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燦—滿眼河山牽舊恨

滿江紅·將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東風偏惡。人未起,旅愁先到,曉寒時作。滿眼河山牽舊恨,茫茫何處藏舟壑?記玉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憐薄。鴻去盡,書難托。歎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見,又還負卻朝來約。料殘更、無語把青編,愁孤酌。

徐燦是我的老鄉,我們同出生於姑蘇城,讀她的詩作便有幾分親切感。

自古女詩人的字都極美,徐燦也不例外,她的字是湘蘋,“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的“湘”,“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的“蘋”,婚後的她成為拙政園的女主人,她的詩集就名為《拙政園詩餘》。拙政園位於蘇州的粉牆黛瓦,阡陌古巷之間,她的詩詞卻在這煙雨迷離中帶著溫婉縹緲的秀致和故國他鄉的淒苦。

江南多文人,明代更是風流人物輩出的時代。著名的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也同樣出自蘇州。徐家是書香世家,徐燦的祖姑徐媛“多讀書,好吟詠,與寒山陸卿子唱和,吳中士大夫望風附影,交口而譽之”。徐燦的父親則是明末崇禎時期的光祿丞徐子懋,在《家傳》中,徐子懋稱讚愛女“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是當時極其優秀的名門閨秀。

徐燦從小生活在姑蘇城外的靈岩山,蘇州人“彩絲艾虎”“屠蘇爭飲”的習俗,還有紫藤花燦爛盛放、小橋流水人家幽靜的別樣風景,都成為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回憶。

懷靈岩

支硎山畔是儂家,佛刹靈岩路不賒。尚有琴台縈蘚石,幾看寶井放桃花。

留仙洞迥雲長護,采藥人回月半斜。共說吳宮遺屟在,夜深依約度香車。

徐燦的家在支硎山畔,也就是現在的靈岩山,那裏琴台蘚石,桃花綠蔭,采藥人家多,吳越遺宮存,是個草木豐茂的佳處,即便是現代的蘇州,靈岩山、虎丘也都是名聲響亮的風景勝地,“到蘇州不遊虎丘,乃憾事也”。蘇州的景色在徐燦的詩文中妙筆生花,“幾曲欄塘水亂流,幽棲曾傍百花洲;采蓮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獨倚樓”“少小幽棲近虎丘,春車秋棹每夷猶”“金閶西去舊山莊,初夏濃陰覆畫堂。和露摘來朱李脆,撥雲尋得紫芝香。竹屏曲轉通花徑,蓮沼斜回接柳塘。長憶擷花諸女伴,共搖紈扇小窗涼”,在這些詩作中,少女時代的徐燦常與女伴一同擷花采蓮,摘果燃香,搖扇窗前。百花洲深處、虎丘山腳下、金閶畫堂前,都一一留下小女孩們俏麗多姿的身影。

徐燦在蘇州長到二十歲,才嫁到海寧陳家成為當家人陳之遴的繼室。《家傳》中記載:“素庵公原配沈夫人早逝,請繼室於徐。時素庵公舉孝廉三年矣。”

海寧陳家,名聲響亮,金庸的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男主角陳家洛亦出生於海寧陳家,陳家還是乾隆三次下江南的暫住之處。當時的海寧陳家顯赫到了何種地步呢?《搏桑閣集·李夫人竹笑軒續集序》中記載:“吾邑僻處海濱,文章甲第相望,不名一家。自數十年來,推最盛者:曰陳氏,曰葛氏。”陳家並不是普遍意義上的財主,它書香傳家,才子輩出,“文章甲第相望,不名一家”,陳之遴本人亦非常有才,他的詩文“雄渾清壯”,被讚為“七律才情飆舉,實過梅村”。

陳之遴和徐燦著實非常般配,他們共同度過了新舊更替的國破家亡,咬牙挺過了大起大落的官場變遷,即便到後來,夫妻之間隔著不同的政治理念,也依然恩愛有加,兩不相疑。

婚後,夫婦二人居於杭州西子湖畔,他們不僅在生活上很合拍,詩文唱和也十分默契。徐燦的《拙政園詩餘》正是由陳之遴親手為愛妻收錄編訂的,他為徐燦寫了序言,對兩人的文采水平做了對比:“湘蘋愛餘詩愈於長短句,餘愛湘蘋長短句愈於詩,豈非各工其所好耶?”

