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修—斷腸隻憑千裏夢

夜夢亡女瓊章

東風夜初回,紗窗寒尚冽。徘徊未成眠,銅壺催漏徹。

偶睡夢相逢,花顏愈皎雪。歡極思茫然,離懷竟難說。

但知相見歡,忘卻死生別。我問姊安在,汝何不同挈。

指向曲房東,靜把書篇閱。握手情正長,恍焉驚夢咽。

覺後猶牽衣,殘燈半明滅。欹枕自吞聲,肝腸盡摧折。

同樣出生於明末的姑蘇城,與徐燦相比,沈宜修避開了亡國之痛,卻逃不開離別之苦。

江浙人才,素甲天下。沈宜修誕生於一個文苑世家,沈家一門風雅,人才濟濟,她的從伯父沈璟是明代極具名望的作家,沈璟的侄子沈自晉則寫下了流傳甚廣的元曲《望湖亭》,沈宜修的胞弟沈自征所寫的元雜劇《漁陽三弄》被稱為“北曲第一”,兄弟姐妹,文采出眾,沈宜修自然也不同凡響。

她是一個極其講究禮教的閨閣千金,八歲起便幫助父母管教頑劣的幼弟,“不肖弟幼頑劣,爭棗栗,輒鳥獸觸姊,姊弗恚,以好言解之”,所以在一眾兄弟姐妹中,沈宜修是肅穆端方的大姐姐,而在父母心中,她則是一件溫暖的貼心小棉襖。在她的影響下,她的弟弟妹妹都十分不凡,一眾家人走出去,個個都是人傑。

沈宜修十六歲嫁給了同在江南極負盛名的大家族子弟葉紹袁,葉紹袁風姿卓絕,文采出眾,與沈宜修情投意合,兩人時常吟詩作對,焚香撫琴,新婚生活甜蜜且溫馨,一對璧人拜見親眷時,被讚為瓊枝玉樹,交相映帶。

自己貌美多才,又能掌家訓導弟妹,與夫君情意篤深,沈宜修原本該是許多人心目中完美的媳婦。可葉紹袁的母親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她不喜沈宜修與葉紹袁的唱酬互答,認為這是靡靡之音,耽誤了葉紹袁科舉考試。於是,葉紹袁的母親便尋到一次機會與沈宜修進行了懇切長談,希望她放棄自己在作詩上的才華,專注於內宅瑣事。

沈宜修雖不願,卻依然應許了。

這原本可能會是一個陸遊與唐婉式的悲劇,但葉母並沒有陸母的偏執與果斷,沈宜修也不似唐婉那般柔弱和無助。她隻是在兩相比較之下,選擇了更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讓家庭生活變得更為融洽。

沈宜修真的做到了一個賢妻良母所該做的,勤儉持家,愛好整潔。葉紹袁在懷念沈宜修時曾寫她“性好潔,床屏幾幌,不得留纖埃”“生平不解脂粉,家無珠翠,性亦不喜豔妝,婦女宴會,清鬢淡服而已”,初婚時的一床翠綃床帳,垂掛三十年“寒暑不易,色舊而潔整如新”。

葉紹袁的母親望子成龍,多番催促葉紹袁勤學苦讀考取功名。於是,葉紹袁戀戀不舍地告別愛妻,與堂弟葉紹顒一起住在學館中。葉紹袁每周回家一次,依然沒有改變與沈宜修探討詩詞文章的習慣,每每拿出自己的策論文章請妻子品鑒。沈宜修出身文學大家,雖沒有上過學堂,但她教導弟弟成才,學識不同凡響,是以對葉紹袁的文章總有獨特的見解,提出後總能讓夫君心服口服。

不僅如此,沈宜修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還用來為葉紹袁謄抄應試文章,葉紹袁興致勃勃地拿到學館中給同窗品鑒,眾人都讚揚沈宜修的字有衛夫人之風。

葉紹袁文采毫不遜色於妻子,文采斐然並不代表科舉考試一帆風順。就如同現代學生文章寫得好,並不一定高考得高分一樣的道理。葉紹袁多次參加科舉,卻“累屈秋闈,偃蹇詩書間,家殊瓠落”,沈宜修卻始終無怨無悔,操持家務,教導子女,對於丈夫在家庭生活中的缺席毫無怨言。

