒說。這是重案組的大忌,消息沒同步,很可能在查案時發生大事兒,可這個菜鳥不管不顧,拚上所有,把寶都壓在上麵了。後來張印跟我回憶,那時“摔得最慘的都是自己給自己挖的坑”。

早在辦案之初,民警就從電腦裏調出一個特殊的名字,這個人是趙丁萱的母親劉嵐提供的。他是附近一個垃圾處理站的小老板,捎帶賣早點。此前,趙丁萱曾在他那裏賣過舊書和衣服,有鄰居說他對趙丁萱的關心程度過了線。有人說見過他在公園裏親吻趙丁萱的額頭。

鄰居們都戲稱他為“老八”。老八四十九歲,他外號的來源鮮有人知。張印有次問一個老片兒警才揭開了謎底。老八那個垃圾站的東西是半撿半偷的,有次他把某個大院裏的孔雀“撿”回家養著,後來被幾個莽漢按在地上胖揍,他還說“孔雀是自己飛進來的”。有個哥們兒騎在他身上猛捶,旁邊有人起哄說:“大哥你這動作像八神放大招啊。”當時拳皇街機火遍全國,從此大家開始叫他“老八”。

老八本身也有犯罪前科,隻不過是普通的幾次毆打與盜竊。張印找來老八的犯罪記錄,細細地讀。張印驚訝地發現,老八在2001年時還是個“全魚宴飯店”的老板,有個小他十多歲的東北媳婦,不知怎麽的,幾年工夫就落魄成了這樣。

片兒警對張印說,老八的媳婦是被他親手打跑的,他打起媳婦來不要命,也不背著別人,好像那是他的一項“基本權利”。

發現這些細節後,張印獨自在三角區域兜了好多圈。他進一步調查周圍鄰居對老八的看法,然後聽到了一些傳聞和暗示,很多人都會提及老八對小女孩有異樣的興趣,但沒人能提供確切的證據。

回到辦公室,張印開始一一確認那些可能的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不過他沒辦法縮小名單,因為認定不了殺害小女孩的第一現場在哪裏。他腦子裏還是想著老八。

張印親自填寫了一張傳喚證。

這是個私人垃圾站,前麵是平房,後院的鐵柵欄圍著幾扇破鐵門和一堆漆油桶。老八半天才來開門,手裏拿著電視遙控器,破舊的藍色襯衫兜出大肚子,彎彎的嘴角向下撇著,整個人僵硬麻木。

老八幾乎家徒四壁,這裏隻有一個撿來的破書櫃、一張露出棉絮的沙發,屋子中間擺著冒著尖的一大堆破爛。如果不是有張床的話,根本沒人覺得這裏會有人住。

幾個警探把房間搜查了一遍,老八坐下繼續吃燒鴨和麵條,手邊一瓶高度白酒。他還在慢悠悠地看著傳喚證,那上麵一共沒有三十個字,他足足看了五六分鍾,留下幾個肮髒的指印。

“你看著點,我×!”張印看到了指印,怒氣上頭。

“哦哦,對不起,對不起!”老八竟把傳喚證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箱,一臉無辜。

“你……”張印突然意識到老八這是故意的。

很多年後,張印向我講述這一幕時才明白,他和老八之間曠日持久的對峙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對於小女孩的死,老八似乎毫無興趣。他承認小女孩在他這兒賣過破爛,但很長時間都沒見過小女孩了。他的表現波瀾不驚,毫無破綻,最重要的是他沒有作案時間。

小女孩的屍體是在9月14日早上五點發現的,她的死亡時間,法醫推斷“死去大概十二小時”,也就是說她的死亡時間大約在9月13日晚上五點。

老八說他9月12日和戰友出去聚會了,13日淩晨回到家。但經偵察員核實,老八是9月13日去和戰友聚會,當天半夜回到家,也就是說,他雖然說了謊,但實打實沒有作案時間。

另外,老八家距離拋屍地點隔著兩個半小區。他雖有一輛棕色半截皮卡車,但壞了很長時間了,完全發動不了。於是,傳喚四十八小時後,張印隻能看著老八大搖大擺地走出訊問室。

一開始大家懷疑老八的時候,張印有些遲疑。這其實是他性格的一個缺陷,他總是要把心目中最靠譜的放在最後,他害怕到最後沒有選擇。這顯然是缺乏安全感。到了後來,案件沒有一樣證據能指向老八。老賀認為傳喚老八毫無用處時,張印卻開始堅信老八就是那個禽獸,隻因為他覺得“老八的態度很可疑”。

那段時間張印失眠嚴重,還得了尿道炎,撒個尿就虛脫到兩腿發軟。半夜時他會躡手躡腳地到後院去撒尿,不想別人看到他的慘樣。他拒絕去醫院,說要等案子破了再去,他要把所有身心都留給這個女孩被殺的案子。

張印有個女朋友,為人直率,講究實際。她受不了張印整天恍惚而又健忘,有一回下班吃飯,女友發現洗衣店標簽竟然還掛在他身上,就和他大吵一架,指責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案子上,都不和她交流。張印則認為那是在保護她,不想讓她接觸那些陰森森的事情。張印答應女友,破了這個案子,過了班就帶她去江南旅遊。

案發一個多星期,毫無進展。張印沒法再等待技術部門可能的新線索了,他得由麵到點,用一種賭博式的打法。他轉而一邊擴大資料搜索範圍,一邊埋頭苦思。他竟真找到一條有用的線索——老八的平房有個地下室!

此前,城管、房管所、派出所清理過違規地下室,張印發現老八的平房名列其中。上一次搜查時老八沒提,張印他們也壓根沒搜到這個地下室。老八的平房地上麵積不到九十平方米,地下室卻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八間房,曾經是個日租小旅館,有空調和除濕器。後來因為牆壁開裂,沒人敢住了。

同時,張印琢磨,法醫對死亡時間的推定也不見得那麽精準。他又向法醫確認了一遍死亡時間:屍體沒腐爛,“眼睛還是濕的”,死亡時間最多不超過十六個小時。不過同一個事實,也可能有多種可能,比如法醫也認可張印提出來的另一種可能——凶手拋屍前,假如把屍體存放在一個陰涼的地方,那麽屍體腐化就可能被推遲,甚至可能推遲二十四小時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