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 左棻—一生才情盡付紙上

離思賦

生蓬戶之側陋兮,不閑習於文符。不見圖畫之妙像兮,不聞先哲之典謨。既愚陋而寡識兮,謬忝廁於紫廬。非草苗之所處兮,恒怵惕以憂懼。懷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終之萬慮。嗟隱憂之沈積兮,獨鬱結而靡訴。意慘憒而無聊兮,思纏綿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騷而四起兮,霜皚皚而依庭。日晻曖而無光兮,氣栗以冽清。懷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淚之自零。

昔伯瑜之婉孌兮,每彩衣以娛親。悼今日之乖隔兮,奄與家為參辰。豈相去之雲遠兮,曾不盈乎數尋。何宮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雲以歔欷兮,涕流射而沾巾。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傷於離別。彼城闕之作詩兮,亦以日而喻月。況骨肉之相於兮,永緬邈而兩絕。長含哀而抱戚兮,仰蒼天而泣血。

亂曰:骨肉至親,化為他人,永長辭兮。慘愴愁悲,夢想魂歸,見所思兮。驚寤號咷,心不自聊,泣漣洏兮。援筆舒情,涕淚增零,訴斯詩兮。

三國紛爭,百年戰亂之後,時任相國的晉王司馬炎逼迫魏元帝曹奐禪位,即位為帝,實現了父親司馬昭的野心,開創了魏晉兩朝的風骨。

許多典籍上隻記載司馬炎“荒**好色”,以羊拉車來隨機決定臨幸哪位後妃,而忽略了這位帝王的仁慈和寬厚。司馬炎倡導以禮儀治國,還頒布了第一部儒家法典《泰始律》,寬待士卒,大舉寒門,對魏、蜀、吳三大政權的降臣寬容以待。包括吳國末代皇帝孫皓、曹植之子曹誌,都得以優待,頤養天年。我們熟知的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是被司馬炎的父親司馬昭所殺,而司馬炎愛惜嵇康的才華,讓他的兒子來做自己的侍衛。

這樣的司馬炎,對於一個人的才能是相當看重的。而他的愛才,也開啟了西晉一位出色才女的悲劇。那就是左棻。

左棻是當時著名才子左思的妹妹。左思以花費一年時間撰寫長文《齊都賦》而聞名天下,《晉書》中記載他:“造《齊都賦》,一年乃成。”還有王凝之大為喜愛的《招隱詩》也是他的作品,“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堪稱佳句。

左思最著名的卻不是這篇《齊都賦》,而是誕生了“洛陽紙貴”這一典故的《三都賦》。他耗費十年心血,遍察風土人情,寫就《三都賦》,其文絕妙,名垂千古。

可甚少有人知道,在《三都賦》的背後,還隱藏著一位關鍵人物——左棻。

《左思傳》中提到:“複欲賦三都,會妹棻入宮,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

左思在《齊都賦》麵世後,一時名聲大噪,恰好他的妹妹左棻也有才華,司馬炎便動了愛才之心,將左棻召入宮,立為修儀。隨著左棻的入宮,左家舉家搬入京城,左思開始得到了拜訪著作郎張載的機會,詢問四川的風土人情,開始實地遊曆。

可以說,如果沒有左棻的入宮,左思未必有那個機會開闊眼界,成書立篇。

但這對於左棻來說,並不是一種好運氣。倘使她是甄宓那種才貌雙全的絕色美女,或許就能俘獲司馬炎的心,成為一代賢後,改變西晉的曆史。可左家兄妹有個最大的弱點就是,體弱多病,且相貌醜陋。《晉書》中形容她“姿陋體羸,常居薄室”。

史書向來是最寬容,也是最刻薄的。如果你是美人,它愛你仿佛錦上添花,如果你長得有一分醜,便是左棻這樣的“姿陋體羸”。

不可否認司馬炎的愛才若渴,但他的荒**好色也是實實在在的。左棻的入宮對他來說,隻是娶了一位才女,而不是娶了一位後妃。作為一名宮廷女詩人,左棻的存在像是點綴他帝王威嚴的一個花瓶或是一個筆架,她隻需要在他想要的時刻裏,應製作詩,命題作文,為他的喜怒哀樂揮筆成章便可。

