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人非草木皆有情

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出亦複苦愁,入亦複苦愁。

邊地多悲風,樹木何翛翛!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

建安九年,曹操舉兵攻下鄴城,曹丕前往袁紹府中善後,在這裏,他見到了驚慌失措的甄宓——這位原本是袁紹兒媳的女子。亂世動**之中,甄宓蓬頭垢麵,麵目驚慌,但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曹丕回到曹府後立即向曹操求娶了甄宓。

其實,與其說是一見鍾情,不如說曹丕是一見驚豔。對於甄宓,他未必有多深的愛,隻是千軍萬馬之間,酣暢大戰之後,猛然間見到了足以令人沉醉的溫柔鄉,他緊緊繃著的心弦便悄然柔軟下來。

傳說曹操也傾心於甄宓,但最終為了愛子而讓步。這種說法無從考據,無論是在《三國誌》,還是演義小說《三國演義》裏,曹操都是一個思賢若渴、禮賢敬賢之人。以曹操亂世梟雄的性情,“寧可我負天下人”的脾氣,要他拱手讓出看上的女人,絕非簡單之事。私以為隻是一種風月傳說罷了。

甄宓無從選擇,順從地嫁給了曹丕。

這種順從貫穿了她的整個人生。她順從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並試圖使其變得更令人期待——她陸續生下了兒子曹叡和女兒東鄉公主。

東鄉公主是曹丕唯一的女兒,備受曹丕寵愛。而此時的甄宓,也因為連生兩個孩子,令曹操和夫人卞氏對她讚不絕口。

如果公婆的喜愛能夠為兒媳婦的人生保駕護航的話,那古往今來許多悲劇都能避免,徐誌摩不會拋棄張幼儀,魯迅不會和朱安“相敬如冰”。

曹丕是一個同曹操性情相差極大的人,父子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極具野心。曹操的心很廣,也很冷,但是曹丕年少時,還保有一點少年的憂鬱,甚至還很有生活情趣。尋常帝王喜怒不定,而曹丕的愛好流於表麵——他愛吃葡萄。

《與群臣論被服書》中有記:“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此言被服飲食,非長者不別也……中國珍果甚多,且複為葡萄說。當其朱夏涉秋,尚有餘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飴,脆而不酢,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又釀以為酒,甘於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流涎咽唾,況親食之邪?他方之果,寧有匹之者!”

曹丕自己在詔書中也曾記:“南方有龍眼、荔枝,寧比西國葡萄、石蜜乎?”

甄宓似乎從未意識到,她的丈夫是一個悶騷驕傲卻擁有小樂趣的人。

這一點,從曹丕的詩作中就可以看出來,“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他的辭藻細致又高冷,隱隱還有一種臨水照花的孤芳自賞。劉勰曾在《文心雕龍》中這樣稱讚他:“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裏。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援,故不競於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

他寫思婦念離人,也細膩婉約。

燕歌行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

涕零雨麵毀形顏,誰能懷憂獨不歎。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

仰看星月觀雲間,飛鶬晨鳴聲可憐,

留連顧懷不能存。

“鬱陶思君未敢言”“涕零雨麵毀形顏”等,無一不襯托出思婦的憂愁和傷懷,而第七句的“展詩清歌聊自寬”,思苦歌傷,和上一首的“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有異曲同工之妙,清商之琴音淒苦不堪,無絲竹相伴的清唱也格外淒冷。

這首《燕歌行》也被稱作七言詩之鼻祖,而曹丕本人也確實當得起“天資文藻,下筆成章”的讚美。

他並不是沒有細膩的感情,隻看誰能觸及他內心的這一抹細膩。顯然,甄宓不是這個人。她實在是太柔順了,柔順到曹丕開始覺得無趣。

正值人生巔峰又渴望情趣的曹丕,並不是甄宓可以輕鬆駕馭的。

而此時,一個更美麗、更年輕的女子出現了,這就是後來的文德郭皇後——郭照,郭女王。

在熱播劇《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中的郭照,天真爛漫,善良活潑,與曹丕兩情相悅,情深義重。事實如何尚不得知,但無法反駁的是,郭照一定比甄宓更適合曹丕的性情。

郭照取自女王之字,本就是一個驕傲至極的人。這一點,同曹丕惺惺相惜,而她恰到好處的驕縱活潑,也正是曹丕所需要的生活情趣。

當甄宓還幻想著用她的柔弱和無助來讓曹丕回頭,郭照已經悄然走進曹丕的心房。

郭照沒有任何子嗣,甄宓的一雙兒女卻成為甄宓致命的利器。

朝堂之上風聲四起,傳說曹叡是不足月生下來的,而甄宓懷孕兩月才與曹丕成親。

當時曹丕因為曹植之事,備受輿論貶嘲,皆言其猜疑太重,而甄宓的直截了當,無疑拂了他的麵子。甄宓似乎真的忘了,眼前的男子,不再是那個袁紹府中扶她起身的文雅少年,而是一個皇帝,手握政權的魏國開國皇帝。

