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餐廳

驕傲自大,心思深沉,自以為是,喜怒無常。莊瑜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品質,柳世南全占了。然而令她氣餒的是,即便這樣,她還是要依著這個男人的心意辦事,為自己挑一件“合適”的衣服。

莊瑜一向不愛時裝,禮服更少,因為不需要。

她是家裏的老二,上有一姐,下有兩個弟弟。父親六十五歲,對男人而言,還不算是太老的年紀,何況他的身體一直很不錯。她還有一位四十八歲的繼母蘇雅梅。她這位繼母可是個神人,在圈子裏出了名的能幹,所以父親對繼母蘇雅梅也極為信任。因此,莊瑜從來都不覺得集團裏會有自己的位置。

想都沒想過。

莊瑜大學念的是植物學,她沒有特別喜歡的專業,想著既然選了就好好念,成績倒也不錯。她在學校的前輩有些去了大的房地產公司做小區環境規劃,還有人進了設計院做綠地係統規劃。她覺得她以後也會做諸如此類的工作,所以那些價格昂貴、隻能穿一次的禮服,沒必要,更不需要。她寧可拿那些錢去資助學生上學。

這世界真奇怪,一個人身上一件衣服的價格足以改變另一個人的一生。

沒有真正的公平。沒有的。

莊瑜利用空閑去了“WM”——本城有名的買手店。這個牌子的經營人有地位、有眼光,圈子裏很多人都是這裏的VIP。

為了節省時間,莊瑜讓店員直接拿出新款來看。可她看了很多,沒有一件是滿意的。

不。應該說,沒有柳世南會滿意的。

莊瑜來之前做了功課,仔細研究柳世南身邊的女人會穿什麽。

她這才發現,他在國內外投資界這麽有名,其實卻極少出現在媒體麵前。即便出現,也鮮有女伴陪同。但若是他帶了,那必定是最頂級的。

彼時莊瑜坐在辦公室看網絡頁麵上跟柳世南連起來的名字,那些跟他並肩過的女人——蘇媚、金智敏、田中美穗……都是頂級的亞洲美人,不隻有樣貌,還是各個領域的業務精英。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莊瑜也不例外。

莊瑜想了想,忍不住用搜索引擎挖柳世南的花邊新聞來看。柳世南對女伴出手極其闊綽,看送出去的東西就知道,他絕非暴發戶的品位。

這樣的人,會喜歡怎樣的著裝呢?

“就這些了?”莊瑜有些不滿意。

店員不敢怠慢她,相互對視的瞬間,其中一個像是想到了什麽,但說話的時候又帶著十分的躊躇:“前些日子是進了貨的,不過……”

“既然有貨就拿出來給客人看,吞吞吐吐的幹什麽?我這開門不是為了做生意嗎?”

莊瑜還沒出聲,已經有人替她命令店員。

這輕佻的聲調,莊瑜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季若禮。

老板都發話了,店員哪有不動的道理。不久後,兩位店員又推出一個衣架。莊瑜眼前一亮,因為上麵懸掛著的禮服比之前的那些要好太多了。

莊瑜走到衣架前,季若禮也湊過來。距離太近了,她不動聲色地往旁邊讓了一步,哪知手指剛剛放在一件禮服上,就聽到季若禮說了一個“醜”字。

莊瑜皺眉,季若禮卻嬉笑著解釋:“我說的是真話,你知道真話往往很難聽。”

這世界不知是怎麽了,人人都爭著給她上課!

放棄那件銀白色的禮服後,莊瑜轉而去拎那條米色的長裙。

“你年紀也不大,怎麽選衣服的眼光這麽老氣?這顏色,嘖……”季若禮再次直白地批評。

不然呢?難道要挑粉紅色?她馬上就要二十六歲了,不是小女孩了!

莊瑜懶得搭理季若禮,跳過那條裙子,手指觸向最邊上的黑色禮服。

這下季若禮是真正看不過眼了。他走過去從衣架上拿了一條紅裙塞給她,經典的設計,一看就是來自V字名牌。

莊瑜才“哎”了一聲,季若禮便打斷:“不要小看一個紈絝子弟對於女裝的品味。你穿這件要是不出眾,這麽多年算我白活!”

