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不明真相

此時唐加源才想起,幾個人發生車禍的地段尚處於雲江區,本來車禍屬於交通大隊負責,但是趙小玫那令人震驚的遺言,引起警方的高度重視。

可以說,蔣文晨是建國以來最為凶殘的女子殺人犯,她出手狠辣、行事詭秘,當時警方布下天羅地網,還專門派人守在蔣文晨的娘家,甚至連蔣文晨兄長的工作單位也受到了監控。傳聞蔣文晨出現在雲翔鎮之後,當地民警更是挨家挨戶搜查,結果一無所獲。

病房的房門未關,有個同樣警察模樣的人伸手輕輕叩了叩門廊,他的身後站著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身材高挑,麵黃肌瘦,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她頂著一頭染後褪色的亂發,冷冰冰的眼神剛好和正向門外張望的林碧珊對視。

這是一雙冷漠、平淡、毫無感情的眼睛。

那個警察說道:“羅長官,我們已經對趙瑛女士采取活檢,現在她想要再看一次趙小玫的遺體。”

原來她就是趙小玫的母親。林碧珊心中抱著疑問,那麽,這個臉上兼具苦相與凶相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殺人犯蔣文晨呢?

眼前五十開外的女人,看起來特別憔悴,臉上雖然塗著脂粉,但或許是劣質品的緣故,也可能因為她技術不佳,看起來更有殘花敗柳的淒涼感。她那染過的頭發沒有補色,呈現出一種黑白咖三色混合的奇觀,幹枯的頭發分了叉,毫無精神地披散在肩頭。

“經過我們鑒證人員的對比,你的DNA與當年遺留在犯案現場的疑犯蔣文晨並不匹配,可以斷定你並不是蔣文晨。”

明明開著暖氣,警局的談話室還是空曠而冰冷,羅立警官每說一句話,都好像能聽到回聲,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在肆意嘲諷。

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趙小玫之母趙瑛正露出諷刺的笑容,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又叫我來做什麽呢?我女兒明天就要出殯了,我有很多事需要去做。”

“趙小玫在死之前,腦出血很嚴重,可以說,她是硬支撐著等到了警方到來,如果說她的目的是汙蔑你——她的親生母親,我們實在覺得很難理解。”

趙瑛譏諷之意更甚:“所以呢?我不是配合你們進行活檢了嗎?不是證實我並非那個什麽殺人通緝犯了嗎?既然如此,你們問我做什麽呢?我又怎麽會知道她為什麽要陷害我呢?”

她將“陷害”兩個字說的很重,羅立警官覺得很是刺耳,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指責趙瑛是殺人犯的並不是趙小玫,而是他一樣。

“趙女士,由於整個事件太過離奇,而趙小姐已經過世,所以我們想問問你和趙小姐之間的關係如何?趙小姐的男友顧晚風先生說,你平時很緊張女兒,八點不到就會有奪命連環call,看來你很關心女兒吧?”

趙瑛淡淡地回答:“羅警官,你說話真是客氣。沒錯,我對女兒的控製欲是很強,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是警察,你難道不是比我看過更多遭遇始亂終棄的可憐女孩兒嗎?小玫單純沒有心機,一心想要擺脫我的掌控尋找自由,可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純粹的自由,一切都有相應的代價。”

她的眼圈兒微微發紅,她很清楚既然警察曾經懷疑她是殺人犯,早就對她的背景調查的一清二楚。女兒不顧她的反對外出過夜,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居然也是最後一次,她對女兒的慘死傷心欲絕,但更為痛心的是,女兒居然在臨死前還要擺自己一道。

趙瑛當然不是通緝犯,但是凡事最怕空穴來風,她所居住的小區已經各種流言四起,鄰居們紛紛對她避之唯恐不及,還有人寫郵件指責警方辦事不力,應當盡快將她抓起來。

想到這裏,她感到胸口微微一痛,隨後這種痛楚猶如水滴落入池塘一般,瞬間化為陣陣漣漪,她忍不住俯身捂住胸口,臉色十分蒼白,抬眼看了一眼羅立,眼前的男人似有千重疊影,她一個坐不穩頓時跌了下來。

