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秘而不宣

突然,她感到身體急速下降,雙腿一顫,好像落到了某個狹窄的地方。四周很暗,隻有頭頂有一個小小的光源,夠不著、摸不到。

“碧珊?碧珊你怎麽了?你不要嚇外婆啊!”

所有的精氣神都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此時林碧珊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橋洞附近,正雙手抱著腦袋,蹲在一個窨井蓋上。

外婆大約是擔心她經受不住父母離異的打擊,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神情恍惚,突然蹲了下來,還以為她身體不適。

窨井蓋上有個小小的透氣孔,應該是便於工人挪移。林碧珊低頭凝視這個透氣孔,裏麵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

“外婆,這裏麵有個小孩。”

外婆悚然一驚,她拉開林碧珊,低頭向著透氣孔張望,孔很小,大概隻和一隻人眼差不多大。

“你怎麽知道有個小孩?”

林碧珊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我能感覺到雜誌上說的那個鄭敏,他就在裏麵。”

外婆想了想,摘下林碧珊頭上的發夾順著透氣孔扔進窨井,然後找來幾個守在橋上等活幹的民工,合力撬開了窨井蓋。

其中一個民工說道:“老大姐,是真的東西掉下去了嗎?私自撬開窨井蓋要被抓的哇!”

這個窨井足足有兩米多深,應該是內部敷設截汙管道的檢查井。之間在窨井深處,有一具矮小的枯骨,身上還保留著未曾腐爛的小學男式校服,他麵朝上方,骷髏頭上的兩隻圓洞凝視著他們,隱約露出幽怨的光。

根據警方調查,鄭敏出事時,剛好這個窨井準備換井蓋,因施工的工人失誤導致鄭敏摔死,為了掩蓋責任,工人沒有上報,而是悄悄將窨井蓋上。

事後,外婆謊稱因撿拾發夾而發現屍骨,隻字不提林碧珊。同時她告誡外孫女,絕對不許向外人提起,就算是母親也不可以。

林碧珊是個聽話守信的孩子,她當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但內心卻不以為然。直到她二十一歲,麵臨大學畢業。

“林碧珊同學,請你再說一次,夏英明老師到底侵犯的是誰?不是你嗎?”

中文係辦公室裏三堂會審,文學院院長端坐在長方形會議桌的短邊,左右各是中文係的正副係主任,三個人正襟危坐,麵沉似水。

林碧珊坐在另外一端,擦得鋥亮的桌麵倒映出她的臉,她感到今天的會議桌特別狹長,院長說話的聲音遙不可及,像是來自遙遠的遠方。

身旁坐著負責做記錄的學院秘書,輔導員站在她的斜後方,從進門開始,輔導員的臉色比院長更為陰沉難看。不過這一切都不算什麽,有一雙厲眼的主人正坐在她的身後,就算對方一句話都沒說,她仿佛都能聽見男人發出的冷酷嗤笑聲。

是啊,怎麽會就到了這一步呢?

大學生活轉瞬即逝,平靜無波,既沒有什麽特別開心、也沒有特別不開心。身為中文係的學生,林碧珊不算出色。她的文章流暢易讀卻也缺乏亮點,就好像她能用十幾種方式形容日出,表達的隻是同一個意思而已。

在跟隨母親搬回外婆家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父親。仿佛這個相處了十三年、對她寵愛有加的男人,瞬間將她忘記。她時常反思,到底是哪裏引起父親的厭惡?她讀書不錯、性格也算乖巧,長相更是玉雪可愛,鄰居們時常感歎:“錦惠小區”一朵花,聰明伶俐在林家。

而現在,她已經搬離這個高檔小區足足八年。

期間,她雖然很懷念,但從未回去過一次。畢竟父親既然已經將公寓賣給別人,她再留戀也是枉然。隻是偶爾路過的時候,她還是會對著以前熟悉的窗口發呆,心想現在的主人是誰?他又有怎樣的人生?也有一個小女兒嗎?

十三歲的那個炎熱暑假過後,母親亦在留下“我受不了了”這五個字的留言之後,不告而別。

想必,她也是去尋找新生活了吧?那時母親還不到四十歲,外貌談不上美麗,性格倒是極度外放,她似乎本就對女兒沒有多少感情,一切都是從綁住丈夫的角度出發。既然丈夫已經決絕而去,她亦沒有留下的理由,反正女兒再過幾年就可成年自立,之前老母親自會照顧。

不知是不是林碧珊的錯覺,她總覺得父親的離去似乎是在母親的意料之中,她固然傷心,卻走得很幹脆,居然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那天她發現了失蹤男孩鄭敏的骸骨之後,這才察覺自己竟然擁有如此奇異的能力抑或是疾病。本以為會給生活帶來許多不便,事實上卻剛好相反,她對文學擁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力,因此幫助她順利考入這所以文科著稱的知名大學。

