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中央

莊瑜又夢到父親了。父親蹣跚著走到露台邊緣時,身後忽然出現一個黑影。下一秒,那黑影在他背上猛地推了一把。

莊瑜大叫著撲過去拉住父親的手,四目相對,老人混濁的眼睛裏閃現一絲清亮的光。父親張了張嘴巴,說了一句話。可是周遭盡是呼嘯的風聲,她盡力了,但什麽也沒聽見。

父親掉下去的那一刻,莊瑜醒了。

莊瑜一身虛汗地坐起來縮成一團。她抱住自己,好一會兒都緩不過來。

手機鈴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莊瑜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柳世南。

她狐疑地接起電話,那邊單刀直入:“出海嗎?”

莊瑜“啊”了一聲,偏頭看了一眼時間。

清晨四點。

這男人是瘋的。

心裏雖然罵,莊瑜還是跳下床。她一邊從衣櫃裏撈衣服,一邊忍不住跟他確認:“現在嗎?”

那邊回:“十分鍾。”

敢情他早已決定好了,根本不是在問她意見。

莊瑜愣神的工夫,那邊已經掛斷電話,聽筒裏傳來“嘟嘟嘟”的聲音,機械又空茫,就像是她腦袋裏的回聲。

父親去世,忽地將整個正信集團的命運都壓在了她身上。從遺囑宣讀完的那一天起,莊瑜便開始失眠。也許是因為能力不夠,她總有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正信的憂慮。

她記得自己前一次看表,是淩晨兩點半。

十五分鍾後,莊瑜快步走出別墅。同一時間,大宅的外門開啟,一輛黑色的車子跟她相對而行,最後在距離她不遠處停了下來。

熹微的晨光包裹著華麗的車身,那男人推門下車,也被籠在清冷的光線裏。莊瑜仰頭看著他越走越近,不由得想起商界關於柳世南的傳聞。

作為赫赫有名的安豐集團的主理人,圈子裏的人對柳世南的為人處世和行事作風的看法兩極分化,唯獨對他容貌的評價達成一致——這男人有一副好皮囊。

莊瑜還在發呆,他已經到眼前了。她沒開口,就見他盯著她的腳麵,嘴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

“莊小姐,好品味。”

正經的表情,戲謔的口吻。

莊瑜心中一凜,低頭才發現自己還穿著拖鞋。粉粉嫩嫩、毛茸茸的鞋麵,中間一顆碩大的紅心。

莊瑜藏在鞋裏的腳趾在同一時間緊緊抓住地麵。太窘迫了,顯得她一點氣勢也沒有。但是現在回去換……

“來不及了。”

她心裏的念頭才閃現出來,柳世南就又開了口。

莊瑜抬頭看著他,懷疑這男人會讀心術。

對視的那一秒,也不知從哪來的好勝心,莊瑜嘴硬道:“我覺得這樣挺好。”

柳世南麵無表情,眼神中卻帶著明顯的嘲諷:“走吧。”

他說完轉身回了車上,沒有替莊瑜開車門的意思。紳士風度什麽的,不存在。

可莊瑜並不生氣,因為現在是她要求著他。

她至今仍記得一周前在墳場的情景。

她守株待兔等柳世南出現,又死皮賴臉地追在他身後,不過是想跟他說說正信董事會的事情。

彼時大雨將至,他對她的態度比今日更差。

“莊小姐,墳場不是接待室,你來錯地方了。

“莊小姐,你拿什麽讓我信你?我跟你又不熟。

“莊小姐,不要因為名頭是‘主席’就忘了自己的處境,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是我作為‘同事’給你的一個善意提醒。”

她是一張白紙沒錯,但學習能力一向很好。就像現在,莊瑜自己拉開車門,乖乖坐在他身邊,頭昏腦漲地應付他“清晨出海”的“奇思妙想”。

一點怨言也沒有。

車子啟動,莊瑜係好安全帶,偏頭看向柳世南。

“怎麽?”他問。

“車上可以談公事嗎?柳先生。”

“不可以。”