徐燦認為陳之遴的詩作優於他的詞作,陳之遴則認為徐燦的詞比詩要好,夫婦二人各有千秋,彼此互補,閑暇時“賭書消得潑茶香”,伴著西湖四時風光,稱一聲神仙眷侶亦不為過。

陳之遴這樣描述兩人的婚姻生活:“僑居都城西隅,書室數楹,頗軒敞,前有古槐垂陰如車蓋。後庭廣數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歡樹一株,青翠扶蘇,葉葉相對,夜則交斂,侵晨乃舒,夏月吐華如朱絲。餘與湘蘋觴詠其下……”他的《風流子》下闋也有描述:

當年為歡處,有多少瑤華,玉蕊迎眸。日夕題雲詠雪,不信人愁。正密種海棠,偏教滿砌,疏栽楊柳,略許遮樓。隻道多情明月,長照芳洲。

姑蘇城的西隅正是當年範蠡、西施歸隱的太湖,日落時分的波瀾壯闊水光金鱗,風起時刻的蘆葦搖**楊柳依依,湖光山色兩相宜,雲物朝夕殊態,當得起“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美譽。

悲歡轉眼,花還如夢,徐燦與丈夫陳之遴的這段夢幻生活,背後卻是搖搖欲墜的家國。

提到明末崇禎,沒有人會不記得這段內憂外患的艱難歲月,“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大明在蒙古大軍多次兵臨城下的威脅下,寧死不遷國都。

在這樣的環境下,才華出眾的陳之遴卻遭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打擊——他的父親因失職而被問罪,卻在獄中服毒自殺逃避刑罰,崇禎皇帝遷怒於陳之遴,下旨“永不敘用”。

曾經生活在百花盛開一樣美好生活中的徐燦,第一次感受到了世事的不可預料,在返回海寧陳家後,她寫下了隱含愁緒的《到家》:

朱欄曲曲隱妝樓,到日重牽別日愁。

羞向海棠悲老大,不禁紅淚對花流。

朱欄內,妝樓外,愁緒滿腸,原本不願向院中依然盛開的海棠提起傷心之處,卻忍不住麵對著花紅柳綠流下眼淚。心思敏感的徐燦在這場變故中,隱約意識到了災難的來臨,此番之後,她徹底與過去美好溫馨的歲月作了告別。

回歸海寧後,明朝才真正迎來滅國的危機,陳之遴在《拙政園詩餘》的序中曾感歎說:“毋論海濱故第化為荒煙斷草,諸所遊曆,皆滄桑不可問矣。”海寧陳家的故居因疏於打理而荒草雜生,簡簡單單的“滄桑”二字,道不盡千言萬語的感慨和惆悵。徐燦也在詞中說“采蓮沼,香波咽。鬥草逕,芳塵絕。痛煙蕪何處,舊家華閱”,江南芳華之地,被蒙古強兵踐踏摧殘,原本的采蓮池淪落成無人問津的沼澤,連綿不絕的芳草綠茵如今花草絕跡,舊日精致樓閣隻剩斷垣殘壁。

明末清兵入關,對江南文化的傷害極大,更有“揚州十日屠城”的慘況,可與近代史的“南京大屠殺”相提並論。揚州僅僅是江南的一座城池,徐燦所居住過的蘇州、海寧更不可能安然無事,隻是沒有慘烈如揚州這般為曆史銘記。

聽聞了“揚州十日屠城”之事,徐燦才真正感受到即將亡國的悲涼和絕望。過去在史書和典籍中讀到的絕筆之作,在此刻方顯現出背後的血淚。有些事,唯有經曆過,才能切身體會到其中的深刻感情。

悲憤交加的徐燦在滅頂之災即將到來之時,在四處避難中寫下了《青玉案·吊古》:

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半月模糊霜幾樹。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隱隱羊車度。

鯨波碧浸橫江鎖,故壘蕭蕭蘆荻浦。煙水不知人事錯。戈船千裏,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

麵對同胞的慘死,徐燦隻能含著血淚將痛苦咽下,在這樣的慘境下,曾經圓滿的月亮也僅剩模糊的半輪,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隻能隱隱看到羊車走過。碧波依然萬頃,蘆葦花叢卻顯得蕭索荒涼,這一片江南煙水亙古不變,不曾知曉人事變遷,亦不曾知道有戰船蹚過流水,江上隻豎起降帆一片,又怎麽能怨怪它渡了敵船呢?

