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采—多情應憐我
子夜歌
儂既剪雲鬢，郎亦分絲發。
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出生於江南的晁采有個極美的小字，叫作試鶯。每每看到這兩個字，便覺得一位清越靈慧的少女躍然紙上。
提及唐朝的時候，我們都會加一個“盛”字，盛唐。它的盛大不僅在於國運和實力，更在於人才輩出，無數才子佳人將這個燦爛而華麗的朝代裝點得星光璀璨。《全唐詩》若要讀完，也要花費不少時日。正是因為人傑眾多，在《全唐詩》能選錄十餘首作品的詩人可算大家，女詩人就更為鳳毛麟角。晁采便是其中一位，她的作品出現在《全唐詩》中共有二十二首之多，盛唐文學以綺麗闊大居多，晁采清新雅麗的詩文像是一陣清風撲麵而來，令人耳目一新。
一日，母親見晁采正在院中照料蘭花，便隨口說讓她以蘭花為題賦詩一首，晁采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隱於穀裏，顯於澧潯。貴比於白玉，重匹於黃金。既入燕姬之夢，還鳴宋玉之琴。”
晁采的小字試鶯，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傳聞，跟隨母親居住在江南吳郡的晁采，一日偶有一位名為圓真的師太前來化緣，晁采不施粉黛，眉目如畫，令這位心如止水、六根清淨的修行之人亦驚歎不已，說話間，晁采聲如黃鶯出穀，初試啼聲，所以師太化完緣後贈予了她“試鶯”的小字。《情史》中描寫晁采的風采寫得極為動人：“嚐見其夏月著單衫子，右手攀竹枝，左手持蘭花扇，按膝上，注目水中遊魚，低諷竹枝小詞，若黃鶯學囀，真神仙中人也。”
古時，能與出家人結緣是一件善事，為出家人誇獎亦是好事。自此，晁采在吳郡聲名遠播，是芳鄰交口稱讚的好姑娘。
一家有女千家求，晁采已到了適婚年齡。在江南富庶之地，雖然晁采才貌雙全，但正因為她名聲太響亮，一時竟沒有人家敢上門提親。
晁采在《全唐詩》中留名，最著名的便是十八首《子夜歌》。既然沒有人來提親，那麽這些《子夜歌》最後的歸屬是誰呢？它們被主人謄寫在詩箋上，小心翼翼地傳遞到少年文茂的手中。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鄰家少年文茂便是晁采青梅竹馬的小哥哥。
晁采的父親長年駐紮北地，家中唯有她與母親二人。晁采幼年便是跟隨在文茂身邊長大，直到男女八歲分席，年歲漸長，因男女之防，兩人才漸漸分別。原本日日見麵的人，突然被告知不許私下會麵了，這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防備，反而捅破了窗戶紙，讓晁采和文茂兩個懵懵懂懂的小兒女體會出男女之間的區別來。
思念讓原本玩伴的情意逐步發酵。文茂也是極有才華的少年郎，他率先向晁采寫了四首小詩：
一
美人心共石頭堅，翹首佳期空黯然。
安得千金遺侍者，一燒鵲腦繡房前。
二
曉來扶病鏡台前，無力梳頭任髻偏。
消瘦渾如江上柳，東風日日起還眠。
三
旭日瞳瞳破曉霾，遙知妝罷下芳階。
那能化作桐花鳳，一集佳人白玉釵。
四
孤燈才滅已三更，窗雨無聲雞又鳴。
此夜相思不成夢，空懷一夢到天明。
他寫了晁采在家中思念成疾的模樣，寫了晁采恍如日月的容貌，瞳中如旭日，妝如桐花鳳，頭簪白玉釵，清水出芙蓉。
晁采收到詩後，喜出望外。這世間沒有哪一個女子不希望心上人讚揚自己美麗，那一人的隻言片語，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她自蓮花池中摘下十顆青蓮子回贈給文茂，並附言說：“吾戀子也。”憐字音同“戀”，蓮有憐愛之意，晁采借由這十顆蓮子向文茂剖白了心意。
文茂回問她：“何以不去心？”為什麽不將苦澀的蓮心去除呢？