季若禮說著就把禮服塞給她,真的是“塞”,不由分說的。

莊瑜又“哎”了一聲,這次其實是因為他不小心碰到了她掌心的傷口。

季若禮不知道,隻以為她是在拒絕,動作迅速地又拿了其他兩條長裙,塞到她懷裏。

“天底下哪有女人選禮服隻憑臆想的?衣服合不合身當然要試了才知道!走走走,去裏麵試試看。”

一連串的教訓之後,莊瑜被他不由分說地推進試衣間,想反抗都沒有機會。

試衣間的門“啪”的一聲被關上,外麵傳來季若禮熱情洋溢的聲音:“你今天不試穿就別出來了。”

莊瑜皺起眉頭,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已經同他這樣熟了。

不過他說得也對,既然進來了……

莊瑜依次看過那三件禮服,都是很不錯的設計,但最打眼的依舊是那條紅裙。

因為姐姐,莊瑜從青春期開始就不太喜歡紅色,但也不是不可以嚐試一下的……

莊瑜這麽想著,便拿起那件禮服來試穿。

言語會騙人,但眼神不會。當她推門走出試衣間,兩位店員的眸子裏一閃而逝的驚豔令她十分開心。

季若禮正在講電話,見她出來忽然頓住,接著攤開手臂一臉滿意:“我說什麽來著?”

莊瑜也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在此之前她從不覺得V字牌的華麗適合自己,但這身紅穿在她的身上,竟為姿色平平的她增添了動人的氣質。

掛斷電話,季若禮走過來,親自蹲下替她整理裙角。

末了他起身,同她一起欣賞鏡子裏的倩影:“這樣穿才像個正經的美人嘛。”

“……”

莊瑜還是買下了那條紅裙子。

人生大概總有那麽幾次,強烈地想擁有那些明知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買下紅裙的莊瑜是開心的,因為它少有地在取悅別人之前,先取悅了她自己。

然而人生在世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莊瑜隔日便知道自己要為這份虛榮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她跟柳世南約在一間重新裝修完成的老字號餐廳共進晚餐,剛剛要切入主題的時候,莊憐心出現了。

一襲V字牌紅裙穿在莊憐心的身上如同燃燒的火焰,全場隻有她一個人美到無瑕又囂張。

莊憐心的容顏得天獨厚,這輩子跟人比美從來沒有輸過。此時紅裙穿在她的身上,令身著同款的莊瑜黯然失色。這樣還不夠,莊憐心站在桌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莊瑜,陰陽怪氣地揚聲道:“我說呢,明明我早在WM訂好了這條裙子,下午去拿貨店員支支吾吾說沒留住,原來是被你給搶了。好妹妹,屬於我的東西就這麽好?怎麽從小到大你樣樣都想奪走呢?”

她那麽高調,這一番諷刺整間餐廳的人都聽得到。

莊瑜手指握緊酒杯,杯中的**因為她的微微抖動而泛起漣漪。她不知道姐姐是怎麽知道她跟柳世南會出現在這裏的。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屬於你。就像這條裙子,你穿著就好難看。”莊憐心又說。

這句話話音落定,莊瑜手裏酒杯的**搖晃得更甚,如若起了風暴。

柳世南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小貓奓毛了,又急又氣。

那天懟他不遺餘力,現在倒不會發火了。這種時候講體麵,是很容易輸的。而莊瑜,看她矛盾的眼神,絕對不是輸了會不在乎的人。

就像現在,莊瑜的手收在桌下,柳世南不用看也知道她在掐掌心。

真夠沒能耐的!

莊憐心看出來自己占了上風。她就是要以牙還牙,讓莊瑜難堪。既然莊瑜要搶她的男朋友,她就要破壞莊瑜的好事!

莊憐心想到這裏,心裏湧起一陣變態的快感。再一轉身,她身段柔軟地在柳世南的身邊坐下:“柳世南先生對嗎?我是莊憐心。”

不是“我叫”而是“我是”,莊憐心的驕傲與生俱來,好像柳世南生來就應該認識她。

莊憐心說完話,身子微微傾斜,大方地向柳世南伸出手,露出好看的鎖骨線條。

新中式風格的餐廳,將中國古典元素融入現代設計,包間的座椅都是仿古臥榻式的。此時此刻,美人加美景仿佛一扇絕美的屏風。

莊瑜皺起眉頭,剛打算開口,就聽到柳世南說:“你坐在我的西服上了。”

莊瑜訝然,莊憐心勝利般的笑容同一時間凍結在臉上。

她們同時低頭看,莊憐心的確剛剛好坐到了他搭在身側的西裝一角。

可她是莊憐心!是經得起鏡頭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檢視的,最美、最有魅力的莊憐心!

