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罪惡回憶2

1995年年末,就在距離女孩劉珂死去不到三百米的一條胡同裏真的又發生了一起案件。

當晚九點多,女職工王菁剛下夜班,她身著藍大衣和工裝褲走在回家的路上,穿過一排排的街燈。她正低頭想著心事,突然發現緊挨著腳的前麵跳動著一個紅色的小亮點,停下腳步,亮點又突然消失。

王菁左顧右盼,街道上空無一人。她沒當回事,以為是小孩拿著激光筆在附近和自己開玩笑。她繼續往前走,街道上回**著規律的腳步聲。沒多久王菁發覺回聲有點異樣,似乎有人在後麵踩著她的步點走路。

王菁猛然回頭,身後十幾米的一棵樹後有個人影,她心裏一驚。寂靜當中,勉強拖著僵硬的雙腿向前跑了幾步,就被一隻手猛地捂住了口鼻。

“別亂動,我是胡同殺手,”一個沙啞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願意跟我走不?”然後對方死命把她往旁邊的胡同裏拖,還從她的身後給了她重重幾拳。

王菁尖叫著用力將身體往旁邊牆上蹭。短短十幾秒鍾,好像走完了一生。

此時正好有個老太太騎著自行車迎麵而來,喊了一嗓子,“幹什麽呢?”胡同殺手扔下王菁,撒腿就跑。老太太竟然還騎車追了一段路,直到對方鑽進一條一米不到的狹窄胡同裏。

王菁猛跑幾百米,一到家,她爸一臉詫異地望著她:“你這是跟誰打架了?”

她低頭,才發現自己的血正從工裝褲流到鞋底,她直接暈過去了。第二天醒來王菁才反應過來,那個男人不是捶了她幾拳,而是捅了自己後背幾刀。

王菁向民警描述那個人,說看清對方一半的臉,是個偏瘦的中年人,四十多歲樣子,穿著短夾克,藍色或者黑色,裏麵的衣領可能翻在夾克外麵。

那個英勇的老太太則告訴警察,“胡同殺手”是個小夥子,跑起來飛快,穿一雙淺色皮鞋。民警再次詢問時,老太太增添了不少細節,什麽頭發很硬,小眼睛,“一看就是外地人”。她還說年紀應該在二十到四十五歲之間,“反正那個年齡段的都是小夥子”。

之前放了收廢品老頭不久後就有街坊來質問為什麽放人,小林解釋說證據不足,沒想到卻被人頂了回來:“肯定是一夥的。”

王菁遇襲後,大家都相信了——“胡同連環殺手”是真的,而且就在這片兒。原本和睦隨性的鄰裏關係變了——居民們鎖緊大門,換上厚重的衣服,出門時都會怪異地互相打量。派出所民警們嘴上不說,也紛紛把槍拿回了家。

小林當時還沒意識到,胡同的天漸漸變了。

其實,胡同已經變成一個一觸即爆的炸藥桶。王菁事件加上接下來發生的幾件事,徹底讓小林和老冉走上了胡同街坊的對立麵。拆遷成了導火索,然後炸藥桶就爆了。

一夜之間,胡同裏不少平房周圍被畫上大大的拆字,藍色的圍擋一麵一麵豎起,上麵貼著限期搬離的告示:立刻簽署搬遷合同,立刻選擇新房,選擇一套窗戶朝南的好單元房。通知上用最粗的黑體字承諾了“公平,公正,公開”。

不少人因為補償款不合意或住習慣了不願搬走,還有個別家庭因為孩子不見蹤影或凶手沒有抓住而不願離開這裏——搬遷了,證據就完全沒了,抓住“胡同殺手”的最後一點希望就沒了。

王菁遇襲的第三天,冉曦應該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沒敢來上班。林文科遠遠地看到派出所門口人頭攢動,罵聲連天。人群中打頭的正是小梅燒餅店的老板劉浩。

在劉浩身後還有眾多全市範圍內家裏有女孩走失的父母,他們聽說命案消息就都過來了,其實有的人根本就不住在這個轄區。還有些是租房幹小買賣、一旦拆遷連一分錢補償款都拿不到的群眾。唯獨死者劉珂和剛出事的女孩王菁的家人不在其中。

所長勸林文科從後門回家,小林毅然拒絕,他覺得自己一直在查案,沒什麽可遮掩的。小林換上警服,整理妥當,勇敢地走到大門口和群眾見麵。

劉浩第一個發難,衝上來拽著林文科的警服往下扽,“我就想問問你們,我閨女到底哪兒去了?!”

林文科心平氣和地說出最近做了哪些工作,找了哪些人,希望老百姓少安毋躁,自己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說得很真誠。

沒等小林把話說完,劉浩就衝著滿臉淚痕的小梅大吼:“你看到沒!我說什麽來著,人已經死了!”小梅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了臉。

林文科又急又氣,越說錯越多。

老百姓再次質問他為什麽不抓小二黑和賣廢品的老頭,小林解釋說沒有明確的證據。幾個不願意搬到郊區的老頭、老太太互望一眼,仿佛正中下懷,“別問了,他們都是一夥的!這三個案子都應該算在他們頭上!”

小林說到嗓子冒煙才回到辦公室。有些事根本就不是用嘴能說清楚的。

黃昏時分,示威的人群緩緩散去,隻剩下劉浩和小梅還站在門口。小林鼓起勇氣從二樓窗子裏往下看,正好和劉浩對上了眼神——劉浩向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一會兒又變為四根手指,再變回三根手指,這樣來回變換了好幾次。

林文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算上劉浩的女兒,目前可能不是三起,而是四起胡同凶案。

那段時間林文科第一次感受到極大的壓力和委屈,他和冉曦躲在屋裏,悶不作聲,隔著濃濃的煙霧唉聲歎氣。

小二黑也時不時跟他們訴苦,他的拆遷“事業”也黃了,開發商和政府都不再信任他了。

小二黑平生迷信,他說自己的親戚都在講,半夜十二點天地陰陽交替,隻要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就能在鏡子裏看到那些枉死的孤魂野鬼。他竟然出餿主意,讓老冉他們也這樣做,“到時候你們問問她們凶手是誰就成。”

小林問:“真的假的?”

老冉先給了小二黑一腳,又在小林腦門上敲了一記,“真個屁啊,你一大學生還信這套!”

小林不服氣,說:“你不去看,誰知道鏡子裏能看到什麽?”

老冉氣樂了:“你說能看到什麽?除了你自己還能看到什麽?真是病急亂投醫!”