左棻也認命了,畢竟入宮對她來說,利大於弊,全家都能因此搬入京城,享受過去不曾有的優越待遇——她的兄長得以名傳千古。

左棻本身作為一名熟讀詩書的才女,眼界便與後宮那些“以色侍人”的後妃不同,她甫一入宮便知道,她所能吸引司馬炎的,從來不是容貌或是身材,而是她筆下的詩、詞和賦。容貌所帶來的寵愛是一時的,而才華是追隨她一生的。

與後宮鶯鶯燕燕不同,司馬炎對左棻的喜愛也是貨真價實的。這份喜愛無關男女之情,純粹是他對她才華的欣賞。無論司馬炎去哪裏踏青休養,都要帶著左棻,他愛讀她的詩,稱讚她“詞氣清華”。每回宮中恰逢大事,無論喜喪,他都會給左棻作賦的機會,“帝重棻辭藻,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左棻也不負這份寵愛,她的辭藻華美、文辭優雅,極為符合司馬炎的審美,“言及文義,辭對清華,左右侍聽,莫不稱美”,因而得到了不少賞賜。

所以,在司馬炎當政時期,無論後宮中誰得寵、誰失寵,那都與左棻無關,除卻皇後以外,便唯有這位左貴嬪最為尊貴。

左棻的心性大約同許多文人才子是一樣的,在知曉司馬炎愛美女的脾性之後,蕙質蘭心的她就已絕了情情愛愛的小心思,將這位帝王看作自己的良師益友、唯一的讀者和粉絲,司馬炎的欣賞和讚美,仿佛才是她作為詩人存在的意義。

封建社會對於女詩人大多是殘酷的,如唐代的李季蘭、魚玄機,無一不是命途多舛,而大半原因在於看不穿。看不穿男女情愛的薄如蟬翼,將一生的感情全部押在了戀人縹緲的承諾上,所以她們的詩大多自怨自艾。一夫多妻製下的男子,生來接受的教育便讓他們習慣性地喜新厭舊、薄情寡義,不過也不乏如前文中秦嘉那般專一貼心的有情人。

而左棻不同,對於司馬炎,她更多的追求在於被讚賞被認可。

先看她的《離思賦》,“生蓬戶之側陋兮,不閑習於文符。不見圖畫之妙像兮,不聞先哲之典謨。既愚陋而寡識兮,謬忝廁於紫廬。非草苗之所處兮,恒怵惕以憂懼。懷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終之萬慮”。

第一段便是左棻的自謙:我生在微賤貧窮之家,不曾習過公文,不曾見過先賢,不曾聽過訓導。如我這般醜陋又寡聞的女子,怎麽有幸身在宮中侍奉帝王呢?這裏不是泛泛之輩所能來的地方,我時常因此而感到憂慮和不安。

這一段明著自謙,事實上卻是在捧高司馬炎。

《離思賦》主要是左棻答複兄長左思所寫的兩首《悼離贈妹》所作。

其一

穆穆令妹,有德有言。才麗漢班,明朗楚樊。默識若記,下筆成篇。行顯中閨,名播八蕃。

以蘭之芳,以膏之明。永去骨肉,內充紫庭。至情至念,惟父惟兄。悲其生離,泣下交頸。

桓山之鳥,四子同巢。將飛將散,悲鳴忉忉。惟彼禽鳥,猶有號咷。況我同生,載憂載勞。

將離將別,置酒中堂。銜杯不飲,涕洟縱橫。會日何短,隔日何長。仰瞻曜靈,愛此寸光。

何以為贈,勉以列圖。何以為誡,申以詩書。去去在近,上下欷歔。含辭滿胸,鬱憤不舒。

燕燕之詩,佇立以泣。送爾涉塗,涕泗交集。雲往雨絕,瞻望弗及。延佇中衢,愊憶嗚唈。

既乖既離,馳情仿佛。何寢不夢,何行不想。靜言永念,留形神往。優思成疚,結在精爽。

其思伊何,發言流淚。其疚伊何,寤寐驚悸。詠爾文辭,玩爾手筆。執書當麵,聊以永日。

左家兄妹生於貧瘠之家,自幼感情篤深。左棻入宮後,左思時常惦記妹妹,對於兩人的相貌以及司馬炎的喜好,他心知肚明。身在宮外,左思除了擔憂,也別無他法。但他是個聰明人,便寫了這兩首離思詩傳入宮中。