莊憐心不甘心,再次微笑著抬手,手肘擱在柳世南的肩膀上,膩著嗓子問:“那你想我怎麽樣呢?”

這一刻姐姐的表情那麽完美,連莊瑜都覺得,天底下沒有男人能逃過這樣的莊憐心。

柳世南笑了。接著,他用十足禮貌的口氣說了四個字:“我想你滾。”

莊瑜的眼睛微微瞪大。

莊憐心愣住:“你說什麽?”

柳世南淡然地繼續說道:“我是認真的。”

莊憐心哪裏受得了這種氣,腦子一熱直接伸手要打人。莊瑜比柳世南的速度更快,站起來握住胞姐的手!

莊瑜這一下力氣不小。她手臂一扯一撥接著又是一推,再鬆開莊憐心的時候,莊憐心竟然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

柳世南看著莊瑜的舉動,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大男人居然需要一隻小貓來保護了。

這時經理來了,擋在莊憐心的前麵:“莊小姐,前門有記者,我帶您從後門走……”

跟經理一起出現的,還有柳世南的助理楊帆。

楊帆不客氣地看著莊憐心,眼神冷靜又強勢。莊憐心接收到了楊帆的威脅,跺著腳惡狠狠地對他們說:“你們給我等著!”

此時,楊帆身後,正在為自己倒酒的柳世南彎起眼角,用無比閑適的嗓音說了一個“好”字。

莊憐心來之前,莊瑜正在同柳世南闡述自己製訂的公司內部重組改革計劃和理念。被姐姐這麽一鬧,莊瑜再回神時竟然大腦一片空白。等那火紅的裙角消失以後,莊瑜才抓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向柳世南道歉:“對不起……”

“怕什麽?”

“啊?”

“你怕她什麽?一句嘴也不敢回?”柳世南問。

莊瑜不知道他為什麽看起來有點生氣,於是顧左右而言他:“這個……好像跟咱們今天聊的主題沒什麽關係,我們還是說說正信以後……”

“我以為但凡我有興趣的,都跟我們今日聊天的主題有關係。”柳世南抱起雙臂,靠後。

莊瑜還是不肯講:“這是我和姐姐之間的私事……”

她還沒說完,就看到柳世南起身了。

莊瑜慌亂中伸手去拽他的手腕。肌膚接觸,他的手臂清涼,她的掌心溫熱。心底有什麽滑過,來不及仔細分析,莊瑜就感覺自己掌心的疼痛蔓延到了手腕。

原來,慌亂中她的手腕擦過桌上一道名菜上鋒利的冰淩,動作之間鮮血順著傷口湧出來。

莊瑜剛想收回手,就被柳世南一把抓住。

“別動。”他語調低沉,餘音似乎能震動她的心。

鮮血順著她纖細的手腕滴落下去。下一秒柳世南掏出手帕按住她的傷處,手速很快地繞在她的手腕上,再打了個結。

十分鍾後,莊瑜坐在車裏,透過車窗望向對麵的藥店。很快,柳世南的身影出現在無邊的夜色裏,步伐沉著、穩健,仿佛路燈下不可或缺的景。

直到他打開車門,莊瑜才收回目光。很奇怪,她手腕上的劃傷並不是很深,卻流了許多血,把他那條灰藍色的手帕都染紅了。

柳世南打開紙袋拿出消毒水,莊瑜伸手過去接:“我自己來。”

柳世南皺著眉躲開她的手,沉聲道:“聽話。”

他的語調中帶著些許不耐煩,像是應付一個幼稚的小孩。

莊瑜心中恍惚,他已經把她受傷的手握在手心放在了他的腿上。柳世南也不知該如何拿捏這種力度,溫柔卻又容不得半點反抗。

“手心怎麽回事?”他低著頭問。

莊瑜搪塞:“杯子碎了,不小心劃到的。”

貼得歪七扭八的創可貼被他迅速撕掉。

莊瑜的肩頭跟著一抖:“疼!”