其實在那之前林文科和冉曦就對小二黑留了個心眼,並沒說出確切的案情。但現在兩人心情極壞,就說了死者身上被插著玻璃瓶子的事情。

小二黑騰地躥起來,說自己明白了!問他明白什麽了,他非要賣個關子,讓老冉和小林晚上跟他去個地方。

晚上七點多,小二黑用加長林肯拉走了二人,開到一個小歌廳。林文科一向討厭來這種地方。剛畢業時,他也和幾個同學到歌廳裏耍過,但他覺得大家在這兒誰也不說真話,沒什麽意思。小姐騙客人酒錢,客人和小姐吹牛。小林每次都語重心長,勸人從良,小姐們每次都聽得入神,無比感動,連連碰杯。但轉天小林一想,覺得自己是全包廂最傻的人。

這個小歌廳處於兩個行政區域之間,招牌破破爛爛,奇怪的是,這裏客人極多,且個個興高采烈。

小二黑也不解釋,一直勸酒。晚上十一點多,節目開始了。幾個大姐麵帶笑容,踩著高跟鞋站上了台,跳起了**。不多一會兒,她們上演了一場“玻璃瓶表演”。林文科感到某種東西在眼前炸裂,一瞬間他想到了慘死的女孩,恐懼、衝動,渾身直打哆嗦,他想逃出包間。

鬧劇結束,經理自豪地說,全城有這種表演的就三家,另外兩家都在郊區。林文科和冉曦互望一眼,猛然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火光。

小林和老冉的眼神裏已經裝進了三個線索——激光筆、性無能,以及有“玻璃瓶表演”的歌廳。

他倆白天在辦公室渾渾噩噩,一到晚上就開著老冉那輛達特桑四處取證。所裏從上到下都覺得他倆有點瘋癲了,天天把賣假藥、小玩具的商販往所裏帶,張嘴就問,誰買了激光筆?誰經常買性藥?

一直到1996年5月,已經斷斷續續查了快兩年,案件始終沒什麽進展,林文科已經有些氣餒。

一天晚上,老冉拉著他爬上附近一座二十層的高樓,讓他往下看。當時這個城市高樓並不多,這裏視野開闊,樓下車水馬龍,燈光閃耀,和天上的星辰遙相呼應。老冉伸手劃出一個小小的四方格,把那片胡同區套在裏麵,“就這麽大個破地方,有啥弄不明白的,早晚把這案子破了!”

小林挺感動。

很快歌廳裏一個小姐提供了新線索,她說,曾經有個客人覺得插瓶子的表演不過癮,非要自己上手,還說經常和別人這麽玩。

這客人叫王坤,廣西人,就住在胡同區附近。他今年四十五歲,文質彬彬,是個外文翻譯,在市中心的大公司上班,平時早出晚歸。王坤媳婦比他小二十歲,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兩人結婚三年,至今沒生過一男半女。老冉細細查閱了他的綠皮“四知本”,上麵顯示王坤父母早亡,他有個姐姐。他姐姐至今未婚,1984年因為流氓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服刑後離開本市回了老家,建檔的民警在服刑原因下麵直接寫了三個大字——“搞破鞋”。

記錄顯示,兩年前的夏天,派出所的一位老民警還出過王坤家的現場。那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王坤回家吃了個閉門羹,在附近一個小賣部打電話報了警。等老民警趕到現場時王坤酒醒了一半,連連道歉說是家庭私事,不需要處理。他這麽一說,本想袖手旁觀的老民警來了勁兒,亮明身份後叫開了房門。

王坤年紀輕輕的老婆靠在門框上,叼著煙,無比蔑視地看了一眼王坤,說真長本事了。她不顧王坤的阻攔,把民警叫進屋,拉開抽屜,說:“警察大哥你看吧!”

抽屜裏,堆滿了寫著“外國鳥語”的“性用品”,電動的、手動的,一應俱全。“你看看,我為啥不讓他進家門。”老民警憋著壞笑勸解半天,王坤被丟在一旁,臉紅到了脖子根。

這次啼笑皆非的出警記錄被林文科記在了心裏——性無能,專家所說的嫌疑人特質之一。

老冉和王坤沒怎麽見過麵,但和此人的妻子很熟。收到線索那天,兩人盯著王坤走出家門,然後扮成家訪的樣子,找到無業在家的王坤媳婦。他倆原本隻想套一套王坤的個人情況,順便拿點毛巾、牙刷做鑒定,卻沒想到找著了突破口。

王坤媳婦脾氣很臭,和周圍的鄰居聊不到一塊,現在好不容易找到聽眾訴苦,立馬將婚姻生活全吐露了出來。她說王坤這人“正經”事兒幹不成幾回,成天在外麵喝大酒,還說什麽因為喝酒才“不行”的,整天擺弄一些小孩玩的破玩意兒。

越說她情緒越激動,突然拽出一個書包,把裏麵的東西全倒了出來。雜物之中,林文科的眼睛猛地抓住一樣東西——激光筆。

“這玩意好玩,啥時候買的?”林文科問。

“忘了,買了好長時間了,他老拿這玩意往旁邊公寓樓裏照,就像個變態。”王坤媳婦隨意說道。那個瞬間,一種近乎驚懼的戰栗傳遍林文科全身,這就是警察找到線索的快感。

兩人“偷”了王坤的牙刷回去做血型鑒定,鑒定結果要等兩個禮拜。那段時間,小林和老冉兩個人每天隻和對方說話,隻說案子,他們似乎進入了某間密室,不見光亮——或者說正在等待著王坤鑒定結果那一束強光穿射進來。

1996年6月3日,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當晚,冉曦和林文科在單位值班,兩人從冰箱裏拿了四瓶涼啤酒,漫不經心地就著小菜細細啜飲,看著電視劇。

就在這時,老冉的大哥大響了,他短暫說了兩句,把大哥大一扔,緊緊握住林文科的手,小林能感覺到那掌心的炙熱。

“血型對上了!就是王坤!”