傳入宮中的詩,內容自然經過審閱,一來二去,很容易傳進司馬炎的耳朵裏。

左思的詩也很有套路,先稱讚左棻“穆穆令妹,有德有言。才麗漢班,明朗楚樊。默識若記,下筆成篇。行顯中閨,名播八蕃”,他首先提到了左棻的才華,而後又說全家人對於左棻的思念之情“悲其生離,泣下交頸”,又用鳥兒做比喻“將飛將散,悲鳴忉忉”,後文再著重描寫離思之意。

拿到左思的詩後,蕙質蘭心的左棻立即明白了兄長的深意,當即也提筆寫下了《離思賦》和《離思詩》,答複給宮外的左思。

這兩首詩,自然也經過了司馬炎的手,所以就有了《離思賦》開頭的自謙。

不能說左棻工於心計,為了在深宮中生活得更好,她沒有可以借力的容貌,便隻能憑借一支超凡的筆,來維護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即便如此,她還居於“薄室”,若不如此,她會淪落到何種地步呢?在宮中,自詡清高是活不下去的。

再看左棻的另一首《感離》:

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

邈邈浸彌遠,拜奉將何時。

披省所賜告,尋玩悼離詞。

仿佛想容儀,欷歔不自持。

何時當奉麵,娛目於書詩。

何以訴辛苦,告情於文辭。

雖然左棻在深宮的傾軋之間早已看透世事,但麵對與家人生離的孤獨與苦悶,終究無法釋懷。她寫離思時,沒有尋常怨婦詩的淒苦與婉轉,反而透著平靜的悲哀。在夾縫中求生的本能令她變得胸懷寬廣、品格不群,在她的另一首作品《啄木詩》中,她便以啄木鳥自比:

南山有鳥,自名啄木。饑則啄樹,暮則巢宿。

無幹於人,惟誌所欲。性清者榮,性濁者辱。

一個“自”,一個“惟”,無不昭示了她內心不願與群芳同列的清高,而換到人前,她便是“謬忝廁於紫廬”的惶恐的小姑娘。

在苦苦壓抑著自己本性的同時,她必定也寂寞和無奈。

但我們讀左棻的詩,從未從中體會到陰暗和埋怨,即便是《離思賦》,也是如行雲流水般淡然寫意。

或許,醜陋的容顏反而給了她豁達的心胸,而貌美的女子多數會更關注自己能否永葆青春、榮寵不衰。對左棻來說,愛情從來不是她的全部,夫君也不是。她更像是司馬炎的臣子,目光更高也更遠,隻要帝王的目光看到她、重視她、需要她,她便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公元290年,司馬炎去世,癡傻的太子司馬衷即位,皇後賈南風把持朝政,穢亂後宮,將司馬炎的皇後楊芷活生生餓死了,更有無數大臣、嬪妃死於非命,而唯有左棻,在這樣風雨飄搖的“八王之亂”中,安然度過了十年歲月,壽終正寢。

後世看左棻,總覺得她淒苦悲哀,一生困於深宮,企盼得到愛情。可再仔細琢磨她字裏行間的灑脫,相比尋常女子,她已為家人謀得了最大的榮譽,且親眷之間感情甚篤,她的作品拜帝王兼夫君所賜得以流芳百世。談起中國古代的女詩人,總有她的一席之地。與古往今來許多命途多舛的才女相比,她算是善始善終的一個。至於愛情,有則錦上添花,無亦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