“怕疼別傷著。”他慣常說的風涼話脫口而出。

“……”

打開手帕的簡易包紮,柳世南往她的傷口上倒消毒水。莊瑜的手下意識地往後縮,被柳世南又握緊了些:“沒事的。”

很輕的一句話,也不算是安慰。但不知怎麽的,特別能觸動人心裏的那根神經。

柳世南不知道她心裏的念頭,隻垂眸替她處理傷口。莊瑜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的處理手法竟比醫護人員還要老練。

終於完工,柳世南抬頭跟莊瑜的目光撞了個正著。她審視的目光他不回避,四目相對,卻是莊瑜先撐不住轉移了視線。

柳世南看著她微紅的側臉,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逝。

“謝謝。”莊瑜用另一隻手握住受傷的手腕,聲音很低。

柳世南一哂:“這段時間你說的話,就這兩個字最真心。”

莊瑜抬頭想要反駁,卻沒有如期攥住他的目光。

柳世南似乎天性無法忍受淩亂,說話間已經開始動手收起藥水和繃帶,迅速清理車內的殘局。

人經久形成的習慣,仿佛時光的印記。就如此時,莊瑜甚至可以經由這些微小的習慣瞥見這個男人的少年時光。

她想起張叔叔描述的,柳世南十八歲跟她的父親麵對麵的場景。張叔叔說,他至今仍記得,那個男孩跟成年人談生意,眼裏卻一點膽怯也沒有。

現在,小男孩變成了男人。她驀地有種幻覺,自己好像目睹了他成長的一部分。

莊瑜這麽想著,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他打的那個蝴蝶結,幾秒後忍不住笑了。

要開門下車扔垃圾的柳世南停住動作回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莊瑜愣了一下,搖頭道:“沒事。”

柳世南沒再多說,下車扔垃圾,莊瑜再次盯著他的背影。

那個人分明同之前一樣,卻又好像有什麽不同了。

等他再次上車坐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不喜歡美女?”

柳世南從後視鏡中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說的是莊憐心。

再開口,沒有莊瑜預料中的冷嘲熱諷,柳世南隻淡淡地回了句:“我不喜歡別人裝熟。”

莊瑜咬唇,這應該是句真話。她第一次見他,他也是這麽沒耐性聊天,皺著眉,眼神冷冷的,聲音很低,氛圍被營造得很嚇人。

她還在想著,就見他轉頭看著自己。

“那我們現在算熟了嗎?”她輕聲問。

“你覺得呢?”

“一點點吧……”

他總不會遂了她的心,隻發動車子不說話。

可莊瑜覺得他側臉的線條雖然還是那樣硬,但好像沒之前那麽僵了。

於是她大著膽子追問了一句:“是吧?柳先生?”

小貓咪的一雙眼,眨巴眨巴地盯著他。不是一隻普通的貓咪,而是一隻日日送他鮮花的小貓咪。

車裏的空氣仿佛飽脹到了極點,一碰就會爆炸。

柳世南還沒回答,她的手機就響了。

來電人是陳磊,莊瑜接起來,陳磊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著手下因為粗心定錯了一批材料的事。

正信在東區度假村的項目很特別,主體建築的外立麵用的是特製的玻璃,一旦出廠絕不退貨。這一弄錯,損失的將是一大筆錢。這件事肯定要找人擔責任,輕則警告,重則辭退。莊瑜讓陳磊先報兩個主要責任人上來。

莊瑜沒跟陳磊說完,手機已經沒電了。她放下電話,呼出一口氣,把車窗打開。柔和的夜風吹拂,並沒有讓她的頭腦更清醒一些。

莊瑜歎了口氣,又過了一會兒,她問一直都在認真開車的柳世南:“柳先生,你二十五歲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呢?”

柳世南微微挑眉,似乎沒聽懂她的意思:“嗯?”