萬分激動之下他們沒去拿車鑰匙,而是就近開走了值班用的載人鈴木摩托車。這輛鈴木摩托車的車型和二戰時的邊三輪摩托車一樣,有個車鬥,但隻能搭乘兩個人,他倆誰也沒想到,待會兒還得把王坤押回來。

兩人闖到王坤家裏,發現他還沒回家,也沒搭理一臉驚恐的王坤老婆,就守在門口抽煙。

晚上十點多,煙抽掉半盒,一個穿著黑風衣、戴著深色墨鏡、分頭油亮的男人回來了。這個醉醺醺的男人,正是王坤。

“你們幹什麽的?”王坤看到兩人很驚訝,但戴上手銬時這人沒再說話。

回所的路上,冉曦開車,王坤坐進車鬥。林文科用一個高難度姿勢握著扶手,屁股坐在王坤身上。王坤大喊著難受,再一經風吹,吐了林文科整個後背。

那天所裏值班的隻有四名民警,他們都站在訊問室外的走廊上,林文科感覺到自己可能發燒了,要不然就是興奮過度,兩條腿不住打晃。

走進訊問室後,王坤卻一直在笑,他站起身來,主動和民警握手,那雙手很幹燥。這人彬彬有禮,聲音動聽,吐字清晰,笑起來讓人毫無戒心。

“你們肯定是弄錯人了,我是個翻譯官,外國語大學畢業的。”

“跟家裏人關係怎麽樣啊?你姐呢?”

“我姐回老家了,不是,警官,我能問問我怎麽了嗎?”

“一會兒肯定告訴你,現在是我們問你。”

“不是,我到底怎麽了,能告訴我嗎?我是幹了什麽好事了?”

老冉聽到這,把手裏的筆狠狠地甩到地上,王坤驚訝地張開大嘴,像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小林能感受到王坤彬彬有禮的傲慢和刻意的坦誠激怒了冉曦。

冉曦的語言越發尖銳,問題漸漸聚攏在王坤的**上。王坤很煩躁,一直在抖腿,他承認和媳婦感情不和,很長時間沒行**了,所以經常出外喝酒。

“你是不行啊?還是不願意啊?”老冉興致勃勃地盤起腿。

訊問室的氣氛越發緊張。

突然王坤又笑了,他衝冉曦擺了擺手,意思是你過來我告訴你。老冉說:“你就在那兒講,我能聽見。”王坤拿著手銬在鐵椅子上砸了兩下,一字一頓地罵起了髒話。

老冉拿出死去女孩的照片,擺在地上,一字排開。王坤瞟了一眼照片,瞬間瞪大了眼睛,他對著照片大笑,笑得身體扭曲了過來,“行行行,我明白了,不就讓我承認是我幹的嗎?”

兩個警察做筆錄,足足十幾頁紙,耗費三個多小時。王坤供述巨細無遺,諸如激光筆,還有碰到騎自行車的大媽的細節。

冉曦很不耐煩,嫌林文科筆錄做得太慢,就搶過來自己記錄。他問了如下問題:你是不是割斷了女孩的喉嚨之後又把她的屍體扔到自來水水井裏?你是先把人扔到井裏再把瓶子插進去,還是先插了瓶子?問題很長,他把答案藏在其中,等嫌犯自己上鉤。

王坤的回答很簡短,是或否。

做完筆錄,冉曦看了一眼,讓王坤簽字。王坤拿起筆,迅速在筆錄結尾添上一句——“以上筆錄我看過,和你說的相符”。

林文科狠狠瞪著王坤,“以上筆錄我看過,和我說的相符”。

王坤對他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說道:“沒錯啊!就是和你說的相符啊!”

“這點破事十裏八村誰不知道?不都是你倆自己傳出去的嗎?”王坤接著大吼。

林文科腦中轟然作響,偵破初期,在探查方向還是外地人的時候,冉曦的確和很多人說過這些事。王坤說,就是鄰居聊天的時候告訴了他媳婦,媳婦又告訴了他。

小林和老冉決定核實一下王坤說的話。他們帶著王坤和其他嫌疑人的照片去找那個死裏逃生的女職工王菁。兩個人淩晨三點“闖進”院子,驚動了護院的狗。王菁父親拿著鎬把就衝了出來,看到是警察,他謙恭地笑著,把鎬把放了下來。

王菁從睡夢中被叫醒,她拿著十張照片挨張看了看,手指在上麵飄來飄去。她從第一張開始就遊移不定,咬著嘴唇,犯了難似的看著林文科。林文科著急了,讓她好好看看,女孩有點受到驚嚇,把臉深深藏在睡衣裏。

她的父親明明沒見過凶手,也貼著牆根湊過來,恨鐵不成鋼似的說道:“你倒是仔細給我看看啊!”

“得了,我給你省點事”,老冉拿走了五張,讓女孩接著辨認。

剩下的照片依次是收廢品的老頭、擺書攤的男人、兩個偷井蓋的小崽子,還有王坤。

“這張有點像。”女孩指著偷井蓋的小寶,看向林文科。

“是這個吧!”女孩終於點在了王坤的照片上。

“就這個。”女孩肯定地說,斜眼看了一眼她爸。

“你確認是他嗎?”冉曦眯起眼睛問。

“就是他!錯不了!”

兩人又來到王坤家找到他媳婦,因為兩人剛剛帶走了王坤,警民雙方友好的關係已經破裂。王坤媳婦遠遠地坐在最裏邊的床沿上,瞪著眼睛,對民警提出的所有問題都給出否定的回答。

“你最近有沒有和你老公說過案件的事?”

“沒有。”

“那你老公知不知道這事?”

“應該不知道。”

“你和鄰居聊沒聊過這事?”

“沒有!”

天蒙蒙亮時,冉曦和林文科趕回派出所,發現所長已經解開了王坤的繩子,兩人坐在辦公室裏正聊天呢。

“你們倆有病是吧!”所長把他們叫到水房,用手指點著他們的鼻子。

“你們有什麽證據就把人家一個好好的翻譯弄回來了?”

無論兩人如何解釋,所長都覺得他們是瘋了,要他倆立刻進辦公室給人道歉。冉曦扭身走了,林文科發了狠,笑著跟所長說:“一切責任由你承擔。”

林文科走進辦公室,彎下腰,咧著大嘴說:“對不起!”