我們常讀的傳奇小說裏,總有風塵女子資助英俊書生的橋段,事實上參加科舉考試是一件費錢又費力的事,葉家雖然是大家,但無人經營商務,亦沒有人當朝做官,在經年累月的消耗下,維持生計便變得更為艱難了。

在這種情況下,沈宜修一方麵“上事下育,勉力拮據”“不以動馮太夫人心”,一方麵變賣自己的陪嫁首飾補貼家用,以至“篋無餘飾剩襦”。事母至孝,胞弟沈自征在書中寫她:“姊嚴事之……每下氣柔聲,猶恐逆姑心。迨夫兒女林立,姑少有不懌,姊長跪請罪,如此終身。”葉母馮夫人的管教則更為嚴苛,葉紹袁從學館回家時,隻敢白日裏與沈宜修探討文章,沒有母親的允許,無論寒冬夏暑,他都不敢回到臥房中與沈宜修夫妻同眠。

新婚伊始卻不能同床共枕,丈夫常年被督促在學館讀書,沈宜修心中有思念之情,卻不敢表露。

放到現在看來,葉紹袁無疑是不合格的丈夫,但在那個時代,足以看出葉紹袁想要中舉的決心和破釜沉舟的毅力。

孝順是沈家的祖訓,在沈氏家譜中記載,沈宜修的太祖沈奎,以至孝聞名,他的母親雙目失明,大夫束手無策,沈奎每天為母親舔眼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竟使母親的眼疾得以治愈而複明。

毫無疑問,沈宜修也繼承了這種至孝的品質。

葉家日漸敗落,出身官宦世家的沈宜修卻沒有絲毫怨言,她不僅變賣嫁妝維持葉家的生計,還在葉紹袁的好友有難時,取下自己平時所用的珠玉釵環賣作銀錢交給夫君使用。葉紹袁麵對沈宜修的理解,愧悔不已,發誓將來要以最華美的衣冠首飾報答她,可沈宜修隻是溫柔地搖頭說:“既已委身於君,又何雲報?”

在這樣的情況下,妻子的委曲求全成了葉紹袁前進的動力。在又一次趕考的路途中,沈宜修寫了一首《甲子仲韶秋試金陵》贈予葉紹袁,其中有一句是“而今莫再辜秋色,休使還教妾麵羞”,葉紹袁讀後,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巧合的是,在沈宜修作此詩之後,葉紹袁終於中舉,從南京武學教授到國子助教,又一躍成為工部主事,仕途不開則已,一開便一路坦**。

做官則意味著分別,沈宜修無法隨任,隻能留在江南照料婆婆和兒女,夫婦二人隻能通過書信交流。有一次,葉紹袁的回信晚了許久未到,沈宜修便接連寫了兩首詩排遣自己的擔憂之情:

秋日望仲韶京報不至

西風初冷碧香裾,白首高堂暮倚閭。

豈是上林無一雁,故教尺素杳雙魚。

再望仲韶京報不至

雲稀月照但供愁,桐葉無憑空自秋。

寂寂湘江不寫恨,何須日夜隻長流。

初秋時節,西風初起,沈宜修在家中照料高堂,心中卻已跟隨葉紹袁飛往京城,尺素傳情,卻杳杳不至,怎不令她擔憂?

在沈宜修的這份思念之情下,花影殘落,碧雲流斷,本是江南好風光,也透露出幾分初秋的寥落冷清。

事實上葉紹袁並不熱衷於做官,從他文章盛彩卻多考不中就可以看出,他更多的關注點在於風雅閑趣,但葉紹袁的風雅並不合時宜。葉家祖上十分富裕,大家族的宅院內亭台樓閣巧奪天工,族內子女工於詩詞,題詩作賦,無一不通,全然是風花雪月的佳話。但傳到葉紹袁這一代,“終日吟哦,不事生產,家漸敗落”。

