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會議室

下雨了。

一晚上讓人透不過氣的悶熱似乎就是在等這場雨。

鍾表指針指向六點,莊瑜已經收拾停當。她拿起手機看了看跟柳世南的對話頁麵。她昨晚編輯了一條信息發給他,之後便一直在等他的一個回複,但他始終沒有回。

今天董事會要召開會議,討論辭退侯正憲的事。

莊瑜既然敢開這個會,自然也是做好了準備。除了尋求柳世南的支持,莊瑜也找到了董事會裏幾個牆頭草的人物。

難得這幾個人待她都十分客氣,她以為是自己在這個位子上坐久了,也取得了一些成績,得到了董事們的認可。然而聊一聊後,她又覺得不太對。

這幾個人話裏話外都提起東區度假村酒店莊憐心鬧場的那件事。

“看不出瑜小姐跟安豐控股的人已經走得這麽近了?”

“有了安豐的支持,我們這些老家夥的意見都是其次的呀。”

“這麽些年,集團裏除了你們自家人,也就是安豐最有話語權了。”

……

莊瑜這才仔細去看報道裏的那些照片,媒體沒有直擊莊憐心跟嶽晴的現場,就將柳世南站在莊瑜身邊的照片拍下來放大。彼時他握著她的手,她抬頭看他的眼神,一舉一動,似乎都傳達了了不得的情誼在裏麵。

莊瑜歎了口氣,雖然她跟柳世南已經有了一些親密接觸,但她感覺他對自己的態度依舊若即若離。在這樣不確定的情況下,別人就為她跟柳世南的關係下了定論,這樣的認知出入,不知該喜還是憂。

此時,阿珍走了過來:“瑜小姐。”

莊瑜轉頭。

阿珍的手裏有水,還有藥。莊瑜接過來把藥吞下,又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

“阿瑞昨天回來了嗎?”她問。

“回來拿了衣服,又走了,說是要出去旅行幾天。”阿珍說。

莊瑜皺眉:“旅行?”

“是的。好像是去什麽島。”

莊瑜覺得心累,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弟弟了。上次她把他叫回來,是讓他出西區共享住宅的模型跟細化圖紙。莊瑜本想以工作來分他的心,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莊瑜撥弄手機,看到莊瑞在社交網站上發的照片,除了漂亮的海島風景,就是一個女孩撩人的背影。下麵他的同學紛紛留言,調侃他戀愛了。

莊瑜歎了口氣,弟弟跟葉櫻戀愛的事情,她想了又想,暫時不打算正麵跟莊瑞提。因為她太清楚莊瑞的個性,這個世上能讓他堅持的事情不多,可他一旦決定,便會產生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強。與其橫加幹涉,還不如等待時機,讓他們自然分開。

以莊瑜的觀察,葉櫻是一個很容易厭倦的女孩。而且,她不是對柳世南很有執念嗎?

想到這裏,莊瑜的心像是被人按了一下,隨即生出無限的酸楚來。

她勾起嘴角苦笑,這難道就是嫉妒?

莊瑜想到這裏,再次看了一眼時間。她轉身下樓,要出門的時候,阿珍叫住她:“瑜小姐,我今天就休假了。”

阿珍每年都有帶薪年假。

莊瑜說了一個“好”字,頓了頓又說:“一路平安。”

阿珍對著她笑了笑:“你照顧好自己,我把需要的信息都貼在冰箱上了。”

莊瑜說了聲“謝謝”後手機便響了。

她將聽筒放在耳邊:“喂。”

柳世南在電話那頭低聲問:“準備走了嗎?”

她“嗯”了一聲,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脫口而出:“你不會在我家門外吧?”