王坤趕忙站起身來說:“我是有罪的人,兩位警官是為民除害,千萬別說對不起。”王坤眼神裏全是恨意,這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讓林文科想起家鄉草原上被捕獸夾夾斷了腿的獨狼,要知道,隻要有機會,這畜生一定會上來咬你一口。

王坤跨出大門,林文科衝進所長辦公室,把簽了字的那十幾頁筆錄撕得粉碎。

兩人和王坤的糾葛仍未結束。王坤被放走一個多月後,已經遷走了一半以上人口的胡同區再發大案。1996年7月18日,晚上七點多,一個十九歲女孩的屍體在公共廁所被發現。

案發地點就在公共廁所,廁所三麵環牆。第一個出現場的民警把警車堵在了U字口上,將看熱鬧的人群擋在外麵。

林文科從技術隊手裏拿過巨型探照燈往群眾臉上掃過去,驚懼、嬉笑、憤怒、嘲諷,各種表情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人群呼啦一下散了。

在此期間,巨型探照燈掃過一個人身上——小梅燒餅店的老板劉浩,他半跨著自行車斜斜地站著,長臉向下耷拉著,臉色比死人還差。

遇害女孩的屍體很快被拉走了,冉曦和林文科在茅坑的穢物中發現了一抹紅色的東西,像是掛家門鑰匙的那種紅繩。技術隊民警正在犯難,冉曦和林文科上前趴到地上,使勁扒拉著屎和尿,臉色陰沉而絕望。最後發現那隻是一塊普通的紅布,像是從褲腿上扯下來的。

晚上十一點多的派出所院子裏,冉曦叫物業拿著水管子往兩人身上滋水,想衝掉那些屎尿。伴隨著惡臭和沮喪,一老一小兩個警察在冷水裏哆嗦著。

晚上,林文科睡在值班室,枕下放著一把“大五四”,槍身上拴著一根紅繩,另一端綁在他手腕上,防止丟槍。他怎麽也睡不著覺,騰地一下從**彈起來,回到辦公室,發現老冉也沒睡。

小林一邊看著老冉,一邊把五四插入槍套跨在身上。當時公安局的準則是槍彈分離,但之前林文科往槍裏裝配子彈,冉曦全程目睹,一個字兒沒說。老冉去拿達特桑的車鑰匙。

達特桑停在了王坤家門口,林文科趴在門上聽了半天。老冉對準木門閂一腳踹上去,木頭碎裂的聲音傳來。門開了一條縫,裏邊露出王坤老婆的一隻眼睛,同時傳出高聲咒罵。

幾乎是同時,平房側麵閃出一個黑影,王坤穿著條小短褲,腳踩大皮靴從窗子跳了出去。小林和老冉緊跟其後,在坑坑窪窪的路上不時調整步伐。

王坤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喊:“真不是我!真不是我。”

老冉努力跟隨步伐調整著呼吸,“那你跑什麽?”

小林一聲不響,賣力追。

王坤先騎上一堵矮牆,左右搖晃保持平衡,然後蹦上和矮牆平行的高牆,他像雜技演員走鋼絲一樣,一邊哭,一邊跳上房頂。

小林和老冉沒敢爬上去。

“你們到底要怎麽樣?真不是我幹的!你們要弄死我才甘心嗎?”王坤絕望地哭喊,他光著身子,在搖搖欲墜的瓦片上“跳舞”。

小林冷靜了一些,說:“你和我們回去,把事兒說清楚就行!”

王坤從胸腔裏吼出一嗓子,他拿起屋頂的瓦片,衝兩個人亂砸下去。

林文科本能地掏出槍,槍口指著王坤,手指貼在扳機上,他感覺渾身的血液倒灌回心髒,汗毛直豎。

“砰!”

五四手槍的聲音大到什麽也聽不見,隻感覺到耳膜一陣劇烈的震動。隨著這聲槍響,王坤腳下打滑,從房頂滾了下來。

林文科呆愣地看著眼前景象,像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下一秒,槍掉下來,砸在地麵上,沉甸甸的。

至今仍然沒人說得清,那一槍到底是怎麽開出去的。

王坤摔斷了一條腿。

很快分局督察趕來帶走了林文科,小林成了被審查的對象。老冉告訴督察,小林並沒有想開槍,是王坤扔的瓦片砸到握槍的手,槍走火了。

最迷糊的是林文科自己,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事,直到被帶進一個封閉的小黑屋——一張床、一個坐便和摞在地上的幾本辦案規章製度。小林看見一個老民警在小黑屋門口看守,才明白過來——自己被關禁閉了。

值班的女督察提著台燈進來,語氣溫柔,說要給小林做筆錄。林文科老老實實將事件經過講了出來。他隻想抓住一個殺人的嫌疑人,壓根沒想開槍,至於扳機是怎麽扣下的,他真的想不起來。

女督察一直捂著嘴偷笑,好像在說這個小老弟挺鬼的。小林摸不著頭腦,他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真話。他的手確實被瓦片砸了一下,但他說不清扣下扳機前零點一秒的想法,反正沒有瞄著王坤打就是了。

警察內部流傳著一句話——手槍這東西特別邪門,打靶不準,打人準得很。曾經有兩個巡警上二樓抓人,師父先上去了,徒弟學著電影裏的警察,端著槍往上衝,結果上台階打了個趔趄,手一抖,把師父爆頭了。

林文科這時才回過神來,還沒審呢,假如王坤死了,這事兒誰能說清楚?有沒有一點點可能——王坤是冤枉的呢?小林被自己這兩個想法瞬間驚到了。

這時副局長也過來了,他自帶一個小板凳,看著筆錄,安慰林文科半天,最後留下一句話:檢察院的同誌馬上就到了,注意遣詞造句。副局長說完,把筆錄遞了過來,又像菩提老祖似的輕輕拍了小林後腦勺三下,說:“簽字之前,你好好看看這份筆錄。”

簽字時,副局長還狀似親熱地把手搭在小林手腕上——這是因為怕林文科用筆尖傷人或者傷己。小林嘴裏發苦,這都是他以前對嫌疑人做的。

兩個小時後,檢察院的兩個同誌來到現場。其中一個“大餅臉”滿身的酒氣,進門居然先湊到林文科身邊聞了聞,然後說:“你喝酒了嗎?”關押已久的林文科怒火中燒,更湊近一步,“您是來請我喝酒的嗎?”另一個同誌擺弄著身上的紐扣,笑了。

林文科是那種輕易不表露情緒,一旦失控就不想後果的人。兩個檢察官提問,小林想也不想,全憑直覺,都是憤懟。

“槍支管理條例你遵守了嗎?”

“我剛來的,沒持槍證呢。不知道條例。”

“上了保險嗎?”

“沒上。”“你鳴槍示警了嗎?”