徐燦的詞作中隱含著“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惆悵,戰爭的到來便如同鮮花的凋落,無可控製,亦無可抵擋。敵軍翻越山川與河流,更不能怨怪山水。朝代的興衰更替,原本曆代就是如此。

唐朝“安史之亂”時,李賀曾寫過這樣一句詩“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詩名為《金銅仙人辭漢歌》,是他目睹戰亂中帝王狼狽出逃、百姓流離失所寫下的。詩中的金銅仙人高二十丈,大十圍,是漢武帝在世的時候命全國的能工巧匠打造而成。魏明帝景初元年,它被拆離原地運往洛陽,因其自身重量過於龐大,最後被留在霸城。“鉛水”指的是銅人流下的眼淚,銅像原本是不會說話不會流淚的,但在詩人的筆下,這座毫無生氣的銅像目睹著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不由得潸然淚下。

亡國之痛,古來同心。

事實上,我對於明朝懷有很大的好感,雖然明朝的許多帝王不務正業,思想離奇,但於氣節一事上,遠勝過曆朝曆代。紹武和正統在戰場上被俘卻寧死不屈,隆武皇帝則戰死沙場絕不退卻,更不用說後來的崇禎堅守都城絕不逃離,至死殉國。明朝的百姓也同樣鐵骨錚錚,不管是遭遇“揚州十日屠城”還是“嘉定三屠”,抵抗外敵入侵的決心和意誌從未有一絲一毫的減退,甚至在此之後,依然抗爭到底,堅持“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多少讀書人誓死不願留發梳辮,這不僅僅是書生意氣,更是民族氣節。

徐燦對同樣遭遇亡國之痛的女詩人王清惠是極為推崇的,在崇禎皇帝自盡,清兵入關後,她步韻王清惠,寫下了另一首《滿江紅》:

一種姚黃,禁雨後、香寒失色。誰信是、露珠泡影,暫凝瑤闕?雙淚不知笳鼓夢,幾番流到君王側。歎狂風、一霎剪鴛鴦,驚魂歇。

身自在,心先滅。也曾向,天公說。看南枝杜宇,隻啼清血。世事不須論覆雨,閑身且共今宵月。便姮娥、也有片時愁,圓還缺。

王清惠寫太液芙蓉不似舊貌,徐燦便寫傲世牡丹香寒失色,過往種種繁華,不過是露珠泡影,笳鼓聲中,狂風起處,鴛鴦好夢已被驚破。對於如今的徐燦來說,她和夫君陳之遴雖然還安然無恙地活著,但在四處避難之間,身雖自在,心內之火卻已熄滅,曾經的碧草暖春,如今隻能看到杜鵑啼血,聲聲清淚。

人生如飛絮,國破家亡之後,每個人都如無根之浮萍,故國茫茫,扁舟何許,不知去往何方。

清朝的政權很快在明朝百姓的浩**哭泣中建立起來,朝代的更迭從來不會因為慟哭而暫緩腳步。陳之遴在《拙政園詩餘》的序中寫道“尋以世難去國,絕意仕進”,作為一名舊朝的進士,陳之遴此舉是受到不少文人學子推崇的,許多漢人學士都拒絕接受清朝皇室的邀請,不願再出仕為清朝做事。

可僅僅是在陳之遴寫下這句話的兩年後,順治二年,陳之遴就食言了。他降清出仕,重新前往京城任職。

對於陳之遴的選擇,或許是可以理解的。崇禎時期,他大好前程因父親的自殺而無辜受牽連,明朝沒能給予他恩,又怎能要求他守節?從他的搖擺不定中可以看出,陳之遴的內心或許也是矛盾的,在困守故國和重新出仕之間左右掙紮。漢武帝時期,在《李陵答蘇武書》中有這樣一句話:“陵雖孤恩,漢亦負德。”對陳之遴來說,或許也是如此。三十而立,先成家後立業,成家已久,陳之遴卻還未體會立業的滿足感。

夫君在矛盾中徘徊,徐燦亦是。對於降清,徐燦是不讚同的,她在自己的詞作《踏莎行·初春》中寫道“晶簾宛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便暗指陳之遴重披金衣,擇木而棲,後來又寫“碧雲猶疊舊山河,月痕休到深深處”,則是在勸阻陳之遴不要前往京城,碧雲還在舊日山河上徘徊,月光又怎麽能照到新的地方去呢?