他笑了一聲,她的心跳都跟著加快了。

他說:“開門。”

莊瑜幾乎是小跑著出門的,一直以來在心裏堆積的不安因為他那句“開門”而煙消雲散。

他的車緩緩開進來,在她身邊停下,車門打開,就像是那日他帶她去出海的重演。可是這一次,他們的關係近了很多,她心裏對他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莊瑜坐上車,柳世南指了指手上的pad(平板電腦),示意自己還要看郵件。莊瑜點頭。

他低頭忙碌,她的目光便越過屏幕去觀察他的衣著。

柳世南今天穿了銀灰色的西裝,是她曾在敏敏桌上的雜誌中瞧見過的那一套。當時莊瑜就想,國人還是穿中山裝合適,穿西式的,總感覺身材撐不起來。但是今天看柳世南穿,又是一種感覺,他就算是失業也可以去做T台模特。

車子走到半路,柳世南才像是想起身邊還有她這個人似的,他收起pad問莊瑜:“準備好了嗎?”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聲說:“反正該做的我都做了。”

“哦?”他目光瞟過來,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都做了哪些人的工作?說來聽聽。”

莊瑜嘟了嘟嘴,大致說了一下自己在這段時間接觸的董事們,姓王的、姓李的、姓龔的、姓馮的……

他聽完後說:“還差一票。”

莊瑜斜了他一眼:“不是還有你嗎?”

她的語氣肯定,眼神卻還有些飄,是因為他的若即若離。

在他們的關係裏,主動的是他,試探的是他,退後一步觀察的還是他。莊瑜這才發現,原來親密關係裏最先釋放信號的那個人,才是掌握主動權的人。她雖然什麽都沒說,也沒主動,可一顆心已經被勾走了。

他看著她笑:“你說的那些人全是老油條,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真的可以完全信任嗎?”

莊瑜被他說得頭皮發麻,但還是嘴硬道:“我也是沒有選擇了。況且這些都是侯正憲得罪過的人,如果有機會,他們是巴不得侯正憲下台的。”

柳世南點頭:“還算是做了些調查。”

這話讓莊瑜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每每在這種時候對著他,她總覺得自己是在對著一位嚴厲的導師。末了她說:“就算是他們都反水,至少我還可以信任你吧?!”

她說著去看他的眼睛,想在裏麵找到某種篤定。誰知他沉默半晌,竟然接了一句:“千萬不要。”

雖然他是開玩笑的語氣,莊瑜的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

“先生,到了。”這個時候,他助理的聲音插進來。

下車時有一陣冷風吹過,莊瑜打了個冷戰。她皺眉,溫度分明很高,可為什麽地下車庫這麽冷?

莊瑜站在車邊等他下車,柳世南卻又接到一個電話,冷靜地說著英語。其間他抽出空隙對她道:“你先上去。”

莊瑜心裏頭頓時就空落落的,走到電梯口還回頭望他車子停下來的方向。剛剛他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真的會幫她嗎?

可是無論如何,該麵對的總要麵對。

莊瑜這麽想著,邁著堅定的步伐朝著電梯走去。她一進辦公室敏敏就跟進來,這一天需要處理的事情宛如大山一般壓下來,讓她來不及多想。

三個小時之後,就要召開董事會了。莊瑜去會議室之前,在衛生間對著鏡子給自己加油打氣了好久。

等她對著鏡子碎碎念完了,才覺得慶幸,還好這裏不會有別人。可她剛推門出來,就看到柳世南抱著手臂站在門邊。

莊瑜一愣:“你怎麽在這兒?”

他站直了身體:“等你。”

雖然口裏從來不認,可他總是這樣,在她覺得最沒底的時候托她一把。

去會議室的途中,莊瑜忍不住對柳世南說:“我昨晚做夢,第一次沒夢見爸爸。”

她說完也佩服自己,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想著跟他說這些。

柳世南看著她,仔細觀察了一下,問:“夢見我了?”

莊瑜“嗯”了一聲,紅著臉說:“夢見你站在懸崖邊,拉了我一把。”

她說著,偷眼去看他。可見他麵若平湖,半點情緒也看不出。莊瑜瞬間覺得氣餒,就沒繼續說下去。

其實在夢裏他也站在懸崖邊,莊瑜不知怎麽想的,垂著頭牽著他的手繞著他走了一圈。她腳下踩空的時候,他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她才不至於墜落。

強大的,無可置疑的安全感,分明在夢裏,卻又有著逼進現實的真切。

莊瑜以前聽過一個采訪,一位來自中國台灣的德高望重的學者說,人做夢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在保護人不要瘋掉。莊瑜想,自己會不會是喜歡柳世南喜歡到沒救了,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