莊瑜知道自己又白來了,“哦”了一聲後閉上嘴巴。

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

跟他打交道的第一課,她學得好到不行。

柳世南手裏攥著正信集團的股份已經有十四年了,十四年前養父將這部分股份交給他運作,當作一種試煉。也是從那天開始,柳世南正式走出家門,開始自己的獨立生活。

彼時的柳世南剛進大學學習金融,他滿懷雄心,要在資本市場上大展身手。最現成的手段是賣掉手上正信的股份,拿著錢投資自己了解又感興趣的新能源領域。

當時的正信集團在商場遭遇同行狙擊,最壞的情況是,市值一夜之間蒸發掉一半。柳世南通過一番調查研究後跟養父匯報,在拿到養父的授權後他不但沒有賣掉手上的股份,還又買入了部分股份。

這個決定讓他在以後的日子裏賺得盆滿缽滿。

很多年過去了,正信集團的那次商業“反擊戰”還會被商學院拿來做案例分析,但柳世南全然不在乎。對他而言,事業的頂峰永遠是下一站。

而今,正信陷入了高速發展後的第二次危機。跟上次不同,這次的危機是正信的“繼承之戰”,也是傳統的家族企業內部最容易出現的問題——內鬥。而他身邊坐著的這位,就是正信這次內鬥的主角之一,莊氏臨危受命的二女兒——莊瑜。

柳世南想到這裏,用餘光掃視身邊的人。

這女人居然睡著了!

他不由得抿唇。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柳世南可沒想到她是一個這麽“心大”的人。

想起那日在墳場的相遇,她一身職業套裝,戴了黑框眼鏡,畫著老氣的妝,就仿佛看著老相一點,人也能可靠一些。

那天是周末,柳世南一向不愛在辦公時間以外談公事,索性不理她。她卻不肯放棄,踏著高跟鞋“嗒嗒嗒”地跟在他身後。

“柳先生,我能跟你談談嗎?

“柳先生,我知道現在不是一個好時機,可是請你相信我……

“柳先生,你是正信的大股東之一,也不希望集團因為內部問題……”

她個頭不高,身形細長,聲音軟而糯。

柳世南覺得奇怪,莊正信那樣一個雷厲風行的人,怎麽會把位子傳給一隻黏人的貓咪?

而這位二小姐最擅長的事情,好像就是追在人身後,“喵喵喵”地叫個不停。

如果換作是平日,他真是一個字都吝惜給,但那天柳世南還是耐著性子跟她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

隻不過他這人,向來以說話不好聽而聞名。

雖是有備而來,莊瑜似乎還是被他的話刺傷了。到最後,她藏在鏡片後的一雙眼,孤獨又倔強地盯著他。

後來他的車開遠了,她竟還在原地偏執地站著,不肯離開。

彼時大雨滂沱,她又沒帶傘,柳世南在後座回頭看她,竟有種目睹家貓變流浪貓的錯覺。

不過“憐香惜玉”這個詞在柳世南的字典裏並不存在。

莊瑜被他震耳欲聾的手機鬧鈴喚醒時,竟然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錯覺。

她蒙了十幾秒才回過神來。車窗外不遠處,遊艇會的logo(商標)低調出現,瓊灣到了。

父親莊正信愛船,是遊艇會的VIP,但莊瑜卻很少出現在這裏,因為她暈船。

“莊小姐似乎有點精神不濟。”鄰座的男人適時開口。

他的語調平靜又冷漠,讓莊瑜找回了一點點狀態。她直起身往上坐了坐,爭辯道:“上車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好了。”

她說著,還下意識地瞪圓了一雙眼,以顯示自己的清醒。

柳世南見狀,嘴角微動。

隻過了幾秒,莊瑜又聽他問:“確定?”

“是的!”她將音量也放大了一些,堅定地回答。

柳世南抿起唇:“不行的話不要勉強。”

莊瑜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熱衷於刁難自己,眼睛又睜圓了一些,像是貓咪突然放大了瞳孔,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

“勉強是一定要的。”莊瑜說,“畢竟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

“……”

後半句話柳世南當然記得,是他當初“敬告”她的,沒想到竟然被她移花接木用在了這裏,懟他本人。

柳世南勾唇,眼裏卻沒有半點笑意:“莊小姐報複心很強。”

“不敢。”

“可以敢,但不要表現得這樣明顯。”

柳世南說完,就跟沒事人一樣開門下車。莊瑜被他噎了一下,不自覺晚了一步。隻十幾秒而已,柳世南竟轉過來到她這邊敲車窗。

海上又沒有交通堵塞,她都不知道他在急什麽!