帝王之怒,流血千裏。曹丕憤而賜甄宓自盡。

甄宓從來不知道,當一個人被愛著的時候,她做什麽都是對的;而當她被放棄、被遺棄,她做什麽都是錯的,連柔順都是錯的。

甚至她用款款心境寫的挽留之詩《塘上行》,也是錯的。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蒲草已長滿我的心池,一葉挨著一葉;“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夫君是正人君子,寬厚正義,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如今朝堂上流言四起,混淆是非,讓你我夫妻離心;“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每當我想到我們的心隔得那麽遠,我仿佛變成了一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終日苦苦思念;“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每每想到你離去時的神情,我心中便似千結難解;“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腦海中隻要浮現出你悲傷失望的麵龐,我便整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從甄宓的措辭中,不難看出,曹丕曾以曹叡的身世問題詢問她,而甄宓必然給出了無法解釋的答案。在甄宓長期的溫順下,隱藏著一顆熱烈的心,她所有的熱烈不僅給了夫君,也給了子女。為母則剛,沒有一位母親能忍受自己的孩子遭受這樣的侮辱和質疑。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不要總覺得擁有了權勢與地位,便能拋棄自己曾經的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不要總覺得魚肉多了,便可以舍棄野草粗食;“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不要總覺得麻枲多了,便可以扔掉菅草和蒯草;“出亦複苦愁,入亦複苦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邊地多悲風,樹木何翛翛”,邊塞的風將樹影吹拂,聲聲瑟瑟倍覺淒涼;“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我若離去了,請君保重,務必要讓自己快樂地生活下去。

讀完這首《塘上行》,心情委實複雜難言。為甄宓的驕傲和決絕,也為她的狹隘和清冷。

古往今來,但凡妻子挽留丈夫、丈夫表白妻子,無一不是柔中帶剛或溫情纏綿。

可甄宓的這首詩,決絕中帶著一股弱女子的狠勁。接連三句“莫以”,仿佛聲聲帶著質問,分明是在指責曹丕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如今位高權重便忘了舊人。

這樣的詞句怎能不令曹丕的憤怒火上澆油?

這樣一首陳情詩,分明是痛斥曹丕無情冷漠的訣別詩。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徐禎卿讀罷最後一句,拍案叫絕,直說此詩“於悲慟傷絕中另生沉致之姿,風采殊絕”。

《塘上行》的最後一句“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源於甄宓顛沛流離的一生。她從知曉人事起,便生活在戰亂流沛之中。她的初嫁,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匆匆敲定,嫁予袁紹;第二次出嫁,不過隻因為曹丕在亂軍中的驚鴻一瞥。

嫁給曹丕之後,甄宓的生活並沒有改善多少,曹丕跟隨曹操常年征戰,陪伴妻兒的時間少之又少。在此期間,甄宓本就寫了不少閨怨詩,用以傾訴對丈夫的思念和愁腸百轉的小埋怨,可這恰恰不為曹丕所喜。

每一位合格的帝王要想走上天下至尊的道路,都不乏冷硬決絕的心性與雄圖霸業的野心。在他爭權奪利、戎馬征戰的時候,需要一個完美的後盾,能夠照料父母孩子,還能做一朵解語花。

封建王朝對於女子的要求實在太過苛刻,能熬過這些的皇後、太後,不過寥寥幾個,如唐太宗的長孫皇後,皇太極的哲哲皇後。可這些所謂的大方、大氣、大義的榮光背後,無一不是含著血淚的孤獨。

隻是甄宓忍性不夠,一一將之訴諸筆端。

曹丕始終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他不需要這些柔腸百結的傾訴,隻需要後顧無憂。

這對患難夫妻之間,始終存在著難以磨合的矛盾和怨恨。

與其說兩人相愛,不如說更多的是相恨。

《塘上行》寫在甄宓接到曹丕賜死她的旨意之後,那是否可以揣測,這所謂的“延年壽千秋”隻是甄宓滿懷恨意的反話?

“我盼望你長久地、好好地活著,來深切體會失去我、失去曾經的痛苦與絕望。”

這不亞於臨死之人咬牙切齒地詛咒與痛罵,隻是甄宓終究選擇了一種屬於自己的柔順而優雅的方式,將這恨意隱藏在賞心悅目的祝福之後。

她深信曹丕是愛她的,也隻有曹丕是愛她的,她以生命作詩的反擊才能真正傷害到他。

唯有千百年後的徐禎卿,在舊黃的案卷遮掩的背後,翻開陳年曆史,捕捉到她悲情之下的匠心獨運。

也唯有此時,甄宓才真正得到了千百年之後,屬於另一個多情人的一絲憐憫。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