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嘏—安能辨我是雌雄

辭蜀相妻女詩

一辭拾翠碧江湄，貧守蓬茅但賦詩。

自服藍衫居郡掾，永拋鸞鏡畫蛾眉。

立身卓爾青鬆操，挺誌鏗然白璧姿。

幕府若容為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嬋娟。”

黃梅戲《女駙馬》中的唱詞幾乎人人耳熟能詳，它朗朗上口，背後也隱藏著一絲難得的辛酸。女主角馮素珍因繼母不賢，被迫離家，女扮男裝後考中狀元，招為駙馬，亦因巧於應付，化險為夷，終於與丈夫李兆廷團聚。這個戲劇化的故事並非完全虛構，馮素珍的原型是奇女子黃崇嘏。

黃崇嘏小字春桃，出生於四川蜀中，父親為蜀中使君。承載了父母厚望的黃崇嘏從小就博學廣才，不但女子應學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男子慣常讀的經史典籍也涉獵頗廣。在她十二歲時父母相繼過世後，不甘心拘泥於閨閣之中的她，男扮女裝在各地遊曆。

在四川的遊曆成為黃崇嘏名揚天下的開始。

在途經四川臨邛縣城時，正巧城內起了大火，作為陌生人的黃崇嘏恰在此時入城，經過起火的現場。無故出現，又恰逢時機，黃崇嘏自然受到了知州周庠的懷疑，被捕入獄等待審問。

無從辯解自己清白的黃崇嘏隻得在獄中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作詩一首托人呈給了周庠：

偶辭幽隱在臨邛，行止堅貞比澗鬆。

何事政清如水鏡，絆他野鶴在深籠。

“偶辭幽隱在臨邛，行止堅貞比澗鬆”，偶然離開幽居的家中來到臨邛，言行舉止堅貞可比澗中鬆柏。首句黃崇嘏便表明自己來到臨邛縣城隻是偶然，來到此地後，她的行為和言談都像鬆樹一樣堅貞不屈。簡單的兩句話，既闡明了自己出現在臨邛縣城的來龍去脈，又表明了自己品格的高潔。

“何事政清如水鏡，絆他野鶴在深籠”，第三句，黃崇嘏則稱讚了周庠，為官清廉如水鏡，而後第四句才委婉地提出，自己不過是一隻徘徊在世外的野鶴，何必要被關在這牢籠裏呢？

黃崇嘏深諳求人之道，欲抑先揚，即便是被無辜冤枉關押在獄中，她第一個想到的也不是抱怨和憤怒，而是巧思如何脫身，心平氣和地讚揚關押她的罪魁禍首——縣令周庠清正廉潔，這本身便是一種難得的氣度和氣量。前幾年出版的懸疑小說《簪中錄》講述的也是黃崇嘏因縱火案蒙不白之冤女扮男裝探案曆險的傳奇故事。

難怪常有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四處遊曆所帶來的眼界遠比困囿於閨閣之中要大得多。黃崇嘏到了一地，先看其風土人情、民生政情，而後才是遊山玩水，呼朋引伴。徜徉於山水之間，恍若翩然於天地之中，何等逍遙自在！也正是如此，她才會在遭遇困境時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用自己的智慧和才情脫身，而不是自怨自艾、埋怨他人。

周庠確實是一位清官，且眼界、才華不俗。讀罷黃崇嘏的自白之作，周庠頓時起了愛才之心，在調查清楚結果，見到麵貌清秀文質彬彬的黃崇嘏後，周庠當即便邀請她留下來辦事，黃崇嘏隻覺經曆奇妙，欣然應允。

由於黃崇嘏在麵見周庠的時候自稱是進士出身，加之她辦事能力強且多才多藝，很快就在眾多幕僚之中脫穎而出，周庠還給了她一個司戶參軍的八品官職。

在臨邛縣城的生活是黃崇嘏人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光，她極有斷案天賦，在她手裏破解了不少奇人奇案。她年歲愈長，便愈加不願嫁人，見識過了更寬廣的浩**天地，哪裏還願意被拘泥在四四方方的閨秀之間呢？

黃崇嘏始終沒有嫁人，在周庠眼中，他卻為一位大好男兒至今未娶而感到惋惜。周庠恰好有一女，正巧已到了該許婚的年齡，謙虛文雅的黃崇嘏便成為最好的乘龍快婿人選。周庠數次暗示黃崇嘏，都被她找借口逃避了過去。最後，周庠按捺不住，主動去找黃崇嘏，提出要將女兒嫁予她。