“我開的那一槍就是鳴槍示警。”

檢察官語速越來越快,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林文科的對抗情緒。

小林遲疑了一下,他突然想起開槍的瞬間王坤絕望而痛恨的表情,還有瘋狂扔瓦片的動作。當時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王坤一定想用瓦片砸死自己。

問完筆錄,兩個檢察官表情柔和許多,就像警察麵對一個什麽都撂了的嫌疑人的那種客氣。林文科心裏有點後悔。

檢察官離開時打開了房門,外麵照進熹微的晨光,分局的人都已經上班了,清潔大姐開始打掃衛生。小林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這個世界,這個警局,這個胡同,少了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在小黑屋的那幾天,小林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用小半截鉛筆——鉛筆被掰成兩半,橡皮被拆掉,為了防止他自殺——抄寫各種警察條例。小林如坐針氈,想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那種焦慮會把人折磨到想撞牆。這時候,如果有人逼他承認自己是劉珂案的凶手,他都會承認。

他突然想到,黑暗中其實不會有真相,因為人沒有選擇。

整整七天,林文科的吃喝拉撒都在禁閉室。現在,門被打開了,他即將迎來自己最害怕的時刻。民警同事陌生了,他們早早得到消息,借故遠遠地看著他,指指點點。

分局會議室內,幾名領導宣布對小林的處分決定:檢察院決定不予立案,黨內記大過一次,離開一線執法部門,調到警務保障部工作。

諷刺的是,他在警務保障部的工作居然是驗槍和保養槍支。

“順便學習一下槍支管理條例。”所長憤憤地對他說。

小林這一聲槍響確實讓派出所全體同誌“倒了大黴”。檢察院到派出所驗槍,所有人配合工作五天沒回家。原本十把槍都放在抽屜,結果竟然少了一把!政委心髒病都犯了一回,最後在廢棄桌子裏找到了那把槍。

受影響最大的還是小林的師父冉曦,他被調到警犬隊,獨自一人和幾條狗為伴。

醫院那頭的王坤則被徹底嚇破了膽。“這特麽是來滅口了!”隻要聽說督察來慰問,他就會拿起拐棍往外跑,據護士說每次有穿製服的過來看望後,王坤都要偷偷哭上幾天。小林後來才知道,兩個月後王坤的申請被批準,移民去了美國。

小林的病並不比王坤輕,他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他懼怕床底看不到的空間,以至於常年開著大燈,躺在沙發上,徹夜無眠。他說睡著了就經常會在夢裏見到被害的女孩,四肢不全,遍體鱗傷。

經朋友介紹,他找到一位當時還很稀有的心理醫生,那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醫生。女醫生讓他躺在椅子上,想象進入一個地下室。

林文科閉上眼,慢慢說:“地下室裏雜亂堆放著槍、玻璃瓶子和大箱子,箱子不太寬,但是很長。我不敢打開箱子,我怕裏麵有鬼。”

女醫生讓他集中精神,想象鬼是什麽樣子。他說那鬼一會兒是男人,一會兒是女人。那個鬼陰笑著要吃掉他,然後借屍還魂。

女醫生問他是否願意被鬼吃掉。他說願意。鬼轉身走了。

就在小林飽受心理疾病折磨的同時,拖延數年的居民區拆遷工程徹底完工,這兩年裏胡同一起命案都沒有發生。

這天,林文科和冉曦在胡同附近約了一場大酒,從中午喝到晚上,兩人醉醺醺地來到居民區,望著圍得嚴嚴實實的藍色錫牆、高高的吊車和陌生的工人,等了好久才出現一個熟悉的麵孔——老黃。

他是這裏十幾年的老街坊,也是當初堅決不肯拆遷離開的人之一。老黃的右眼白內障,好像蒙著一層雲霧,他用左眼癡癡盯著牆上的通知,上麵列著一串不複存在的胡同名字。

他猛一回頭看到林文科和冉曦,這兩人正傻愣愣地盯著他。

“你倆怎麽到這來了?”老黃趕忙遞過去一包煙。

小林蹲在地上泣不成聲。哭了半晌,他一抬頭,看到老冉扶著牆根老淚縱橫。

2001年,老冉住院,肺癌。

退休那幾年,老冉在潘家園附近開了個古董店,平常與林文科聯係很少,大多是電話。林文科在醫院裏見了老冉最後一麵,老冉整個人變得又小又老,像隻剛出生的雛鳥,他見到誰都一臉哀求,似乎在懇請別人幫助他留下。

“你說那胡同殺手,這時候是不是也死了?”老冉笑著對林文科說。林文科轉過身去,感覺肚子裏有東西攪成一團。

這麽多年來,林文科知道警察有很多種。有的警察願意對著涉案人員滔滔不絕,像老師一樣喜歡教導別人;還有的一心走仕途,掌管和安排其他警察的工作;也有的就願意下班和左鄰右裏喝點小酒,處處關係。

老冉是哪一種呢?林文科的第一反應是這人太愛玩兒,就像個大孩子。

他記得有一天自己跟著老冉抓了個吸毒的嫌疑人,上完背銬,嫌疑人非要去一趟廁所,在洗手間慘白的燈光下,嫌疑人胳膊上凹凸不平的針眼、爛瘡暴露無遺。小林心中畏懼,老冉則一臉嚴肅,拉下嫌疑人的褲門拉鏈,叫小林幫他尿。小林雖然做好了吃苦的準備,卻一時愣在原地。冉曦解釋道,這孫子可是吸粉的,絕對不能鬆銬。嫌疑人已經憋到不行,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小林。小林咬咬牙,把手伸出去。這時,冉曦就笑著突然把背銬轉成前銬,讓嫌疑人自己動手尿。“你可真實在。”

冉曦就是這樣,愛喝愛玩,但除了香香嘴巴,他好像從沒得到什麽實質性的好處,要說有,也是他靠本事掙的。

當時民警每個月有一百一十元的獎金,所有人的獎金都放在一口大鐵鍋裏,蓋著鍋蓋。每逮捕一個嫌疑人,你的月獎金就在一百一十元基礎上再加十元;如果你沒抓到人,這獎金就發給那些抓到人的民警;要是別的警區抓了很多人,而你一個都沒抓,很可能一分錢獎金都得不到。

老冉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他轄區裏那些“流氓”、居委會大媽們群情激奮,經常一大早就騎著三輪車將小賊連同贓物綁在一塊送過來。

老冉轄區內的單位也給了他很大支持,甚至將1990年亞運會時發放的藍鳥轎車捐獻給派出所使用。別的派出所頂多一輛鬆花江,一輛藍鳥,一輛載人摩托車。而老冉這裏一個警區就有四輛藍鳥,根本不用騎自行車出現場,這些成績當然也是老冉拚出來的。

拿辦案來說,那個年代技術支持很少,看指紋都是把底片放在無影燈下麵用放大鏡一片片地看,隻能口供為王。老冉也不例外,他辦過大案子,也抓錯過人,經常手撕十幾張傳喚證,帶嫌疑人進去問上幾天幾夜。嫌疑人不睡,他也不睡。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把青春留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警察。

老冉去世前的幾個禮拜,醫院同意他停止治療,回家待著。

他兒子提出要去公安局工作,老冉沒同意。孩子偷偷去當了輔警,老冉在病**大發雷霆,後來勉強答應,但希望兒子努力,盡快通過公務員考試,“你要當就當真警察!”