所幸,葉紹袁的及時中舉讓葉家每況愈下的家境畫上了休止符。靠著葉紹袁的俸祿以及沈宜修的勤儉持家,幾年下來,夫婦二人攢了不少積蓄。

一旦脫離了困難生活,葉紹袁便不願再委屈自己忙於政務,立即以母親年邁需要奉養為由,向皇帝陳情要求辭官。大約是他去意已決,崇禎皇帝再三挽留後最終放行。

於是,葉紹袁攜著母親與妻兒一並歸隱江南。

這段歲月是沈宜修最快樂的時光,她不再背負著耽誤丈夫前程的罪名,可以縱情寫作,兒女初長成,出落得靈秀不凡才華橫溢,能同父母唱酬相和,上有高堂健在,下有兒女成群,玉樹芳庭,書香滿室,映著湖光山色,田園之趣,當真是快活至極。

沈宜修共有子女八男三女,其中名聲最響亮的卻是三個女兒,長女葉紈紈,次女葉小紈,三女葉小鸞,其中葉小鸞最得父母靈韻,文藻典麗,還未及笄就已經名滿江南。

在這個時期,母女四人相互作詩應和,可謂盡享天倫之樂。

曉起

葉小鸞

曙光催薄夢,淡煙入高樓。遠山望如霧,茫茫接芳洲。

清露滴碧草,色與綠水流。窺妝簾帷卷,清香逼衣浮。

聽鶯啼柳怨,看蝶舞花悠。茲日春方曉,春風正未休。

題瓊章妹疏香閣

葉紈紈

朝霞動簾影,紗窗曙色長。起來初卷幕,花氣入衣香。中有傾城姿,春風共迴翔。玉質倚屏暖,瑤華映貌芳。佳人真絕代,遲日照新妝。還疑瓊姓許,獨坐學吹簧。

沈宜修也為女兒們附韻:

題疏香閣·次長女昭齊韻

旭日初升榥,曈曨映綺房。梨花猶夢雨,宿蝶半迷香。輕陰籠霞彩,繁英低飄翔。待將紅袖色,簾影一時芳。海棠還折取,拂鏡試新妝。新妝方徐理,窗外弄鶯簧。

題疏香閣·次仲女蕙綢韻

遠碧繞庭色,參差映日明。竹間翠煙發,竹外雙鳩鳴。徑曲繁枝嫋,嫣紅入望盈。博山微一縷,煙浮畫羅生。芳樹清風起,颻飄落霰輕。

題疏香閣·次季女瓊章韻

幾點催花雨,疏疏入畫樓。推簾望遠墅,爛錦盈汀洲。昨夜碧桃樹,凝雲綴不流。朝來庭草色,挹取暗香浮。飛瓊方十五,吹笙未解愁。次第芳菲節,琬琰知未休。

首首如詩如畫,字字句句都恍如鸝鳥初啼,俏麗活潑。

葉紹袁辭官後,也加入了妻兒的行列,作了《秋日村居》:

地是柴村僻,門臨荻野開。

遠山堪入黛,曲水可浮杯。

遠山黛色入目,手邊卻是曲水流觴,腳下是柴門聞犬吠,門邊是荻野芳草香。這般天倫之樂的田園生活,才是葉紹袁和沈宜修夫婦一生所追求的——再多權勢富貴也比不過與你執手天涯,再多聲名地位也比不過素衣白裙粗茶淡飯。

然而,葉家這種世外桃源的生活並沒有維持太久,隨著大明江山的岌岌可危,葉家的小家命運也隨之衰亡。

沈宜修最寵愛的幺女葉小鸞即將大婚,這原本是一樁喜事,但婚前五天,葉小鸞突然不起而卒,年僅十七歲。與葉小鸞感情深厚的長姐葉紈紈悲傷過度,兩個月後亦隨之而去。次女葉小紈強忍悲痛,寫出雜劇《鴛鴦夢》投射出過往姐妹三人如在雲端的快樂生活,但此時再回頭看先前的喜怒哀樂,更覺悲傷難以自持。