羅立嚇壞了,一邊扶住她,一邊通知助手趕緊去叫救護車。

趙瑛想,自己應該還不至於就此死去,但是前塵往事就好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一一閃現,她閉不上眼睛,那些想忘記、以為已經忘記的往事,在腦海中波濤洶湧。

她的前半生,可以用“奉獻”二字來形容。

十歲不到就開始帶弟弟,稍有不慎,父母便會對她大打出手。奶奶對她說過一句讓她終生難忘的話:

“女人的任務就是生孩子,尤其是生男孩。但若是連女孩都生不出,那麽這女人不如死了的好。”

愚蠢的母親謹遵奶奶的教導,在她七歲那年生下弟弟後,終於揚眉吐氣,至少敢在家裏大聲說話了。而趙瑛的美好童年,便在此時宣告結束。

一切都以弟弟為主,弟弟要吃甜的,家裏沾不得半點鹹的;若是弟弟今天不舒服,全家都要愁眉不展。她記得她無意中揚了揚嘴角,便遭到奶奶的抽打,說她幸災樂禍,巴不得弟弟生病好不了。

她的念書成績一直不好,因為總是要請假帶弟弟。於是奶奶便到處說弟弟是如何聰明,將來終究是要上大學的,索性讓她初中畢業便不再升學,早點工作也好補貼家用。

於是她畢生的工作就是在營業員和鍾點工之間遊走,她還記得第一份營業員的工作是在一家國營百貨公司賣羊毛衫,一個月工資大約三十六塊至四十塊之間。她每個月交給母親三十塊,身邊留六塊零用。

她全身上下隻有一件外套,那還是母親穿剩下的。其實她更為喜歡百貨公司統一的工作服,那比母親的外套保暖多了。

弟弟最後隻念了一個中專,畢業後分配在某個機械廠。工廠效益始終一般,父母疼惜弟弟,從來不要他上交工資,反而奶奶還會省吃儉用每個月補貼他十元。因此弟弟的吃穿用度,有時竟不亞於那些幹部子弟,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弄堂裏還曾傳出過謠言,說是趙家有海外關係,不然趙弟弟怎麽能這樣時髦呢?

趙瑛的婚姻也是一場“奉獻”,她並不喜歡丈夫,甚至對這個粗魯的男人心生厭煩。但她更為迫切的是想要逃離原生家庭,逃離對弟弟無休無止的奉獻。她人才不出眾、說話欠玲瓏,二十多年未曾嚐過愛情的滋味,麵對丈夫的求愛,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也有人需要自己,於是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婚姻。

婚後的生活同樣乏味,丈夫乏善可陳,每個月同樣要求她上交超過一半的薪水,美其名曰為了孩子。但是兩人結婚數年,趙瑛一無所出。

婆婆質疑她的生育能力,趙瑛去過多家醫院,她是個相當正常的女人,可為何就是無法生育呢?她不敢揣測,更不敢要求丈夫同樣去檢查身體,按照婆婆的說法,哪有不能生的男人呢?生不出小孩,自然都是女人的問題。

於是在1992年的夏天,她獨自一人離開了夫家。

“我走了一個月之後,發現懷了孩子。但是我對他們家傷透了心,不想再牽扯上任何關係,所以……”

趙瑛患有嚴重的心血管疾病,所幸她被及時送入醫院,並無性命之虞。她躺在病**,有氣無力地向羅警官敘述自己的過往,她大約是太累了,說到一半,深深歎了口氣,在眼角垂下一滴眼淚之後,扭過頭沉沉睡去。

羅立張口似乎想說什麽,終於還是悄悄掩門而出,心中默默地想,到底要不要告訴她,那天發生車禍後,趙小玫在申春公路邊向一間獨棟屋子求助,那間屋子就是二十多年前她賣掉的那一間。

既然趙瑛並不是蔣文晨,趙小玫臨死前的告白可以視作腦部出血導致思維混亂,但是那棟孤零零矗立在公路邊的屋子,如今是一對賣菜的夫婦居住,真有這麽湊巧嗎?