沒想到兒子看了兩天書,又嫌考公務員太難。老冉從兒子手裏搶過教材,說要好好看看這玩意兒有多難,結果勉強看了幾頁,就頭昏腦漲。2001年6月9日,冉曦去世,彌留之際,床頭還擺著那本公務員考試教材。

參加葬禮前,林文科一直想給老冉寫點東西,他在辦公室“加班”,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怎麽也不滿意。他站起來走到櫃子前,麵對著1995年和老冉在五台山的合影發呆。

葬禮當天,林文科和老冉的子女一起莊重地把骨灰盒放進墳地。一塊下葬的還有冉曦最愛的手串、核桃、完整的一套“八九式”警服,包括那條拆掉紅褲線的警褲,以及作為買路錢的七枚硬幣。

林文科最後看了眼骨灰盒,上麵是老冉在1996年照的一寸照片。當年還在追捕胡同凶手的老冉此時正在相框裏對他微笑,照片入土的一瞬間,時年三十一歲的林文科感覺自己身上的某個部分也跟著他一道死去了。

老冉走後的一段時間,小林像是認定了王坤就是凶手。

刑警隊警務保障室裏隻有那些金魚陪著小林擦槍,擦著擦著,小林就變成了老林。

很多人都說老林對老冉那幫曾經的哥們兒特別好,身上那個勁兒也越來越像老冉。原本一口內蒙古口音,現在張嘴就是地地道道的本地口音。老林和當年的老冉一樣愛上了喝大酒,每次喝都喝多,每次喝多都哭,每次哭都說是自己的師傅把自己害了。

直到現在老林也沒結婚。

2003年1月22日,公安部頒布了以酒、車、槍、賭等問題為主要內容的五條禁令。同年6月,《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被廢止。在此之前,“小二黑”“瘋僧”等涉黑人員相繼被抓。

那一聲槍響之後,小林和老冉兩人等了五年,之後老林一個人等,等到了槍響後第十一個年頭。

2007年5月19日傍晚六點,北郊某居民樓附近,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大學生從同學家裏出來,手機沒電了,她準備用IC卡給家裏打個電話。

街道空空,一片沉寂,半包圍結構的電話亭裏女大學生聊得太過投入,以至於她幾乎忽略了身後。突然,她的斜後方冒出一個老頭,老頭穿著破舊的中山裝,沒發出半點聲音。女大學生機警地扔下話筒,跑到電話亭另一側。老頭緊隨其後,追著女大學生要問路,兩人圍繞著電話亭玩起了“老鷹捉小雞”。老頭眼見追不上,發出怪笑,然後隔著層玻璃對女大學生吐了口濃痰,留下一片汙跡,戀戀不舍地走了。老頭走了一段路忽然回頭張望,表情頗為惋惜。

女大學生報了警,警車很快趕到現場。年輕民警覺得女大學生很矯情,“連身體都沒碰到算什麽犯罪呢?”女孩是學法律的,她執意讓技術隊提取老頭吐出的濃痰比對DNA庫,並要求告知比對結果。男民警無可奈何,答應了。

三天後,技術隊隊長驚了,這老頭的DNA鑒定結果比中了1994年到1996年兩起命案!檢材來源於被害人的指甲縫,不可能受到汙染。

5月26日晚六點,二十多個警察堵在嫌疑人家門口,敲門無人應答,門裏傳出幾聲狗叫,很快狗就被捂住了嘴巴。

警察破門而入,拿著手槍的同事跑在前麵,大家衝了進去,屋內空無一人。突然,臥室的衣櫃裏傳來幾聲狗叫。警察打開衣櫃,現年六十一歲的嫌疑人正捂著狗嘴,躲在一角。被抓到的他沒有恐懼,反而張開缺了門牙的嘴,嘿嘿樂了兩聲,轉而又板起臉。

“敲門沒聽見啊,你以為躲這兒我們就找不著你了是嗎?”

“我害怕。”

“說了警察找人你沒聽見啊,你還能躲到哪兒去啊?”

“你們這不是找到了嗎?別生氣!”

警察和他聊了一會兒,提到1994年發案的胡同區。

“你們抓到我了。”老頭沙啞地對警察說。

“你是誰啊?”警察問。

“胡同殺手。”

嫌疑人被捕的第二天,2007年5月27日下午兩點,當年的小林,如今的老林穿過一邊是水泥籃球場,一邊是幾輛破車的刑警隊後院來到“三室”門口。

推開門他驚訝到無以複加,眼前蒼老的麵孔是如此的熟悉,但是他翻遍腦海也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小梅呢?”老林竟然脫口而出這句話。

小梅燒餅店的老板劉浩坐在鐵椅子上,對著林文科微笑點頭,表情有點羞赧,看得出他先認出了老林。

層層疊疊的鏡頭浮現在林文科的腦海——

劉浩總是騎著破自行車在現場對警察指指點點。他的老婆,曾給林文科和老冉端來夾著玻璃碴子的燒餅。作為孩子父親的他從不願相信女兒隻是離家出走,張嘴就是“那不要臉的死了”。來派出所信訪的時候,劉浩永遠走在群眾的最前麵。這個男人曾對他伸出三根手指,又變回四根,示意胡同凶案並非三起,應該再加上一起。

但是,這不合常理。

犯罪嫌疑人在案件中呈現出來的特點是隻針對女性,隻紮、隻殺,不搶、不奸。這些特點讓當年的民警們提出種種假設——作案人有生理缺陷,或者曾經被女人背叛,甚至因為嫖娼染上性病。但上述條件,劉浩不具備任何一項。

拆遷之後,劉浩一家搬到了北郊的居民樓。按照鄰居的說法,劉浩家庭和睦,整天笑眯眯的,對妻子和孩子都很好。而且他除了喝點小酒,不吸毒、不賭博,既不是前科人員,也不可能是性無能。

老林拒絕了隊長讓他一塊訊問的要求,隻是和劉浩聊了幾句,就走出了“三室”。

那幾天,他不但盡量避免和劉浩接觸,還對劉浩特別照顧。他小心翼翼,特地給劉浩披了一條大棉被(防止嫌疑人拿頭撞牆),還好飯好煙供著,嘮嘮叨叨之間甚至對此人究竟是不是嫌疑人提出了不同的聲音。

老林,真的老了嗎?