晁采便說：“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正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思念之心便如這蓮心一般苦澀。
文茂遂剝開蓮子，嚐其苦心，沒想到，有一顆蓮子從指縫間掉進了池塘裏。文茂本來想下水去拾，不料恰有一隻喜鵲乘風而來，惡汙其上，文茂隻得放棄。
過了一段時間，文茂早起，路過池塘時，見到有兩朵並蒂蓮盛開在水麵上，灼灼其華，蔚為迤邐。文茂喜出望外，將這枝並蒂蓮從池塘裏移栽到自己房中，蓮花盛放了許多日才慢慢凋謝，長出兩個蓮蓬，剖開一看，每個蓮蓬裏各有五顆蓮子，合在一起便是十顆，十全十美。
文茂將十顆蓮子送還給晁采，並講述了並蒂蓮的事。晁采喜出望外，在她看來，並蒂蓮開，正是一個好兆頭。於是她提筆寫了一首詩給文茂：
花箋製葉寄郎邊，的的尋魚為妾傳。
並蒂已看靈鵲報，倩郎早覓買花船。
——並蒂蓮開正是靈鵲報喜，隻盼你早日覓得花船前來迎娶我。
春去秋來，文茂每每欲來提親，總會被晁采母親以借口撇開話題，晁采不敢反抗母親，隻能按捺下一顆失望的心，更加小心地與文茂互通音信。
好在雖經曆多次失敗，文茂依然不改其誌，兩人陸續寫了不少情詩相和。
文茂在燈下思念心上人時，含情脈脈地寫：
幾上金猊靜不焚，匡床愁臥對斜曛。
犀梳金鏡人何處，半枕蘭香空綠雲。
晁采則聽著窗外點滴雨聲，娓娓地答：
珍簟生涼夜漏餘，夢中恍惚覺來初。
魂離不得空成病，麵見無由浪寄書。
窗外江村鍾響絕，枕邊梧葉雨聲疏。
此時最是思君處，腸斷寒猿定不如。
文茂執筆再答：
忽見西風起洞房，盧家何處鬱金香。
文君未奔先成渴，顓頊初逢已自傷。
懷夢欲尋愁落葉，忘憂將種恐飛霜。
惟應分付青天月，共聽床頭漏漸長。
文茂提到了勇敢夜奔的卓文君，又寫到了如今兩人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的苦悶，同看一片青天明月，共聽一聲更漏點滴，卻隔著高牆明鏡，不複團聚。
等待是一件漫長且煎熬的事，更何況這可能是一種沒有結果的等待。婚姻曆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不到父母的應許，此生此世，晁采與文茂便注定無緣。
並蒂蓮開又如何？春去秋來，多少蓮花開了又敗，不過虛耗光陰罷了。一念至此，晁采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充滿期待，反而鬱鬱寡歡。
晁采的母親很快察覺到女兒的變化，私下詢問晁采的侍女，才知曉晁采與文茂私下的往來，想到自己先前的阻攔，不由得感歎說：“才子佳人，自應有此。然古多不偶，吾今當為成之。”
古往今來，多少才子佳人兩情相悅卻無法善始善終，為人熟知的梁祝化蝶，擦肩而過的許穆夫人和齊桓公……晁采的母親固然心高氣傲，卻絕不願女兒步上後塵，鬱鬱而終。
於是，她主動放下身段，請媒人上門提親，將晁采嫁給了文茂。
這一段佳話並未因此而終結，成親後的晁采與文茂鶼鰈情深。因為相聚得來不易，他們便愈加珍惜當下。就像所有新婚夫婦一樣，他們同樣害怕離別。
男兒誌在四方，文茂已成家，自然到了該立業的時刻。
次年，文茂入京參加會試，晁采雖然不舍，但依然目送丈夫離開。古時科舉是寒門學子改變人生的唯一途徑。文茂雖然並非出身貧苦，但比下有餘，比上卻不足。更何況，高中三甲是天下學子的最高憧憬，多少能者賢臣都是憑借科舉一飛衝天。
送別之時，晁采便作詩相贈。青雲之路並不好走，文茂離開後，晁采心有牽掛，將思念一一寄托在筆端。
春日送夫之長安
思君遠別妾心愁，踏翠江邊送畫舟。
欲待相看遲此別，隻憂紅日向西流。
首句晁采便直抒胸臆，夫君即將遠行，我懷著憂愁之心，在江邊送別這即將遠行的船隻。“踏翠”“畫舟”則妙筆生花，將江邊景色幾筆勾勒而出。“欲待相看遲此別，隻憂紅日向西流。”則是點睛之筆，原本想要再看你一眼，讓分別來得更遲一些，卻擔心耽擱了行程，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分，延誤了出發的時間。