抱怨的話不敢出口,莊瑜打開車門,沒抬頭,聽到有人用爽朗的聲音叫她。

“莊瑜。”

她尋聲看過去,那人休閑裝扮,由遠及近,嘴角噙笑,眼神恰似晨光溫柔。

來人是本城另外一個商業大家族季氏的大公子——季若禮。

不久前,季氏的當家人季鋒向她伸出聯姻的橄欖枝,莊瑜也是因此才認識這位“風流才子”的,隻不過她“相親”的對象另有其人。

莊瑜點頭的工夫,季若禮已經到了跟前。

人都站在這裏了,莊瑜自然要開口給兩位引見。她抬起手:“這位是季若禮先生,這位是柳世南先生。”

季若禮笑容可親,向柳世南伸出手的同時還偏頭問莊瑜:“柳先生是莊小姐的?”

“同事。”莊瑜搶答。

柳世南聽了這話,目光滑過莊瑜的臉,幾秒後才伸手握住季若禮的手。

莊瑜正在想怎麽介紹季若禮比較好,季若禮自己卻搶了先:“幸會,我是莊小姐的仰慕者。”

莊瑜太陽穴下麵的那根筋跟著這個回答**了一下,接著又隨柳世南語調上揚的那一聲“哦”蒙了半晌。

她頭疼!

莊瑜想要解釋,便有美人來尋季若禮。

“你在這裏啊。”美人朱唇輕啟,語調溫柔婉轉。

美人的出現打斷了莊瑜的思緒。

季若禮微微欠身:“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季若禮說完笑著對莊瑜跟柳世南做了個手勢,撇下他們徑直走掉了。

倒是莊瑜覺得那美人看著麵善,不由得盯著背影多看了幾眼。不知道是不是對莊瑜的目光有所感應,那美人走到一半也回頭看了一眼莊瑜。兩個女人的目光對視,美人笑了笑,向她點頭致意。

柳世南見狀,不鹹不淡地開口:“與其在這裏嫉妒,不如直接上前問個清楚。”

莊瑜並不想提跟季氏的糾葛,但考慮到自己還在爭取柳世南在董事會對她的支持,於是決定解釋一下:“剛剛季先生是開玩笑的。”

“哦?哪一句?”

莊瑜瞪圓了眼睛。

哪一句?季若禮統共才說了幾句話?!

柳世南看她眼裏直噴火,才又“好心”開口:“莊小姐,這個世界上最荒謬的玩笑裏都會有三分真實的成分。”

什麽歪理論?!

莊瑜腦仁疼!

柳世南說完便轉頭往遊艇那裏走,走了幾步,就聽到莊瑜踩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跟了上來。大概是因為生氣,她的腳步顯得格外用力。

柳世南覺得好笑——這起床氣,夠長的。

莊正信意外去世七天後,律師宣讀了遺囑,柳世南才知道老爺子把位子給了他的二女兒。這是一個令世人震驚的決定,很多人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莊正信居然還有一對子女。

柳世南倒是知道他有過三位妻子、四個孩子,但腦子裏對他們誰是誰卻對不上號。

“這位二小姐叫什麽,多大年紀?”他記得他聽完助理的匯報後隨口問了一句。

特助楊帆答:“莊瑜,二十五歲。”

柳世南的臉上當即泛起冷笑。他這個正信最年輕的股東也三十二歲了,董事會就是個“老狼窩”,二十五歲空降當正信的主席,她鎮得住誰?

果然,莊瑜上任沒多久,已經有人來美國跟柳世南接洽,旁敲側擊試探他對新任主席的態度。再接下去,是季氏向莊瑜提出聯姻的傳聞。

正信眼看著要變天,柳世南回國了。對於商人而言,這種時候最是有利可圖。

柳世南回國第二日就在墳場見到了莊瑜,可董事會裏領頭反對莊瑜的人,到現在都還沒露麵。

商場波雲詭譎,要有頭腦,更要有城府。但莊瑜分明是小女孩強扮大人模樣。她的情緒太簡單、太直接了,仿佛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寫著“未經世事”四個大字。

求人都不知道放低姿態。

把位子給她,莊正信是要帶著正信跟他陪葬?

