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與世長辭

林碧珊站在搶救室外焦急地踱著步子,她從走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心中絕望至極,但是眼睛裏沒有一滴眼淚,一顆心砰砰直跳,好像隨時都會破胸而出。

司徒光的目光追隨著她,他很想說幾句勸慰的話,又怕反而增添她的負擔。

那幾天林碧珊因車禍而住院,她唯一的朋友黎璃也受了傷,司徒光主動請纓作為公司的代表負責照顧她。

自從夏英明事件之後,林碧珊對人抱有極大戒心,可以說除了黎璃之外,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來往,工作中也時常被視為不合群的異類。但不知為何,她對司徒光特別有親近感,可能是兩人在雲翔鎮的相遇頗有同病相憐之感,住院期間,林碧珊放心地將自己家中鑰匙交給司徒光,請他幫忙拿一些換洗衣物。

司徒光在她家信箱中收到一封老年護理院的繳費通知,想到林碧珊暫時外出不方便,主動代繳了這筆費用。也正因如此,老年護理院在無法聯絡林碧珊的情況下,找到了他。

外婆年逾八十,醫生說老年癡呆症是由腦部的血管瘤引起,如今使用的防血栓藥物導致血管瘤破裂,因而老人陷入昏迷,很有可能就此一睡不醒。

林碧珊隻有靠拚命走動才能緩解內心的壓力,她的腦海裏都是和外婆相處的點點滴滴,十三歲之後,她的親人就隻有外婆。

外婆柔和而強韌,在外為她遮風擋雨、在內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待到外孫女學會獨立,她卻垂垂老矣,甚至還得了老年癡呆。林碧珊每次去探望外婆,總會見到老人坐在窗前,凝視著天邊的雲霞發呆,她知道,這是外婆在思念女兒。

母親一去不返,什麽消息都無。前幾年,聽到一個老鄰居說,某日在外地偶遇母親,她衣著光鮮,似乎再次嫁給一個經濟條件頗豐的男人,意氣風發,閑聊幾句都是在炫耀,一點都沒有問起家中的親人。

老鄰居想要她的聯係方式,母親立刻落荒而逃。

林碧珊並不意外,母親離去的時候帶走了家裏的戶口簿,估計就是算準了準備再婚,以免外婆阻止。

但是外婆這種思念,即使親如外孫女,亦不可替代。

一瞬間,林碧珊許下了尋找母親的心願,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年邁的外婆。

若是外婆能脫離危險,我必定去尋找母親。林碧珊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這時搶救室的門打開了,兩名護工將躺在移動**的外婆推了出來,後邊跟著一臉嚴肅的主治醫生。

所幸外婆的臉上沒有蓋著白布,但是臉色灰白發紫,十分駭人。

醫生搖搖頭,說道:“林小姐,你外婆狀況很不好,就這幾天了,你多陪陪她吧!”

林碧珊置若罔聞,她呆呆地跟著移動床,眼睛緊緊盯著外婆,腦海裏一片空白,來到病房之後,林碧珊依舊保持著呆望的姿勢靠在牆邊,倒是司徒光跟在醫生的後麵忙上忙下。

醫生簡短地吩咐了幾句之後便離開,臨近春節,偌大的病房裏隻有外婆一個病人,其餘床位都空著,唯有外婆頭頂的床頭燈亮著,其餘地方都陷入曖昧不明的昏暗。就算病房裏暖氣充足,司徒光望著林碧珊清瘦的側影,還是覺得異常清冷孤寂。

見她好久都不動,司徒光主動問道:“碧珊,已經九點多了,我去買點粥給你好嗎?”

良久,林碧珊空洞的眼神緩緩移到他的身上,微微搖頭。

這時,躺在病**的外婆忽然一陣抽搐,竟然睜開了雙眼。

林碧珊立刻俯身上前,豆大的淚珠一顆顆落了下來,外婆嘴唇翕動,歎息道:“碧珊,我們對不起你。”

林碧珊一愣,但見外婆雙目無比清明,神智已經恢複。

“碧珊,在我去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切勿去尋找你的母親。記住,她絕對不是好人,你絕對不要去找她。如果她來找你,你也絕對不要理會她,明白嗎?”

