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娘—情獨鍾於一人

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去來,千裏相思共明月。

宋代有四大女詞人李清照、朱淑真、吳淑姬、張玉娘。張玉娘位列其中,世人常將她與李清照相提並論,易安居士李清照詞氣清華,一貞居士張玉娘亦有其神韻,她雖是閨閣少女,寫詞卻甚少有閨閣之氣,讀來仿佛一卷卷古畫,詩情畫意浮現眼前。

譬如她的《暮春夜思》:

夜涼春寂寞,淑氣浸虛堂。

花外鍾初轉,江南夢更長。

野禽鳴澗水,山月照羅裳。

此景誰相問,飛螢入繡床。

古往今來,詠春歎春的詩詞數不勝數。“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是杜甫筆下突如其來的春雨;“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是賀知章筆下新抽芽的柳枝;“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是韓愈筆下漸漸漲滿的綠。

在張玉娘的筆下,春天又是另一種風味,她的詩總是格外婉約幽靜。

詩如其人,生長在江南的張玉娘亦是極其沉靜的性情。便如此詩的第一句“夜涼”“淑氣”,都帶著細膩的筆觸。“野禽鳴澗水,山月照羅裳”,寫了禽鳥在山澗中鳴叫,山月照著羅裙霓裳,月色幽幽,影淡人靜。溫庭筠有一句詩寫的是“山月不知心底事”,與此詩有異曲同工之妙;“此景誰相問,飛螢入繡床”,更是點睛之筆,此情此景,哪堪相問?隻能看到點點流螢飛入繡床,這脈脈山景安靜得不忍打擾,唯獨窺見星星點點的螢火閃閃,飛入繡床之中。

張玉娘的詩因情真意切,寫景入微,在《詩鏡》中得到了不俗的評價:“張若瓊事即傷心,詩亦清婉,論其節義倍過易安。”

張玉娘的“節義”之所以“倍過易安”,無非是指李清照在趙明誠之後改嫁張汝州為人所議論,而張玉娘一生未嫁。

張玉娘的感情經曆,同其他三位女詞人相比,要簡單得多,她一生未嫁,唯獨將此生鍾情付與一人。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玉娘自幼時起便鍾情於有中表之親的少年郎沈佺。沈佺祖上是狀元出身,書香門第,張玉娘亦從小熟讀詩書,兩人不僅性情相投,誌趣相似,更兼之從小共同長大,情誼更深。

於是,張、沈兩家在兩人十五歲時便定了親,定親後的來往就名正言順了。張玉娘與沈佺時常互贈詩作。有一次,張玉娘繡了一首情詩在香囊上贈給沈佺。

紫香囊

珍重天孫剪紫霞,沉香羞認舊繁華。

紉蘭獨抱靈均操,不帶春風兒女花。

張玉娘的詩描寫景物總是格外動人,“天孫剪紫霞”“羞認舊繁華”,她寥寥幾筆將一隻普普通通的閨秀香囊描摹得生動起來。

沈佺收到香囊後,愛不釋手,愈加對未婚妻的才華欣賞不已。

沈家祖上雖是狀元出身,但幾代以來江河日下,並沒有出色的子弟支撐門麵,唯有一個沈佺還未長成。

張玉娘的名聲卻越來越好,在江南一帶廣為流傳。時日久了,張家便有些懊悔同沈家定親了。明明女兒這般優秀,可以尋到一個更好的夫婿,為什麽要許配給沈家這樣一個沒落的家族呢?

可憐天下父母心,張家父母的想法可以理解,但若悔婚則背信棄義,讓人不敢苟同。

張玉娘亦是如此,她細膩敏感的心在父母的言行中察覺到了悔婚的蛛絲馬跡,當即便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除了沈佺以外,她絕不嫁第二個人。甚至,她為此寫了一首《雙燕離》,向父母哀婉求情,剖白心意。

白楊花**正美,黃鵠簾垂低。燕子雙去複雙來,將雛成舊壘。秋風忽夜起,相呼度江水。風高江浪危,拆散東西飛。紅徑紫陌芳情斷,朱戶瓊窗侶夢違。憔悴衛佳人,年年愁獨歸。

白楊花盛開得正美,雙飛燕來來回回,恩愛羨煞旁人,但忽然一夜秋風起,兩隻燕子相伴共渡江水,風高浪急,就此離別。從此紅塵紫陌仿佛都失去了顏色,朱戶瓊窗也依然彌補不了悲傷的心情。從此獨自憔悴,年年與愁同伴。