柳世南嫌棄莊瑜的時候,莊瑜也沒少腹誹他。

什麽人嘛!找他談他不談,把她丟在雨裏。不找他了,大早上把她挖起來,讓她以為自己有希望,結果真就是陪他出海。出海就算了,還對她冷嘲熱諷!

什麽癖好!她正這麽想著,眼前忽然多出一隻手。

遊艇到了,他是在示意她登船。

莊瑜垂眸看著他的手掌,猶豫了一下,柳世南開口調侃:“想好了再上來,說不定會把你扔到海裏喂魚。”

激將法奏效了,她的手隨即搭上來,一躍上船,姿態意外地好看,身子輕盈得不像話。

是貓吧?柳世南想。

不知道貓暈不暈船,反正莊瑜暈!

勉強自己出海的後果就是被晃得頭暈眼花。

莊瑜從開船起就抱著馬桶狂吐,把胃酸都吐出來的時候,柳世南出現了。

此時的他將白色襯衫的袖口挽起來,露出結實好看的手臂,一看就是常年鍛煉。他神清氣爽,跟她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看到莊瑜如此情境,柳世南的反應竟然是斜靠在門邊看好戲似的調侃:“說了讓你想清楚。”

意料之內的涼薄,莊瑜卻還是忍不住生氣,想要頂回去的時候柳世南忽然蹲到她麵前。

莊瑜的眼底浮上一層警惕的神色。

柳世南沒說話,隻在她眼前攤開右手,掌心躺了兩顆藥。

莊瑜遲疑地問:“這是什麽?”

“暈船藥。”柳世南大發慈悲地解釋,另一隻手遞過來一瓶礦泉水。

打一個巴掌,給一顆甜棗。

隻要願意,他也可以做到十分周全,讓人尋不出破綻。

“謝謝。”莊瑜拿過藥含在嘴裏,去開水,幾次嚐試,都沒能擰開瓶蓋。

她皺著眉想把瓶子放到一旁,站起來直接去喝從水龍頭裏出來的水,卻被柳世南一把奪過去打開,又重新遞給她。

起風了,海浪搖晃船身,剛剛起身的莊瑜又是一陣頭暈,慌亂中握住他的手臂保持平衡。過於親密的接觸,柳世南身上清爽的味道撲麵而來,竟讓莊瑜的症狀有片刻緩解。但她沒有半分留戀,放開他,退一步抓住身後洗手池的邊緣,仿佛他是一塊燙手的烙鐵。

柳世南似乎並不在意這肢體上的觸碰,指了指礦泉水瓶隨口教訓:“做女人要懂得示弱。難道沒人跟你說過,事事逞強的女人容易顯得不夠可愛?”

莊瑜沒好氣地道:“惹人喜愛是寵物的職責,不是女人的!”

柳世南挑眉,他的眼神仿佛在說——你看吧,又在“喵喵喵”了。

奈何莊瑜讀不懂,隻在喝了口水後真誠地發問:“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她覺得他們的船已經開出來很久了。

然而柳世南卻仿佛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微微挑眉道:“我船都還沒開始試,怎麽回去?”

莊瑜抿著唇看了他半晌,憋紅了臉,硬是一句話沒說。

倒是柳世南冷笑著提醒:“心裏少罵我兩句還能省點力氣。”

莊瑜看著那討人厭的背影消失在梯子的轉角,心理活動加劇——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欠罵吧?!

說來也奇怪,自家的豪華大床睡不著,上了搖搖晃晃的船,倒是睡踏實了。柳世南走後莊瑜就倒在遊艇的**,這一覺十分安穩,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莊瑜坐起來揪自己的頭發,她怎麽會這樣?

在最不該踏實的時候踏實。

不過人睡飽了腦子也會清醒一些。就像現在,莊瑜似乎搞清楚了一些事。隻要柳世南願意,有大把的人願意陪他出海,但他卻找了她。大概是因為,他對她的上任還算是看好的?

