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因—紅塵自是有情癡

秋江晚泊

石尤風急泊沙灣,日落寒江鷗鷺間。秋水空明千裏月,荒煙暝鎖萬重山。

樵歌野唱猶行路,僧寺殘鍾獨掩關。潦倒篷窗愁客夢,漫披詩史手重刪。

出生於明朝萬曆年間的李因,比她的詩作更出名的,是她的書畫。

李因並沒有出生在一個書香滿室的大家庭,相反,她誕生於民間,自學詩詞書畫。一點一滴地練習和熟悉,一天一天地研墨和書寫,讓她小小年紀便已名聞鄉裏。

同所有苦命的貧窮姑娘一樣,李因長成後因為家貧而淪落成為江浙一帶的名妓。

明末有不少絕代芳華的名妓,如秦淮八豔的柳如是、寇白門,又如現在所說的李因。這些弱女子從未因為身份的低賤而降低品格與氣節,柳如是孤注一擲投水殉國,李因雖未經曆亡國的艱辛,卻也不改如梅花般的堅毅氣節。

於愛情上,李因與其他女子相比,仍是幸運的。

她甚愛梅花,也愛畫梅枝,寫梅詩。有一次,她在自己的梅花畫上隨性題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為“一枝留待晚春開”。

光祿卿葛征奇無意中見到了這幅畫,讀到了畫上的詩,同樣在書畫上有不俗見解的他,對李因心生好感,隨即打聽了她幼時的經曆,得知她家貧時仍不放棄學詩學畫,以手指在蒙塵的桌麵上書寫,不由得十分憐愛,托人將李因買回家做了妾侍。

雖然隻是為妾,李因卻沒有一個苛刻的主母,亦沒有一對挑剔的公婆。葛征奇喜愛她的才華,四處為官時總帶著她,李因也因此有了遊遍大江南北的機會。

夫婦二人恩愛非常,李因每作一幅畫,葛征奇都要蓋上“介庵”的印章,“介”是葛征奇的號介龕,“庵”則是李因的字庵。夫婦同心,你作畫,我題詩,儼然一對神仙眷侶。

左思曾寫詩雲:“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在大明壯闊的山水之間,李因的眼界由此變得開闊,她與葛征奇之間的書畫交流,遠比別的夫婦更為熱切和熾烈。也正是遊走四方,讓夫婦二人無論是作詩還是作畫,題材涉獵都更廣博,也更隨性。

李因的《秋江晚泊》就寫在這個時期。

“石尤風急泊沙灣,日落寒江鷗鷺間。秋水空明千裏月,荒煙暝鎖萬重山”,船隻停泊在港灣,風急浪推,已近日落。江鷗在江水天色之間起飛,一輪明月當空照在江水上,江邊山巒千萬重,俱被煙霧籠罩,忽明忽滅。

李因的前四句,頗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麗,隻是她筆下的江景更婉約和冷寂,而王勃所寫更為磅礴和大氣,火紅的飛霞之下,孤鶩騰飛,渾然一體,秋水綿長,天色清遠,恍若一色。這是男子與女子不同的關注點,王勃寫《滕王閣序》時正是一生最意氣風發的時刻,寶馬名劍,鋒芒畢露,詩中盡是他剛健的骨氣。而李因此時經曆過幼年的坎坷,享受過愛情的可貴,風浪迭起之間,她便如那隻起落隨心的江鷗,向往海闊天空。

“樵歌野唱猶行路,僧寺殘鍾獨掩關。潦倒篷窗愁客夢,漫披詩史手重刪”,一路聽著樵歌野唱,途經荒廟殘鍾,即便是窮困潦倒夢中依然憂愁,但筆耕不輟,手下寫出的依然是詩史篇章。李因窮而不墜青雲之誌,詩中固然有孤冷落魄之意,但最末的意氣總是上揚的。這正如她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即便坎坷波折,也從未放棄希望。

大明氣運的衰竭,影響著這片熱土上千千萬萬的詩人,李因和葛征奇也不例外。

當夫婦二人一如既往地踏上遊船,想要遊覽祖國的大好河山時,卻在途經安徽時遇到了軍隊的嘩變。箭矢如流星,四處飛射,李因看到有箭矢飛向葛征奇時,毫不猶豫地用手掌去擋,自己亦身中數箭,才換得夫婦二人平安脫險。

李因定然非常愛葛征奇。手是她作畫作詩的根本,是她一身才華之所係,可為了葛征奇,她未及思考便伸手為他擋箭。夫君是她一生情之所鍾,哪怕舍棄書畫詩詞,她也在所不惜。

隻可惜,李因的深情並未換來歲月的寬待。夫婦二人逃過了這一次危險,葛征奇卻沒有逃過下一次命運的齒輪,不到數年,葛征奇便亡於大明的戰亂。

他是朝廷官員,為王朝而死是他的歸宿,死得其所,無怨無悔。

李因沒有怨言,也沒有自怨自艾,隻是收拾了自己的畫筆詩作,告別葛家眾人,尋一處山水僻靜之所,悄然隱居。

李因就這樣孑身一人,在不知名處隱居四十多年,她在隱居之處遍植紅梅,這是她與葛征奇共同的喜好,即便葛征奇已不在人世,她依然竭力保留著他在世時的一草一木。

她對丈夫的思念也從未止息,畫筆不停,思念不止。

其一

曾詠梅花待晚春,

泉台應念未亡人。

再生恐是非非想,

願化花魂作後身。

曾經與丈夫一同吟詠梅花,掃雪烹茶,如今卻隻能孤身一人在此。李因作為“未亡人”,憂慮的卻是來生已無法同丈夫團聚,隻願化作一縷清淨的梅花魂,護佑在愛人的身畔。

其二

白發蓬鬆強自支,

挑燈獨坐苦吟詩。

此愁漫為梅花道,

腸斷黃昏風雨時。

這一首應當為李因暮年所作。

李因一直活到了七十五歲,白發蒼蒼,垂垂老矣,時至此時,葛征奇已經離開她四十多個年頭了,手掌上的舊傷仿佛還在隱隱作痛,就像他給她留下的內心創傷,永遠無法愈合。四十多年來,獨自挑燈夜讀、掃雪賞梅,黃昏雨落之時,望著大珠小珠落玉盤,才覺得風雨催人老,傷心摧斷腸。

至此,明末的女詩人已寫了不少,無獨有偶,每一位最終都不那麽圓滿。

公元1644年,大明王朝如一艘遭遇風暴的巨輪,隨之沉沒,這個修建了紫禁城、鄭和七次下西洋的時代,這個君王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的時代,就此終結。它像是落下的太陽,將所有的才華橫溢,所有的希望曙光,一並奪走了。

國難當前,亂世出英雄,可誰知道,英雄多少血淚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