她頓了頓,將張叔叔跟她講的往事和盤托出。

“你十八歲已經勝過我的二十五歲,所以我想知道自己還差你多大一截。”

她說話的時候慢悠悠的,口氣中帶著些許紅酒的味道。

他鼻子靈,知道她在見他之前就喝了酒。大概是為了壯膽,在餐廳坐下之後,她也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像隻有這樣,她才背得出那些關於公司內部架構改革的陳詞濫調。全是書本上的東西,看得出她接班後,很認真地臨時抱過佛腳。

書本上的東西倒不能說是完全無用,卻也沒想象中那麽有用。否則,從古至今,隻要看過《孫子兵法》的人,就能當常勝將軍了。

莊瑜自己不覺得自己貪杯,但紅酒後勁大,她這會兒眼神又迷離了一些,可看著柳世南的時候又強撐著精神。

大概是見他許久沒回話,莊瑜又開口:“柳先生?”

“至少沒人敢這麽晚還拿小事來煩我。”柳世南開口,語氣依舊很淡。

她愣了一下道:“你是說我還是說陳磊?其實,陳經理他……”

柳世南冷哼了一聲打斷她:“沒有一套嚴謹的規章製度,正信做不到現在這麽大的規模。訂錯貨這種小事需要勞煩到董事會主席做決定處理誰、不處理誰,還要手底下那些員工幹什麽?”

莊瑜沉默了,她平日裏肩頸那種鈍鈍的疼,好像忽然變得尖銳起來,一直蔓延到大腦,接著又折返至心髒。

柳世南點醒了她。其實那些瑣碎的小事根本不需要她來批示,公司有規章、有製度,大部分突發事件也都有前例可循。那些人這麽做的目的,大概是欺負她不懂管理。如果嚴肅處理後員工抱怨,就直接推到她這個主席身上。

溫度分明不低,莊瑜卻覺得冷。她太勢單力薄了,身邊沒有一個可以真正相信的人。敏敏倒是很忠誠,可是她這個助理跟她一樣,沒有經驗。

父親對自己的身體那麽有信心,所以即便六十五歲了,也沒有設繼承人計劃。或者他本來想要的那個繼承人,本就是一直在他左右、跟他並肩作戰的繼母——蘇雅梅。

可是在生命的盡頭,這對夫妻之間的信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這直接導致父親更改了遺囑。而最終宣讀的那個版本,幾乎將蘇雅梅從財產繼承的名單裏剔除出去。如果不是繼母名下早有股份,現在的她可能無法參與正信的管理。

莊瑜至今還記得蘇雅梅在律師辦公室拂袖而去的那一幕。那麽沉得住氣的一個人,也露出猙獰的表情來,仿佛瞬間可以把世界都撕得粉碎。

“你家到了。”柳世南提醒道。

莊瑜這才驚覺,車子已經停在她家的草坪上。可是她坐著沒動。

柳世南的手指輕輕點著方向盤,節奏顯得很有耐心。

“如果你是我,會怎麽做呢,柳先生?”她看著柳世南,帶著可以得到“高手點醒”的僥幸。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看了她半晌,輕輕鬆鬆地說。

莊瑜看著前方,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就在柳世南開口要催促她的時候,她忽然開口說:“這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而且陳磊的家庭負擔是很重的,他的父母……”

莊瑜又開始長篇大論,她說話常常沒有重點,但柳世南卻懂了。

他聽說莊瑜進入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公司每個不同層麵的人聊天。因為她覺得對公司的管理,很大一部分是對人的管理。

但柳世南認為她是搞錯了重點。

“這跟你沒關係。”他冷靜地說。

“不是的,有關係。”莊瑜說,“我上任之後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了解我的員工。父親也常說,要把人當人,了解別人的難處,體恤別人的……”

“是嗎?”柳世南打斷她,“我怎麽覺得了解別人的難處是為了利用他們的弱點,而不是體恤他們的困境?”

之前喝的紅酒更上頭了,莊瑜聽了這話,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真是萬惡的資本家!”

“我是。”柳世南看她一眼,不以為意地道,“萬惡的、不被員工耍得團團轉的資本家。”

“……”

這一刻,莊瑜對柳世南的言論嗤之以鼻,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她覺得也許自己才是錯的那一方。

往年,正信集團在年中的時候,都會在莊家坐落在山頂的大宅舉辦一個慈善晚宴。

這一年莊正信去世不久,集團的運營又問題重重,按照莊瑜的意思,無論是從情理還是從資金方麵考慮,都不該辦晚宴。但公關部的人卻做了全套服務的預訂和策劃,並且廣發請柬。

莊瑜是臨近宴會日期才從合作夥伴那裏聽到這個消息的。

她立刻找到公關部的負責人之一——張雯。

張雯卻拿出莊瑜簽下的文件,無辜地說:“這件事是莊總你簽字同意的呀!”