淩晨,重案組開會,支隊長坐中間,隊長、副隊長挨著一頭坐著,年輕偵查員們分列兩側。老林端著一個破茶缸子,畏畏縮縮地坐在角落裏聽大家探討著他二十多歲那幾年人生中辦理的最後一起刑事案件。

一個年輕民警說要和各區縣串並案件,深挖餘罪。沒等支隊長說話,老林就毫無預兆地發言,大意是要謹慎,“現在嫌疑人都還沒撂呢!”

年輕民警皮笑肉不笑地提到了DNA證據。

“那東西都是機器做出來的,可能會錯。”老林說。

民警們都把老林的話當成了抬杠,輕鬆地笑了。副隊長說除非他有個雙胞胎兄弟,還得是同卵雙生。老林左右看看,也跟著笑了,端起茶缸子擋住嘴。

老林點點頭,跟鑒定師要了本技術方麵的書,嘴裏嘟囔著:“還是得看口供,畢竟不是百分之百呀。”

劉浩那邊,雖然被捕時流露出供述的苗頭,可一到公安局,表現極為鎮定,立刻矢口否認。

刑警總隊專門對他測謊,共計五十六道題。頭一遍測下來,盡管劉浩對涉案情節一概回答不知道,但還是露出一些端倪。

在一些作案細節的題目上他的心理出現了較大的反應,尤其是在下麵幾個問題上出現了高分值——“作案人是一共捅了四刀嗎?”“作案人捅人用的是大號水果刀嗎?”作案動機問題上,他在尋求刺激、女人可恨和社會不公平的題目中均有反應,說明動機比較複雜。

看到測試人員越來越篤定的臉色,劉浩小動作不斷,一被問和案件細節有關的內容,他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廁所。劉浩的心理防線接近崩潰,但依然堅持自己是無辜的。他的刺激源到底是什麽呢?

5月28日,林文科猛地想到一個關鍵人物他還沒找過!劉浩的女兒——那個“失蹤”的女孩劉暢。民警們經過戶籍搜索,“失蹤”了十幾年的劉暢的照片很快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當年學校裏的消息是真的,她確實和一個中專男生私奔了,並跟隨男孩遠嫁到山西太原。2001年她離了婚,然後帶著孩子嫁給了一名醫生,並更改姓氏,現在叫鄭暢。

偵查員連夜趕到山西,來到劉暢家。劉暢讓民警們吃了一個閉門羹,“我改姓是有原因的。”不知過了多久,她隔著房門對民警們說,“劉浩死了嗎?”

經過一番苦勸,劉暢終於打開了門,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遠離老家的原因,坦率得讓民警們有點不好意思。

在她小的時候,作為父親的劉浩還是很好的。多年後,她還記得劉浩大冬天帶她趴在河麵的冰層上玩,堆雪房子,透過冰窟窿眼兒看魚。小學六年級,她“來事了”,母親拿著她的褲子告知父親,她躲在屋子裏沒敢出門,她聽到父親說了一句髒話。從此,父親開始疏遠她,一邊躲著她,一邊又無處不在地盯著她。

劉浩很聰明,能夠輕鬆猜到別人在想什麽。初中二年級,劉暢裝作寫作業的樣子,給一個小混混寫了封下流的情書,信寫好之後,她隨手撕掉就睡了。劉浩從垃圾桶裏找出碎紙片,粘在一起,隨即開始罵她是個賤貨。紙片上寫了這麽一句話:“別成天把×字掛嘴上,吹牛,有種咱們真×一回。”

後來,她戀愛的消息傳了出去,劉浩開始牢牢地盯著她,跟著上下學,甚至還偷偷檢查她內衣褲上有無異常氣味。劉浩成天拐彎抹角地問她還是不是處女,還建議她母親來查探劉暢的私處。

劉暢察覺到了劉浩的不正常,晚上放學回家,劉浩常會借著酒勁質問她有沒有守身如玉,“現在這年頭,是不是你這個歲數的都沒有處女了?”

1994年,在小區附近,發生了第一起女孩被殺命案。從那天起,劉浩就神神道道,像警察一樣研究現場,分析案情。還和劉暢說,輕易別晚回家,晚自習也別去了,“容易出大事”。

劉暢照常上晚自習,然後由男友送回家。一天晚上,兩人在胡同口熱烈地接吻,男孩忘情地撫摩她,她回過神來,和男友告別,轉身就看到了劉浩那張陰沉的臉。

劉浩說要騎自行車帶她出去嘮嘮。劉暢心一橫,坐在後座上就跟著劉浩去了。漆黑的夜晚,劉浩把她拉到發生命案的地方。

自行車繞著那片老平房不停地轉悠。劉浩聊起那起命案——社會上想找年輕女孩的人太多了,如果不好好保護自己,就會被殺掉。劉浩說了太多的細節,好像就在旁邊目睹了凶案一樣。

劉暢從來沒見過父親這個樣子,聲音低沉、有力,語言連貫,情緒很平靜。想起死在腳下的女孩,她怕得要死,又不敢叫出聲來,緊緊揪著劉浩的衣服。

終於,她跳下自行車,一路跑回家,撲到母親的懷裏哭訴,母親微微歎了口氣:“你爸都是為了你好。”

她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家了。那年冬天,劉暢跟男友去了山西,臨走前留下一張紙條,裏邊稱呼自己的父親為“那個人”——

對不起媽媽,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和二牛(弟弟),您能忍受他這麽多年,我忍不了,我得離那個人遠點。拿走了您幾樣東西,但以後上大學的錢都省下來了,等到您老了我一定回來照顧您。

劉暢告訴民警,她第一次離婚時曾經想過帶兒子回家,但是一想到父親翻看她內衣褲的樣子就惡心。到了山西以後,她給家裏打過幾回電話,聽出是劉浩她就掛斷,聽到母親的聲音她眼淚直往下掉,也不敢說話。

她就怕被自己的父親劉浩找到。

訊問室裏劉浩依舊不認罪,雖然審訊人員老貓很有經驗,但隻要一提命案,劉浩就會立刻特別敏感,一字一句地找碴,抗拒心理很嚴重。

監管人員說劉浩在拘留所撒尿都要叫男警察轉過身去,洗澡也不肯脫褲衩。

劉浩立刻說了一句:“那是,咱沒殺人,誰敢冤枉我,我還真就上他們家門口堵著他去。”

“堵他們家門口幹嗎啊?”