想到這裏,莊瑜便來了精神。她跳下床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後沿著樓梯走上去。

此時船停在海中央,水麵風平浪靜。柳世南躺在甲板上曬太陽,手邊放著酒杯和一瓶已經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他仰麵朝天,戴著墨鏡,讓人看不出是夢是醒。躊躇的瞬間,莊瑜看到他身側的手微微動了一下,示意她坐過去。

驕陽似火,莊瑜在他身邊坐著,眼睛隻能睜到平時的一半大。

“在想什麽?”柳世南終於有了些作為紳士的意識,撐起上半身從身後“變出”一個幹淨的酒杯,給她倒酒。

莊瑜抬手接過他遞來的酒,卷土重來:“在想要怎麽做才能得到機會,跟柳先生你談公事。”

小貓睡飽了,說話就開始裝模作樣。

柳世南給自己添酒,根本不接招。

莊瑜有些氣餒。她以前特別討厭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尤其是圈子裏的人。社交應酬的時候大家統統掛上迷人的假笑,說話永遠彎彎繞繞,每一個字都不是字麵意思,每一句話都暗藏玄機。

可是現在,她多少有些懷念那樣的虛偽。

因為虛偽至少不會讓人當麵難堪。

她這麽想著的時候,又聽到柳世南語氣裏沒有半點遺憾地說:“剛剛日出特別漂亮,隻可惜莊小姐錯過了。”

莊瑜低頭啜飲杯中的辛辣——你覺得可惜才怪!

她不說話,柳世南也不介意,隻勾起嘴角,轉頭看向她,狀似隨意地問:“莊小姐還記得自己上次看日出是什麽時候嗎?”

上次看日出?

莊瑜想了想,其實就是在不久以前。她早上去墳場“強求”跟柳世南“談談”未果,晚上又跟“相親對象”季家二公子季成傑一起吃飯。

第一道菜剛上桌,姐姐莊憐心便衝進包間,在眾目睽睽之下賞了她一個耳光。最後季成傑把莊憐心拽走,莊瑜則在店員異樣的眼光中腫著臉頰離開。

那天她登上正信大廈的頂樓,明明吹了一夜冷風,但第二天日出卻依舊蓬勃……

“莊小姐?”柳世南喚她。

“不記得了。”莊瑜說著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任由那灼人的**順著喉嚨直入腸胃,由內而外地將她燃燒。

此時,莊瑜的臉上顯露出不符合年齡的滄桑感。

她說完好久都沒聽到柳世南回複,便下意識地偏頭去看他,卻發現他摘了墨鏡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

那雙眼在陽光下顯得剔透又深邃,眼神也過分認真了些。莊瑜被他看得不自在,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怎麽了?”

“撒謊是一門技術活,莊小姐使用得還不夠熟練。”他語帶奚落。

莊瑜瞳孔微縮,頓了幾秒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不明白最好。”柳世南重新戴上墨鏡,雙手枕在腦後舒舒服服地接著躺下去曬太陽,“看來有人看錯了,上周在正信大廈頂樓徘徊了一夜的身影,並不是莊小姐你。”

莊瑜的腦袋像是被人用榔頭狠狠砸下去,豔陽當頭,她的脊背卻滲出冷汗:“你怎麽知……”

這幾個字說出口,莊瑜又很快地收住。因為她知道,這樣的消息可以傳得有多快,又有多離譜。

在這之後他們沉默了好久,莊瑜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像之前她站在大廈的頂樓一樣。

彼時莊瑜的心理壓力如同泰山壓頂,所以她想登到這座城市的高處,看看站在這個角度思索人生,會不會跟別處略有不同。

她這種姿態被誰看到了?又誤會了什麽?是不是在她思索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的時候,有人已經開心地奔走相告——“嘿,那女人想找死了,她死了就好了,什麽都解決了。”

而奔走相告的人裏麵又會有誰呢?

莊瑜幾乎能數得出來,比如她的繼母……

是不是真的如有些人所說,人命和親情,在巨大的利益麵前,一文不值?

“走了。”柳世南開口,將莊瑜從沉思中喚醒。

莊瑜放下酒杯,他的手已經伸過來。她望著他寬厚的手掌,上麵掌紋明晰。這是一雙可以牢牢握住權力的手,如果被他拉上一把,她在董事會的姿態必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堪。

可是,他會幫自己嗎?

莊瑜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可悲——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別人手掌中的可悲。

“怎麽?這會兒還舍不得走了?”看莊瑜的手久久沒有搭上來,柳世南問。

“不是。”莊瑜仰頭看著他,目光裏有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哀愁。

他看得出她有話要講,他本該忽略的,但居然忍不住問:“那是什麽?”