莊瑜回想自己是什麽時候簽的字。她最後一次見張雯,是那日陳磊來匯報度假酒店的項目。莊瑜的大腦同時處理兩件事,難免有些分神。這份文件大概是被刻意地夾在別的文件中間,所以,莊瑜簽字的時候根本沒注意。

彼時公關部的張雯直直地望向莊瑜的眼底,莊瑜才明白,這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圈套。而這些人之所以可以明著給她下絆子,都是因為背後有蘇雅梅在撐腰。

蘇雅梅想讓莊瑜的工作出現足夠多的失誤,從而讓董事會的人反對莊瑜繼續坐在主席的位子上。

莊瑜想到這裏,不由得握緊拳頭。她氣到極致,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正如柳世南所說——逆我者亡。

現在開除公關部的張雯?

不行。

莊瑜目光下移,頭腦裏的冷靜回來了。

張雯衣著寬鬆,肚子微微隆起。她懷孕了,是個孕婦。孕婦受法律保護,不可以隨便開除,老板卻需要為自己的疏忽埋單。吃一塹長一智,莊瑜最終還是咬著牙忍下了這一切。

叫停晚宴來不及了,花出去的錢也收不回來,隻好將錯就錯。莊瑜安慰自己,能籌到錢回饋社會也好。

參加不想辦的宴會,莊瑜也懶得為這件事費心。倒是助理敏敏打電話讓WM來送過幾次衣服,莊瑜沒看上的,全退了回去。

這一日她從外頭回到辦公室,就看到桌上的禮盒。莊瑜把敏敏叫進來,蹙著眉頭問:“誰送來的?”

“是季若禮先生親自送上來的。”敏敏察言觀色,小聲解釋。

莊瑜皺起眉頭:“季若禮?什麽時候?”

“剛上班就拿上來了,嚴總把季先生帶上來,禮盒放在我桌上,我沒機會問,他們就有說有笑地走開了。”

敏敏說完有些忐忑地問:“瑜姐,我是不是做錯事了,不該收下這條裙子?”

莊瑜搖頭,從盒子裏拿了禮服展開來看。這次季若禮送的跟上次那件全然不同。白襯衫在胸前挽起褶皺,下麵的黑色緊身魚尾裙長度一直到地麵。簡單的設計,突出了她修長纖細的身材,清爽的配色與她清淡的樣貌完全相稱。

“很漂亮啊。”敏敏說著又觀察莊瑜的表情,“你不喜歡嗎?”

莊瑜搖搖頭,把衣服重新放了回去。

敏敏看不懂莊瑜的表情:“瑜姐,今晚穿這件嗎?”

“我想想。”莊瑜說。

她真的需要思考,因為上次跟莊憐心在餐廳撞衫後發生的事,讓莊瑜有些懷疑季若禮跟她裝熟的動機。

那件事也讓莊瑜明白了,柳世南為什麽那麽討厭別人跟他裝熟。

季若禮沒想到莊瑜真的會穿自己送去的衣服參加晚宴,夜宴當晚在莊家大宅與莊瑜相遇時,他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

遠遠地分開人群,季若禮朝她走過來,第一句就是:“沒想到你這麽賞臉。”

這次莊瑜是有備而來,早已想好了怎麽應付季若禮。

她從侍者的托盤裏取了一杯香檳,淡淡地說:“怎麽?季先生的這件大作送到公司,是為了讓我掛在衣帽間欣賞的嗎?”

季若禮愣了一下:“你知道這套是我設計的?”

莊瑜點頭,她不算聰明,但知道凡事要做好前期準備,多調查研究總不會錯。

如果不是有心調查,莊瑜不會知道季若禮上大學時修的是時裝設計,初出茅廬那會兒還拿過設計大獎。所以,他能把WM經營得這麽好,絕非偶然。

還有,她竟不知季若禮跟莊憐心曾經是同學。

季若禮罕見地有點不知所措,卻也隻是很短的時間。他再開口,語氣前所未有地誠懇:“上次那件紅禮服是限量版,全城隻有我這裏拿到一件,我也不知道憐心怎麽會這麽巧搞到同款。”

莊瑜看著他,並沒急著說話。

季若禮又解釋說:“那天你來買衣服,又沒跟我透露跟柳世南吃飯的時間和地點,這件事你不能說我有嫌疑吧?”