這棟兩層小屋就坐落在公路旁不遠,周圍雜草叢生,門前有一道明顯的拖曳痕跡,像是長期有板車之類的工具在這條小道運載。窗前吊著幾串幹辣椒和臘肉,整棟建築相當陳舊,看起來不會晚於八十年代末。

對顧晚風而言,短短一周,恍如隔世。

一周前,他和女友趙小玫興高采烈地來到雲翔鎮,跟著社長唐加源拍攝那棟廢棄的“雙喜盈門大酒店”。社團出版的第一本攝影集非常暢銷。“雲間墟”也一躍成為國內有名的攝影社團。

第二本攝影集的主題同樣是廢墟,但是這一次唐加源決定將注意力放在社員們探訪到的私家地點,以挖掘廢墟背後的故事為主,搭配主題照片。

趙小玫受到男友的影響開始喜歡攝影,她是一所初中的老師,在一次帶著學生秋遊的途中,無意中在距離雲翔鎮稍遠的一座山上發現了一間荒屋。屋子十分破敗,倒塌了一半的牆壁死死抵住了門口,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往裏看,倒是鍋碗瓢盆俱全,地上還倒著一架積滿灰塵的小木馬,貌似曾經有人居住。

當時趙小玫就對這間屋子產生了好奇心,隻是礙於身邊都是學生,這樣貿貿然進入荒屋未免不太安全。但是返城之後,她對這間屋子念念不忘,總想著要和社員們過來探索一番。

因此,他們擬定先到雲翔鎮拍攝廢墟酒店,與社長會合之後,再一起前往那棟廢屋。結果林碧珊臨時起意非要回城不可,途中慘遭車禍,趙小玫在用盡全力求助之後,終於不治身亡。

今天,他們一行三人來到這裏,既是為了祭奠趙小玫,同時也是為了感謝當時及時將他們送去醫院的那對夫婦。

林碧珊的目光落在油漆斑落的房門,上麵貼著一張年畫,畫中一個圓頭圓腦的大胖小子,懷中抱著一條肥肥的紅鯉魚。這幅畫不是很新了,經受過日曬雨淋,紙張起皺,好像隨時會剝落。

她想起趙小玫說過,門上張貼的年畫是一個門神。

她正在端詳年畫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中年婦女探出頭來,訝異地問道:“你們找誰?”

唐加源說明來意,那個婦女感歎道:“那小姑娘真是可憐呐,自己滿頭都是血,我扶著她進門的時候,她應該很害怕,眼睛瞪得好大,問她什麽都不說話。”

這對夫妻姓孫,兩人都在雲江區附近的街道菜場租有一個攤位,他們早年從外地來到本市做生意,同時為了照顧患有慢性病的兒子,於是在這個荒郊野外買下這棟舊屋。

每天淩晨,孫先生都會驅車去不遠處的一個批發市場帶回蔬菜和水果,分揀後再去菜市場開攤。

孫太太將他們讓進屋子,果然一如趙小玫所描述的那樣,屋內擺設非常陳舊,除了客廳裏有一個不滿二十五寸的液晶彩電之外,其他就好像走進了時光隧道,瞬間讓他們回到了幼時。

唐加源比林碧珊還要年長幾歲,他指著電視櫃笑道:“這種櫃子現在簡直是古董了哩!”

孫太太苦笑道:“沒辦法,我們家阿毛一直生病,二十多年了,也沒半分起色。我們又是小本生意,一分一厘都要計算著用。這屋子裏所有的擺設基本都是當初買房子時附送的,能用就用唄。”

唐加源自知失言,急忙送上帶來的禮品,向孫太太表示感謝之情,孫太太非常淳樸,居然手足無措,趕緊走進廚房倒了三杯水,然後又似乎感覺不夠隆重,於是翻箱倒櫃在找速溶咖啡。

林碧珊沒有進屋子,她站在門外環顧四周,腦海裏翻騰著趙小玫的告白:

“冬夜十分寒冷,突然不遠處悶雷滾動,烏雲遮住了頭頂的星光,隱隱有閃電劃過。我覺得頭很痛,身上陣陣發冷,抬頭看著房門上張貼著的門神年畫,我感到非常害怕。

屋子裏真的沒有人。

整棟樓格局很小,上下加起來不過四十平米左右。正門而入就是客廳,一張皮質殘破的三人沙發對麵是一台十八寸彩色電視機,是最為老式的那種,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電視劇,可能是天氣影響了信號,雪花不斷。