莊瑜盯著那張臉,想從他眼裏找到一點什麽,對她的憐憫也好,什麽都好。但是柳世南的那雙眼好像無底的深潭,什麽都看不見。

她想起自己看過的關於他的資料,以他經手的那些案例。這個男人遊走商場,最擅長的是收購公司再將它們拆分了賣掉。

他做得漂亮,從無敗績。這意味著他有一個極為冷靜的頭腦。

哀求,對柳世南這種人來說是沒有用的。

她本來認真做好了一份關於公司未來運營的策略,也列出了管理層風險治理的問題,以及未來正信公司內部新準則的轉換方案,還有……西區那塊地的開發方案——父親最重視的方案。但是出門太倉促了,她人又不在公司,所以並沒有帶在身邊。

終於,莊瑜歎了口氣,收回目光,將那句“你會幫我嗎”生生換成“我們走吧”。

一路無話,重回岸上。

腳踏上土地,莊瑜心裏終於有了些許踏實感。

開車回去的路上,他們同季若禮相遇了。

季若禮駕駛紅色的法拉利,開起來風馳電掣,十分符合他“過分熱情”的個性。不知道季若禮怎麽想的,經過他們車子的時候打了個手勢降下車窗,笑著對柳世南挑釁:“賽一段如何?”

莊瑜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就見柳世南比了個“OK”的手勢。

她沒看錯吧?這兩個人加一起六十歲了,幼稚不幼稚呀?!

腹誹還沒結束,柳世南已經踩下油門。車子“嗡”的一聲彈出去,莊瑜的心差點跟著慣性撞出胸膛。

她看柳世南一臉認真,明白即使抗議也沒用,隻得握緊了副駕駛座位上的把手,臉色煞白地看著路邊飛速退後的景色。

有那麽一刻,莊瑜覺得這車子根本不是在跑,而是在飛。

兩個人本來不分勝負,但路遇紅燈,柳世南抓住路燈變換的瞬間再度加速,將季若禮甩在了身後。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在莊瑜的宅子外停下來。

她捂著胸口,想吐,但胃裏也著實沒有東西了。

柳世南開口,全無對莊瑜不適的問候,反而像個考了全班唯一一個滿分的小學生。

“我贏了。”

“恭喜!”這兩個字似從莊瑜的牙縫裏蹦出來的。

柳世南笑,他今日笑得有點多。

“這個世界要是比賽言不由衷,莊小姐一定拿第一名。”

這男人!三分鍾不懟她一句就閑得難受!

莊瑜剛要回嘴,就見他抬了抬下巴:“你……”

她有點怒:“又怎麽了?!”

“快下車,我趕時間。”

“……”

莊瑜剛下了車,他的車便疾速開出去,噴了她一臉的尾氣。

莊瑜氣得原地跺腳——渾蛋!大渾蛋!

柳世南回到酒店的時候,特助楊帆剛剛把一束新鮮的玫瑰插入水晶花瓶。

“還沒停?”柳世南問。

楊帆搖頭。

柳世南“嗯”了一聲,一邊解開襯衫的紐扣,一邊走近。

楊帆觀察柳世南的臉色:“先生,這花要不要吩咐酒店的管理人員直接處理掉?”

柳世南看了一眼那束玫瑰,又拿起花瓶前放著的卡片。卡片上用楷體印著爛俗又簡短的祝福語,簽名卻是漂亮的手寫體,一筆一畫大方落款——同事:莊瑜。

其中“同事”二字寫得尤為用力。

大概是因為他之前說他們不熟,莊瑜便開始請人每日送花到他的酒店。這些花似乎都是新鮮采摘的,偶爾還能夠看到柔軟細膩的花瓣上有殘留的露珠。

柳世南早已不是青澀的男孩,他對女人出手闊綽,珠寶、房產都不在話下,女人們當然也對他有所回饋。這還是第一次,有女人給他送花,且日日如此。

他今天就是想近距離看看,莊瑜到底搞沒搞清楚她在幹什麽。

答案很明顯,這女的腦子裏一團糨糊,什麽都想要,卻什麽都沒想明白。甚至有些時候,當她看著他,眼裏會湧現巨大的茫然和慌亂。

這當然是好事情。

“先生?”