電梯“嘀”的一聲打開,像是一個開關,關掉了莊瑜的遐思。

她沒想到,自己會跟乘另一部電梯裏的蘇雅梅同時走出來。

莊瑜跟繼母對視一眼,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要“打仗”了。

會議室裏,柳世南坐在一個角落的位置,從這裏看過去,可以把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

莊瑜坐在主位上,被董事逼問解聘侯正憲的理由。而這個會議的主角侯正憲卻沒有出現。

被董事質詢的莊瑜顯然早已做好了準備,她有條不紊地列出一、二、三條理由,清晰地闡述了侯正憲在短暫的時間內連續失職的事實,而她做出解聘的決定的確無可指責。

然而想要詳細說明的莊瑜很快被跟蘇雅梅坐在一邊的盛總打斷:“主席,你這是解聘呢?還是列罪狀呢?你剛剛那一通發言,怎麽讓我覺著這老侯十惡不赦,下一步就要被處死了?他少說也為公司效力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不是什麽彌天大錯,不至於吧?”

看到有幾個董事點頭,莊瑜嚴肅地說:“盛總,如果你是為了打趣,現在有點不合時宜;如果你是認真問,我可以回答你,侯總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失職了。不管他以前為公司做過什麽,都不能成為他這段時間失職的借口。規矩就是規矩。”

那位盛總看看莊瑜,又將目光轉移到柳世南的臉上,最後摸了摸鼻子,沒再開口。

柳世南記得自己曾經教過莊瑜,要頭腦清晰、有自己的節奏,不要被別人帶著走。她學得很好,很到位。

莊瑜還要繼續,又有人打斷了她。

“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慎重些吧,前麵張雯那件事,弄得法務部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才調解了事。再來一個侯總……”薑總開口說。

莊瑜平和地道:“薑總,公司既然存在法務部,就是要處理這些糾紛的,這一點您不需要替律師們擔心。而且,張雯之所以會被處分,正是因為侯總領導不力。”

薑總“嘿”了一聲,還要開口卻被莊瑜打斷。

莊瑜接著說:“在座的就算不參與公司管理,公司裏也都有自家的親屬。下麵的這些話我跟侯總說過,現在也跟各位通報一下。正信付薪水請人,是來工作的。以前我父親在的時候大家是什麽狀態我管不了,但是現在,不好好工作,整天想著內鬥、站隊的都會被我清除出去,絕不留情。”

此時有人拍著桌子站起來,是跟侯正憲平日關係不錯的何總。

“莊瑜,你這是什麽意思?在這兒指桑罵槐是不是?”

莊瑜冷笑:“何總,你有事說我可以聽,但如果你是為了發泄情緒,沒那個必要。”

柳世南發現何總正欲繼續,就被坐在對麵的蘇雅梅的眼神勸阻了。

“多說無益,老何,正信的企業文化是民主和公平,也就是說公司的事務不是主席一個人說了算。”蘇雅梅的目光在會議室巡睃了一圈道,“我看我們還是舉手表決好了,同意解聘的舉手。”

過了很久,會議室裏隻有此起彼伏的冷哼聲,沒有人有動作。

莊瑜目視前方,表情平淡,但這短暫的時間有多麽難熬隻有她自己清楚。十幾秒的工夫,莊瑜的脊背上已經出了薄薄一層汗。末了,她的目光不由得瞟向柳世南。

就在蘇雅梅的臉上要扯出一抹笑意的時候,柳世南在莊瑜的注視下緩緩舉起了手:“安豐控股支持這個決定。”

莊瑜忐忑到像是要著了火的心就因為他這一聲,霎時安靜下來。

柳世南的態度帶動了莊瑜曾找過的那些人。

“我也同意。”

“老侯是過分了。”

“我是站在公司的利益角度……”

很快,那些被莊瑜找過的人一一舉起了手。

人在江湖,怎麽可能不站隊?真正害怕的不過是站錯了隊伍。

“還差一票!”蘇雅梅身邊那位薑總大聲道,語調裏帶著提前慶祝的幸災樂禍。

莊瑜恍惚抬頭,跟她對接時言之鑿鑿的馮總竟然沒有舉手。她看向馮總,馮總的眼睛卻瞥向別處。莊瑜立刻明白,馮總被蘇雅梅收買了。或者,馮總本來就是蘇雅梅的人,隻是隱藏得比較深……