林碧珊心中抱著疑惑,淚眼模糊地點頭。

外婆閉了閉眼睛,就在林碧珊以為她要就此離去的時候,外婆重新睜開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囑道:“你絕對絕對不能用那個能力,明白嗎?絕對不可以,否則別人會將你當作精神病。”

說到“精神病”這三個字的時候,外婆咬牙切齒,恨恨地自語道:“都是她不好!都是她不好!她太自私,她會害死你!會害死你!會……”

話未說完,外婆一口氣吸入卻無法吐出,終於與世長辭。

林碧珊以為自己會暈倒,結果卻不是,她凝視著外婆略顯猙獰的遺容,心中反而一片坦然:所有的親人都已離我而去。

若不是親生經曆,林碧珊不知道原來如今辦理喪事非常方便。外婆剛剛過世就有殯葬一條龍的人過來報價,談好價格之後立馬開始行動,選好殯儀館之後,第三天就是大殮的日子。

林家已經沒有親戚,但她還是委托黎璃在報紙上刊登了訃告,那是她的心中多少抱有僥幸,想著或許母親在看到這份告示之後,會來送外婆最後一程。

事實證明,她想多了。

除了外婆以前工作的工會代表在外,陸陸續續就隻有黎璃、司徒光、唐加源等幾個零星的朋友,倒是連豆宴都省了。

林碧珊本以為自己會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可是當外婆化為一縷青煙之後,她的心中卻平靜之極,隻是這種平靜未免顯得太過空洞,她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肺都消失了,每吸一口氣,清冷的空氣都可以在她的體內穿梭流動。

即便喪事一切從簡,在完事之後,林碧珊還是感到極度疲憊,這種疲憊從心而發,坐在“新天地創世”百貨樓上的西式簡餐廳裏,她本想感謝在座的幾個朋友,卻直愣愣地看著麵前的一杯咖啡發呆。

大家都沒有打擾她,司徒光更是用充滿擔憂的眼神凝視著她,反倒是唐加源,他看來對司徒光更有興趣,隻是找不到機會開口而已。

“碧珊,節哀順變。不過請你放心,你並不是孤獨一人,有什麽事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我們是永遠的朋友、永遠的親人。”

黎璃言辭懇切,林碧珊握住了她的手,長期以來,所有人都不理解她、厭惡她,對她望而卻步,其中包括之前對她器重有加的老師、追求過她的男同學。但是最讓她難過與不解的是,明明在十三歲時,外婆與她一起經曆過類似的事,可是在麵對警方的詢問時,外婆卻矢口否認,寧可讓外孫女背上汙蔑老師的惡名。

這是林碧珊的心結,就算如今外婆已經隨風而去,在她內心深處,依舊難以完全釋懷。

唯有黎璃,她堅定不渝地站在林碧珊的身邊,並且用決絕的語氣廣而告之,她隻信任林碧珊,就算和她一樣成為全校師生眼中的異類,她亦不以為意。

關於這點,林碧珊無比感激,但是多少也心有疑慮。

“我沒事。”林碧珊緩緩開口,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真的非常感謝大家,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司徒光細聲細氣地說道:“碧珊,你好好在家裏休息,雜誌社那邊我會幫你請假的。”

林碧珊苦笑道:“之前車禍我已經休息了那麽多天,夏英明的事應該也對雜誌社造成了不小的困擾,要是我現在再請假,恐怕不太方便吧。”

四人一時相顧無言,侍應端來了沙拉,林碧珊百無聊賴般的用叉子將蔬菜翻來翻去,此時她內心想到的居然不是剛剛去世的外婆,反而在掛念底樓C家那隻太妃糖色的handle手提包。

那隻包包多漂亮呀,提在手上,就好像擁有了全世界。店員的笑容多麽燦爛,那是她所期待的真誠與善意。想到這裏,林碧珊頓時有點坐立難安,她甚至開始後悔,何必請這幾個人在這裏吃飯呢?直接去樓下買包該有多好?這頓飯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另外三人自然不會知道她此時的心理波動,唐加源忽然對司徒光開口問道:“呃……司徒先生,你也是雲翔鎮人嗎?”

司徒光扭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卻剛好落在唐加源左腕戴著的鑽石手表上,鑽石反射照進餐廳的陽光,流光溢彩,略顯耀眼。司徒光突然就自覺矮了一頭,他悶悶地答道:“是啊。”

“我記得我爺爺說過,昔日雲翔鎮除了四象之外,還有十三黃金狗,你們司徒家應該就是黃金狗之首。”

司徒光淡淡地說道:“往事已矣,我現在可隻是一個窮光蛋。”

唐加源不以為意,反而笑笑說道:“都一樣,人生白馬過隙,曾經的繁榮對於這曆史長河而言都不過是曇花一現。”

司徒光搖搖頭:“你我差距很大,我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你又何必對我說這些毫無意義的安慰話呢?”