“不能嗎?”莊瑜問。

季若禮聳聳肩:“如果你懷疑我,為什麽還要穿我送的衣服?不怕跟她再次撞衫?”

“也許是想讓季先生欠我一個人情。”莊瑜回答。

季若禮訝然地看著她。

莊瑜繼續道:“我跟姐姐不過是一次撞衫,第二天就有高清照片登載在各大媒體上,模糊事件的內容,卻把衣服的出處、設計風格,各種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這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

“啊,這種事是狗仔做的吧?畢竟莊憐心是個大明星嘛!”季若禮不慌不忙地推脫。

“看圖片質量,不像是娛記。就算是狗仔拍出來的,這件事之後的傳播方式也明顯是有人在帶節奏。據我所知,季先生前段時間投資的傳媒公司手底下營銷號不少。”

“所以,你覺得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利用你們姐妹相爭的新聞讓WM出名?”

莊瑜搖頭:“WM已經很出名了。不過要讓投資人願意為它注入更多的資金,讓它繼續發展擴張,它的知名度得在短時間內得到更大的提升。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能比緋聞、八卦,和一個美豔帶貨的女明星更吸引眼球的呢?”

莊瑜說完,季若禮臉上重新掛上了招牌式的玩世不恭。

“你跟你姐姐真的很不一樣。莊憐心知道那件禮服被你拿走,肺都快氣炸了,在電話裏至少跟我咆哮了半小時。”

莊瑜不容他避重就輕:“你這是承認了?”

季若禮裝腔作勢地歎了口氣:“WM正在A輪嘛,我也是為了混口飯吃。”

莊瑜語帶譏諷:“知道季先生在家裏不得寵,但沒想到混飯混到我這裏了。”

季若禮厚臉皮地笑:“別這樣,大家以後說不定還是親戚。”

莊瑜搖頭:“最好不是。”

季若禮臉上的笑意更深:“那就當海內存知己。”

莊瑜想起自己撞衫那日的難堪,不由得冷聲譏諷:“季先生這知己來得夠廉價的。”

季若禮卻一點也不覺得愧疚,隻是笑著說:“哎,話可不能這麽講。別人廉價不廉價我不知道,對我來說,你這樣身家的知己可一點也不便宜。”

“……”

本來想要揭穿他的心思,卻得來這厚顏無恥的辯白,竟然讓莊瑜這個占理的一方覺得無語。

“其實那天在瓊灣我說我是莊小姐的仰慕者,是真的,隻可惜以後繼承季氏財產的人不會是我,太可惜了。”

季若禮這話可一點都不誠懇。

莊瑜想揭穿他,卻因為看到了柳世南而忍住了。

此時,柳世南才剛進場。他今天跟平日裏一樣西裝革履,隻不過破天荒戴了金絲邊框眼鏡。此時被三五成群的名媛圍在中間的他,站在燈下同人寒暄,那張臉被精心設計的燈光映著,特別像個斯文敗類。

嗬,斯文敗類。

這個詞在腦海閃現的時候,莊瑜無意識地勾了一下嘴角。

仿佛有心電感應,柳世南忽然抬頭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四目相接觸,也不知在誰的心底掀起漣漪。

柳世南隔空朝她舉杯,莊瑜沒來得及回應,就被人擋住。

她沒開口,季若禮倒是先叫人:“喲,這不是我的寶貝弟弟嘛!”

莊瑜轉頭,也看向來人。

此時向他們走過來的季成傑相貌堂堂,不似柳世南的剛硬淩厲,也不像季若禮的妖孽精致,季成傑的麵部線條清新柔和,整個人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子書卷氣。

莊瑜不由得想,這一款的確是姐姐會著迷的類型。

季成傑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對季若禮說的:“哥,我可不可以跟莊小姐單獨說兩句話?”