莊瑜的心沉了一下,指甲掐入手心。

此時,蘇雅梅冷冷一笑:“那麽……”

“我也同意!”這一聲如同一道斜刺橫插了進來,打破了室內的平靜。

莊瑜一愣,跟室內的人一起回頭。

會議室的門口,一位五十出頭、保養得宜的女子出現。她皮膚白皙、身量嬌小,氣勢卻很壓得住陣。

來人是陳晶,侯正憲的發妻。

莊瑜呆呆地看著陳晶,腦袋一蒙。

侯正憲之所以可以在她麵前囂張,完全是因為他有個手裏拿著正信股份的老婆陳晶。可是,陳晶為什麽會同意侯正憲被解聘呢?

不隻是莊瑜,連一向沉穩的蘇雅梅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她想都沒想地問:“陳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陳晶的目光隻看著莊瑜:“小瑜,辭退侯正憲的事,我投讚成票。”

莊瑜站起身:“陳晶阿姨……”

這時,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的侯正憲趕到,他從後麵衝進來拉住陳晶的手腕,氣急敗壞地說:“你跟我走!”

陳晶轉身揚手照著他的臉上就是一下。那一巴掌絕沒有手下留情,“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不僅莊瑜,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陳晶問:“跟你走?你算個什麽東西?!”

侯正憲被這一巴掌打傻了,站在原地瞪著陳晶,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陳晶!”蘇雅梅忍不住站起來。

陳晶瞪了蘇雅梅一眼:“你閉嘴!我的家事你少插手!”

蘇雅梅皺著眉毛:“家事?你看清楚,這是公司的董事會!”

陳晶冷笑:“不是董事會我還不來呢!雅梅,我們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我去加拿大之前你怎麽答應我的?替我看好我的老公!現在呢?侯正憲都被你看到別人**去了!豔照都寄到我溫哥華的家門口了!快件是我兒子拆的!”

陳晶的聲音十分尖利。

“那個女人是誰拉的線,誰做的媒,我是調查清楚了才來的!”陳晶繼續道,“我今天這一巴掌沒給你,已經是很有涵養了!你別逼我說難聽的話!”

“陳晶,你聽我……”

侯正憲仿佛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陳晶生氣的原因,他試圖開口解釋,卻被陳晶打斷。

“你少廢話,回去給我收拾收拾淨身出戶。要是敢跟我打官司,我讓你身敗名裂!”

陳晶說到最後一句,近乎破音。

年少相遇時的你儂我儂,漫長歲月裏的相互偎依,怎麽可能沒有真情在裏麵?然而時光漫長,總有那麽幾個人先望向圍牆之外的燦爛。

家中縱有萬紫千紅,看久了也會膩;牆外不知名的野花雖開得單薄,卻多了一叢溫室裏沒有的凜冽和風情。

人是貪婪的動物,沒有想要,有了又想得到更多。

“我再說一遍,我投讚成票。小瑜,後麵的事情你看著辦吧。”陳晶說完,撇開侯正憲,快步走了。

“老婆!”侯正憲大叫一聲追了出去。

蘇雅梅咬著牙瞪莊瑜,莊瑜則緊緊握住背在身後的雙手。

就在在場的各位董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時候,柳世南忽然開口了:“看情形,侯總的解聘是通過了。”

那聲音似冷鋒過境。

莊瑜率先看向他,柳世南也看著她問:“是吧?莊總?”

電光石火之間,莊瑜明白了陳晶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她跟柳世南在射擊俱樂部的對話還在耳邊。

彼時,莊瑜把自己收到那個奇怪包裹的事情告訴了柳世南。

莊瑜不知道為什麽侯正憲跟那個小模特的大尺度照片會寄到她家。她不是沒想過把照片直接拿給陳晶看,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

可柳世南卻覺得,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不用白不用。他對莊瑜說,是陳晶和侯正憲現在出現了問題,她才能有機可乘。