在張玉娘的詩中,她與沈佺便是那兩隻雙飛燕,張家父母便是那風高浪急的江水。她寫了雙飛燕離別後的淒苦和守節,意在告知父母即便解除她與沈佺的婚約,她也將如那隻失去伴侶的燕子一樣,朝朝暮暮,歲歲年年,隻念著沈佺一個人。

張玉娘的父母隻得打消這個念頭。為了能讓女兒過上更好的生活,張家去信沈家,要求沈佺“欲為佳婿,必待乘龍”,即先考取功名,再迎娶張玉娘。

少年郎的意氣和勇氣讓沈佺踏上了赴京趕考的旅途,離去時,張玉娘寫詩以贈:

古別離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複返,古道生秋草。

迢遞山河長,縹緲音書杳。愁結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雲鬆菊荒,不言桃李好。淡泊羅衣裳,容顏萎枯槁。

不見鏡中人,愁向鏡中老。

首句便寫送別沈佺時道路邊的景象,古道秋草,離人遠行,讓人想起兒時熟悉的歌謠——“長亭外,古道邊,夕陽山外山”。張玉娘在長亭外送別沈佺,山高水長,路途遙遙,自此後書信來往都變得艱難。送別之時還下著蒙蒙細雨,仿佛是上蒼也感受到了這離別時的不舍情意。相思催人老,女為悅己者容,沈佺一去,張玉娘便沒了梳妝打扮的心思,穿著簡單的衣裳,任憑容顏日日老去。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張玉娘在此後,心情仿佛陰雨連綿的天氣,再也見不到天晴的太陽。

於是,她研墨執筆,寫下了《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高山掩映,月如冰輪,即便是高聳的山峰襯托得月輪狹小,也遮擋不住它皎皎的月光。月色下,我所思念的人正在遠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我在山南摘著苦草,內心卻在牽掛千裏之外的離人。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去來,千裏相思共明月”,若你心堅如磐石,然我心皚如冰雪。原以為我們能至百歲不分離,不承想一朝就天各一方。

《山之高》其實分了三章,每章都能各成一首詩。張玉娘的詩風清新仿古,很有《詩經》遺風,在宋代女詞人中亦是少見。元代詩人虞集稱讚說“有三百篇之風,雖《卷耳》《蟲草》不能過也”“真貞女也,才女也”。

詩三百,思無邪。張玉娘的詩文在《詩經》的基礎上淬煉出自己的別具匠心。

送信的路途遙遠,不待收到沈佺的回應,張玉娘文思如泉湧,都隨著思念之情一發不可收拾。她又寫了一首《玉蝴蝶·離情》(節選),催促沈佺回信:

何時星前月下,重將清冷,細與溫存。薊燕秋勁,沈郎應未整歸鞍。

數新鴻、欲傳佳信,閣兔毫、難寫悲酸。到黃昏,敗荷疏雨,幾度銷魂。

她的沈郎啊,多少鴻雁傳書,多少兔毫筆墨,從白日到黃昏,從黃昏至黎明,星前月下,俱是冷冷清清。

張玉娘的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她等來了沈佺高中榜眼的喜訊,卻始終等不到沈佺隻言片語的回信。

沈佺在京城名聲大噪,他相貌出眾,才思敏捷,在遇見同鄉考官時,考官臨時給他出了一個含有家鄉地名的對子,沈佺不假思索地對出了下聯,考官的上聯是“筏鋪鋪筏下橫堰”,沈佺的下聯是“水車車水上寮山”。“橫堰”和“寮山”都是當地的地名,對聯對仗工整,言辭優美,且沈佺是臨場應對,足見其才學不凡。

沈佺的出色表現令眾多考官和學子都難以忘懷。

可他為什麽不給張玉娘回信呢?

並非他薄情寡義,也並非他負心薄幸。

張玉娘在焦急等待中得知了答案——沈佺因傷寒而病入膏肓,且大夫斷言為“積思於悒所致”。

他不是不思念心愛的姑娘,而是將這份思念深深地埋進心中。他來到京城,爭天下文章之首尾,奔波無定,拚盡全力,都不過是為了讓心上人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張玉娘得知真相後,悲痛欲絕,沈佺的這份深情與相思,她絕不辜負。

於是,張玉娘當即寫信送往京城,隻一句話:“妾不偶於君,願死以同穴也!”

