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無人佐證

林碧珊平靜地答道:“昨天上午我在看書,午後出去閑逛了一會,三點多就回到了房間,一直沒有再出去過。”

唐加源凝視著她,昨天他帶著顧晚風趙小玫兩人一直在雲翔鎮拍攝各種無人居住的老宅,晚餐時本想叫上林碧珊一起,可是打了她好幾個電話都無人接聽,隻得作罷。

“既然這樣,你一定不知道星雲大學夏英明教授就在昨晚被吊死在鎮口的大槐樹上吧?”

林碧珊臉色頓時變得很蒼白,她感到頭更暈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需要牢牢抓住床沿才行。

“他……他死了麽?”

“沒錯,根據法醫初步檢驗,他是在被人勒死後掛上槐樹最低的一根枝幹,雙腳幾乎已經垂到地上了,同時夏英明很纖瘦,我們認為即使是一個女子,也有犯案的可能。”

羅立盯著林碧珊:“所以,林碧珊小姐,你說三點多就回到了旅社,可有證明嗎?”

迎著他的目光,林碧珊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是不是因為頭暈,明明一切就在昨天,她卻感覺好似過了幾個世紀那麽久。

“你不是總說我侵犯你嗎?那麽這次,你猜猜看,我想要做什麽?”

男人的嗤笑在這陳舊空曠的屋子裏回**,林碧珊驚得想要奪路而逃,卻被夏英明一把抓了回來,他反手掩住房門,並用後背頂著,半邊身子陷入陰影中,唯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閃爍著殘陽的反光,隱隱泛紅。

書齋裏的窗戶很小,還有窗格,她根本不可能從二樓一躍而下。

“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林碧珊結結巴巴地開口,屋內有種逼仄的氣氛,讓她喘不過氣來。

夏英明盯著她,嗬嗬一笑:“當然是跟著你啊。”

“你……”林碧珊氣結,驚慌地說不出話來,想要湊準時機推開他奪路而逃,結果卻被夏英明握住手腕,她拚命掙紮都無法擺脫,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夏英明冷笑道:“你還真相信?自我感覺未免也太好了吧?隻能說我們不是冤家不聚頭,連我帶學生過來考察都會遇到你!”

他突然鬆手,林碧珊猝不及防,一個立足不穩,後腰重重撞在書齋的實木案前,還沒等她站穩腳跟,夏英明猛然將她壓倒在桌子上,那些毛筆、宣紙、鎮紙全部摔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

夏英明捏住她的下巴,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冷笑道:“林碧珊,你真有夠賤的,總說我侵犯別人,又說不出我侵犯過誰,什麽一朵小白蓮,真的很好笑,這是什麽名字?你的筆名嗎?”

他越來越靠近她,讓林碧珊感到惡心,她伸手在桌子上亂抓亂拿,終於被她拿到了擺放毛筆的筆筒,於是她抓起筆筒就往夏英明的頭上砸去。

筆筒乃是木製,第一下隻讓夏英明嚇了一跳,隨後他將筆筒從林碧珊手中奪過,反手給了她一記耳光。

“啪”地一聲,林碧珊感到左頰火辣辣地疼,夏英明尖尖的手指劃到了她的眼睛,讓她眼淚直流。

“是你傷害了小白蓮!我知道,是你!是你!”淚眼模糊,林碧珊索性大吼大叫:“我能感覺到,她寫的都是真實的!是你!就是你!你就是那個不負責任的中文係教授!”

夏英明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久,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明白了,你對我有想法對嗎?”

“神經病!快點放開我!”

夏英明的視線緩緩下移,獰笑道:“其實我明白你的心意,你這種女生,我又不是沒有遇到過!”

說著,他做出想要脫掉她衣服的舉動,林碧珊驚慌失措,奮力往前一撲,反而把自己的大衣給扯了下來,書齋裏昏暗又陰冷,她頓時感到遍體寒意,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夏英明俯身拾起她的大衣,站在窗邊哈哈大笑,最後一縷夕陽落在他的臉上,曾經讓人感到相當英俊的臉扭曲而怪異,就像是紅色的惡魔。

“想走啊?外麵很冷,過來拿外套啊。”

他突然放柔了聲音,舉起她的大衣遞給她:“老師隻是和你開玩笑呢!來,不穿外套會凍著的,郊區比市區要低好幾度呢。”

林碧珊遲疑著上前想要接過外套,結果夏英明突然將大衣整個罩在她的頭上,迅速用兩隻袖子打了個結,這讓林碧珊成了一個滑稽可笑的不倒翁,她失去了視覺,一個人在書齋裏橫衝直撞,差點把書櫥都給撞倒。

突然,林碧珊感到自己落入一個人的懷抱,夏英明獰笑道:“你要的不就是這些嗎?”

林碧珊用盡全力推開他,整個人縮在書櫥旁的角落裏,豆大的眼淚一顆顆落了下來,她披頭散發、衣服淩亂,眼前的夏英明雙手抱胸,倚靠在窗前哈哈大笑。

林碧珊又羞又怒,剛好角落的擺件架子上有一隻陶瓷花瓶,她抓起花瓶就向夏英明砸去!