“沒問題!”季若禮沒有反駁的道理,嘴巴一撇,對莊瑜躬了躬身,走開了。

季成傑見季若禮走遠才上前一步,莊瑜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些,再看向季成傑身後時,不遠處的柳世南已經不見了。但莊瑜下一秒又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麽在這樣一個緊要的關頭下意識地去找柳世南。

“莊瑜。”季成傑開口叫她的名字,打斷了她的思路。

莊瑜的目光才重新聚焦在那張書生氣十足的臉上,接著就聽到季成傑用不耐煩的聲音說:“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你能不能主動找我爸爸,拒絕他撮合我們的婚事?這件事一直懸著,讓我很心煩!”

他的口氣很不禮貌,莊瑜一口氣堵在胸口,用同樣不客氣的語氣問:“憑什麽?”

季成傑的眼睛微微瞪大:“什麽憑什麽?”

莊瑜說:“覺得心煩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你的感受跟我有什麽關係,要我去為你說話?”

季成傑的手放在腰上:“哎,你!你什麽意思?怎麽就跟你沒關係?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在集團裏孤立無援,我父親才要幫你的!”

莊瑜之前跟季成傑見過兩次。第一次季鋒在場,季成傑根本沒怎麽說話。第二次他們還沒說上話莊憐心就來了,所以莊瑜從來都不算了解季成傑,也不知道他這麽討人厭。

此時此刻,不隻是季成傑的話,他臉上的表情也惹惱了莊瑜。因為季成傑看著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塊討厭的牛皮糖。

“幫我?”莊瑜冷冷地說,“季成傑,你爸爸跟我提聯姻,是因為我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我們兩家說白了是利益交換,並沒有誰求著誰。說句老實話,放在平日裏,你這樣的男人,我看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你說話不要太過分!”季成傑暴跳如雷。

“是你先過分的!”

莊瑜懶得再跟他多說,冷笑一聲,轉頭疾速往大宅深處走去。幾分鍾後,莊瑜推開通往大宅露台的門,卻發現已經有人站在欄杆前。

莊瑜有些驚訝,脫口而出道:“你怎麽在這兒?”

柳世南亦回頭看她,見莊瑜的眼裏滿是疑惑,啜飲了一口酒才慢條斯理地道:“這裏不能來嗎?”

“不是。”莊瑜遲疑了一下,接著走過去跟他並肩站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清風襲來,她心裏的怒氣竟然消了大半。兩個人並肩站了一會兒,柳世南才緩緩點評:“今天這件禮服比上次那件更稱你。”

“是嗎?”莊瑜垂眸看身上的禮服。

被他誇獎了,竟然有些高興。

“看樣子,這位季家的大公子倒是比季鋒還會做生意。”

莊瑜揚起眉梢看著他,幾秒後下了定論:“你也猜到了。”

柳世南笑了笑:“這需要猜嗎?在餐廳遇到你姐姐後,WM在第二天不花一分錢就跟著你們這些事主登上了各大網站的娛樂頭條。這麽全麵的廣告鋪設,隻花了兩件高級定製的錢,性價比太高了。”

莊瑜此時貼緊欄杆,覺得風一吹自己就會飄走。沒人知道,她雖然從未對季若禮有所期待,但還是在最初他幫忙挑選裙子的時候,認真地想要相信人與人之間莫名的善意,直到後來有記者問及那日餐廳她衣服的出處……

明白“人心隔肚皮”是一回事,真正經曆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這裏,莊瑜的臉上不免湧現出失望的神色。不過還好,季若禮做的倒不是什麽突破她底線的大事。

柳世南看到她幾秒時間內臉上變換了幾種表情,不由得輕笑了一聲。最後,他竟然看著她的眼睛大發慈悲地安慰:“也沒必要覺得鬱悶,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相互利用,習慣就好。”

柳世南問:“怎麽了?”

莊瑜搖頭:“沒事。”

她本來說了“沒事”就該停止的,可是她沒有。在他的身邊,她的心裏總會湧起過度的傾訴欲。因此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說:“我覺得不該這樣的。”

“嗯?”

他看著她,她也轉過去看著他,有些倔強地說:“雖然最近遇到了太多這種事,可我還是覺得,人跟人之間,應該有更好、更堅固的東西,不應該隻是相互利用而已。”

柳世南聽她說完這些話後,認真地看了她許久,淡淡地道:“多理性思考,少看點雞湯。”

“……”

人分明是感性動物,卻又喜歡終其一生追求理性,這是一件多麽矛盾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