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姬—妙筆鳴冤定風波

長相思令

煙霏霏,雪霏霏。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

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淑姬,女流中黠慧者,有詞五卷,佳處不減李易安。”

自李清照在宋代橫空出世後,古往今來的詩詞評論家總愛將各色才女與之作比,吳淑姬便又是其中一位。

她的命運和嚴蕊有些相似,家貧,貌美,有才。與嚴蕊淪為營妓不同,吳淑姬極早便被江南湖州的一位富家子弟強占為外室。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吳淑姬隻得委曲求全,潦草度日。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得到命運之神的青睞。不久,富家子厭倦了吳淑姬,便使人誣告她與旁人通奸,吳淑姬被捕入獄。

當時擔任湖州太守的是詩人王十朋。王十朋是個極有人情味兒的人,少年時便能寫出“北鬥城池增王氣,東甌山水發清輝”這般意氣風發的詩句,後因為宋徽宗時期奸臣秦檜當道而飽受迫害,直至宋室南遷後才得以重用。浙江溫州江心寺極有名的對聯“雲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便是他的作品。

由於王十朋清名在外,一位敬慕吳淑姬的郡吏便悄悄將她放出來,請她到縣衙大堂上作詩陳情,並直言若吳淑姬的詩能打動在場官員,他便將此事上報王十朋,由其定奪,還她清白。

吳淑姬稍一思索,便作了這首《長相思令》。

“煙霏霏,雪霏霏”,煙霧繚繞,雨雪霏霏。吳淑姬開篇便寫了天氣,每一首詩詞作品中的天氣,都是詩人內心的投射,在吳淑姬心中,天氣便似冬日的雨天,霧氣彌漫,不見真相,雨聲瀝瀝,不見天日。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梅花在冬日盛開,落雪堆在樹梢上,雪還未化,春天怎麽會到來呢?梅花向來傲雪怒放,吳淑姬便以冬梅自擬,縱使雪壓風摧,她也一心一意堅守,直待春天到來。

“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醉眼迷蒙中睜開眼,睡意昏沉中抬頭看,那被沉沉白雪壓住的梅花是否還安然盛開?縱使羌笛聲聲,悠悠而來,催著花落,但梅花又怎會輕易落下?在吳淑姬的詩中,這些“醉眼”“睡眼”都是旁觀者的眼睛,她所經受的誣陷、冤屈便是那聲聲羌笛,她渴盼這些明哲保身的官僚能夠清醒過來,看到她的冤屈,看看她這枝風雪中依然堅挺的寒梅。

於是,這首《長相思令》打動了現場所有人,郡吏當即將吳淑姬的案情整理出來,上報給為官清廉公正的湖州太守王十朋。

王十朋本身便經曆過數十年的冤屈和迫害,一眼便看出吳淑姬是遭人陷害,但他身為父母官,不能輕易憑借臆想斷案,於是,他命人查清真相,善待獄中的吳淑姬。

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這類誣陷原本隻是小事一樁,甚至隻是旁人的風言風語便可作為利器殺人。隻是先前吳淑姬無權無勢,無可倚仗,便無人為她上心,替她申冤。

吳淑姬在獄中所作的這首《長相思令》很快便流傳了出去,出獄後,一位周姓的年輕公子慕名而來,將她買下做妾。

迎春小詞,以景襯情,寓意頗深。春日且至,而窗外煙雨霏霏,雪堆梅枝。吳淑姬的這首小詞,同嚴蕊義正詞嚴的告白書,同樣鏗鏘有力。

除了《長相思令》之外,吳淑姬還有一首極有靈氣的作品廣為流傳,那就是《小重山》:

謝了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

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

獨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雲浮。

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首句頗有李後主“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意味,荼?在群芳中屬低調的花,蘇軾便曾寫“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連荼?都凋謝了,春日便已到了盡頭。

“花片子”是吳淑姬自創的詞匯,片片花瓣,顯得生動又形象,荼?已謝,再無花瓣點綴在枝頭。

庭院中的槐樹被風吹散了影子,黃鶯雖然已經年邁,叫聲卻仍然帶著嬌羞。

旁人寫盼歸,都愛寫望見歸舟,如溫庭筠的“過盡千帆皆不是”,柳永的“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吳淑姬見到的卻是“一川煙草浪”。這個典故出自賀鑄的《青玉案》“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用一川煙草來形容滿心離思,吳淑姬在這裏又創造了一個“草浪”,層層疊疊的野草被風吹拂,仿佛淺淺的波浪。這個詞創造得比“花片子”更巧妙,《古今詞統》中稱讚她說:“竹浪、柳浪、麥浪與草浪而四”,就是說吳淑姬創作的這個“草浪”,可以與前人所創造的“竹浪、柳浪、麥浪”相媲美。

獨自倚靠在妝樓上,望著眼前這景色,不如下了簾子轉身回家,我的心兒那樣小,看不進這許多煙愁。

吳淑姬的這首詞,有一種婉轉的淒清之感,她寫枝頭殘花,卻隻寫樹下碎裂的槐樹影,她寫黃鶯年邁,卻隻寫它聲色依然嬌羞。這樣的反襯寫法,著實靈巧。清朝乾隆年間文人陸昶,在其所著《曆朝名媛詩詞》卷十一處評吳淑姬言:“筆甚輕倩,能以致勝,人雲不減易安,卻不及易安溫雅。”

人各有才,亦命運不同。吳淑姬作為一名出身貧寒的選秀之女,能寫出這樣的詩作已是艱難不易,將她同書香世家出身的李清照相比,著實有些不公平。且“所寫即所思”,兩位女詞人所經曆的愛恨情仇皆不同,更無可比之處。

任何人的一生,都不是拿來同旁人比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