雖然夏英明反應靈敏,但還是被呼嘯而過的花瓶擦到了眼角,眼鏡頓時飛了出去,額頭頓時鮮血淋漓。

“賤人!”夏英明怒吼道。

林碧珊趁著夏英明捂住額頭撿拾眼鏡的時候,飛速從他身邊竄了出去,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樓,耳邊還傳來夏英明的咒罵:“賤人!回去我就要你失業!我讓你們老總開除你!”

林碧珊隻披著外套,在夜色茫茫的小鎮中穿行,幸虧是淡季,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桃源旅社的生意很清淡,員工時常躲在休息室裏玩手機,無人注意到她的狼狽。

回到房間,她撲倒在**,除了哭泣,她似乎做不了任何事。

期間她聽到手機鈴聲響起,但是她沒有去接聽的心情。

獨自在房間待了一個多小時,她很想立刻回到市區,來到常去的那家豪華百貨公司,買上幾個式樣各異的名牌包,無論是C家、G家還是L家,隻要能花錢,她根本無所謂。

可是理智告訴她,絕對不可以,再這樣用瘋狂購物來抒壓,她總有一天會走上絕路。

於是她撥通了黎璃的電話,在她的印象中,黎璃對她有求必應,關心程度,甚至遠超自己的男友,也因此惹來張遙的不快。

晚間十一點半,她等來的是臉色蒼白、略顯驚慌的黎璃。

“記住,今天下午我就來陪你了,我們一起在屋裏聊天到現在,你要記住!”

黎璃的告誡還在她的耳邊回**,她感到臉上依舊是火辣辣的疼,幸虧發生了車禍,剛好可以掩飾她稍嫌紅腫的臉頰。

“那麽,林小姐,請你告訴我,你說你從三點多就在旅社的房間裏,請問有人可以為你作證嗎?”

羅立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警官的眼神有如利箭:“據夏英明教授的學生蔣進供述,前天夏英明帶著幾個學生在雲翔鎮考察,他們偶然在老街看到你,但是當時並沒有打招呼。昨晚七點不到,蔣進等幾個人準備吃晚飯,但是找不到夏老師。他們一直在旅店等到十點半,依舊聯絡不上夏老師,於是分頭尋找。最終在鎮口的大槐樹上發現了夏英明吊死的屍體。”

經過昨日兩人在唐家老宅的糾纏,林碧珊內心極度痛恨夏英明,想到他竟死於非命,她心中隱隱有種快意,可惜當著羅警官的麵,她隻能故作冷靜。

“是嗎?我沒有見到蔣進,更沒有見到夏英明。”

“蔣進提到過你和夏英明之間的恩怨,我想詳細了解一下,可以嗎?”嘴上在征詢林碧珊,羅立掏出手機調整成錄音狀態,輕輕放在她的病**。

“羅警官……”司徒光急道:“碧珊才剛剛醒來,就算要問,能不能稍後再說?”

林碧珊對他擺擺手,頭還是很暈,腦海裏各種思緒有如雪片般淩亂,她閉上眼睛,記憶回到了兩年多以前的那個五月,在她的感知中,這個五月之燥熱更勝三伏,到處是刺眼的陽光和悶熱的空氣。

那些肮髒的蛇蟲鼠蟻恢複了生氣,爬滿各個陰暗角落。

如果這隻是一場噩夢,那就好了。

那個夏天,來得特別快、特別早,好像上一秒鍾空氣中還帶著微微的涼意,熱浪就好像漲潮般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尤其是十三歲的林碧珊,她感到喘不過氣來,至今回想起初一的那個初夏,她眼前就會發黑。

從小,她就覺得媽媽不太喜歡自己。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因為愛父親,母親大概根本不會把自己生下來。稍微懂點事,她就發現母親麵對父親,簡直就是誠惶誠恐,父親稍有不悅之色,母親就會將憤怒發泄在林碧珊的身上。

平心而論,林碧珊的容貌既不像平庸的母親,也不肖過於陽剛的父親,硬要找相似點的話,她不善交際的個性頗似深沉文靜的外婆。但是比起外婆,她到底隻有十三歲,少了幾分沉靜。

父親是一家外資企業的中層幹部,收入不菲,對女兒百依百順。她還記得年前去父親公司歡度聖誕的時候,好多同事都笑話父親是個十足的女兒奴、二十四孝老爸。

精明的父親此時隻會站在一旁摟著女兒嗬嗬傻笑,而母親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好像事不關己。

父親很忙,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出差,隻要他前腳上了飛機,母親後腳必定自娛自樂,有時麻將、有時跳舞、有時卡啦OK,總之,她絕不會浪費半點精力在女兒身上,照顧林碧珊的責任就交給了外婆。