可莊瑜到底還是沒有利用那些照片,因為陳晶跟她是有感情的。

現在,莊瑜沒動作,陳晶卻收到了照片,那也就是說這“卑鄙的事”柳世南替她做了。柳世南寄了侯正憲跟小模特的照片到陳晶加拿大的家裏。

明明柳世南是為了幫她,可莊瑜卻覺得自己的心裏冷颼颼的。

“莊總?”距離莊瑜最近的龔總提示了她一句。

蘇雅梅開口:“莊瑜,你要知道,侯……”

繼母不開口便罷,她開口反而讓莊瑜狠下了心。

“是,解聘的事情通過了。”莊瑜一錘定音。

莊瑜深呼吸,胸腔意外地感覺到一陣疼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意外達成了目標,可她竟然一點都不開心。

莊瑜宣布會議結束,蘇雅梅出聲讓莊瑜留下。柳世南第一個站起身往外走,其他董事也三三兩兩走了出去。

會議室最後隻剩下兩個女人。

蘇雅梅走到莊瑜麵前問:“小瑜,陳晶剛剛說的事跟你有沒有關係?是你找人拍了老侯的照片,又把照片寄到加拿大去的?”

莊瑜說:“我沒有找人拍過他。”

蘇雅梅認真地看了她幾秒,似乎在檢驗這句話的真實程度。

“那就是你寄的。”繼母下了定論。

莊瑜沒有否認,如果她剛剛的猜測沒錯,那麽這件事雖然不是她做的,也是因她而起。

蘇雅梅咬牙切齒地道:“小瑜,老侯跟你沒有關係,但是陳晶呢?你叫她一聲阿姨,她怎麽說也是你的長輩,你們的感情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嗎?!你現在用隱私離間他們夫妻關係達到自己的目的,你不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太不留餘地了嗎?”

莊瑜心裏不是沒有愧疚,可是此刻,她迎著蘇雅梅的目光,忽然就冷笑了一下。

“梅姨,你刻意誇大李愛蘭的事件,挑唆她的侄子來公司鬧事,在這個地方差點把我掐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過分’?當你提前告訴莊憐心沒有被選上代言人,引導她去大鬧東區度假村酒店開幕式,又滿世界散布莊憐心跟嶽晴之間的矛盾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餘地’?”

莊瑜說完停了幾秒,蘇雅梅隻是瞪著她。

“我來替你回答吧。”莊瑜說,“沒有!不但沒有,你們甚至恨不得我死掉。想想你是怎麽對我的,再聽聽你現在跟我講的這些話,你自己不覺得很好笑嗎?這麽會利用人心、挑唆別人的你,又有什麽資格來責罵我呢?”

莊瑜說完,拿起文件旋風一般地走掉。

莊瑜沒想到柳世南竟然還等在外麵,她偏頭跟他對視一秒,他垂下手臂握住她冰冷的手。

莊瑜是被他牽引著回到辦公室的。

她還在發呆,就聽到柳世南跟敏敏說:“給她弄一杯牛奶。”

敏敏出去,莊瑜看著他:“我有事問你。”

她可以確定侯正憲的事情是柳世南透露給陳晶的,但她還是要問清楚。她先要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再要告訴他自己是怎麽想的。

“我知道,但今天不行。”他抬手挑了一下她的下巴。

莊瑜皺眉:“為什麽?”

既然可以談,為什麽不能是今天?

他剛要開口,敏敏又進來了。

柳世南從敏敏手裏接過牛奶送到莊瑜手邊,莊瑜沒動,他就把杯子放到她嘴邊。兩個人較了很久勁,最後還是莊瑜舉手投降,乖乖地把牛奶喝下去。

他的動作很溫柔,等她喝完,把杯子接了過去。

莊瑜還想再問,柳世南又有電話要接聽。她發現他今天似乎格外忙碌。

“我出去一下。”柳世南跟她交代了一句,便出去了。

莊瑜愣怔地在位子上坐了一會兒,抬頭盯著不遠處牆上的毛筆字,是魏碑。那是父親中年的時候寫的,上麵的章還是她幫父親蓋上的。多少年了,父親的辦公室已經重新裝修了多次,那幅字卻一直掛在那兒。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莊瑜在心裏默念那一行字。可是她剛剛在會議室裏獲得的勝利,是靠著攻擊別人的不體麵來維持自己在公司的體麵。