大學的生活過於輕鬆,她又巧遇初中時的同班同學黎璃,兩人在初中時其實隻做了一年的同學,初二伊始黎璃就轉學去了別的學校,因此熟悉度有限。這次相遇,兩人竟意外投契,頓時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畢業論文的選題是在三年級下半學期開始,同時每個學生會有一名副教授或者教授作為論文指導老師。雖說本科論文字數和內容的要求都遠低於研究生,林碧珊覺得自己一個人完成其實也沒問題,不過讓她高興的是,她的論文指導老師居然是本校萬千女生崇拜的對象、美男作家夏英明教授。

夏英明年約三十餘歲,算得上是很年輕的教授。他被稱為本國的“渡邊淳一”,文字唯美又細膩入微,最擅長描寫男女之間糾葛的感情,出版過多本小說,學術論文也有不菲的成就。

外界對他的評論褒貶不一,不喜歡他的人認為他的作品過於耽溺於**,為了追求美感而喋喋不休,顯得冗長而缺乏內涵。不過夏英明在學校極度受歡迎,每當他開設公開課都是人滿為患,當然基本都是女生。

那一天是每個月一次的畢業論文指導時間,夏英明約她在中文係辦公室見麵。她還記得那天是周二下午,整棟樓都很安靜,輕輕推開辦公室的房門,發現裏麵隻有夏英明一個人坐在長方形的會議桌前使用筆記本電腦。

見到她,夏英明微微一笑,向著她招了招手。

午後斜陽穿過窗前的一棵槐樹,在會議桌前投下斑駁陸離的影。林碧珊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握緊了拳頭,就連指甲紮進了手心都渾然不覺。

她的目光緩緩劃過靠牆壁的一排玻璃書櫥,目光所及剛好是第二排。排在第一的是一本碩大的辭海,之後便是夏英明的成名作《激流中的花瓣》。

林碧珊閉了閉眼睛,腦海裏突然湧入一些橋段,那是她昨晚睡前看過的一部網絡小說:

“老師的笑容就如同這午後陽光般燦爛,斜陽穿過窗前的槐樹,投在他的身上,這讓他的輪廓更為深刻。我屏住呼吸,慢慢向他身邊走去,他熱烈的眼神讓我不敢直視,我扭過頭,視線剛好落在左邊的玻璃書櫥上,著眼處是一本碩大的辭海,緊挨著辭海便是老師的成名作。”

和當時的感覺一樣,她有點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自己是誰?為什麽會在中文寫辦公室?

她機械地走到夏英明身邊坐下,完全聽不清他在說點什麽,腦海裏翻騰著接下來的描述:

“我坐在老師身邊,鼻間聞著老師衣領上淡淡的古龍水香味,老師全然沒有注意到我在凝視著他,而是繼續指出我作品中的不足之處。他薄薄的嘴唇翕動著,我第一次失神了,隻想著就這樣直到永遠吧。

我喜歡老師嗎?那是肯定的。老師喜歡我嗎?我不知道。但我願意做他一輩子的學生,聆聽他的教誨,怎麽都不會厭煩。

哎?老師大約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他扭頭看著我,我的心跳好像隨著他的眼神停止了。

老師慢慢地靠近我、靠近我,他的手掌支撐在我的椅背上,我可以聞到他熾熱的氣息,我突然覺得很不對,雖然我很喜歡老師,但並不是這樣的。這樣的發展完全出戶我的意料……”

夏英明點評了一番她的論文提綱,轉頭卻發現她在發呆,於是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問道:“林碧珊同學,你在聽嗎?”

林碧珊渾身一跳,她仿佛才回過神來,呆呆地凝視著夏英明,隨後發出一聲尖叫,狠狠推開他就往門外跑去。

她剛好撞在正準備開門的係主任身上,還將他手裏的幾本期刊撞落在地。

“這位同學,你什麽事這樣驚慌啊?”

林碧珊緊緊抓著這個還有半年就要退休的老頭的手,帶著哭腔說道:“老師、老師救救我!夏老師想要侵犯我!”

“林碧珊同學,我再問你一遍,夏英明老師到底侵犯的是誰?不是你嗎?”

院長的口氣已經有點不耐,林碧珊感受到一旁輔導員的眼神愈發變得嚴厲,而幻聽般的嗤笑也更為明顯。

學校並非偏袒教師方,而是派了以文學院院長為首的調查小組。事發留在辦公室的確實隻有師生二人,但是讓林碧珊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走進辦公室之前,夏英明正通過視頻為一個一年級研究生授課,此人就是蔣進。

開始指導畢業論文時,夏英明並沒有及時關閉視頻,因此兩人之間的糾紛被蔣進全部錄了下來,成為林碧珊誣陷老師的鐵證。

林碧珊喉頭滾動,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我產生了幻覺……但是夏老師並不清白,他侵犯了別的女生,我能感覺到!”