在陳之遴前往京城任職後不久,徐燦便帶著子女隨之上京。

在等待相聚的過程中,陳之遴欣喜又忐忑,他寫:“夢裏君來千遍,這回真個君來。羊腸虎吻幾驚猜,且喜餘生猶在。舊卷燈前同展,新詞花底爭裁。同心長結莫輕開,從此願為羅帶。”他與徐燦當真是夫妻情深,僅僅短暫分別,夢中也牽掛千百遍,可他寫這首詞,也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他深恐徐燦因他降清出仕而離開他,所以他先寫舊時他們在燈下同看書卷,現在寫了新詞在花前共同探討,末句更說“同心長結莫輕開,從此願為羅帶”,仿佛是在認錯說“往後都聽你的”。

深愛陳之遴的徐燦還能如何呢?她不能埋怨夫君,雖不認同他的舉動,但夫婦結縭,不離不棄,徐燦依然選擇充當陳之遴背後的賢內助,義無反顧地追隨上京,隻是在途中,她的悲傷難遣始終鬱結於心,隻得寄托在筆端。

永遇樂·舟中感舊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台畔,夜夜隻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穠李還銷歇。世事流雲,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淒切。

桃花依然燦爛盛開,燕子仍春來秋去,山河依舊,國已不再。“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化用了劉禹錫的“玄都觀裏桃千樹”及“前度劉郎今又來”。重新踏上前往京城的道路,徐燦卻隻覺得往事不堪言說,那碧波**漾的湖水隻是“逝水”,滿江紅日隻是“殘陽”。“龍歸劍杳”則用了張華、雷煥因鬥牛間常有紫氣,於豐城掘得雙劍,兩人卒後,雙劍合歸延平津,化為雙龍蟠縈水中的傳說,意為緬懷崇禎皇帝離開人世,足下暫得安穩的熱土流淌著多少大明軍士的血淚汗水。

遙想當年,大明的宮殿白玉欄杆黃金台,夜夜明月流光照,而如今,垂楊金盡,秋李銷歇。人世間的變化起伏如同流雲飛絮,都在猿猴悲鳴嗚咽中一並斷送。曾經歡聲笑語的西山仍在,如今卻是愁容慘黛,今非昔比了。山川不變,綠水長流,唯有人事代代變遷。

“黃金台”三個字同樣讓人想起李賀的“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事實上,李賀前半生的人生軌跡同陳之遴極度相似,出身官宦世家,卻因為父輩的牽連而無法入仕,隨即又迎來盛唐最大的變革——“安史之亂”。元和四年,王承宗叛亂,叛軍進攻易定二州,將軍李光顏身先士卒,率兵誓死抵抗叛軍進犯,正是這句詩的出處。徐燦寫下“黃金台”的時候,必然也想到她的同胞親人們慷慨激昂、逆境奮戰,為了報答國君,抵禦清兵,寧願血戰到死不回頭,也毫不後悔。

徐燦的內心是從不肯對清廷低頭的,隻是她舍不得陳之遴。

抵達京城後,麵對陳之遴的喜出望外,徐燦的悲傷和憤恨早已說不出口。她又為《永遇樂·舟中感舊》作了續篇。

風流子·同素庵感舊

隻如昨日事,回頭想、早已十經秋。向洗墨池邊,裝成書屋,蠻箋象管,別樣風流。殘紅院、幾番春欲去,卻為個人留。宿雨低花,輕風側蝶,水晶簾卷,恰好梳頭。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憑檻,怕舉雙眸。便把紅萱釀酒,隻動人愁。謝前度桃花,休開碧沼,舊時燕子,莫過朱樓。悔煞雙飛新翼,誤到瀛洲。

寫下這首詞的時候,陳之遴的升遷之路正走得一帆風順,因為他才華出眾,能力過人,很快成為清廷的新貴,任職弘文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可謂權傾朝野。徐燦也加封一品夫人,隨之受到了貴婦們的歡迎和討好。

瀛洲相傳為東海三座仙山之一,另外兩座是蓬萊和方丈。世人皆傳“人間有仙境,得道在蓬萊”,既然是得道成仙的地方,古往今來得道成仙者屈指可數,可見這三座仙山,都是高不可攀的。徐燦筆下的“瀛洲”無疑指的是來到京城後過上的富裕生活。

“幾番春欲去,卻為個人留”“悔煞雙飛新翼,誤到瀛洲”這一前一後的兩句,將徐燦的心聲道得分明,她的來來去去,隻為陳之遴一個人,而不是向新朝低頭,可當她真的做出陪伴夫君的艱難決定後,在這裏享受著的榮華富貴都教她深深懊悔。