她想起梅姨在會議室對她的質問,又想起莊憐心那天說她的那句話。

“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一個。”

莊瑜脫了鞋子,蜷在辦公椅上,心裏像是憋了一個大疙瘩。

柳世南回來的時候就看到莊瑜蜷在椅子上,像一隻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貓。她不安的時候,似乎特別喜歡這樣做。

他走過去雙手按住辦公椅的兩側,這個動作可以輕易將她圈入懷中。

“去吃飯?”他的聲音低沉又性感,像是在催眠。

可莊瑜卻以一種警惕又充滿疑問的目光看著他。

“我從小就喜歡陳晶阿姨,她也喜歡我。她和侯正憲結婚的時候,還讓我做她的花童。”莊瑜說,“我是拿戒指的那一個。”

她說著,忍不住用一隻手摳另一隻手。柳世南感覺到剛剛在會議室裏取得的勝利,她似乎並不喜歡。他這麽想著又盯著她瞧了許久,沒想到竟從她的眼底看到一股悲涼。

柳世南皺了皺眉頭,但還是按捺住心裏的那一絲煩悶,彎起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再次強調:“我知道你想跟我談這個,我也說了可以談,但不是今天。”

莊瑜蹙起眉尖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他拉起她的手說:“走了。”

莊瑜就這麽被他拉走,眉眼都耷拉著,腳步沉重得像是抱了個千斤重的大鐵球。柳世南不太明白莊瑜低落的情緒是從哪裏來的,感情是感情,商場是商場,他以為這麽長時間了她應該分得很清。

莊瑜懷著心事,從電梯裏走出來時腳下一絆。柳世南伸手握住她的肩頭,接著又把她摟入懷裏,可莊瑜的身體好似在抗拒他的親近。這個發現讓柳世南嘴角一沉。

離開正信的時候是柳世南親自開的車。莊瑜不明白為什麽董事會被陳晶鬧場的事情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

柳世南說是吃飯,等他們停了車她才發現他帶著自己來到了一個菜市場。

“不是吃飯嗎?”莊瑜問。

“是吃飯。”柳世南引著她下車,帶她進入菜市場內。對莊瑜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對他來說卻如魚得水。莊瑜看著他挑選蔬菜跟海鮮,她覺得那種熟稔程度應該跟阿珍不相上下。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當,莊瑜說:“我的家政休假了,不在家。”

他不是一直住在酒店嗎?她疑惑他買這麽多東西到底要去哪裏,又要找誰做一頓飯。

柳世南笑了笑,將一袋子海白蝦遞到莊瑜的手裏:“還好你的家政休假了。”

莊瑜迷惑了。

終於,他們回到了她的家。他從未來過,卻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廚房。

莊瑜迷惑地看著柳世南拿起阿珍那件胸前印著維尼熊的圍裙審視了一番,又很嫌棄地放回原處。接著,柳世南挽起襯衫的衣袖,露出結實的小臂,熟練地將剛買的海白蝦去頭殼,取淨蝦肉,從蝦背上開一刀,對剖後把裏麵的髒物取出。

忙碌中他抬頭瞧莊瑜,大概是看她有點傻,不由得莞爾道:“你不如去客廳等著。”

莊瑜沒動也沒說話。她看著他那雙好看的手熟練地搭配著佐料,將蒜茸、薑茸、洋蔥末、料酒等佐料放置在精致的水晶碗中,不知怎麽的心頭就起了癢。

此時他的襯衫袖子順著小臂滑了下來,他於是靠近她,示意她幫自己將袖子重新挽上去。

莊瑜會意,伸出雙手替他擺平。他退回去打開天然氣,放鍋子上爐灶,熟門熟路。莊瑜盯了那油鍋一會兒,總覺得裏麵“畢畢剝剝”的聲音是來自她焦躁不安的內心。

手機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莊瑜看了一眼屏幕,便出去接聽。她這邊剛剛叫了一聲“敏敏”,那邊已經快速地把消息說出來。

莊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緊握住電話問:“那現在人呢?”

敏敏說:“在搶救室。”

莊瑜轉身,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我馬上過去。”

柳世南轉頭就瞧見莊瑜麵色煞白地站在門口。他眉尖輕蹙:“出事了?”