塑料地板上滾落著一枚果凍,頭頂上的日光燈開著,廚房裏的燈也亮著,就是不見主人。”

除了年畫和電視機之外,趙小玫的描述基本和現狀相符合。她左看右看年畫,怎麽都沒辦法將畫中的大胖小子和門神聯係起來。

明明是陽光明媚的大白天,林碧珊卻突然感到一陣由心而生的惡寒,她站在屋子門口竟能清清楚楚地體會到趙小玫當時內心的恐懼,望著屋內三個人正在說話,她一步步往後退去。

不知是不是絆倒了什麽東西,她隻覺得後背似被誰狠狠推了一把,毫無預兆地跌進了屋子,差點倒在唐加源的身上。

“你沒事吧?是不是頭還在痛?”

唐加源扶著她在髒兮兮的三人沙發上坐下,她的目光剛好落在眼前的塑膠地板上,對孫太太端來的熱水視若無睹,反而問道:“果凍?是不是有果凍?”

孫太太一愣:“果凍?小姐你想要吃果凍嗎?我們家裏剛好沒有耶,我們阿毛有吞咽困難,不能吃果凍之類的食品。”

既然如此,趙小玫想象中的“果凍”又從何而來?

林碧珊接過熱水杯,覺得非常燙手,於是順手放在沙發旁的茶幾上。

“客廳其實很局促,除了三人沙發還有茶幾、餐桌、椅子,大概是寒冷讓我手腳發僵,一不小心撞到沙發扶手旁的台燈,雖然我及時扶住了燈柱,卻把台燈旁的相架給弄倒了。

嘩啦啦一聲,相架玻璃碎了一地。”

很明顯,雖然茶幾上的確有個款式落伍的台燈,但並沒有相架。

“小玫說……她弄壞了你們的相架,想我代她說一聲對不起。”

孫太太愕然望著林碧珊:“相架?那位小姐說的嗎?我們家並沒有什麽相架呀。看看這個茶幾,放個台燈就放不了水杯,哪裏還有空餘的地方可以擺相架呀!”

聽到林碧珊提及趙小玫,顧晚風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和趙小玫早就談及婚嫁,若非趙瑛的反對,恐怕兩人在去年已經成婚。顧晚風能體諒寡母的心情,女兒一旦出嫁母親又將孤獨一人,因此他主動提出婚後和嶽母同住,但是這種體貼依舊無法打動趙瑛。

仿佛女兒趙小玫是她的所有物,除非她甘願放手,否則誰都不準帶走她。

可惜命運另有安排,不管趙瑛願不願意放手,總之趙小玫就此離去。

經過孫太太的同意,三人在屋前一棵樹下擺上一束鮮花作為對趙小玫的祭奠,顧晚風戀戀不舍,畢竟這是趙小玫最後待過的地方,之後雖然她強撐著到了醫院,到底有些神誌不清。

三人再次向孫太太道謝後,正準備離去,孫太太忽然說道:“可能……你們小年輕也不會在意……不過……”

見她吞吞吐吐,唐加源停住腳步,用征詢的眼神看著她:“在意什麽?那天的意外,還有不尋常的事嗎?”

孫太太感歎道:“可能你們從警察那邊也聽說了,我們這棟房子啊,原來的主人就是趙小姐的媽媽啊!那是我們二十三年前,也就是1994年的時候從趙女士手裏以兩萬元的價格購入的。當時對我們而言,可是一筆很大的巨款呢,不過沒辦法,為了給阿毛看病……”

三人俱是大吃一驚,唐加源驚道:“原來的屋主就是趙小玫的媽媽?這……我們出車禍的地點又剛好在這裏附近……可是小玫怎麽沒有說呢……”

孫太太說道:“可能是她搬走的時候太小,早就記不得了吧。”

一陣冷風吹過,林碧珊驀然回首,那棟充滿著敗落氣息的房子就站在夕陽之下,門前年畫中大胖小子緊緊抱著懷中的大鯉魚,露出古怪地笑容。殘陽將灑在屋脊上,染上一層血紅。

顧晚風更是落下淚來,喃喃地說道:“小玫啊小玫,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