兩首姊妹篇的詞作得到了許多名家的交口稱讚,晚清詞人朱孝臧有評價說:“雙飛翼,悔煞到瀛洲。詞是易安人道韞,可堪傷逝又工愁,腸斷塞垣秋。”

徐燦從未因為陳之遴的權勢變化而更改過心意,她對大明的熱愛和眷戀都埋藏在夫妻恩愛之間,化作心裏的一根暗刺,時時作疼。

但陳之遴與徐燦表麵安寧的生活並沒有過得太久。在其後的歲月裏,陳之遴的仕途起起伏伏,他曾被彈劾“植黨營私”“恃權豪縱”“下吏部嚴議,命以原官發盛京居住”,不久又“複命回京入旗”,幾年後,“鞠實論斬,命奪官,籍其家,流徙尚陽堡”。

這一次,陳之遴再未在官場翻身,全家都因罪流放遼寧。事實上,陳之遴、徐燦都非常明白,這些罪名都不過是政治傾軋之間的借口,官場險惡,有得有失,陳之遴以一介漢人的身份力排眾議成為滿族的高官,原本就不可能清清白白。他坐得上高位,便也該預料終有跌落的一天。

“風沙滿鬢人非昨,道路經時歲已闌。”陳之遴被流放時,他的友人吳偉業滿懷唏噓地寫了《贈遼左故人八首》,其中有一句“生兒真悔作公卿”,令人聞之鼻酸。

在遼寧流放期間,陳之遴坦然編纂了自己的作品集《浮雲集》,“浮雲”短短二字,足以道明他未盡之語。

不久,陳之遴便在流放的戍所中過世了。

從流放伊始,徐燦的生活便非常艱苦,《重刻拙政園詩集題詞》中說她“身際艱虞,流離瑣尾,絕不作怨誹語”,即便一生大起大落、顛沛流離,她從未有過一絲抱怨之語。甚至在流放期間,她所作的詩篇沒有一字一句留給後人,“雖吟詠間作,絕不以一字落人間矣”。

徐燦謹慎又小心,清朝文字獄盛行,她不能也不願留有話柄,再害了自己的子孫後輩。

陳之遴死後,徐燦直到康熙年間才得以回到京城。《清史稿》中記載:“之遴得罪,再遣戍,徐從出塞。之遴死戍所,諸子亦皆歿。康熙十年,聖祖東巡,徐跪道旁自陳。上問:‘寧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聖上覆載之仁,許先臣歸骨。’上即命還葬。”

當時被康熙傳召的罪臣家眷並不止徐燦一人,可最後,唯有徐燦獲準為陳之遴扶柩南歸。直至此刻,再去想她曾寫過的“竹屏曲轉通花徑,蓮沼斜回接柳塘。長憶擷花諸女伴,共搖紈扇小窗涼”,隻覺得萬分淒涼。這個曾經那樣明媚多姿的少女,在歲月磨洗和朝代更迭的巨大變革中,一點點地被磋磨成了謹小慎微的犯官之婦,這期間數十載光陰,似乎很長很長,長到她仿佛已更換了整個人生。

南歸後,鬱鬱寡歡的徐燦僅留下簡約的七言詩《感舊》。

(一)

人到清和輾轉愁,此心惻惻似涼秋。

階前芳草依然綠,羞向玫瑰說舊遊。

(二)

丁香花發舊年枝,顆顆含情血淚垂。

萬種傷心君不見,強依弱女一棲遲。

這兩首《感舊》似乎已不用翻譯便能感受到其中的悲絕。

此時的徐燦已垂垂老矣,心中卻沒有年老後的祥和與溫情,隻覺得心中惻惻如涼秋。經曆了這許多變故,階前的芳草依然翠豔欲滴,渾然不知江山已改,故人早亡。丁香花的舊枝生了新芽,如同含著舊日深情,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寫到這裏,徐燦唏噓又長歎:“我縱有千萬種傷心悲痛,你都看不到了啊!”

陳之遴與徐燦這一生,哪怕是政見相左,哪怕是立場不同,依然煢煢相守,此情不渝。無論是結縭、隱居還是被黜、流放,隻要陳之遴還在,她便心有安處,可隨著陳之遴的離世,她終此一生,再無依戀。

留下這份對俗世最後的眷戀,徐燦自此遁入空門,將所有過往拋諸腦後。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千般恩怨,百種滋味,徐燦已一一嚐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多少刻骨銘心,多少缺憾遺恨,她都拂一拂僧袍衣袖,盡數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