“是陳晶的兒子陳宇。”莊瑜說完這句話才發現自己有些哽咽,但她還是接了一句,“我得去看看。”

柳世南反應很快,他關了火,又在水龍頭下洗了手再擦幹:“我跟你去。”

莊瑜低低地“嗯”了一聲,如果說上午的時候她的心情是忐忑,那麽現在,她滿心都是害怕。

柳世南開車載著她,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作對,一路都是紅燈。停車的時候,莊瑜瞪著那一點紅,慢慢又覺得那一點紅在她眼前暈出一片血色。

陳晶的兒子陳宇跟莊瑜的小弟弟宗康得的是一種病,這也是陳晶跟蘇雅梅之前會走得很近的原因。後來陳晶為了陳宇的病到處求醫,在加拿大找到一個很不錯的醫生,陳晶便下定決心移居到了那裏。

敏敏在電話裏跟莊瑜說,陳宇是從家裏的二層跳下去的。莊瑜立刻就想起陳晶在會議室說的那些話。

“是我兒子拆的!是我兒子拆的!”

不會是因為那些照片吧?莊瑜痛苦地按住額頭,如果她沒有告訴柳世南照片的事,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是我的錯。”莊瑜忽然說。

柳世南看了她一眼,隨手抽了紙巾給她:“事情的原因都還不清楚,你攬什麽錯?”

莊瑜這才感覺自己臉上有淚,她擦了擦後搖搖頭。現在的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被推上陌生賽道的運動員,明知道自己不合適,卻又不知該如何退出。

車子在醫院前停住,柳世南一句“當心”還沒說出口,莊瑜已經推開車門往外跑。他瞪眼看著後視鏡裏一輛車子飛速開過來,傾身去抓她,卻隻抓到空氣。

“莊瑜!”他喊出口的時候,那輛車子從她身後疾馳而過。

一股恐懼升到頭頂又煙消雲散,柳世南罕見地罵了句髒話。

很快,莊瑜的身影便消失在醫院的大門內。

這邊不能久停,柳世南轉動方向盤找停車位。等他停好車去醫院找到手術室時,已經是半小時後了。

很顯然,陳宇還在手術中,陳家是大家族,老老少少在走廊裏站了一群。柳世南到的時候,陳家那位大家長正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前垂頭喪氣站著挨訓的人是侯正憲。

柳世南的目光在人群裏尋找,忽然感覺自己手上一重。他回頭,看到莊瑜站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心裏莫名就鬆了口氣。他低聲問:“怎麽回事?”

莊瑜勾了勾嘴角,拉著他往另一頭走。兩個人到了角落裏,莊瑜才尷尬地說:“沒事,是我想多了……”

原來陳宇是在家裏跟狗玩,一不小心從二層掉了下來。而當時負責看著兒子的正是侯正憲。

莊瑜說完抬頭看他,一雙眼睛像是被大雨洗過,顯現前所未有的清亮。

柳世南的心裏又氣又恨,抬手捏住她的臉頰。

跟陳晶打完招呼之後,莊瑜帶著柳世南安靜地離開。路過侯正憲的時候,侯正憲抬頭看了莊瑜一眼。莊瑜心裏又是一沉。柳世南似乎看到了這一幕,同一時間跟莊瑜的手指交握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莊瑜的情緒依舊低落,所以隻看著窗外不說話。車子開到別墅前停下,莊瑜卻像是忘了下車。

密閉的空間裏,空氣像是被凍結。柳世南終於忍不住了:“好吧,你想問什麽現在都可以問。”

莊瑜立刻偏頭看向他,脫口而出:“陳晶拿到的那些照片是你寄的嗎?”

“這種事就算你不說,也會有別人說。既然陳晶早晚會知道,那些證據被利用一下,又有什麽不可以?”柳世南這番話相當於承認了。

莊瑜訝然地看著柳世南,他眼裏的神色盡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傲然。她有些迷惑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贏家思維”?

