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風也憐她,月也憐她

答秦嘉詩

妾身兮不令,嬰疾兮來歸。

沉滯兮家門,曆時兮不差。

曠廢兮侍覲,情敬兮有違。

君今兮奉命,遠適兮京師。

悠悠兮離別,無因兮敘懷。

瞻望兮踴躍,佇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容輝。

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

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

長吟兮永歎,淚下兮沾衣。

如果你去過甘肅通渭縣,那你一定知道這對至死不渝的夫婦。南朝詩歌評論家鍾嶸曾將他們寫入《詩品》,“夫妻事既可傷,文亦淒怨”。在一個甘肅遙遠的角落,一座合葬墓裏,靜靜沉睡著這一對才華動人的靈魂。

武則天在晚年唏噓感慨時曾說過,“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句詩落到秦嘉與徐淑夫婦身上,卻要為他們的親密無間而自慚形穢。甚少有夫妻,真正能做到“愛不會因為死亡而結束”的境界。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秦嘉與徐淑,原本就是一對鶼鰈情深的小夫妻,年少成婚,恩愛非常。但徐淑的身體不好,時常需要臥床休養,有時甚至要回娘家靜養。

故事就發生在此時。

徐淑因病還家,秦嘉卻接到了赴洛陽任職的通知。多情自古傷離別,因為行程匆匆,秦嘉在催促中未能與徐淑當麵告別,隻來得及在車馬顛簸的途中,寫下一封道別的《贈婦詩》: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複空返。

省書情淒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

前四句,秦嘉寫了未能麵見徐淑告別的具體情形:人生譬如朝露,短暫一逝即過,我常常憂慮艱難困苦的離別會提前到來,而我們歡樂相聚的時光總是遲遲才來。想到我即將遠赴洛陽,一去多時,想要派遣車馬接你回家,卻隻等到了空車複返。

而後,他又訴說了自己的思念之情:看書時想到你,便覺得淒愴,吃飯時想到你,便覺得食不下咽,獨自坐在房間裏,卻沒有你來安慰我。長夜漫漫,輾轉不能入睡,一旦悲傷席卷而來,便循環往複,不可解脫,而你需知道,我的心並非草席,不能隨便翻卷。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秦嘉套用了《詩經》裏纏綿悱惻的一句詩,來表達自己對妻子徐淑的情意。

在那個年代裏,身體不好是很容易遭到夫家嫌棄的,甚至在說媒下聘之時,雙方就很看重身體是否健康。徐淑纏綿病榻,秦嘉能夠將她娶進門,定然花費了許多心思說服父母,而徐淑久病之下,秦嘉心意始終如一,在當時極為難能可貴。

徐淑很快就回信了,回複的便是《答秦嘉詩》。

“妾身兮不令,嬰疾兮來歸。沉滯兮家門,曆時兮不差。曠廢兮侍覲,情敬兮有違”,我抱病回歸母家,久而不愈,既曠廢了侍候公婆,又有違對你的情意;“君今兮奉命,遠適兮京師。悠悠兮離別,無因兮敘懷。瞻望兮踴躍,佇立兮徘徊”,如今你奉命遠赴京師,一別悠悠,行前竟不能和你見麵一敘衷曲,何時得見?我佇立、徘徊,向你遙望,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容輝。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長吟兮永歎,淚下兮沾衣”,我因思念你而內心鬱結,隻在夢中才見你的儀容。你出發遠行了,離我一日遠過一日。我恨自己身無羽翼,不能高飛追隨你同行,唯有吟詠長歎,哭泣流淚而已。

這首答詩,徐淑巧妙地化用了楚辭的書寫格式,一“兮”三歎,先寫自己無法侍奉公婆、與丈夫道別的內疚與悲傷。從秦嘉的詩中可以看出,他派去接徐淑回家的車已經“空返”,而徐淑的內疚多半源於此。而後,徐淑著重寫了秦嘉離開後,她綿綿不斷的思念之情。“瞻望兮踴躍,佇立兮徘徊”同樣套用了《詩經》中的“瞻望弗及,佇立以泣”,與秦嘉的告別詩有著心有靈犀的不謀而合。

在古時,生離往往是死別。公主和親、將軍戍邊、遠赴他鄉任職……這種分別的計時單位都會是年,或者十年。當時的平襄縣也就是現在的甘肅通渭縣,通渭到現在的省會蘭州就要三百多裏,從蘭州到洛陽至少要兩千多裏,一山高過一山,一水疊過一水,秦嘉這一去,隔著萬水千山,甚至在未來很可能天人永隔,一生不得複返。

胡應麟在《詩藪》中盛讚這兩首對答詩,隻說:“秦嘉夫婦往還曲折,具載詩中。真事真情,千秋如在,非他托興可以比肩。”

也有人說,徐淑的答詩化用了下麵兩首詩。

凜凜歲雲暮

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亮無晨風翼,焉能淩風飛。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睎。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從意境來說,“垂涕沾雙扉”“淚下沾裳衣”“淚下兮沾衣”,三句詩確實雷同,但誰又能說這種等待和企盼的心不會相同呢?“淚下沾衣”,古往今來的思念,除了眼淚和書信,還能用什麽來承載?