晁采的心思當真細膩婉轉，一筆寫出了古往今來分離的戀人們難言的脈脈惜別之情。
多少送別時的不舍，難以說出口，隻能化為深情的一眼。
就像席慕蓉先生寫《送別》，不提一個悲字，單就一句別離，便教人對這不舍感同身受。
送別
現代·席慕蓉
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 我一直都在這樣做
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 又要 錯過今朝
今朝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 餘生將成陌路 一去千裏
在暮靄裏向你深深地俯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在晁采眷戀的目光中，文茂一去千裏，赴京趕考。
古時難通音信，便是隻言片語也要跨越千山萬水，待晁采一片熱血心腸送到京城，連墨跡也涼透了。
但這依然擋不住晁采的文思如泉湧，她陸續給文茂捎去了傾訴心聲的詩作：
其一
窗前細雨日啾啾，妾在閨中獨自愁。
何事玉郎久離別，忘憂總對豈忘憂。
其二
春風送雨過窗東，忽憶良人在客中。
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隨風去與郎同。
晁采的詩風像南朝的民歌，明快又直接，讀來幾乎不用翻譯，便能自解其中之意，但這直白的心意裏又帶著娓娓深意。
在晁采心中，文茂始終是那個“玉郎”“良人”，她願自己似霧似雨似風，追隨在愛人的身邊。晁采最負盛名的作品十八首《子夜歌》（節選），同樣誕生在此期間。
一
儂既剪雲鬢，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二
夜夜不成寐，擁被啼終夕。郎不信儂時，但看枕上跡。
三
何時得成匹，離恨不複牽。金針刺菡萏，夜夜得見蓮。
四
相逢逐涼候，黃花忽複香。顰眉臘月露，愁殺未成霜。
五
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當攜手行。
六
寄語閨中娘，顏色不常好。含笑對棘實，歡娛須是棗。
七
良會終有時，勸郎莫得怒。薑蘖喂春蠶，要綿須辛苦。
八
醉夢幸逢郎，無奈烏啞啞。中山如有酒，敢借千金價。
九
信使無虛日，玉醞寄盈觥。一年一日雨，底事太多晴。
這詩中每一個“郎”字，都仿佛是晁采用吳儂軟語聲聲輕喚。這每一句都是晁采的生活場景，從“剪雲鬢”，到“弄玉指”，再到“喂春蠶”……晁采在吳郡生活的點點滴滴仿佛文茂從未離開過。
“來生何所願，與郎為一身”，晁采的每一首詩，都隻有一個主題，便是這一句話。
如果我是霧，我願繚繞在你身邊，輕嗬你清俊的麵龐；如果我是雨，我願墜落在你肩頭，撫平你衣上的褶皺；如果我是風，我願吹拂過你袖管，捕捉你指尖的溫度。
這同曹植《七哀詩》中的那一句“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有同樣的妙意，隻是曹植詩中的最終結局是“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南風正好，卻吹不去他眉眼裏的那縷縷憂愁，而晁采的歸宿分外美好和安寧，她的付出有回報，亦有團圓。
晁采後來千裏迢迢托人送去了一雙青絲白雲履，寓意王母在赤水會初見穆王。文茂見到這雙鞋，便記起幼時初見時那個活潑俏麗的女童，越發思念家中的晁采。
她是他衣上的絲線，帶著思念，亦像他足下的鞋履，甘為泥。
晁采與文茂，如天下小兒女一般，相愛相守，知足常樂，而並蒂蓮花和《子夜歌》亦流傳千古。
也正是這並蒂蓮開的故事，給了當時無數兩心相許的戀人無限勇氣。世間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晁采能等來文茂，那自然也有一個她，能等來另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