但若是父親這段日子留在家中,那家裏的氛圍立刻變為母慈子孝,母親的笑容是如此溫柔,她不再去找樂子,而是挽起衣袖當一個賢妻良母。事實上,母親煮菜的水平遠遠高於外婆,為了討父親的歡心、滿足丈夫的胃,她還特意報讀了廚藝班,並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即使林碧珊當時不過十三歲,她也很清楚,自己不過是母親綁住父親的工具而已。母親有一次在和小姐妹煲電話粥時無意中流露過,父親是如此優秀,本就是她用盡心機才搶來的白馬王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留住父親的心,包括生小孩。

不平衡的家庭總有一天會被打破,隻是這場變故就像今年酷夏一樣,來的太過突然,林碧珊根本無法防備。

前天,父親鄭重向母親提出離婚,並且要求她和林碧珊馬上搬走,他已經辦理了移民手續,過幾天就要將這套公寓出售,飛往國外再也不回來了。

林碧珊驚呆了,她哭著向父親撒嬌,卻被父親冷漠地推開。回想起父親上下打量自己時露出的冷酷不屑眼神,就算是現在身處烈陽之下,林碧珊依舊感到心冷如冰。

不知兩人如何談判,反正母親灰溜溜地帶著女兒回到了外婆家,三個人擠在狹小的一室一廳裏。外婆帶著林碧珊睡在客廳,母親則要求獨處。外婆不忿母親這樣對待女兒,最終到底還是考慮到失婚女子受到了打擊,需要調整的空間。

林碧珊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珠,獨自一人走在午後烈陽之下。

剛剛放了暑假,熱浪和厄運就接踵而至,母親躲在臥室睡午覺,不準林碧珊發出一點點響動。她索性下樓四處轉轉,這種時候,小區裏一個人都沒有,唯獨底樓老伯養了的那條傻兮兮的土狗,正趴在樹蔭下吐著舌頭昏昏欲睡。

她走出了小區,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十年前這裏還沒有高樓大廈,更沒有華麗的百貨公司,她也不懂什麽名牌,其實那時父親好寵愛她的,她的衣著永遠是班級裏最昂貴、最時髦,有時就連一個發夾、一條絲帶都是父親出差時從海外帶回來的。

這到底是哪裏產生了問題呢?為什麽身為女兒奴的父親,就在短短幾天性情大變呢?回想前天父親斜睨她的眼神,那是一種深深的憎惡和唾棄。

不知不覺,她的眼前出現一條河道,堤岸延綿,直到遠處的橋梁底下。河道前豎著一塊牌子:西趙家浜。

嗯,看來還有一條河叫“東趙家浜”。

林碧珊這樣想著,沿著河岸慢吞吞地走著。烈日當頭,岸邊隻有幾棵細細的垂柳稀疏地立在那兒,根本擋不了半分陽光。

一輛公交車從她的身邊駛過,帶來一陣熱風。突然,林碧珊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熟悉感覺,她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再是自己,前方的空氣被熱浪攪在一起,呈現出一種膠著狀態。

不知是不是中暑,她覺得頭昏眼花,往前是扭曲變形的橋梁,往後看是望不到盡頭的堤岸,頭頂是刺眼的烈日,腳下是忽然變得崎嶇不平的水泥地。

她再也聽不見偶爾呼嘯而過的車輛,腦海裏突然出現不久之前看過的一篇文章:

“最後一個見到鄭敏小朋友的是趙家浜小學的門衛魏大叔,六月十九日下午一點鍾,魏大叔看見一臉委屈的鄭敏來到校門口準備離校。趙大叔問了一聲,鄭敏回答是因為忘帶作業受到老師的懲罰,正準備返家去取。”

趙家浜小學位於河海路171號,一條並不寬闊的河流西趙家浜將河海路分為南北兩段。魏大叔目送鄭敏沿著河海路向北走,然後來到西趙家浜的河岸邊,順著河岸一路向西。

魏大叔看了一會垂頭喪氣的小朋友,接到一個家長詢問報名地址的電話,前後不到一分鍾,再一抬頭,就沒有看見鄭敏的身影了。

當時魏大叔以為鄭敏走向另外的方向,並沒有多在意,直到次日上午警方找到他問話,這才知道鄭敏已經失蹤十多個小時。

這是前幾天林碧珊在一本社會新聞雜誌上看到一篇報道,說是一年前的六月十九日,天氣出奇的炎熱,一名叫做鄭敏的小學生在離開就讀的趙家浜小學後無故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最後一個見到鄭敏的人就是門衛魏大叔,但他也說不清鄭敏的去向。負責撰寫報道的記者做出了多種揣測,其中就有拐賣說、綁架說、不慎落水說等等,最新提出的猜測則是他很有可能被鄭父偷偷帶走藏起。

原因就是鄭敏的父母離異,鄭敏的撫養權歸母親所有。夫妻倆算是恩斷義絕,鄭母堅決不許鄭父探望,偶爾相見都會大打出手。

林碧珊在恍惚間,感覺自己似乎與鄭敏合二為一。她就是鄭敏、鄭敏就是她,沿著河岸往西走去,每一步都好像時光倒流,她不再是十三歲的少女,而是一名七歲的小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