而後,秦嘉與徐淑夫妻又陸續有書信往來。

秦嘉在讀罷徐淑的答詩後,寫《與妻徐淑書》回道:

不能養誌,當給郡使,隨俗順時,俛當去。知所苦故爾,未有瘳損。想念悒悒,勞心無已。當涉遠路,趨走風塵。非誌所慕,慘慘少樂。又計往還,將彌時節,念發同怨,意有遲遲。欲暫相見,有所屬托。今遣車往,想必自力。

徐淑則答:

知屈圭璋,應奉藏使,策名王府,觀國之光,雖失高素皓然之業,亦是仲尼執鞭之操也。自初承問,心願東還,迫疾惟宜,抱歎而已!日月已盡,行有伴例,想嚴莊已辦,發邁在近。誰謂宋遠,企予望之。室邇人遐,我勞如何?深穀逶迤,而君是涉。高山岩岩,而君是越。斯亦難矣!長路悠悠,而君是踐。冰霜慘烈,而君是履。身非形影,何得動而輒俱?體非比目,何得同而不離?於是詠萱草之喻,以消兩家之思;割今者之恨,以待將來之歡。今適樂土,優遊京邑。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得無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

得到徐淑的答複後,秦嘉輾轉托人送給徐淑妝奩之物,並附《重報妻書》:

車還空反,甚失所望。兼敘遠別,恨恨之情,顧有悵然。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並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 ,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

徐淑回信:

既惠音令,兼賜諸物,厚顧殷勤,出於非望。鏡有文彩之麗,釵有殊異之觀,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異物於鄙陋,割所珍以相賜。非豐恩之厚,孰肯若斯?覽鏡執釵,情想仿佛;操琴詠詩,思心成結。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鏡鑒形,此言過矣,未獲我心也!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歎。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列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也。

從這些來往書信中,徐淑的一些語句“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不難看出,徐淑雖然終生蝸居小縣城之中,但書中自有黃金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徐淑的內心自有寬闊的小天地。她以班婕妤自比,有古時女子勤儉賢淑的品德,又說王都壯麗,天下珍妙,亦有放君高飛的胸懷和誌向。

對於秦嘉在洛陽的宏圖大展,她是滿懷期待的,亦是滿懷羨慕的,她熟讀經書典籍,不是眼界狹隘的閨閣小兒女,如果她能身為男子,早已同秦嘉一樣展翅高飛。而如今,她的心與魂都已追隨丈夫遠赴洛陽。

好景不長,秦嘉在洛陽生了重病,不久就猝然早逝。

在信息閉塞的古代,消息幾經車馬顛簸才傳到徐淑耳中。

秦嘉的過世對於病中的徐淑來說,不啻毀滅性的打擊。但她念及一雙兒女,隻能強忍悲痛,強撐病體從娘家回到夫家操持家務。

此時,最契合徐淑心境的,大約是《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葛草漫山遍野,我孤獨的愛人長眠在此,無人陪伴,獨自安息,唯有等待春夏秋冬,日夜更替,百年之後,待我回到墓中與你相聚。

當她親手整理秦嘉曾經的衣物,夜晚獨坐空房思念往昔的時候,除了眼淚致以思念外,唯有孤獨長伴此生。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從來不是生與死。秦嘉的死亡從未令徐淑的愛終止,可徐淑的家人並不這樣想。

在那個並不需要貞節牌坊的年代裏,徐淑的兄長早已為妹妹物色好下一個婆家,強迫她改嫁——畢竟,嫁妝是十分可觀的。作為受《女誡》教導長大的女子,徐淑做出了此生最激烈的反抗——她拒絕改嫁,堅持守節。

史書上記載她“毀形不嫁,哀慟傷生”,還寫了《為誓書與兄弟》。“毀形”二字聽來十分可怕,或許她是毀掉了自己姣好的麵容,又或許她是節食令自己瘦到形銷骨立,總之,用到“毀”字,定然已是她破釜沉舟窮途末路的最後一招,無論哪一種都對自己太過殘忍。

徐淑的堅定徹底嚇退了父兄和求娶的人家,但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終究嚴重損傷了她還在病中的身體,僅僅拒婚不到一個月,徐淑便在病榻上告別人世。

所以在清代,有一則民間的小曲兒這樣唱:“可人夫婿是秦嘉,風也憐他,月也憐他。”

大約徐淑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會在這麽短暫的時間裏,就拋下年幼的子女,同秦嘉相聚,不到百歲,她便與他同室而眠。

在那個時代,也唯有徐淑,愛得動人心魄,風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