兩個心愛的女兒接連去世,對於沈宜修來說不啻毀滅性的打擊。這種猝不及防的人間悲劇驟然降臨,哪怕身邊有葉紹袁寬慰,中年喪女的悲痛也難以釋懷。

這種悲傷若真要用語言來描繪,便顯得太過貧乏,隻有真正為人父母之後,去小心翼翼地嚐試想一想失去嬌兒稚子的感受,才會覺得心如刀割,密密針紮。

沈宜修一生最大的主題便是隱忍和等待。隱忍婆婆的挑剔、丈夫的苦讀、兒女的早夭,除去葉家的人與事,沈宜修牽掛的還有胞弟沈自征和女伴張倩倩,可張倩倩嫁給沈自征後,所生子女俱亡,自己也因病早逝,沈自征自此騎馬仗劍走天涯,成為沈宜修半生的遺憾。

她的前半生在等待丈夫的回歸,後半生則在悼念兒女的歸魂。

她在家中望見的一草一木、一園一景,都曾和愛女一一走遍,留下詞作詩篇。琴書畫作,衣香猶在,綺窗無語。雪絮吟殘,梨花夢杳,傷心千古。她隻消看一眼,想一想,便觸景生情,悲從中來。

她有一首懷念葉小鸞的詩作,讀來最為悲涼,便是《夜夢亡女瓊章》。

“東風夜初回,紗窗寒尚冽。徘徊未成眠,銅壺催漏徹”,東風夜,卻不是辛棄疾筆下的花千樹,沈宜修隻覺紗窗外冷冽孤寂,獨自於床榻上輾轉不能成眠,更漏聲聲催,卻始終睡不著。

“偶睡夢相逢,花顏愈皎雪。歡極思茫然,離懷竟難說”,偶然間夢中與愛女小鸞相逢,花顏玉容依舊,皎皎似白雪,一時開心到了極點卻不知如何說起思念之情。在沈宜修的心中,故去的愛女小鸞恍如仙子一般,花顏如皎雪,雪雖潔白卻極冷,以雪比喻,便可見這份花顏的冷和寂,與亡者相貼合。而在夢中遇見女兒,沈宜修竟有些情怯。

“但知相見歡,忘卻死生別。我問姊安在,汝何不同挈。指向曲房東,靜把書篇閱。握手情正長,恍焉驚夢咽”,欣喜之下忘卻生死之別,殷殷問候次女葉小紈在何處,葉小鸞卻笑而不答,隻是微微笑著指向內室的東邊,原來她的姐姐在舊日閨房裏讀書寫字。

在夢中,沈宜修正要踏入房中與兩個女兒握手談心,卻恍惚夢醒。

“覺後猶牽衣,殘燈半明滅。欹枕自吞聲,肝腸盡摧折”,醒來後,手中好似仍緊緊抓著小女兒的衣襟,睜開眼,手心卻空空****的,燈火半明半暗。麵對此情此景,沈宜修回憶過往,獨自麵對紅燭流淚,不由得肝腸寸斷,卻又怕驚醒家人,隻能吞聲流淚。

同為姑蘇兒女,如果說徐燦的悲痛源自於家國的破滅,那麽沈宜修最大的痛苦就是正當盛年之時接連痛失愛女。對一個母親來說,失去骨肉是錐心之痛,想起平時子女圍繞的歡愉,才更顯如今落寞的淒冷。

僅僅是在三年後,沈宜修便鬱鬱而終。

在胞弟沈自征的記載中,因為沈宜修去世,當時“婢女哭於室,僮仆哭於庭,市販哭於市,村嫗、農父哭於野,幾於舂不相、巷不歌矣”。

在愛妻、愛女紛紛離世後,葉紹袁不堪忍受塵世孤獨之苦,拋家棄子隱居於汾湖。

葉紹袁必定也同沈宜修一樣,無法承受這生命中最大的痛苦,隻是沈宜修更早地拋卻了俗世煩惱,與愛女相聚,葉紹袁則在孤獨寂寞中,帶著思念和追憶走完了最後的道路。

紅塵百丈,相思苦憶,在大明王朝即將覆滅的最後一刻,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唯一平靜裏,或許沈宜修的早早過世亦是上天對她的寬厚,令她不必經曆國破家亡的窮途末路,不必看到骨肉同胞的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