說完,司徒光也不理會自己點的午市套餐還沒有送上,淡淡地說了一句“抱歉”之後,竟自顧自地起身離開了。

他素來溫和,極少生氣,但剛才唐加源看似套近乎的話卻深深傷害了他的自尊。司徒光父母早逝,嬸嬸留他至初中畢業已經算是仁至義盡,高中時他刻意選填可供住宿的誌願,十六歲就在外獨自生活。

可以說,他除了戶口還在雲翔鎮之外,那裏早就沒有他棲身之處。

唐家雖然同樣敗落,但是唐加源之曾祖父早年來到市區經商,畢竟還是留下了不少產業,否則攝影記者的薪水怎能負擔他的名表名車。

司徒光孑然一身租住在一棟小小的公寓,他性格內向平和,與世無爭,是雜誌社裏的好好先生。最近結識唐加源之後,卻莫名激發了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自憐自傷,特別是兩人同為雲翔鎮富商後裔,遭遇竟是大相徑庭。

他的這種情緒波動,另外三人自然是無法體會。

餐後,林碧珊假意先走,她圍著商場繞了一圈之後,又來到C家的櫥窗外,那隻她心儀已久的handle包就端正地擺放在聚光燈下,即使隔著玻璃,她也能感受到小羊皮的柔軟,以及太妃糖色特有的光澤。

她內心的衝動無法克製,正準備邁步,手臂被一個人緊緊抓住。

“碧珊,不準去。”

黎璃攔在她身前,沒好氣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打這個主意,說什麽自己有事要先走,不就是支開我準備亂買東西嗎?不可以了,你不可以這樣做,做人要懂得控製自己。”

林碧珊開口想要辯解,黎璃不由分說地將她拉走:“我送你回去!”

林家距離百貨公司不遠,步行二十分鍾就到了樓下。隻見信箱裏又塞了好幾張銀行的催款單,黎璃搖頭道:“我知道你精神壓力很大,可是碧珊,你一定要堅強,有什麽事隨時打電話給我,不可以通過這種不健康的方式抒壓。我很擔心你,我怕你會誤入歧途。”

離開百貨公司,林碧珊心中的渴望立刻減輕了幾分,她歉然道:“對不起,又讓你為我擔心。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我一定會盡量控製自己。”

黎璃笑笑:“什麽盡量控製,是一定控製才是。”

林碧珊邀請她上樓再喝杯紅茶,黎璃搖頭道:“不去啦,最近出版社非常忙,那些中考高考的大綱總是改來改去,我們審核教輔都來不及。我已經打電話讓張遙開車來接我了,我們站在這兒說幾句就好。”

林碧珊掩口一笑:“知道你有個二十四孝男朋友,事事以你為先,拜托不要動不動就秀恩愛好不好?”

說起張遙,黎璃甜甜一笑,臉上更是洋溢著抑製不住的笑容:“是啊,他真的是對我很好呢。就連叫他……”

話音未落,一輛銀灰色的福特汽車緩緩駛入巷子,張遙輕盈地跳下駕駛座,繞過車頭,為黎璃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整個動作,他一眼都沒有瞧林碧珊。

“嗨。”

林碧珊主動向他打招呼,隻換來張遙淡淡地一聲“哦”。

性騷擾事件發生之後,張遙是堅定的夏英明支持者,他認為正如網上討論的那樣,思春期少女看多了言情小說,又暗戀夏英明不成,林碧珊將小說中的情節投射到現實,因此號稱夏英明侵犯自己。

偏偏蔣進通過攝像頭看到了一切,林碧珊又捏造那本網絡小說乃是作者的親身經曆,反正網絡上每天發布的小說千千萬,作者大多數都是匿名,誰都不知道“一朵小白蓮”的真實身份是誰,說不定小說是她自己寫的都未可知呢!

也因此,如膠似漆的一對戀人為了林碧珊爭吵過多次。張遙希望女友和這種不誠實的朋友斷絕來往,而黎璃則堅定地站在林碧珊這一邊。

林碧珊當然清楚張遙對自己的厭惡,不過她想,隻要張遙依舊深愛黎璃就好。

“碧珊!記得我說的話,好好休息哦!”黎璃鑽進汽車,又探出頭來向她招手。

目送汽車絕塵而去,林碧珊的心情又回歸落寞,她眼望遠方“新天地創世”百貨高聳入雲的大樓,猶豫很久,想到黎璃臨別前的叮囑,終於還是壓製住了購物的衝動,將信箱裏亂七八糟的催款單都清理幹淨,一轉身,卻看到唐加源正從樓梯底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

“你怎麽在這裏?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林碧珊有點吃驚。

唐加源微笑道:“我特意在這裏等你。”

“什麽事?”

“不請我上去喝杯茶嗎?”

林碧珊板起麵孔:“這裏不能說嗎?”

唐加源的半邊身體隱沒在光線照不到的暗處,他向著她緩緩伸出手,展示自己的手心。

隻見在他白皙有如女人般的手心正中,擺放著一枚金屬徽章,微微傾斜的橢圓形,上麵有琺琅彩繪,有如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