在周庠心中，這本是一樁天造地設的喜事。他身為長官要嫁女，黃崇嘏必定會一口答應，且以周庠的情操和教養，教導出的女兒也不會落於下乘，堪配黃崇嘏。

然而周庠沒有等來黃崇嘏的提親下聘，等到的是她的辭職信和一首《辭蜀相妻女詩 》。

“一辭拾翠碧江湄，貧守蓬茅但賦詩。自服藍衫居郡掾，永拋鸞鏡畫蛾眉”，一朝辭別了故鄉的碧江，來到這裏守著貧苦的草房，自從來到臨邛縣城，穿上司戶參軍的八品藍衫，便與過去的點翠首飾告別，守著樸素衣著過日子，滿腹詩書氣自華。黃崇嘏前四句便開門見山地點明了她是女子之身，過去也愛華衣美服、金珠玉飾，她本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

黃崇嘏的直言不諱無疑是很能博得周庠好感的。如何既向上司認錯又避免責罰，是很考驗人的情商以及智商的事。黃崇嘏直認事實，沒有一絲一毫的狡辯和顧左右而言他，淡淡地講述自己在臨邛縣城為官時的清貧安寧，除了身為女子以外，她並無任何做錯的地方。

“立身卓爾青鬆操，挺誌鏗然白璧姿。幕府若容為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即便是女扮男裝混跡在官衙裏，她也如青鬆與白璧一樣，潔身自好，堅貞守節。若是長官堅持要招她做女婿，那麽她隻能祈求上天趕緊將她變作男兒身。黃崇嘏在這裏引用的是王羲之“東床快婿”的典故，最後一句又帶了輕快的調侃意味，不論迎接她的是怎樣的世俗目光又或是周庠如何的震怒，她都會灑脫以待。

周庠接到黃崇嘏的信後，震驚之餘，又為她的氣度所折服。但女子不可為官是鐵律，黃崇嘏既已自暴身份，周庠便不能視若無睹。於是他隻能戀戀不舍地給了黃崇嘏一些銀兩，送她回歸家鄉。

黃崇嘏回到蜀中鄉下後，也未再提嫁人之事，隻是選了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隱居終老。

《女駙馬》中，馮素珍考中狀元騎馬遊街風光無限，也有傳說黃崇嘏是曆史上第一個女狀元，都不可考。但黃崇嘏若真的考中狀元，就不可能隻在周庠一個區區知州手下做八品司戶參軍。更何況，黃崇嘏所生活的前蜀時期，從未有過開科考試，自然就沒有考狀元之說，從古至今，泱泱曆史長河裏七百多位狀元郎中，沒有黃崇嘏的名字，唯有太平天國時期的傅善祥參加女試考中狀元，成為中華上下五千年唯一的女狀元。

中狀元的說法，隻是黃崇嘏的故事流傳開來後人們賦予她的美好光環。事實上，這位一生獨身的明慧女子始終將世事看得清楚分明，該進之時冒險為官，該退之時毫不留戀。在周庠手下斷案平冤更像是她人生的一種體驗，如她遊走在山水之間一般，去看“大雪滿弓刀”的豪邁，去品“小橋流水人家”的細膩，去感受像男子一樣行走世間的奇妙感覺，借由漫遊四海而深刻地了解這個國家，去觸碰它的曆史、它的文化、它在山河裏流淌著的血脈。

我相信有一瞬，黃崇嘏也希望自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男兒，因為隻有這樣，她的人生才不會被局限在倫理道德和女誡禮教之間。

黃崇嘏不是第一個女扮男裝青史留名的女子，更不是最後一個，在黃崇嘏之前，還有替父從軍、上陣殺敵的花木蘭。

如果詩文能跨越時光，那私以為，最懂她的人一定是清代的女詩人吳藻。同樣出身小富之家的吳藻不僅喜好女扮男裝，電視劇裏杜撰的那些逛青樓、交好友的事，她同樣都做了，甚至還寫了一首《金縷曲》表達自己沒能身為男子的遺憾。

金縷曲

生木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台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

人間不少鶯花海，盡饒他旗亭畫壁，雙鬟低拜。酒散歌闌仍撒手，萬事總歸無奈！問昔日劫灰安在？識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虛空礙；塵世事，複何怪！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若能給一個機會，黃崇嘏也願意如吳藻詞中所寫的那樣，一洗小兒女姿態，收拾起斷脂零黛，拔長劍，倚天外，遊盡人間鶯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