張玉娘看似柔弱,性情卻堅毅果決,她筆下所寫的,從來都不止於相思之情,如《幽中胡馬客》中:

慷慨激忠烈,許國一身輕。

願係匈奴頸,狼煙夜不驚。

她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上陣殺敵。所以,她的柔情蜜意之間,從來都帶著英武和堅決。

如果沈佺病逝,她將死以同穴!

張玉娘的慷慨義氣和金石般的決絕心誌令沈佺悲慟不已。

這一次,病重的沈佺終於給她回信:

隔水度仙妃,清絕雪爭飛。嬌花羞素質,秋月見寒輝。

高情春不染,心鏡塵難依。何當飲雲液,共跨雙鸞歸。

“何當飲雲液,共跨雙鸞歸”,寫的是天上神仙的生活,喝著瓊漿玉露,騎著青鸞仙鳥。沈佺分明是在與張玉娘約定同生共死。

在張玉娘和沈佺本身看來,這是守節,這是大義,這是情深。然而隔著千百年的光陰,我卻隻為張玉娘感到悲哀。猶記得《泰坦尼克號》的末尾,傑克在海水中凍僵,他握著露絲的手說:“你該好好地活著,你應當兒孫成群,安享天年。”

最深的愛是盼望對方即便在自己離開後,依然能平安、快樂地活著,而不是要對方陪伴自己一同赴死。

又或許,張玉娘和沈佺隻是莎士比亞戲劇中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熱烈相愛,你情我願地生死相隨,旁人又能如何評說呢?

在沈佺的書信送達張玉娘手上後不久,這位才華橫溢的少年郎便在趕回家鄉的途中永遠地安睡了。他帶著未曾見到戀人最後一眼的遺憾,不甘地離開了人世。

張玉娘強忍著悲痛為他寫了兩首《哭沈生》:

其一

中路憐長別,無因複見聞。

願將今日意,化作陽台雲。

其二

仙郎久未歸,一歸笑春風。

中途成永絕,翠袖染啼紅。

悵恨生死別,夢魂還再逢。

寶鏡照秋水,明此一寸衷。

素情無所著,怨逐雙飛鴻。

“寶鏡照秋水,明此一寸衷”,她的心意明鏡可鑒,每一寸每一點的刻骨相思,都被生與死的界限阻隔。

從此,張玉娘形單影隻,終日垂淚,她拒絕了父母為她另擇佳婿的提議,隻說:“妾所未亡者,為有二親耳。”

對於疼愛女兒的張家父母來說,聽到這樣一句話,該有多心痛。此刻他們懊悔的種種,都匯入夜半無人時的清淚,後悔將張玉娘帶進沈佺的視線,後悔讓他們一起長大,後悔同意他們定親,後悔逼迫沈佺上京趕考……

樁樁件件,皆是悔恨。

僅僅是在五年後,張玉娘便絕食而死。她最終還是違背了“為有二親”的初衷,選擇了順從自己的心意,走上不歸路。

在我看來,張玉娘是深情的、可憐的,但這是對沈佺而言;對她的一雙父母而言,她又是自私的、任性的。

“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張玉娘的守節受到了士大夫的大加讚賞,如果那時有貞節牌坊,張玉娘肯定有一座。可這多麽令人心痛,能寫出“願係匈奴頸,狼煙夜不驚”這樣慷慨激昂的句子的女子,最終她的人生依然困囿於禮教和節義。不知若她生在千百年後,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世間最令人心痛悲切的當屬相愛的人陰陽相隔了。蘇軾與愛妻王弗陰陽相隔數十載,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納蘭容若痛失發妻盧氏,以“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作奠。這“十年”,那“十年”,俱是分外難熬的時光。

在生死離別之上,唯有張愛玲寫得最悲絕哀婉:“‘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麽小,多麽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生死從來不是誰能掌控的,一生一世的承諾也未必真的能終生不變。我不相信鬼神之說,有時候卻又希望鬼神之說確實存在。就像《聊齋》當中的故事那樣,即便人鬼殊途,也許還有另外的奇遇發生。那樣,正值妙齡的張玉娘不必斷送自己的一生,飲恨成傷。《山之高》是她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卻仿佛是她人生的反諷。山峰再高也擋不住皎皎明月,可她這一輪明月,始終沒能攀過情之一字的高峰,墜落之時黯然失色。

一生唯獨鍾情於一人,對好命的人來說是人間天堂,對張玉娘來說,可謂絕頂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