“不用。”

柳世南說完又盯著那瓶花看了很久,末了伸出手指將價值不菲的水晶花瓶一點點地推向茶幾的邊緣。

他住的酒店不同於其他,套房的地麵鋪設的是從西班牙空運回來的雲紋大理石,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花瓶墜地碎裂,花朵、綠葉並著水晶碎片散了一地,顯得既孤獨又寥落。

柳世南看著那一地的破碎,愉悅的神情慢慢爬上眼底——他篤信永恒的破碎勝過瞬間的完美。

楊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就聽柳世南道:“她還會再約。”

楊帆明白老板說的是莊瑜,於是很快點頭:“是。”

柳世南頓了頓,不知想到什麽,又吩咐了一句話。楊帆聽完,眼中有驚訝一閃而逝。

“要一字不差。”柳世南說。

“是。”楊帆收斂了神色,恭恭敬敬地回。

莊瑜回家洗了個澡便匆匆去上班,從她走入辦公室那一刻開始,就忙得沒有一刻能停下來。成山的文件需要她批閱,事無巨細。有些事她覺得根本不應該來問她,高層卻還是打了報告上來。

父親遺囑裏的安排突如其來,如果當初知道會是這樣,她大學一定選商科,而現在她隻能從工作中學習。

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東區度假村項目的負責人陳磊來了。他抱著一摞文件拖住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個小時,還問她要不要請個代言人。中途公關部的副部長張雯也來了,帶了好幾份文件給莊瑜簽。

莊瑜頭昏腦漲地簽了張雯的文件,又給了陳磊一些意見。

一切忙完,已經過了午餐時間。

助理敏敏給她帶了三明治,用以果腹。所幸莊瑜在這方麵也不講究,她一邊吃一邊吩咐敏敏找幾個適合代言度假酒店的明星。

轉眼又到了下午,秘書說張博年來電。莊瑜難得露出開心的笑容,拿起聽筒:“張叔!”

張博年是莊正信的律師,也是他的左右臂,三年前退休,一直在海外。父親意外去世,莊瑜不得已向他求助。現在,大洋彼岸的張博年對她而言算是半個心理醫生。

張博年告訴莊瑜,因為買賣房產的事情,他馬上會回國一趟。

莊瑜問了他到達的時間後,兩個人又閑聊起來。

莊瑜用一言難盡的語氣描述這一周發生的事。最後她歎了口氣:“張叔,如果現在的我是三十歲,會不會更沉穩、讓大家更信得過一些?”

電話那頭的張博年頓了頓,跟她講了一件事。

多年前,正信遭遇危機,莊正信焦頭爛額。一天傍晚,一名少年敲開莊正信辦公室的大門,往莊正信的對麵一坐,問莊正信要不要幫忙。

那樣青澀的年紀,那樣大的口氣,卻實實在在地為正信度過危機出了力。

“小瑜,那年的柳世南隻有十八歲。”

莊瑜滿臉慚愧。

張博年說:“你父親病得太突然了,很多事都沒有教過你。不過你倒是可以多觀察柳世南,也許他會是一位不錯的老師。”

莊瑜覺得張博年叔叔說得很有道理。

掛斷電話,莊瑜感慨,擺在她麵前的問題其實不是年齡問題——又或者不隻是年齡的問題。可是能力和經驗又絕非一蹴而就的事,對資質平平的她來說,隻能像張博年叔叔說的,一點點學習,慢慢進步。

莊瑜這麽想著,把電腦裏本來準備當麵給柳世南的方案又重新看了一遍。

聽說這個人做事是頂級的,挑剔也是。

她屏息凝神地工作,等忙完所有的事情,又親自把郵件發給柳世南的助理時,已經是深夜。

莊瑜自己開車回家,本想好好休息,人還沒在沙發上坐穩就見有人闖了進來。

來人美豔非常,連最美的玫瑰都會因為她的出現而失去顏色。

“莊瑜,你為什麽還不明確拒絕季家?你真想跟成傑訂婚?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是不是賤?”