這次,身後的夏英明索性真正發出了嗤笑。而輔導員的眼神更是能殺死她。

“那麽,他侵犯的女生是誰呢?你倒是說呀!”

夏英明太過有名,這件事轟動全校,校長在全體教職工大會上點名要求文學院院長盡快妥善處理,切勿讓外校看笑話。這件事讓院長十分焦躁,尤其在看過蔣進提供的視頻之後,若非係主任求情,他本打算直接對林碧珊施以記過處分。

“是……是一朵小白蓮!我感受得很清楚,小白蓮文中提到的老師就是夏英明!她的的確確被老師侵犯,然後又被老師拋棄了!”

院長問道:“那麽,你說的一朵小白蓮又是誰呢?是她告訴你,她被夏老師侵犯嗎?那她為什麽自己不說?”

“小白蓮是一本網絡小說《痛苦樂園》的作者!她把親身經曆寫成了小說,我能感受到,她說的就是夏老師!”

全場嘩然,正副係主任越過院長交頭接耳,夏英明臉上的嘲諷之色更甚,輔導員忍不住起身大聲嗬斥道:“林碧珊!你給我閉嘴!不準再說了!你是不是壓力太大有了毛病?”

“不!”林碧珊同樣站了起來,她直麵夏英明,卻在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壓迫下禁不住移開視線,但她依舊朗聲說道:“我沒搞錯!就是他!這不是第一次了,我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我就是能感受到真相!老師,請相信我,就是他!”

夏英明哈哈大笑,輔導員顏麵盡失,他恨恨地瞪了眼林碧珊,也顧不上院係領導在場,索性開門就走。

在學校沒有得到領導的支持,林碧珊擅自報了警。警方非常重視,為了調查取證,不僅查閱了《痛苦樂園》,同時還聯係發文的網站,要求提供作者信息。但由於作者是匿名注冊,並不是網站的簽約作者,因此網站也不知道“一朵小白蓮”的真實身份。

整個事件最終不了了之,但是林碧珊則背上了惡意中傷老師的惡名。不僅在學生中受人唾棄,還失去了夢寐以求的好工作。本來她已經與一家知名時尚雜誌社簽訂了三方協議,就等畢業後正式入職,但是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他類似的雜誌社也對她亮起了紅燈,投出的簡曆永遠得不到回應,最後臨近畢業,總算在一家二流期刊找到了編輯的工作,薪水自然低廉。

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她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外婆的身上,若是外婆能現身說法,將她十三歲時發現鄭敏骸骨的事情能夠托盤而出,或許會再次引起警方的重視。

然而,外婆隻是深沉地回到了一句:

“碧珊,記住,你永遠不能告訴別人你有這種感應。否則別人會把你當作神經病,切記!”

直到她看到那本《謝爾頓綜合症》的小說,本以為萬事有了契機,卻不料差點成為連環殺手的獵物。

“林小姐。”

羅立警官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世界,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和夏英明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

林碧珊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平靜地答道:“那時候,我看了一本名叫《痛苦樂園》的小說,沉溺其中,因而產生了幻覺,給夏老師帶來了許多困擾,真是對不起。”

聽到《痛苦樂園》這四個字,唐加源的目光更加深邃,他緊緊地盯著林碧珊,意味深長,包含著期冀,又似乎充滿著無奈。

“為什麽一本小說就會讓你產生幻覺呢?”羅警官似感到費解。

林碧珊張了張口,想起外婆的告誡,於是悻悻地回答:“那是因為我沉溺其中,這種事並不算是罕見吧?多少少女迷戀瑪麗蘇言情小說,我也不例外。”

話已至此,羅警官隻能將問話繼續轉移到昨晚的殺人案:“好,那麽我再問你一遍,昨天下午六點到七點,請問你在哪裏?有誰可以作證?”

“我。”

不待林碧珊回應,黎璃在男友張遙的攙扶下緩步走進病房,她的頭部同樣受了傷,不過幸虧沒有破相。

“昨天下午三點多,我和碧珊在桃源旅社聊天,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離開。我就是她的時間證人。”

黎璃的頭部也受了傷,每說一句話都要用手撫著額頭,身旁的張遙接下去說道:“我大約在晚上八點多接到電話,於是動身去雲翔鎮接他們回來。誰知道車開到鎮口的古槐樹之後,竟然被我發現了屍體。接下去的事,羅警官你應該都知道了。”

羅立警官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從林碧珊轉向黎璃,最後落在張遙的身上,長年奮戰在第一線的刑警對待事物的判斷自有一種直覺,他扭頭對帶他進來的交通警說道:“抱歉占用了你那麽多時間。”

交通警客套了幾句:“我們隻是負責處理事故,那個20年前的殺人犯恐怕還是需要你們來跟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