“那我就真紮個人給他看看!”

沒想到劉浩開始惡狠狠地口吐髒話,一長串,打不住——敏感、暴躁,一觸即怒,像是變了個人。

老貓就此使用起反向思維,專門損他不像個老爺兒們,不敢動手殺人。

一激再激,審訊的第五天,劉浩終於撂了。

平日不愛說話的他一旦打開話匣子,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連說帶比畫,似乎憋了一肚子不吐不快,講到某些情節時他甚至激動到嗆住自己。

老貓吃準了他的特點,不斷“鼓勵他”:“你看你多牛,這麽多年,這麽多警察找你,愣是沒人發現你。”

劉浩高興壞了:“你們警察主要是思路太狹窄,我天天在你們眼皮底下晃悠,還罵你們不行,找不到我們家那不要臉的(女兒),你們誰能想到是我幹的呢?”

據劉浩說,他第一次作案時已經好幾年沒有**了。作案當天,他媳婦結腸炎犯了,趕去醫院看病。回到家裏他又因為戀愛的事情管教了女兒一番。女兒狠狠頂嘴,然後離家出走。

劉浩喝多了酒,害怕女兒出事,就拿著一把大號水果刀走出門,想象有個強奸殺人犯正在附近遊**,跟在自己女兒身後,他心裏既緊張又激動。

他踉踉蹌蹌地走了一段,正好碰上一個“氣質挺好”的女孩。那個歌廳小姐走在前麵,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他張望一下,看到四下無人,想也沒想,衝上前一刀紮了過去。

“我就想給周圍鄰居們一個警告,這個社會不好,附近有壞人,女孩千萬別大晚上出門。”劉浩說。那天晚上他回到家睡得很香。

至於為什麽要侮辱女性的私處,他的回答頗為矛盾,一會兒說“忘了為什麽了”,一會兒說“聽說變態都這麽幹,想看看警察咋說”。

在那之後他時常告誡女兒,千萬不可晚歸。結果女兒直接遠走他鄉。

“我就當她死了。”

劉浩說,後來每當心煩意亂時,他就會大晚上換上深色衣服出門,挑選那些身材姣好的女孩,跟在身後。如果恰巧“趕上了步點”,沒被發現,他就下手。

審訊過程中,民警們還套出了一起發生在外區的案件。

2001年9月30日淩晨,他劫持了一個“挺大歲數還紮馬尾辮”穿著校服的女孩。他持刀逼迫對方上了鐵道橋,質問女孩是不是處女,當得到肯定回答後他狠狠扇對方一個耳光,最後逼著女孩跳了下去。當時案件並未被作為凶殺案處理。

劉浩的克製能力很強,自從搬出胡同區,在長達數年的時間內劉浩都沒有作案,因為四處都是監控。有一回他看到一個高挑漂亮的小女孩走在前麵,“特有氣質,肯定是學舞蹈的”。他覺得“心裏慌,要控製不住了,特想問問她是不是處女,然後看看她下麵,如果敢反抗就下刀”。最後劉浩的疏導辦法是趕緊回家,用橡皮泥給孫子捏了個大大的女性下體,然後就去衝涼水澡。他說自己一度戒酒,就是怕控製不住。

同時,劉浩又是一個“好麵子”的人,極其在意自己的名聲。訊問過程中,他因為之前撒的謊,一時下不來台階,還挺不好意思。當然也可以說他藏得太深,在劉浩心目中,誠信和尊嚴也許隻是一項長期投資,作用就是能讓身邊人相信他的彌天大謊。

他對民警們說了很多,九歲時,他相依為命的姥爺捕魚淹死了,粗心的大人們把他和他姥爺鎖在同一個房間裏一整晚。第二天開門時發現他和他姥爺躺在棺材裏,一老一小安詳地“睡著”。也許就從那時起,他對於生死產生了與常人不同的認識。

劉浩並非沒有感情,但他不相信身邊的人也有感情。他把家庭成員當成木偶,必須受他操控。他的痛、哭和笑,都是為了操控,那個成功擺脫他控製的女兒讓他感到了無力和憤怒。

第一次作案時他慌裏慌張弄了一身血,一回家就匆匆忙忙洗衣服,老婆問怎麽回事,他撒謊說喝汽水撒了一身,老婆隻是提醒劉浩別吃甜食,以免得上糖尿病。

審訊結束時,劉浩對民警提出了最後的要求——希望見女兒一麵,他嘴裏絮叨著想念自己的女兒。一旁的林文科壓抑得太久了,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別人家的女兒就不是女兒嗎?!”

劉浩沉默地低頭,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這場橫跨十三年的連環殺人案終於破了,破案報告被裝訂在嶄新的封皮之下,連同十五本落滿灰塵的卷宗一起移交到了檢察院。

可是林文科仍然有幾個遺憾。

破案後,他一直試圖通過各種途徑聯係遠在國外的王坤,但那裏的華人成千上萬,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冉曦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001年,他再沒機會知曉“胡同殺手”的真相,老冉背負著自己兩個“那一起”走了。小林的“那一起”終於能放下了嗎?

慶功宴上,戒酒多年的林文科來了個“三中全會”,啤的、白的、紅的,每樣都喝了不少,最後吐了一褲腿。他對著年輕的偵查員們哈哈大笑:“沒有你們的林哥,案子破不了吧?”然後,他看見現任重案組隊長驚訝的目光,知道自己徹底喝多了。

回到家裏,林文科躺在**,半天沒睡著,床底下那些恐怖的鬼魂幻想已經是舊事了。

十一點四十分,他迷迷糊糊,再度睜開眼睛,看了眼床頭的鬧鍾,又去廁所裏吐了一次。時針往前跳動,他索性不再睡覺,靜靜等待著子時。

零時許,林文科鼓足勇氣,站在鏡子前。他脫光衣服,靜靜看向鏡子。他做出各種怪樣,喃喃自語。原來師父那個老家夥說的沒錯。透過漆黑的鏡麵,裏麵那個男人時而憤怒,時而悲哀,時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