莊瑜抬頭望著莊憐心。

莊憐心此時的表情讓莊瑜想起自己和弟弟第一次被父親領入莊家大宅的情景。那時的莊瑜被父親隨手塞了一個娃娃,結果下一秒娃娃就被七歲的莊憐心奪走,並且狠狠地打了莊瑜的手背一下。

莊憐心下手重,莊瑜被她打得一愣,眼淚都差點飆出來。

“這是我的娃娃!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

姐姐稚嫩的聲音有著穿越時空的力量,莊瑜不由得縮了縮肩膀。

“你說話啊!”莊憐心發狠,砸了莊瑜茶幾上的咖啡杯。

“啪”的一聲,滿地狼藉。

莊瑜皺眉看著一地的碎片:“我說過了,季鋒給我提出建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跟季成傑在談戀愛。”

“你現在知道了,打電話拒絕季鋒!”莊憐心拿起桌上的手機遞給她。

莊瑜不接電話,也不接莊憐心的話。

“你看吧?我就知道!”莊憐心冷笑,“莊瑜,怎麽我的東西就這麽好呢?你什麽都要搶?”

“我沒有!”

“你還敢說沒有?這不是第一次了莊瑜!你欠我的!你欠我的知道嗎?!”

兩姐妹對視,同時看到一道瘡疤,那是她們多年都無法解開的心結。

室內安靜了許久,空氣都凝結了,裹緊了莊瑜,箍得她喘不過氣來。

莊瑜想說她不跟季家撇清關係隻是權宜之計,隻要她能說服柳世南。

莊瑜想說其實她看一眼就知道季成傑懦弱無能,怕他爸爸怕得要死。季鋒對這個兒子期望甚高,季成傑以後就是季氏的繼承人。就算她不答應這門親事,嫁入季家的也絕對不可能是大明星莊憐心。

她還想說……

算了,莊憐心不會聽的。

看莊瑜不說話,莊憐心冷笑著開口:“說白了你就是賤!”

莊憐心又這樣罵她,莊憐心總這樣罵她,好像隻有用最難聽的字眼罵她,才可以發泄她心裏的怨氣。

莊瑜冷靜地看著莊憐心:“出去!”

莊憐心一愣,接著很快笑了一下:“你以為我多想在這兒待著呢?莊瑜,你喜歡搶男人是吧?好。”莊憐心說著,從手機裏調出剛剛拿到的照片,“聽說你最近在追這個人。”

莊瑜眼皮狂跳,照片上的人是柳世南!她大概明白了莊憐心的心思,有點慌亂地製止:“莊憐心,你別胡鬧,我不是在追求他!”

“不是要追他還天天給他送花?我怎麽不信呢?”莊憐心說著,不屑地笑了一聲,“莊瑜,得到一個男人,手段不是這麽用的。要不要姐姐教教你啊?”

莊瑜心裏警鈴大響:“你想幹什麽?”

“搶你的心上人,就像你對我做的一樣!”莊憐心看她緊張,覺得自己猜對了,心裏的愉悅不言而喻。

“不行!”莊瑜站起來。

“現在知道怕了?等你先說服季鋒,再來跟我說‘不行’吧!”

莊憐心說完,手指拂過屏幕上男人的臉:“我很好奇,我們兩個,他會選誰呢?”

莊憐心說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莊瑜站了幾秒才往前走。她忘記了被摔碎的咖啡杯和地上的水漬,一腳踏上去,直接身體後仰摔在地上。緊接著,她撐住地麵的手掌傳來劇痛。

莊瑜被阿珍扶起來,阿珍要去拿藥箱給她處理傷口,卻被莊瑜阻止:“我自己來,麻煩你把這裏打掃一下。”

“好的,瑜小姐。”

莊瑜說完準備上樓,走到樓梯口又想到什麽,回頭對阿珍道:“換掉門鎖的密碼,把莊憐心的指紋和車牌號從安保係統裏刪掉。”

“是,瑜小姐。”

那晚莊瑜依舊失眠,黑暗裏她望著天花板,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想早上的那個夢。父親的聲音依舊不清楚,但他的口型好像是在說:“小瑜,不要相信任何人。”

莊瑜苦笑,現在這種情況,她倒是願意被人騙一騙。因為這個時候還願意把她騙上一騙的人,都算是大發善心了。

莊瑜想到這裏翻了個身,發現床頭的手機亮了。

莊瑜拿起來看,是柳世南的助理回複的郵件,邀她吃飯。

郵件裏除了吃飯時間和地點,隻簡單地寫了一句話:別穿得太土。

莊瑜猛地坐起來,月光映照著她生氣的臉。這句話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柳世南說的!