柳世南停了一會兒,見莊瑜不說話,自己先下了車。

莊瑜垂下雙眸,她莫名地想起那日在餐廳裏嶽晴對她說的那些話。嶽晴對她的心意是那麽純粹,可是她呢?因為有了別的想法,莊瑜覺得自己無顏去麵對那種純粹。

莊瑜想到這裏,也開門跳下車。柳世南就站在不遠處草坪的邊緣,他手叉腰看著遠方,寬厚的背影看在她眼中是那麽冷厲。

莊瑜關上車門走過去,她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輕聲問:“你不會覺得這樣做太不擇手段了嗎?”

她看到他的下巴抽緊,幾秒後他偏頭看著她,用一種無比尋常的語氣道:“在商場上不擇手段就是正常手段。”

莊瑜瞳孔微縮,她沒有料到他可以如此輕易地說出這種話。

可是她轉念一想,雖然自己不認同他的做法,卻能感覺到他這麽做是在幫自己。這種矛盾和糾結撕扯著她,讓她覺得憋悶難忍。

接著,莊瑜嚐試跟他解釋:“我不是不領情。我隻是覺得,這樣做,似乎並不磊落。我想,就算要跟他們爭,我也要磊落一點,不是像這樣。”

柳世南聽了這話,表情似笑非笑:“所以你是覺得我越俎代庖了?”

莊瑜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無論她怎麽解釋,也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於是她說:“算了。”

這麽下去沒有意義,他們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冷靜,但莊瑜覺得此刻的柳世南跟她一樣,心裏帶著不滿,生出了隔閡。

她覺得柳世南一開始就不讓她問是對的,因為現在不是一個理性討論的好時機。

於是莊瑜說:“我們先進去吧。”

柳世南卻沒動:“莊瑜,你想贏,就不能這麽心軟。”

莊瑜背對著他,肩膀僵住,看上去既孤單,又倔強。她忍住情緒,繼續往家裏走,可剛走兩步又聽柳世南在身後說:“我就不進去了。”

莊瑜慌了神,她回頭,竟然脫口而出:“你生氣了?”

柳世南說:“我還有工作。”

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無底的深潭,莊瑜心中一凜,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或是自己該不該挽留。

他又站了幾秒,終於轉身離開。

她看著他一邊走一邊打電話,應該是打給助理。

他就那麽走出去,無論是背影和步伐都非常堅定。

莊瑜想他一貫是這樣,從來不像她,總是猶猶豫豫。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要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可她的腿就像是灌了鉛,怎麽也邁不動。

柳世南離開的速度很快,黑色的鐵門被關上,院子裏一片靜寂。

許久,莊瑜才拖著一雙腿往屋裏走。她不自覺地去廚房,看到擺了滿台的東西,居然也一絲不苟,可是這頓飯她怕是吃不成了。像是被人抽幹了力氣一般,她找到椅子,頹然坐下。

她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久,電話忽然響了。

莊瑜愣了愣,腦子裏閃過一種可能性。她飛快地接起來,結果打來電話的卻是一個送外賣的年輕男孩。

莊瑜不記得自己點了外賣:“你是哪裏的外賣?”

大男孩說:“蛋糕店。是一位叫柳世南的先生訂的生日蛋糕,說要這個時間段送過來。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來這裏,迷路了。”

莊瑜將男孩放進來,親自開門去接那個盒子。

外賣小哥一遍又一遍地問:“可以請你不要投訴我嗎?”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竟然忘記了。

怪不得柳世南今天上午一直在打電話;怪不得他說“可以解釋但不是今天”;怪不得他帶她去買菜,要做飯給她吃。

外賣小哥來了又走了,莊瑜把蛋糕拿回屋裏放在餐桌上。蛋糕盒子很精美,她緩緩拿下盒蓋,上麵的冰激淩表層已經融化了大半。莊瑜糾結地看著蛋糕上的字。

生日蛋糕上不是都會寫“Happy birthday(生日快樂)”嗎?可這個蛋糕上一部分字體被融掉後,隻剩下一個小寫的“ve”,跟一個大寫的“U”。Happy birthday 裏根本沒有這三個字母,難道上麵本來寫著的是“I LOVE U (我愛你)”嗎?

“不會吧。”莊瑜望著蛋糕喃喃自語,仿佛靈魂都出了竅。片刻後,她機械地重複“不會吧”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